海上夢回
第二章 夏蘭和我
夏蘭大約可以算作我青梅竹馬的女朋友了。隻是我生性木訥,又加上對於女性不切實際的仰慕,以至敬畏,使我從來不曾往這方麵想過。等我終於有一天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往事俱已亦。我隻有站在懸崖邊的礁石上,孤零零地咀嚼落日的慘淡和海水的鹹澀了。那些當然都是後來的事了。
眼下夏蘭還是我的朋友,不是我多情,是她自己寫在賀卡裏的。我不知道現在元旦的時候,小學生還流不流行互贈賀卡,總之我們那時候是非常時髦的。
賀卡和明信片都是新生事物,別說小朋友,大人都覺得在這種漂亮紙頭上寫點吉利話,貼上郵票寄出去挺浪漫的。
元旦前的一個星期,教室裏真是賀卡滿天飛。我就是在這樣一種熱烈氣氛下收到夏蘭的卡片的,混在其他幾張大小樣式各異的卡裏。我異常興奮,又有點不知所措,我向來習慣於觀望而不是參預的。我把收到的卡片擺成一疊,放在桌角,那天正好是星期三,母親下午很早就來了,她拿過卡片看了看,給了我幾塊錢。我拿了錢下樓,走到大院門口的地攤上,鄭重其事的挑了幾張,準備明天回贈同學。
我還記得挑給夏蘭的那一張花樣是很朦朧的,印著幾頁樂譜和一把小提琴。裏麵寫些什麽早已忘記了。
那大約是五年級的事了吧。
夏蘭是我們班長,就住在隔壁的大院裏。我很早就發現了這一點,卻一直試圖保持這一秘密。比如說放學路上如果我發現她走在前麵,我就在後麵磨蹭,直到看不見她人影,才正經開始走路。如果不幸發現她在後麵,我就在拐彎的地方猛跑,把她甩掉。
我不知道這個秘密維持了多久。
總之有一次開家長會,老師發現原來我們住的很近,便偶爾會讓我們互相帶個條子什麽的。
夏蘭是標準的好學生,就是那種梳兩條小辮,胳膊上掛三條紅杠,說起話來頭頭是道的女孩子。我還記得她最出風頭的一次是參加全市小學生作文比賽,拿回了一等獎,學校的大喇叭裏在那天早操時間不停播送這個好消息,班主任還在小操場上把她高高舉起在全校同學的麵前,大家使勁兒鼓掌。
小學畢業我們考進了同一所區重點,仍舊在同一個班,她還是班長,我還是群眾。放學回家我們各走各的路,碰見了也假裝沒看見。偶爾不得不麵對現實,就是她或我因病缺課,老師要求幫助帶作業。夏蘭一向樂於助人,隻可惜我身體特好,沒給過她什麽機會。她也隻是偶爾麻煩我。
我不願去他家,一方麵大約是源於我對他人的麻木不仁,另一方麵 也著實是害怕她媽。門鈴響後,門打開一條窄縫,一個短發,戴眼鏡的中年女人的臉夾在那條窄窄的縫裏,從頭頂的上方俯視著我。她是個高大的女人,而那時我十分矮小,完全沒有發育。我的臉上發燒,不停的用腳尖蹭著地麵,完全忘記自 己來幹什麽了。
然後她那薄薄的嘴唇下發出成串的問題,我一個都來不及回答。隻聽見屋裏一個女孩子喊到:“媽媽,你在跟誰說話呢?”,我幡然醒悟,從書包裏掏出老師的字條,塞進她垂下的一隻手裏,轉身跑掉了。
也有夏蘭獨自在家的時候,門打開的刹那我當然長出一口氣,然而立刻又忐忑起來,夏蘭問我要不要進屋坐坐,我吞吞吐吐,又悄悄的向屋裏張望,夏蘭馬上大聲說,“我媽沒回來呢,隻有我和我姐在。”我還是不能進屋,卻又想不出合適的話告辭,我聽到樓梯上傳來“咚咚”的腳步聲,心想不好,趕緊說,“下次吧。”就匆匆下樓了。那個上樓的人已經打開另一扇公寓的門,進去了。
接下來我們就上高中了,一切對我來說還是老樣子,除了上學放學多轉一趟公共汽車而已。畢城的變化大極了,我的三姑姑好幾年沒來過了,一下火車驚訝的不得了,對著高樓大廈和我不停的唏噓,“小禹和它們比著長哪。”我的姑姑們都是這樣天真而且誇張的。
生活在B城那樣的大都市裏,所謂巨大的變化隻是相對外來人的,譬如我的三姑姑。我每天乘坐的公車連搖晃的頻率都是不便的。周圍的人潛意識裏都認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就象從前的巴黎人,對於外省的人和事是不屑一顧的。以前被城牆禁錮的人們,現在又被高樓大廈禁錮著。華燈下的街道幽暗深遠,打工仔的背影晃蕩如鬼魅。我陪著欣喜的姑姑四處遊覽,聽她不住的讚歎,然後在昏倦中沉沉睡去。
高中時代男女生之間交往雖然不多,但比初中要坦然多了。班裏每個學期都有一些集體活動,我不積極,但也多數參加。夏蘭依然熱情而且優秀,但已日趨平凡,這使得我們的友誼能夠有所開展,即偶爾討論一下作業什麽的。
時光以加速度流逝。我和夏蘭上了不同的大學。兩座校園距離很近,在不嚴格的意義下,是可以翻牆而入的。門衛檢查很嚴,尤其是我這一邊。夏蘭拿去了我的校徽,以方便出入。我不知道她總共用過幾次。
暑假裏高中同學常常聚會。隻要參加,總能碰上夏蘭。有時候大家也一起去遊泳。後來各自都搬了家,見麵便大為減少,不過直接或間接的聯係總有一點。
出國的事情我一直相當緘默,我不想因為這個把自己搞成談話對象,我太習慣於默默無聞了。
一切手續都齊全了之後,學期也過去大半了。我對簽證並沒有什麽把握,覺得還是靜下心來對付期末考試要緊。
我終於站在領事館外麵的長隊裏了。大清早,天氣特好,有許多學生模樣的年青人。起初能聽到三三兩兩的議論,學校啦,獎學金啦,談話的聲音裏都是透著欣喜和緊張的,後來太陽升得高了,隊伍卻移得緩慢。蟬聲成了不變的背景,人們隻在倦怠之中機械地挪動而已。
我見到簽證官前後不過五分鍾,包括在大廳裏麵排隊等候的時間。大廳裏麵很嘈雜,五六個官員站在玻璃櫃台的後麵,象銀行的出納,不過表情比出納嚴肅多了。前麵有些人似乎是被拒簽了,本來麻木的表情忽然有了顏色。正前方的簽證官在向我打手勢,大廳裏過於嘈雜,什麽也聽不見,我猜是叫我過去,他十分不耐煩的眼光越過那個仍舊伏在窗口,企圖和他爭辯的老頭,注視著我。我走過去,把材料從碗形的凹槽塞進去。他接過材料,非常熟練的從中揀出我的I-20,隻看了一眼,便拿過一張紙,劃了個圈,連同所有的材料遞還給我,並盯著我的眼睛說,“對不起,張先生,我不能同意你去美國,你沒有足夠的經濟能力支持你自己。”
那一天提早結束了。
如此而已。我並沒有特別沮喪,乘車穿越城市的時候,竟然有一種無可名狀的輕飄。我突然渴望見到一個人,我的目光在顛簸的人流中搜尋,我明知不可尋而尋之,皆因這刹那間飛來的輕。而後,我下了車,徒步回家。夢境便是這般了,我一路揣摩著,因我從來不曾作過夢。
往後的幾日我便貓在家中打遊戲,小妹也跟著上了癮。母親打電話來問情況,我說都結了,美國不歡迎咱,母親沉吟片刻,問我還要不要再試一試,我直截了當地說不想試了。母親也沒再說什麽,囑咐我好好照顧自己就掛了電話。
倒是繼母份外熱情,連著幾天好飯好菜,還搬弄了一大堆關於留學艱辛的是非,弄得我竟莫名感動了一陣。
夏蘭打電話來說下個月考托福,完了想約幾個同學出去玩玩,問我有沒有興趣。旅遊當然是好了,隻是錢總是個問題。母親為了方便我辦出國,給了我一張長城卡,我不曾亂花,想必還有不少節餘。另外我也需要事先告知父親,還是不免談到錢的問題。不知為什麽,父親再婚以後,我很不願意張口向他要錢,若說母親另有貼補,我也不想直說,好像目前大家隻是心中有數最好。我忽然開始覺得需要自己掙些錢了。
我跟夏蘭說想想再給她打電話。
焐了幾天也沒想好怎麽說。晚飯的時候,父親忽然開口問我想不想出去走走,我簡直有點惶恐,萬萬不能料到寡言迂腐的父親原來竟也如此先知先覺的。我沒回答,直覺他還會有下文。果然,是二姑從老家來信了。村裏開始退墳還田,祖父祖母的墳需要重新立碑,不然原來的墳頭一旦平掉,便再也找不著了。父親是家中唯一的兒子,此事非他回去辦理不可。
我從沒有見過二姑,因為她當年跟隨下放的男友一同去了鄉下,並且再也沒有回城。父親和其它親友常常感歎二姑的命運,我想她當年一定是一個癡情而美麗的女子。盡管不免落入俗套,我還是禁不住這樣想。
南去的火車傍晚才出發。我們提前半個小時便上車了,盡管是臥鋪車廂,人們仍舊汗流浹背,小電扇在頭頂上“ZZZ----”作響,除了惱人,沒什麽效果。耳邊充滿各種聲音,我坐在窗邊,觀看月台,仿佛戲台。忽然想起一首歌,叫做“車站”,蘇芮唱的,可是又想不真切,於是一切的感官越發遲鈍起來。我是太久沒有坐過火車了。
火車開動起來,空氣立刻清涼下來,喇叭裏播放著“祝你一路平安”,我在輕輕的顛簸中居然有一種飄飛的錯覺。城市離我遠去了,夕陽之中無限廣闊的平原象一個老人的睡眠,綿長卻又不停的被打斷。火車把一個又一個小站甩在身後,光線逐漸暗淡下來,風也強烈起來。我和對麵的年輕人合力把車窗放下來。
車上開始供應最後一頓盒飯。父親胃口單調,對於外麵的飲食常常不能適應。他拿出康師傅方便麵和尚且溫熱的茶葉蛋,放在小餐桌上,並用詢問的眼光看著我。對麵的年青人在襯衫和褲子口袋裏不停地摸索著,很快臉上露出焦慮的神情。我已經看到車廂入口處不鏽鋼的餐車了,一頂蘑菇形的雪白帽子在慘淡的燈光下起伏,叫買叫賣的吆喝聲都份外誇張。旅行的人們通常都是有好心情的,尤其又是臥鋪車廂。怎樣的煩惱都拋在身後了,並且被鋼鐵的輪子碾的粉碎。
年青人的臉已經開始漲紅了,就在他又一次將手伸進褲兜之前,他的動作顯然有一點因為用力過猛而扭曲了,恰恰是這一扭曲拯救了他,他的頭碰到了右側的壁板上,那裏正掛著他的西服外套。他顯然是因為想起了什麽而份外激動,幾乎要跳起來去取那件衣服,但立刻就發現是多此一舉。他帶著必勝的心情的將手伸進西服內側,掏出了一隻黑色錢包,欣喜之餘,還是忍不住嘟噥了一句髒話。
盒飯的香味兒早已飄過來了。看來三年的食堂生活仍舊沒能改變我對大鍋飯的偏愛。
年輕人晚飯之後心情非常好,從座位底下掏出一兜新鮮好看的蘋果,非要我們一同品嚐不可,另外一位戴眼鏡的中年人不知什麽時候也坐在我們對麵,推讓蘋果之後大家少許熟悉起來,簡單自我介紹了一番,便聊了起來。
我從小餐桌上隨手拿起一份小報閱讀起來,還挺有趣。燈光有些昏暗,參加談話的人也多起來,我衝他們點點頭,便爬上中鋪,坐在那裏燈光很好。
報紙翻麵的時候,看見父親微禿的後腦勺,忽然發現父親竟是如此隨和,如此喜歡與人為伴的。
.........
在夜間,睡眠中交織了車輪與鐵軌撞擊的 隆隆聲,還有經過橋梁時的轟鳴與空洞的回響。朦朧中不真切的音響與模糊的意識營造了一種十分奇特的意境,對於我這個從不做夢的人來說,便恍若夢境了,奇妙的是我還有殘存的意識可以指揮,我的感覺像一團濃厚的空氣,在黑暗卻可見的布景下飄飛。那些纖細的,多年來被灰塵掩埋,或者被有意無意疏忽的感受都悄悄湧上來,傷感,欣喜,愉悅,失望,連同產生這些感覺的場景,人物,全都在飄飛,我看不清,卻明明知道;想伸手觸摸,卻動彈不得。
火車準點到達徐州車站。我們在微曦的晨光中走下月台,破敗以及年久失修正如我想象中的一樣。這裏才是我真正的故鄉,也是楚霸王和鐵道遊擊隊的故鄉嗬。我記憶中的故鄉是一副畫,高門深巷,青石板路,油紙傘,祖母是端坐在堂屋正中的民國仕女,年深日久已退色失真的厲害了。
擔任市外貿局長的堂叔開車來接我們下鄉。
田野,村莊,石子路,炊煙,狗吠,空氣中充滿了泥土的氣味。
我的姑媽已經是一個蒼老的婦人。四個兒子有三個在附近的礦上做工,剩下一個躺在床上,幾個星期以前從煤礦抬回來的。我們並不知道這個消息。姑媽領我們進屋的時候,眼睛裏透著哀傷,卻沒有淚水。一個年輕的女子帶一個小孩本來在床邊,看見我們這許多人便出去了。那是他的媳婦和小孩。
我沒有想到田園牧歌是這樣脆弱不堪一擊的。
唯一殘存的動人之處就是我15歲的表妹了,一個苗條健壯的鄉下女孩子,像路邊的白楊樹,風一吹就嘩嘩的作響。她證實了我關於姑媽年輕時的幻想。
遷墳的儀式隆重而繁瑣,有樂隊,還搭起靈棚,各房親族都來拜祭,連一向 不愛出門的大姑也回來了一晚。我見到了大約所有父親家的親戚。
眾人在靈棚裏對一個死去多年的人假意哀號,我忍不住的想笑,但氣氛抑人,我竟也笑不出來。表妹救了我,領我去湖上劃船。這一帶有大運河經過,又是洪澤湖的泄洪區,古來便是泛濫的地方,打魚行船也不是新鮮事了。現在為利於排洪,低窪處全部淹沒成人工湖,從姑媽家向東不到一裏便是水庫大堤。
表妹解開岸邊的纜繩,我們的船便悠悠地向湖心駛去了。
“三姥爺就住在湖心的島上,”表妹指著遠處越來越大的黑點,“那是我們從前的莊子。”她手中的長篙快活的上下蹦跳著, 船兒劈開水草,飛速駛去。
那天晚上我們就住在三姥爺(應當是我的三爺爺)的三間草屋裏了。堂哥帶來新捕的紅龍蝦,還有幾樣招待客人剩下的小菜,一瓶燒酒,島上沒有電,我們點煤油燈,對月小酌,三姥爺每晚必飲,又每飲必醉的,醺醺然的回船休息了。(那條船才是他真正的家)。
我們在月下胡亂說一會話。堂哥不久就要到運河上去學習開機動船了,賺了錢便回來成親,表妹也要去南京投奔姑媽打工,我呢,先混到畢業再說吧,我這個令人羨慕的城裏人加大學生是最沒目標的。表妹看著我笑,說等打工掙了錢便去畢城玩,要我保證別到時裝做不認識。我說,怎麽會呢,我的床都騰給你睡呢。說完又覺得不對,我一向不是這樣亂說話的人呀,好在沒有人往耳朵裏去。一定是喝多了,看月亮也模糊起來。
堂哥一早還要起來收魚。我們便早早睡下了。夜裏可以聽到很多聲音,小風從牆上的窗孔鑽進來,悶熱一掃而空。我感覺躺在搖籃裏,湖水托著我,一個半夢半醒的嬰兒。隔壁傳來表妹的笑聲,不知作了什麽樣的好夢。
以後的幾天我們常常溜到湖上去玩。表妹知道很多河岔,可以采到種種水生的野果,我們弄了一大包枸棘子,還煮新鮮的菱角吃,這個B城是沒有的。
也曾早起跟表哥一起收魚,就是頭天插下網子,一早拔起,有魚就倒進船,沒有就插回去。這個守株待兔的法子雖不長遠,卻著實有趣。我幾乎想留在這個遠離塵市的小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