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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羅馬英雄傳係列之一 西庇阿:比拿破侖更偉大? (下)

(2007-07-26 13:51:04) 下一個
羅馬統帥西庇阿:比拿破侖更偉大?



顧劍





第7章 決戰紮馬:當戰神遇到戰神



古今中外偉人成功的秘訣,其中之一是機遇,這也包括遇到平庸的對手。所以曆史上偶爾出現大英雄對決的場麵,總是能讓後人激動不已。中國曆史上有先軫對子玉,韓信對項羽,慕容垂對桓溫;歐洲曆史上,也有凱撒的法薩盧斯,古斯塔夫的呂岑,而紮馬決戰恐怕是西方史上第一場這等份量的對撞,它告訴我們一段傳奇:當戰神遇到戰神,會發生什麽?



1.暗流



大平原之戰以後,西庇阿已經主宰北非大陸,他並沒有立即舉兵攻城,反而停戰過冬,並與迦太基開始談判。這樣做似乎給迦太基一個喘息的機會,其中有政治上的原因,也有軍事上的原因。軍事上,當時攻堅並非那麽容易的,不要說迦太基城本身,就是一個尤提卡,從登陸到現在西庇阿還是沒有攻下來呢。漢尼拔就要從意大利回來了,西庇阿一心準備與漢尼拔決戰,他可不打算在堅城之下腹背受敵。政治上,西庇阿不是一個追求徹底征服的帝國主義者,從他與迦太基,馬其頓,安條克的幾次和談來看,更象一個殖民主義者,他想達成的目標,並非吞並別國,而是讓被征服的國家在羅馬的權威下俯首貼耳,成為羅馬外圍的附庸和緩衝國,因此西庇阿的和平條件曆來都比較寬厚。我猜測,這次和談西庇阿有可能是具有誠意的。另外還有一個個人方麵的原因:西庇阿在非洲的成功來得太快太徹底,羅馬本土的元老們,當初反對他遠征非洲,現在也想來分一杯羹了。西庇阿希望在羅馬任命新的執政官統帥之前,盡快達成和平,這樣就不必與他人分享征服非洲的榮耀。



西庇阿給迦太基提出的和平條件,主要內容是從意大利和地中海島嶼撤軍,承認馬西尼沙的努米底亞國王身份,交出艦隊,歸還戰俘,加上戰爭賠款。應該說按照這份條件迦太基沒有失去什麽重要的東西,在當時的情勢下,迦太基不可能指望更好的和平條件了。迦太基元老院批準這份和約很痛快,然後條約被雙方聯合使團送呈羅馬元老院討論。在此期間,西庇阿和迦太基之間,處於停戰但未正式締結和平的階段,跟現在朝鮮半島的局勢有幾分類似。



可是和平沒有維持多久,迦太基城裏的主戰派又占上風。當一支滿載給養的羅馬運輸船隊被風暴吹到迦太基港外的時候,迦太基艦隊出航,俘獲了這支補給船隊。西庇阿一開始還希望和平解決,派遣使團進城交涉,責備迦太基人說,破壞正式停戰是你們理虧,況且剛剛收到正式消息,羅馬元老院已經批準和約,可以說戰爭已經結束了,希望你們歸還船和物資,大家可以好說好商量。可是迦太基人不予理睬。更離譜的是,雖然限於外交禮儀,迦太基人不能公然襲擊羅馬使節,但他們趁羅馬使團回航的路上,讓哈斯德魯巴-吉斯戈率軍艦截殺,殺死了一部分羅馬人,剩下的使節在海岸邊搶灘登陸,碰到巡邏的羅馬步兵才幸免於難。這下子,徹底惹翻了西庇阿。



公允地說,迦太基人這手實在有點反複無常的小人味道,你想接著打下去也就罷了,可是趁停戰搶了敵方補給船隊,就類似於不宣而戰,後來當麵歡送使團,再派人半路截殺,在什麽時代也算卑鄙行為。是什麽給了迦太基人這麽足的底氣,居然不擇手段不計後果地惹起羅馬人的衝天怒火呢?



原來,他們的戰神,縱橫天下的漢尼拔,已經回來了。



2.遭遇



漢尼拔,征戰意大利十六年,長刀所向,縱橫間,誰能相抗?



無奈故鄉非洲的土地,也已經狼煙四起,漢尼拔不得不在壯誌未酬的情況下,馬蹄南向。



馬蹄南向,江山北望。也許,漢尼拔的心,還留在亞平寧,留在那片數萬袍澤埋骨的土地上吧。



漢尼拔這次從意大利回師南下,沒有受到羅馬本土大軍的任何幹擾。在北非登陸的,不僅有他久經考驗的2萬4千意大利軍團老兵,還有一支他的弟弟馬戈所率領的殘部,為數總共1萬2千左右,以高盧人為主。登陸不久,又會合了努米底亞一個部族首領Tychaeus率領的2千騎兵,和馬其頓王腓力五世派出的4千馬其頓兵。馬戈的軍團是怎麽回事呢?



原來,當初在西班牙伊利帕大戰慘敗之後,迦太基的兩位主帥,哈斯德魯巴-吉斯戈和馬戈分道揚鑣,吉斯戈回到北非繼續指揮對西庇阿的戰爭,而馬戈先退守半島西南部迦太基最後的據點加的斯港Gadiz。他在加的斯堅持了近兩年,但是和以前率軍進入意大利試圖增援漢尼拔的哈斯德魯巴一樣,馬戈心裏還是時刻惦記著在意大利半島苦戰的長兄漢尼拔。後來有一次馬戈率迦太基軍出擊,想要奇襲羅馬駐軍,結果不但失敗,而且回到加的斯發現基地已經倒戈,連家也回不去了。馬戈索性放棄西班牙,隻身逃到高盧招兵買馬。高盧人一向是漢尼拔的朋友,馬戈在高盧聚集起3萬大軍,而且訓練有素。公元前203年,也就是西庇阿火燒連營和大平原之戰的同一年,馬戈率軍從利古裏亞(今意大利波河以北,米蘭附近地區)翻越亞平寧山脈,進入意大利半島。這一次,馬戈幾乎重蹈哥哥哈斯德魯巴的覆輒,在與羅馬軍團的戰鬥中失敗,自己也身負重傷。不過馬戈沒有全軍覆沒,他率領殘部撤退。在這年的晚些時候,馬戈奉迦太基本土的征召,跟漢尼拔一樣,上船回師北非。馬戈在回程中,因為傷口惡化而死。這樣,漢尼拔的三個弟弟已經全都為國捐軀:哈斯德魯巴和馬戈先後死於援助漢尼拔的努力之中,哈諾在北非跟西庇阿交手時陣亡。



漢尼拔登陸之後集結起大約4萬大軍,雖然成分複雜,但是骨幹是他自己帶回來的身經百戰的2萬意大利軍團老兵。西庇阿的兵力反而弱於對手。此時雙方的位置,都在北非海岸附近,離開迦太基城不太遠。公元前202年,西庇阿做了一個決定:他不但不向迦太基城和漢尼拔野戰軍挺進,反而轉向西南方,溯巴格拉達斯河而上Bagladas,一路上對河穀鄉村肆意蹂躪。這是一招相當高明的機動。如果西庇阿徑直進攻漢尼拔,對手既有數量優勢,又有堅城堡壘,不用說勝算極微,就算僥幸戰勝,漢尼拔還是可以自由退入迦太基城這個基地,憑險據守。而西庇阿向內陸兜圈子,一來向助戰的馬西尼沙靠攏。馬西尼沙從國內帶領6千步兵和4千騎兵正兼程趕來,會合之後將改善兵力對比。二來,巴格拉達斯河穀是迦太基最重要的經濟來源,城裏的糧食供給都要靠這裏運輸。西庇阿打擊對方的經濟基地,不怕迦太基不著急,漢尼拔就勢必被迫尾追而來。這是一個反客為主的思路。



漢尼拔對西庇阿的想法看得也很清楚。起初他不願意啟程去跟西庇阿兜圈子,但是經不住迦太基元老院的催促,於是拔營率全軍尾追西庇阿。另一個說法是,漢尼拔根本不聽迦太基元老院的招呼,他尾追西庇阿是為了在馬西尼沙的援軍趕到之前,擊敗對手,漢尼拔的情報出了錯誤,並不知道西庇阿和馬西尼沙會師比他預想的要快,兩軍在紮馬築壘對峙的第二天,馬西尼沙趕到了。無論哪種說法正確,夏秋之交,漢尼拔和西庇阿兩軍在紮馬相遇。兩位戰神,終於要石破天驚地交手了。



兩位統帥之間的初次見麵很有傳奇性。漢尼拔開始按照慣例派出特工,刺探羅馬營地的情報。羅馬軍抓住一些偵探,押到西庇阿麵前。本來這是兩軍交戰很平常的事情,可是西庇阿又開始玩心理戰的把戲了。他不但不為難這些偵探,而且來了個“君子坦蕩蕩” ,請他們隨便參觀,想看什麽看什麽。看完了?滿意了?再禮送回營。西庇阿意在給迦太基士兵一個心理震攝:我就是那麽自信,讓你刺探又有什麽了不起,一樣能打敗你。漢尼拔得知以後,心裏暗驚,跟羅馬作戰15年,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會故弄玄虛的羅馬將軍。這次,自己是在與一個堪稱對手的統帥相對抗。



後世麥克阿瑟曾經說過,“高於眾人之上的戰士祈求和平。” 漢尼拔和西庇阿,都是優秀的統帥,也都是具有寬宏的人格。紮馬決戰之前,漢尼拔派遣使者謁見西庇阿,建議兩人在中立地帶會一麵,爭取最後的和平機會。西庇阿經過上次議和被騙,這次是絕對不想和平了,但是並不拒絕見一見這位前輩傳奇人物。



那一年,漢尼拔45歲,西庇阿34歲。兩人各帶1名翻譯,會於兩軍之間的無人地帶,雙方的衛隊等距離遠遠留在身後。



李維的羅馬史記述了這次曆史性的會麵,嚴肅的曆史學家很難相信這段描述是精確的而非小說杜撰。另一方麵,李維在此是轉述波利比烏斯,而波利比烏斯與西庇阿家族後代和部將都過從甚密,他的記述,在當時已經流傳開來。所以一般曆史學家認為,對兩人會麵的記敘,雖然細節肯定有杜撰,但大致內容應該不差。



據李維說,當兩位統帥相向立馬,互相看到對方的時候,頓生仰慕之情,都驚呆了一時無語。真所謂英雄相惜。



漢尼拔先對西庇阿致敬,開始演說,漢尼拔的主題,從戰爭命運的不可知切入:“就拿我本人來說,勝利曾是如此近在咫尺,今天卻要來主動提議和平。更加巧合的是,當年入侵羅馬的第一戰,對手是你的父親,今天竟是向兒子來談論和平。羅馬被敵人兵臨城下,轉瞬間,迦太基也嚐到被敵人兵臨城下的味道了” 。言下之意,既然命運是不可知的,勝利是如此難於保證,你憑什麽認為必勝呢?



為了增加說服力,再加上自己的例子:“我親身體會過命運女神的不可預測,你,年輕的普布利烏斯,被勝利女神垂青的人物,可能不信忠言,可是你想想,當年我在特拉西米尼湖和坎尼,不比你今天更不可一世麽?想想吧,我請求你,不要過於驕傲。”



在西庇阿心裏先播下懷疑的種子,然後表達美好的希望:“羅馬和迦太基,如果各自約束野心,不出意大利半島和非洲,雙方和平共處,平複戰爭的創傷,那將是一個多麽美好的世界啊。”



然後,話鋒一轉,承上啟下:“去日已矣,來日可追” ,



行了,該談到實質性的和平條件了:“西西裏,撒丁島,西班牙,這些都是羅馬的勢力範圍。迦太基承諾未來的領土野心,將不超出非洲的範圍。穩握在手的和平,總勝於前途未卜的勝利。”



最後,還要以自己的信用,來消除西庇阿對和平的疑慮:“經過最近的事件,如果你對我方和平誠意有所懷疑,那也是自然的。可是我,我是漢尼拔,我才是迦太基說話算數的人物。漢尼拔的承諾,一諾千金。”



好一篇滔滔雄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有邏輯,有底氣,軟中帶硬,綿裏藏針。



西庇阿,不為所動。



西庇阿何等聰明之人,他的頭腦一下子就繞過那些對命運的感歎,抓住背後的事實: “您所提議的和平條件,實際上是把羅馬上次戰爭已經占領的地方承認給羅馬。”



然後,再用邏輯的力量來加以反駁:“這個條件比上一個和約還要後退很多。當初是迦太基背約,難道,背信棄義的行為,應該受到如此的獎勵麽?”



最後,畢竟對方是令人尊敬的戰神漢尼拔,因此要表達自己的難處,也是為拒絕對方留一點麵子“這個和平條件,就算我答應了,元老院也肯定反對,我自己一定會下台的。” 言外之意,我是尊敬閣下的,不想駁你麵子,但形格勢禁,實在難免一戰。



好一篇答辭,有理,有利,有節,既一口回絕,又給對方留足了麵子。回答的精彩,不亞於漢尼拔的開篇。



協議沒有達成。兩位當世的大英雄,帶著對對手由衷的尊敬,各自回營,準備明日的終極之戰。





3.風暴



第二天清晨,漢尼拔和西庇阿兩軍空營而出,雙方心裏都清楚,兩國國運,就在今天的乾坤一擲。漢尼拔軍力占優,據利德爾-哈特說,是5萬到5萬5千之間,外加80頭戰象;而西庇阿軍隊總數大約3萬6千。具體說,西庇阿騎兵占優,而漢尼拔步兵更強。但是漢尼拔的戰略形勢更加險惡:因為如果這一戰擊敗西庇阿,羅馬日後還可以源源不斷派來大軍征討迦太基,而如果自己輸了這一戰,迦太基將萬劫不複。



紮馬決戰,漢尼拔和西庇阿不僅鬥力,而且一直都在鬥智。



雙方的布陣,都很合乎常規:步兵三線式配置,漢尼拔將戰象擺在前列,步兵第一線是馬戈軍團的1萬2千人,以利古裏亞和高盧雇傭軍為主,這批戰士雖然不是迦太基人,但是跟隨馬戈在意大利作戰,經驗豐富,戰鬥力不弱。第二線是迦太基和非洲其它地方召來的新兵,外加馬其頓軍,人數和第一線相當。第三線是漢尼拔從意大利帶回來的2萬精銳老兵,迦太基精華中的精華。漢尼拔事先預料,由自己首創的兩翼迂回的戰法,西庇阿也會使,而且精通,因此漢尼拔牢牢控製住自己的第三線主力,與第一二線拉開距離,一二線前進投入戰鬥的時候,三線甚至不跟隨前進。這支精銳預備隊,進可攻退可守,一方麵可以防止西庇阿兩翼迂回的打擊,另一方麵,漢尼拔步兵實力比羅馬軍團強很多,當前兩線步兵跟羅馬人消耗得差不多的時候,投入第三線精銳,可以一舉定乾坤。在步兵兩翼,左側是努米底亞騎兵,麵對馬西尼沙的努米底亞騎兵,右側是迦太基騎兵,麵對萊利烏斯的羅馬騎兵。



西庇阿的陣勢,也是傳統的三線步兵兩翼騎兵,他的騎兵比漢尼拔強大許多,這是他多年精心籠絡努米底亞人的結果。步兵方陣,做了一些改動:原本各線步兵大隊的方陣,是成棋盤格排列,後一排步兵大隊掩護前一排步兵大隊之間的空隙,這樣既有互相掩護,又留出足夠空間可以疏散隊形,讓士兵揮舞兵器。今天西庇阿改成了讓各排步兵大隊正對前一線步兵排列,在步兵隊形中間,有意留出通道。這是為了對付漢尼拔的戰象精心設計的陣勢。



戰鬥開始,雙方輕步兵交鋒,迦太基的戰象猶如古代的坦克一般對準羅馬步兵衝了上來。羅馬人早有準備,西庇阿預先留下殺招,就是讓幾百號兵突然一起吹響號角,同時輔以密集投射火力。大象畢竟是動物,不是真正的坦克,幾百支號角齊鳴的強大噪音,頓時驚了戰象,而作為動物,趨利避害是它的天性,既然羅馬陣地射出密集火力,而迦太基一方不可能傷害自己的大象,那麽這群大象驚慌之下,大多數向後轉,直接朝本方陣地衝來,結果不僅沒有衝亂羅馬陣勢,反而驚嚇了迦太基騎兵的戰馬。迦太基騎兵本來素質就不如羅馬騎兵,陣腳一亂,兩翼騎兵很快被萊利烏斯和馬西尼沙驅逐出戰場。剩下的不少戰象,被趕象人驅使著,沒有回頭亂跑,但同樣趨利避害的天性,卻讓這些大象衝向羅馬步兵陣線中火力傷害最弱的地方,也就是那些無人的通道。這批大象,安然從羅馬方陣中間預留的空隙穿過。



前哨戰交手,看來是西庇阿大占上風,實際不然:漢尼拔對西庇阿能夠把戰象的衝擊輕易消解於無形,也許有點意外,但是騎兵交鋒的結果,是漢尼拔早就能夠預料到的。後世研究這段曆史的評家認為,很可能漢尼拔根本就沒有指望自己的騎兵能夠打敗西庇阿的騎兵,但他戰前就做了安排,要騎兵退卻的同時,盡量引誘羅馬騎兵也脫離戰場,並且盡力拖住羅馬騎兵。這是一個誘敵計,讓羅馬騎兵優勢在一定時間內無法發揮作用。漢尼拔的王牌,是步兵,他的步兵數量和質量都優於西庇阿,前兩線步兵可能較弱,但單憑第三線的2萬到2萬4千名身經百戰的勇士,實力就與西庇阿全部步兵實力不相上下。漢尼拔計劃先用前兩線步兵消耗羅馬實力,第三線謹防西庇阿變陣兩翼迂回,等羅馬兵疲,第三線一個衝鋒,就能決定整個戰局。



因此,直到此時,情勢基本還是按照漢尼拔的預想在發展,也許隻除了對戰象沒發揮應有作用稍稍感到失望。現在,步兵決戰的時刻來臨了。



兩位名將互相對對方可能使用的戰法,都有準確的估計,並製定了周密對策。仗打到這個份上,彼此心中有數,反而沒有施用花巧的餘地了。大刃無鋒,大巧似拙,就讓士兵的刀劍和血肉,來決定這一天的歸屬吧。



羅馬第一線步兵挺進。



迦太基第一線步兵挺進。兩軍對撞。



短劍相向,圓盾相抵,



劍尖刺入軀幹,鋒刃劈進頭顱。



血流成河。



一開始,迦太基的高盧兵與羅馬青年兵戰成平手,誰也不服輸,誰也不後退。漸漸地,高盧兵的陣線厚度不如羅馬人,他們開始支持不住。他們的勇氣無可置疑,但他們需要二線兵力的支援。



漢尼拔巋然不動。他禁止第二線步兵上前增援。



一位常勝的統帥,在必要的時候,是必須冷酷的。漢尼拔現在就很冷酷。



漢尼拔的計劃,是用前麵兩線步兵逐次消耗羅馬人,用第三線主力打出決定性的一擊。為此,前兩線步兵是可以犧牲的,他不要混戰,他要嚴格的戰術紀律。



因此,迦太基第一線兵力退卻了,轉向己方陣線尋求庇護。而迦太基的第二陣線森嚴壁壘,拒絕放第一線潰兵通過,兩線步兵自相砍殺起來。大多數迦太基一線步兵繞陣而走,從自己戰線兩端退入後方。漢尼拔的第二線生力軍擊退了羅馬一線青年兵的初次衝擊,第二線羅馬壯年兵發生恐慌,但是隨即鎮定下來上前增援,羅馬人畢竟訓練有素,性格上也有種泰山崩於前不變色的沉穩。



激戰良久,第二線迦太基軍隊又敗。這一部分迦太基軍隊,是由迦太基和非洲新兵組成的,再加上馬其頓的4千正規軍,部隊混雜,素質不齊,與羅馬精兵麵對麵死戰,畢竟還不夠格。



戰役打到這個時候,是大家亮出底牌的時候了。



史籍對這個時候西庇阿投入的羅馬軍隊是一線還是二線,記載互相矛盾。這裏,我采用康奈爾大學羅馬史教授Scullard的考證,姑且認為羅馬使用的,是一二線大部分兵力,否則很難解釋為什麽羅馬人需要陣前重組。西庇阿和漢尼拔都意識到,最後的時刻到來了。漢尼拔第三線2萬4千精兵遠遠地列陣以待,準備給西庇阿致命的一擊。西庇阿此時還有第三線老兵和第二線壯年兵的一部分未用,但是羅馬軍團體製,第三線老兵的數量,隻是前兩線的一半,西庇阿的可用之兵,總數大約2萬人。西庇阿的臉色有點變。他知道憑借這些兵力正麵對衝,未必便輸於漢尼拔的三線主力,但是要贏得壓倒性的絕對勝利,確實不可能。他意識到步兵決戰的調子,正在一步步按照漢尼拔的設計起舞。但是他還有王牌未用,那就是得勝的騎兵。西庇阿必須等待他的王牌,兩翼騎兵回到戰場,發揮決定性的作用。這些該死的騎兵,什麽時候才會趕回來呢?



西庇阿不愧一代名將,決非聽天由命之人,他命令羅馬軍團暫時停止戰鬥,重整隊列,把一線的青年兵陣線縮短,加厚。同時,讓後麵第二線和第三線兵力從中間分開,接到第一線已經死傷枕籍的青年兵左右兩翼,全軍成單線排列,一方麵擺出決一勝負的陣勢,另一方麵,也有利於全軍投槍火力的全麵發揮。



漢尼拔沒有匆忙命令三線精銳主力出擊,他也頓了一下,因為戰況慘烈,兩軍陣線中間已經被鮮血和碎屍,蓋了厚厚的一層,他也要調整部署,在冷兵器時代,戰場地麵因血流遍野而濕滑,是很嚴重的障礙。漢尼拔準備一擊奏效,因此沒有命令三線主力乘羅馬人整理戰線的時候出擊。



在筆者看來,漢尼拔這個猶豫是他在紮馬決戰中所犯的唯一錯誤,就因為這一個猶豫,西庇阿爭取到寶貴的時間,在千鈞一發的時刻,馬西尼沙和萊利烏斯的騎兵回來了。羅馬騎兵回到戰場,旋風般從兩翼對漢尼拔主力步兵實施包圍,並發動打擊。西庇阿正麵羅馬軍團,也適時發動最後的總攻。漢尼拔四麵楚歌,精銳中的精銳被團團包圍,迦太基軍團盡到了他們的全力,死戰不退,但是已經無力回天。



紮馬戰役的結果,漢尼拔的迦太基軍死傷2萬人,另有2萬人被俘。換句話說,幾乎全軍覆沒。羅馬方麵,史載僅僅陣亡1千5百人。這樣懸殊的傷亡對比,在一場勢均力敵的大戰中,似乎難以令人置信。但是在那個時代,兩軍陣前成隊列作戰的傷亡,其實是有限的。真正的大量傷亡,發生在一方敗退,士兵無組織地被追逐,被砍殺的階段。這樣看來,如此傷亡對比,也沒有什麽可以奇怪的。



同一年,在東方,韓信和項羽戰與垓下,為我們留下了十麵埋伏,四麵楚歌,和霸王別姬的故事。





第8章 大戰之後



1.和平



紮馬之戰,漢尼拔被徹底擊敗,確立了羅馬在地中海世界無可爭議的絕對霸權,為以後數百年西方曆史確立了基調,可以說是影響世界曆史走向的一場戰役。



西庇阿統帥大軍先回到尤提卡,整頓攻城機械,水陸並進開向迦太基城。迦太基求和,西庇阿放棄攻城的打算,提出和平條件。當然,這次的和平條件比上次要嚴苛得多了,除了上次提出的承認馬西尼沙的國家,交出艦隊,歸還戰俘和羅馬的叛變者,又加上交還前次俘獲的羅馬給養物資,未經允許不得發動戰爭,交出100名人質,供養羅馬軍隊停戰期間駐紮非洲的軍需這些條件。戰爭賠款也從5千泰倫脫白銀翻倍到1萬泰倫脫Talent,分50年付清。



要說和談條款雖然比上次嚴厲,但是對於山窮水盡的迦太基來說,還真不算逼人太甚,西庇阿知道羅馬已經選出了新執政官,正在西西裏集結軍隊,準備來非洲接替自己,他想讓這場戰爭在自己手裏善始善終,不願意別人分享征服非洲的榮耀。迦太基元老院起初還不願意答應這些條件,是漢尼拔運用他的個人影響力,包括說服甚至威脅,迫使迦太基接受和平。漢尼拔心裏清楚,從西庇阿手中接受的條件,恐怕是最好的了,如果換作羅馬元老院的鷹派,說不定想夷平迦太基。



公元前202年,第二次迦太基戰爭(羅馬人稱布匿戰爭) 正式結束。35歲的西庇阿回到羅馬,舉行了到當時為止最為盛大的凱旋儀式。數年前費邊已經病故,西庇阿以其在戰爭中建立的巨大個人威望,在自己的名字後麵,加上了“非洲征服者”Africanus的尊號,可以說名至實歸。三年以後,西庇阿當選監察官Censor,公元前194年,西庇阿再次當選執政官。在迦太基方麵,漢尼拔也成為戰後重建的領袖,帶領他的國家漸漸從戰爭創傷中複元。公元前195年,有迦太基異議份子向羅馬告密,說漢尼拔意圖臥薪嚐膽,再對羅馬發動戰爭。羅馬人對漢尼拔是既恨又怕,馬上對迦太基施加壓力,甚至不惜以戰爭相威脅。西庇阿曾經在元老院為此事緩頰,替漢尼拔說項,但是敵不過羅馬元老們對漢尼拔的普遍疑懼情緒。結果漢尼拔從迦太基流亡到了推羅Tyre,後來又流亡到塞琉古帝國Seleucid安條克三世Antiochus的宮廷作客卿,繼續從事反對羅馬的活動。





2.東方



我們知道,在羅馬稱霸地中海之前,亞曆山大大帝的馬其頓帝國地跨歐亞非三洲,在亞曆山大死後分裂,經過繼承人戰爭,托勒密的埃及成為獨立王國,埃及在羅馬與迦太基和馬其頓的戰爭中,基本上是羅馬的盟友。另外,就是馬其頓王國,算亞曆山大的正朔,還是希臘諸城邦的霸主。第三部分,是亞曆山大的龐大東方遺產,由亞曆山大的部將塞琉古繼承Seleucus,包括今天伊朗,伊拉克,敘利亞,黎巴嫩這些中東區域,向東直達阿富汗和巴基斯坦,還包括前蘇聯中亞共和國和土耳其的小亞細亞半島一部分。這就是塞琉古帝國。



羅馬擊敗了地中海中部迦太基的挑戰,下一步就是向東擴張,與希臘世界諸強國爭霸了。



其實羅馬對強大的希臘軍事力量並不陌生,遠在迦太基戰爭之前,甚至在羅馬征服意大利之前,亞曆山大帝國繼承人戰爭之後,希臘北部的伊庇魯斯國王Epirus皮魯士Pyrrhus(我們記得亞曆山大大帝的母親奧林匹亞斯,就是電影裏安潔莉娜-朱麗演的那個,就是伊庇魯斯人),就曾經入侵意大利半島和西西裏,同時與羅馬和迦太基兩邊作戰。那是羅馬共和國早期經受的一次最嚴峻的考驗。皮魯士當時也是屢戰屢勝,但是代價高昂,所以在曆史上給我們留下了“皮魯士的勝利” 這個西方成語,意思是得不償失的勝利。最後皮魯士入侵意大利半島和西西裏沒有結果,再回到希臘世界去冒險,在戰爭中陣亡了。



現在迦太基戰爭的時代,羅馬在希臘世界主要的敵人,是希臘霸主馬其頓王國。就在這次迦太基戰爭進程當中,公元前215年羅馬和漢尼拔在意大利半島奮戰的過程當中,同時和馬其頓之間爆發了第一次馬其頓戰爭。馬其頓國王是腓力五世,這次戰爭雙方平手,沒有什麽值得一提的戰果,公元前205年停戰。三年以後的紮馬會戰中,馬其頓王腓力五世派來4千步兵幫助漢尼拔作戰,就是因為馬其頓本身也是羅馬的敵人。羅馬在戰勝迦太基之後兩年的公元前200年,向馬其頓興問罪之師,是為第二次馬其頓戰爭。這次戰爭進行了三年多,最後羅馬統帥,執政官提圖斯-弗拉米尼烏斯Titus Flaminius在西諾塞法拉戰役Synoscephalae戰役決定性地擊敗腓力五世,這是羅馬步兵軍團體製對馬其頓方陣體製的成功(拙作“古希臘的對外戰爭兼論希臘羅馬的軍製和戰鬥力” 對雙方的軍製和戰役過程有更詳細的評述) 。



這場戰爭,羅馬以解放希臘世界,反對馬其頓霸權的名義進行,戰爭以後,馬其頓在希臘世界的霸權瓦解冰消,馬其頓名義上保持獨立,但實際上淪為羅馬的保護國。不過羅馬所謂“維護希臘城邦自由” 的戰爭籍口,至少有一部分是真心的,因為此次戰爭以後,在弗拉米尼烏斯堅持下,羅馬召回了駐希臘的駐軍。西庇阿當時是羅馬政界炙手可熱的人物,他向來以親希臘著名,對希臘城邦請求羅馬幫助,對付馬其頓的戰爭,是相當熱心的。他跟馬其頓國王腓力五世,也保持一種亦敵亦友的關係,前文提到西庇阿寫給腓力五世解釋自己戰爭算計的那封信,就寫於這個時期。但是西庇阿反對從希臘撤軍,因為他預見到羅馬與東方塞琉古帝國將有一戰。到了三十年之後,公元前168年,腓力五世的兒子,新馬其頓國王柏修斯Perseus,與羅馬間又爆發了第三次馬其頓戰爭,經皮德納戰役,馬其頓被完全征服,成為羅馬的一個行省。這就是馬其頓王國曆史的結束。這是後話了。西庇阿此時,是處於第二次馬其頓戰爭以後。



既然馬其頓已經不能成為羅馬在東方的對手,那麽更靠東方,以敘利亞為中心的塞琉古帝國,開始成為羅馬的競爭對手。塞琉古帝國雖然是亞洲帝國,但是就王室血統和文化來說,也可算是亞曆山大大帝泛希臘世界的一部分。當時塞琉古帝國國勢也是遽爾中興的時代,國王安條克三世,號稱“大帝”the Great ,又稱“王中之王”King of Kings。他野心勃勃,向西填補馬其頓衰落以後希臘世界的權力真空。安條克先征服了小亞細亞半島(今土耳其) ,再渡過赫勒斯滂海峽(今勃斯普魯斯海峽) 占領希臘北部色雷斯Thrace。



又過4年,公元前192年,安條克先與埃及托勒密王朝聯姻,鞏固後方,然後提兵大舉入侵希臘。羅馬與安條克的戰爭迫在眉睫。但是羅馬在希臘的駐軍早已撤回,急切間無兵可用,因此先派出一個使團與安條克談判,試圖拖延戰爭爆發的時間。據說西庇阿在這個使團中,並順道在Ephesus多次會見了客居安條克宮廷的漢尼拔。在這幾次會見當中,西庇阿與漢尼拔相談甚歡,西庇阿請漢尼拔評價古今名將,漢尼拔回答說,亞曆山大大帝列第一,皮魯士列第二,漢尼拔第三。西庇阿笑笑再問“如果在紮馬,你戰勝了我呢?” 漢尼拔傲然回答:“那漢尼拔的排名,當然在亞曆山大大帝之上,古今第一名將,當仁不讓。” 據利德爾-哈特推測,西庇阿這幾次會見漢尼拔,一是因為漢尼拔是安條克的顧問,又是羅馬堅定的敵人,西庇阿想試探漢尼拔和安條克是否真是要跟羅馬打一仗;二是有反間計的目的,漢尼拔頻繁會見羅馬使節,招來安條克的猜忌,將來不會信任漢尼拔的提議。



但是另有羅馬史學者考證,那年西庇阿是去希臘德洛斯 Delos的阿波羅神廟奉獻金冠,根本沒有參加這個使團,更無從會見漢尼拔,這幾次會見,也就無從談起。因此這一段逸事,也就是聊備一說。



無論西庇阿有沒有參加這個使團,這次推遲戰爭的努力失敗了。公元前91年,羅馬執政官阿西裏烏斯Acilius率領軍團從意大利渡海登陸希臘,迎戰安條克三世。安條克雖然來勢洶洶,卻名不副實:他自己主動挑起的戰爭,可是集結兵力卻慢吞吞的,坐失戰機。當羅馬軍團登陸希臘的時候,安條克的軍隊隻有一萬來人集結在溫泉關,隻經過一場不太激烈的戰鬥,安條克全軍就被逐出希臘和色雷斯,趕回亞洲去了。羅馬元老院決定深入亞洲腹地打擊安條克,於是公元前90年當選的兩位新執政官,一個是大西庇阿的弟弟,盧修斯-西庇阿(小西庇阿) ,另一個是西庇阿戰爭年代的得力助手萊利烏斯。兩個執政官,東方遠征的統帥權歸誰呢?大西庇阿畢竟還是幫自己弟弟,他向元老院自告奮勇,讓小西庇阿掛帥的話,自己願意屈尊作弟弟的副將。這次遠征塞琉古帝國,大西庇阿所起的主要作用是外交和戰略方麵:他告訴弟弟,首先,不要糾纏於在希臘半島平定安條克的希臘盟軍安托利亞人Aetolian,大西庇阿親自出麵先跟安托利亞達成6個月的暫時休戰,具體和平條件可以以後再談。其次,在進軍亞洲之前,先要穩住位於補給線上的馬其頓王國不會製造麻煩。這一點,通過大西庇阿和腓力五世的交往,也做到了。當羅馬和安條克兩軍在小亞細亞半島對峙的時候,大西庇阿生病被後送。養病期間,安條克和西庇阿之間經常遣使往還,安條克明白,羅馬軍中的幕後掌舵人物,是大西庇阿,而非名義上的統帥小西庇阿。安條克提出,塞琉古帝國退出希臘世界,並賠償一半羅馬的戰爭費用。西庇阿反建議,要安條克退出整個小亞細亞半島,一直退到陶魯斯山脈以東Taurus,並賠償全部戰費。安條克提議付給西庇阿一筆巨額賄賂,以換取有利的和平條件,西庇阿拒絕了賄賂,但是雙方的交往一直很友好。安條克主動放回以前被俘的西庇阿唯一的兒子,沒有索要任何贖金。禮尚往來,西庇阿叫人告訴安條克,“先不要作戰,一切等我回到前線再說。” 他這話是什麽意思,後世有很多猜測,可能是想回前線以後親自主導和平談判,也可能是欺騙對手的緩兵之計,因為他弟弟小西庇阿的用兵能力,並不算高超。



可是安條克心裏難免犯嘀咕“等你回前線?要不打仗倒好說,萬一開兵見仗,還有我的機會麽?” 結果在大西庇阿病愈之前,3萬羅馬軍和安條克的6萬2千步兵1萬2千騎兵會戰於馬戈尼亞Magnia,羅馬軍大捷,一戰擊潰塞琉古大軍,小西庇阿也因戰功被加以“亞洲征服者”Asiaticus的封號,和哥哥平起平坐了。這次戰事以後的和平談判,還是大西庇阿主持,而西庇阿所提的和平之寬厚,後來引起羅馬政界議論紛紛,他的條件與戰前所提議的竟無差別。當然,和平是很快達成了,但是這一段東方的外交和作戰經曆,難免授西庇阿的政敵以口實,成為日後西庇阿政治失勢的直接原因。



3.“共和國衛士” 加托



從公元前202年迦太基戰爭結束,到公元前190年擊敗安條克,這十餘年的時間,大西庇阿在羅馬政壇地位尊崇,一批位高權重的元老貴族,都是西庇阿黨人,其中包括十年間大多數的執政官、保民官、和財政官。公元前196年以後,西庇阿在希臘政策問題上,跟馬其頓的征服者,西諾塞法拉戰役的勝利者,弗拉米尼烏斯Flaminius有分歧,但在此之前的5、6年時間裏,連弗拉米尼烏斯也是親西庇阿的。西庇阿真正的,堅定而一貫的政敵,是加托Cato。



為什麽加托矢誌與西庇阿為敵呢?這裏麵有政治,文化的原因,也有個人性格方麵的衝突。



普魯塔克著有加托傳,裏麵對加托的生平和性格有詳細描述。從政治和文化上說,加托是嚴格的羅馬至上主義者,他痛恨一切外來的影響,尤其是任何希臘文化都是加托深惡痛絕的對象,無論那是戲劇,文學,還是宗教。在國家政治事務當中,他也是羅馬至上,對外主張征服和吞並(從希臘撤軍的那次除外,那次他支持弗拉米尼烏斯是為了打擊西庇阿) 。在他晚年的一切演說中,不管演說主題是什麽,結尾的一句必定是“最後,我認為迦太基必須被毀滅。” 而西庇阿和他的家族,恰巧是羅馬最早希臘化的貴族,而且在國際事務中,西庇阿講究的是從不趕盡殺絕,他主張擊敗敵國,但是不征服,而是保留它的政權,這樣各國勢力互相牽製達到平衡,而羅馬高高在上做仲裁者。這個思路,有點象後世英國殖民主義“分而治之” 的思想。這跟加托的主張格格不入。



從個性上講,加托出身於平民,生活簡樸,個性嚴厲剛正,屬於那種典型的羅馬人。實際上,李維就是把加托當作羅馬人的標本來寫的。加托最痛恨的,一是奢侈,二是貪汙,三是自由主義。他不喜歡一切娛樂,熱衷於為人們的日常行為和思想製定規範。我們知道現代英語裏新聞檢查這個詞是Censorship,直接來源於古羅馬的監察官一詞censor,而古羅馬最著名的監察官,就是這位性格嚴厲的加托,要不是因為他,監察官這個詞也不會在現代被用作新聞檢查製度。而西庇阿呢,出身世代大貴族,熱衷於一切希臘文化,也熱衷於花錢,生活方式奢侈,熱愛美女。對人也慷慨,如果有什麽事可以慶祝的話,常常就大擺酒宴,還自掏腰包布置角鬥表演來娛樂全城的人。這樣的兩個人,無論如何不可能不起性格衝突。加托和西庇阿最早一次見於史載的衝突,是西庇阿從西班牙凱旋,在西西裏島練兵,準備入侵北非的時候。當時加托是西庇阿軍中的財務官,你想,一個大手大腳花錢的司令官,錢袋子卻掌握在嚴於律人的財務官手裏,能不出問題麽?沒過幾天,加托就因為西庇阿對部下過於慷慨和縱容,再加上生活奢侈,而與西庇阿大吵一架,兩人決裂,加托隻身回羅馬去了。



其實加托這個人倒不是壞人,至少在古羅馬史家的筆下不是。他忠誠於最原始最純正的羅馬精神和生活方式,是“原教旨羅馬主義” 的忠實捍衛者。他後世有一個重孫子也是大大有名,也叫加托,被稱為“小加托” ,也是以清廉和頑固出名,是凱撒最堅定的敵人,支持共和國,反對凱撒獨裁。後來他站在龐培一邊作戰,被凱撒擊敗自殺。這加托祖孫倆,倒可以當之無愧地稱為古羅馬的“共和國衛士” 了。在筆者看來,加托可敬但不可親,有點象舊式維多利亞小說中女子學校裏的老處女學監。西庇阿那種既聰明又隨和,還帶一點驕傲的性格,倒像是可以坐下來一起喝一杯的朋友。



4.放逐



西庇阿兄弟從亞洲凱旋,沒多久就麵臨加托的政治挑戰。加托知道,大西庇阿的政治威望太高,黨羽太眾,於是選擇先從盧修斯-西庇阿身上打開缺口。加托指使保民官Petillius在元老院正式指控小西庇阿在安條克戰爭期間,收受敵方賄賂。這筆贓款為數甚巨,是安條克交出來的5百泰倫脫白銀,當初與安條克停戰的時候,安條克按照條件先付500泰倫脫作為首期付款,和平條約生效後再付2500泰倫脫。戰爭總賠款是1萬5千泰倫脫,除了這首付3千以外,其它的12年分期償付。後來其它的款項到位,但最初500泰倫脫讓小西庇阿挪用,發給部隊士兵了。指控方認為這是來自敵方的賄賂,最起碼也是塞琉古戰爭賠款的一部分,應該上繳國庫,私自發給軍隊是貪汙行為。而西庇阿派認為,這應該算是戰利品,是安條克賠償軍費開支的,分配給軍隊理所當然。在第一次元老院聽證會的時候,大西庇阿讓弟弟把帳本帶到元老院,正當盧修斯要提交證據的時候,大西庇阿突然從座位上一躍而起,劈手奪過帳簿,撕成幾片扔在地上,對目瞪口呆的保民官說,元老院應該調查的,不是這區區500泰倫脫,而是國庫裏麵安條克戰爭賠款那1萬5千泰倫脫是怎麽來的,羅馬對亞洲、非洲、西班牙的統治是怎麽來的。西庇阿的驕傲,不允許向控方提供什麽證據,如果有人要看證據的話,自己從地上揀來看吧。說罷轉頭不顧而去。



元老院的聽證中止了。不久,加托又委托另一位保民官發起對小西庇阿的調查,這一次,做出了對小西庇阿罰款的決定,不交罰款就要坐牢。但小西庇阿拒絕交付罰款,並威脅要訴諸公民投票來決定官司。加托派在元老院裏可能占不穩定的上風,但是羅馬人氣都是向著西庇阿兄弟的,因此這次加托派又不了了之。(另外有其它史書記載小西庇阿的確傾家蕩產去湊罰款) 。無論如何,加托借官司對西庇阿派進行政治打擊的目的達到了。



又過兩年,加托派開始指控大西庇阿本人,其口實,就是西庇阿對安條克的和平條件太寬,安條克沒有索取贖金就釋放了西庇阿的兒子,再加上那句含義不清的的話“在我回到前線之前不要開戰”。這些指控嚴重起來,可以套個叛國的罪名,但卻沒有一項有實在的根據,無論元老院還是羅馬公民,誰也不會相信西庇阿會叛國。但是作為一個政治攻勢,加托卻是成功的。西庇阿又一次表達了他的輕蔑,拒絕正麵答複這些捕風捉影的指控。他在元老院的辯論中隻說了一句:今天是紮馬戰役勝利的紀念日。然後就大搖大擺走出元老院,接受聚集廣場的羅馬群眾的歡呼,並在大群公民的簇擁下遊行到朱辟特神廟進行了獻禮。



此後,也許是出於對議會政治的厭惡,也許是病痛和精力不繼,也許是為了避免再受到類似指控的騷擾,西庇阿回到位於Litugum的別墅,再也沒有回到羅馬。這是一種自願的放逐。僅一年以後,“非洲的征服者” 西庇阿在別墅病死,享年53歲。



同一年,從安條克宮廷流亡到小亞細亞半島小王國比西尼亞Bithynia的漢尼拔,在羅馬使臣的追索下,被迫自殺,享年67歲。





第9章 比拿破侖更偉大?



讓我們回到文章開篇的那個話題:西庇阿在軍事史上的地位究竟如何評價?利德爾-哈特那個“比拿破侖更偉大” 的標題,是否過甚其辭?



其實筆者覺得,拿西庇阿與拿破侖比較並不容易,畢竟不是一個時代,而且還存在怎樣定義“拿破侖” 的問題,因為拿破侖不僅僅是一位名將或一個君主而已,他開創了整整一個時代,如果把“拿破侖”作為現代軍事理論和軍事思想的代名詞的話,那麽至少還要包括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和約米尼的戰爭藝術概論。如此,則“拿破侖”對現代戰爭的影響,不是西庇阿能夠相比的,甚至凱撒和亞曆山大都不行。如果從利德爾-哈特後來倡導的“間接路線戰略” 的角度來看,那麽西庇阿在西班牙和北非的作戰,始終是“間接路線戰略” 的典範,其技巧亦不輸於拿破侖一會兒“直接” ,一會兒“間接” 的作戰實踐。問題是,所謂“間接路線戰略” 隻是利德爾-哈特的一家之言,並不能作為一種公認的和權威的標準。



如果就軍事史學的角度來評判利德爾-哈特和杜普伊的爭論,那麽無疑利德爾-哈特處於不利的地位。他的西庇阿專著出版於1927年,當時利德爾-哈特32歲,作品的筆調象記者多過象學者,無論細節引用的嚴謹性,還是對史料的剪裁,跟Scullard這樣的專業羅馬史研究者,還有一定差距。象“A Greater than Napolean” 這樣的標題,本身就帶有故作驚人之語的味道。實際他在書中並未正麵單獨比較西庇阿和拿破侖,而是從不同角度評價了西庇阿的軍事藝術,並與包括拿破侖在內很多第一流的曆史名將相比較。利德爾-哈特那本著作的主要價值,在於軍事評論的觀點獨特,而不在於史料詳盡準確。



因此,最好是將問題轉換成:如果限定在戰役指揮的層次上,西庇阿作為一位名將的地位如何?進行這個比較,最好的參照物,就是同時代的漢尼拔。



漢尼拔人稱“戰略之父” 不是白叫的。不過“戰略” 在這裏不是指我們今天定義的軍事戰略。這個稱號是羅馬人奉送的,而在羅馬時代,還沒有我們今天軍事學上嚴格定義的“戰略學” ,“戰役學” ,和“戰術學” 的範疇。當時羅馬人這個“戰略” ,是指“作戰的藝術” ,換言之,相當於我們今天戰術和戰役學的範疇。為什麽漢尼拔是作戰藝術之父呢?因為在當時的曆史條件下,羅馬人並不懂得主動去探討和運用戰爭的藝術。他們強大,他們所向披靡,靠的是一個優越的軍事體製,靠的是吃苦耐勞作戰英勇的公民戰士。羅馬人在與漢尼拔交手之前,是不研究作戰的藝術的,他們的將領,是執政官,保民官,司法官,而並非具有專業素質的職業軍人。是漢尼拔教會了他們作戰中巧妙調動兵力,集中優勢攻擊敵方弱點的藝術,讓他們知道,戰爭,不僅是兩夥暴徒掄刀舞槍打群架而已。



當然了,說漢尼拔對戰役指揮藝術進行過具有先驅性的探討,那是在羅馬世界的範圍而言。其實在亞曆山大大帝手中,西方的作戰藝術已經有了一個高峰,絲毫不比漢尼拔差,隻是羅馬世界當時還不了解而已。而漢尼拔的時代,相當於我們的秦代和楚漢戰爭時代:秦始皇滅六國一統天下是公元前221年,漢尼拔翻越阿爾卑斯山入侵意大利是公元前218年,紮馬決戰是公元前202年,同年垓下之戰十麵埋伏。中國古書上記載了比羅馬多得多的戰爭,規模也大得多,但是中國古書上記載戰爭更側重的是謀略,象暗渡陳倉,圍魏救趙,十麵埋伏這類,相當於漢尼拔偷越阿爾卑斯山脈,西庇阿進軍非洲,和伊利帕戰前的故布疑陣。具體到一次戰役的兵力調度,陣線安排,這些具體的戰術指揮,中國史料很少提供可資研究的細節,因此我們很難就作戰的藝術進行評價。不過我想,至少有一點是清楚的,那就是這之前的中國統帥,象白起,王翦,李牧這些人,都是職業軍人,絕對要比迦太基戰爭之前的古羅馬統帥,專業得多。



除了“戰略之父” 的地位,漢尼拔作為西方曆史上最偉大的四位統帥之一,他最突出的品質還有兩點,一是逆境下驚人的意誌力,精神力量,這一點也許隻有腓特烈大帝可比;二是超人的組織能力,不要忘記,漢尼拔所率領的,是多民族的雇傭軍隊,連語言都不通,換在任何一位統帥手裏,這叫烏合之眾,而他卻率領這支軍隊孤立於意大利半島16年百戰百勝。這在西方曆史上應該是絕無僅有,中國曆史上,也許就隻有一個班超可以相提並論。



關於漢尼拔這兩點品質,羅馬的史學家李維有這樣一段評論:“我確實不知道,處於逆境中的他是否該比諸事順利中的他更值得人們欽佩。他率軍出征曆時十三年,如此遠離國土,終究常勝不敗;況且這支軍隊的成員並非他的同胞國人,而是各國社會的無用之輩。他們沒有共同的法律、習俗與語言;其外貌、衣著、武器、宗教禮儀甚至其所膜拜的神祗也各不相同。然而他卻用某一種紐帶把他們非常有效地聯結在一起,故而雖則身處敵國,常常缺少糧餉,但是在士兵內部或將士之間卻從未發生過任何騷亂……尤其是在哈斯德魯巴陣亡、其軍隊被殲、全部勝利的希望毀於一旦而漢尼拔隻得撤至布魯提翁一隅之地以後,他的營中依然軍心不亂,有誰能不為此歎奇呢?……同時,他從未收到過來自國內的任何補給。”



再來評論西庇阿。



漢尼拔作為戰役指揮藝術的先驅,同時代的尼祿,馬爾克盧斯,西庇阿這些羅馬將領,可以說都是他的學生。杜普伊這個觀點一點也沒有錯。但是筆者認為杜普伊說“但是西庇阿很可能並不比尼祿或馬爾克盧斯高明多少。不同的是唯獨西庇阿有機會在與老師本人的較量中顯露自己學來的本領。” 這個論斷下得過早。



如果說漢尼拔是西庇阿的老師的話,西庇阿其實已經有了青出於藍的資格。從貝庫拉戰役中最原始的兩翼迂回,到伊利帕之戰中間有意變陣,縮回中心搞雙斜線戰術,再到大平原之戰以中央交戰吸引對方再做兩翼迂回,可以看出西庇阿在戰場調度方麵明顯的進步。而在戰略追擊方麵,西庇阿比漢尼拔更為成功。漢尼拔在特雷比亞河戰役和坎尼戰役大勝後,並未進行堅決的戰略追擊。西庇阿在貝庫拉之戰和紮馬之戰以後也沒有。前者是因為戰場上另有兩支敵軍必須防備,後者是因為根本不用追擊了。但是西庇阿在伊利帕戰役和大平原之戰以後所實施的戰略追擊,是古代史上堪稱典範的徹底追擊。



西庇阿的特別之處,在於他出眾的謀略,甚至心理戰技巧。此人智計多端,老謀深算,一點也不亞於中國曆史上那些成功的將領。奇襲新迦太基的攻堅戰,從目標選擇,戰前偵察,到實戰中的拖刀計,借東風,再到戰後的故弄玄虛,在在都有三國演義裏諸葛亮的風範。伊利帕戰前一連數天的故布疑陣,可以作為成功運用戰爭心理學的教材案例。火燒連營已經近於小說情節,卻是實實在在的曆史。就連紮馬之戰,在漢尼拔這樣的大師麵前,他還是精心設計了對付戰象的小把戲,並且奏效。



在漢尼拔時代之前,羅馬人作戰的風格,象他們的民族性格,平正,剛毅,樸實無華,而西庇阿的個人風格,卻是非常適合學習漢尼拔那套變幻莫測因地製宜的戰場指揮藝術,而且能夠很快靈活運用,這是天資和個性使然。如果拿武俠小說來比,就象郭靖最適合學降龍十八掌那種簡單平實的武功,要他學黃藥師的落英神劍掌,打死他也學不來;可是象黃蓉或者楊過這種天資,學打狗棒法和落英神劍掌,卻是再合適不過。



西庇阿相比漢尼拔有一個優勢,就是他並非必需憑借謀略製勝,他所指揮的,是一支紀律嚴明訓練有素作戰勇敢的羅馬軍團,就象一柄大刃無鋒的玄鐵重劍,使用起來本不需要太多的技術。如果能以本身威猛絕倫的利器,再配合以靈活變幻的戰術,這種軍事優勢就遠遠超過了迦太基能夠抵擋的程度。



西庇阿在西方曆史名將中的地位:鑒於西庇阿對後世軍事學術和思想的影響有限,而且從作戰藝術上來看,西庇阿是漢尼拔的學生,我不會象利德爾-哈特那樣把西庇阿抬得那麽高,肯定在四大名將之下,也在瑞典國王古斯塔夫-阿道夫之下,因為古斯塔夫是近代軍事之父;但是會在腓特烈大帝之上,因為我同意利德爾-哈特這個看法:腓特烈的戰略指導是錯誤的,而斜楔式戰術,也並非是他的首創。無論如何,西庇阿可以被稱為傑出的一代名將,在軍事史上的地位,起碼比拿破侖的戰勝者,惠靈頓公爵要高。









本文主要參考資料:



利德爾-哈特著 Scipio Africanus: A Greater than Napolean 1971年英文第二版

杜普伊著 戰略之父漢尼拔,中文版

杜普伊著 武器和戰爭的演變,軍科院1985年中文版

Scullard著:Scipio Africanus: Soldier and Politician 1970年英文版

Haywood著:Studies on Scipio Africanus,1933年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曆史係博士論文,1973年英文單行本第2版

Andrew Hall著:Scipio Africanus in Spain,東密西根大學碩士論文,2003年英文單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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