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聽風吟

我們都有屬於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還會再相逢...
正文

孤獨或狂歡(十九)

(2007-11-16 11:11:55) 下一個

2

人生之中有些疏忽會造成不可預知的後果,這種疏忽恰是為了將來恍然大悟而準備的。人是最不滿足和容易追悔的動物,也是最會沾沾自喜自以為是的家夥。對於王光榮前後截然不同的判斷就是一個例子。
事實上,在雲苔山那十來天,我有足夠的時間和機會去觀察他,了解他,如果那樣,下山之前,我應該對張瑞或采薇說說對兩位看山人的看法,也許會對他們的生活有用呢。采薇失蹤之後,那段時間內所接觸的每個人現在都成了我分析的對象,我覺得一些看似毫不相關的事情可能都隱藏著有用的信息,可是現在我才發現,我所知道的原來那麽少。

和王光榮有過兩次斷斷續續的談話,兩個人之間的談話,這兩次談話都發生在巡山時,那種談話對於我隻是打發山間無聊而又慵長的時間而已,很少能留下印象,我們都有各自的生活軌跡,或是說,除了年紀相仿外,我和他就象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可現在,據張瑞說,他已經被大火燒成焦碳。我想起和他說起愷魯亞克的那天晌午,當他衝過去,用腳殘忍地碾死那隻可憐的晰蜴,是否會想到不久之後,他的下場比那隻吸蜥蜴要悲慘得多。

離開雲苔山那天上午,天氣陰沉,鉛灰色雲彩不安分地從低空略過,我把不太多的行李放在帕傑羅寬大的後座上,吉它留給了張瑞,這段時間,他一直跟我學琴,我把陪我三年的吉它當作禮物送給了他。王光榮照例巡山去了,老何站在林場前的空地上朝我揮手道別。采薇和我坐在後排,路上,我問她打算還在那兒呆多久,她想了想,莞爾一笑:

“少則十天,多則一個月。”

“必定要從山上下來,久留也無意義。”我勸她。

我讀了采薇進山後的所有手稿,以她的寫作速度,一個中篇應當完成大半,其餘的隻是稍作修改,這些工作在寧遠或是合肥都可以完成,沒必要呆在山裏的,再說,那次看到窗前的魅影後我總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采薇似乎聽取了我的意見,表示盡早下山,可是一周後,她去合肥時,又和我說還要在那兒呆一段時間,這個女孩孤傲、冷峻,自有主見,隻有她才能說服自己。說實在的,如果她的父親願意,她即使分到雲苔山林場當一名守林員都不會讓我驚訝。你可以理解為,采薇是個特立獨行的人,也可以理解成她是一個崇尚孤獨,向往自由,不暗世事的傻瓜。

在我的計劃裏,等工作聯係完後,報道前還會去雲苔山呆幾天——如果采薇還未下山的話。我甚至希望自己的工作沒安排好,那樣就會有理由說服采薇和我一起去西部支教。要大學校園裏,我們曾就此事討論過,采薇對於去遙遠的大西北充滿向往,為此,我們還買了本地圖,把彼此感興趣的幾個地方用彩色鉛筆畫上星形標誌。

第一個地方是新疆庫爾勒,那兒盛產水果,還有名字很好聽的孔雀河繞城而過。我有個要好的師姐就在那裏工作,她是上海人,畢業後瞞著家人一個人跑到大西北,那是一位對於生活充滿浪漫想象的女子,性格和采薇到也接近。現在,她還呆在庫爾勒教育局,正在和一個汽車代理商談戀愛。她自己利用兩年時間跑遍了新疆,像個背包旅行者那樣自由自在。

吉普車在山路上顛簸不止,我們就象兩隻瓶子在搖搖晃晃,張瑞抿著嘴,表情嚴肅地開著車。或許是離別的原故,我們很少說話。和采薇相識後,我習慣和她呆在一起,除了寒假和安娜回她老家那次外,和采薇還從未有過超過十天不見麵呢,或許要分開了,心情總是好不起來。下了雲苔山,車窗外是碧綠的水稻田,農民在田裏除草,趕集的騎著摩托車匆匆忙忙。或許害怕過分安靜,采薇要我猜她寫完這東西後打算做什麽。我無法猜測,想必還會寫別的故事吧。采薇直了直身子,把手從後排車把手上放下來,認真地說:“練車。”

“練車?”

“是啊,將來一個人開著車,萬水千山走遍。”

“到也是好主意,可真隻是一個人?”我問她。

“當然,一個人自由自在。”

“帶上我吧,悶了也有個人陪著說話。”

“到也是,隻是怕你一上班,就無法脫身拉。”采薇想了一會,說。

“時間自然會有的。”

“時間自然會有的。”我開著車獨自外出時,總是想到這句說過的話。

現在我經常會不分場合地想著采薇,回味和她說的每一句話,我開著車獨自在異鄉陌生的公路上疾馳,CD裏放的是我們都熟悉的音樂,那時,也許采薇也在某個未知之地,是否也正開著車,獨自走在某條寂寞公路上呢。

3

一覺醒來時,榮榮和王紅正在樓下院子裏吃早餐,我可以聽到她們愉快的笑聲。采薇的罵媽用帶著安慶口音的普通話向她們介紹一種當地小吃,好象叫“蒿子巴巴”什麽的。名稱很怪。我下了樓,經過張瑞的房間,那家夥還在呼呼大睡。我和她們打了招呼,去衛生間衝了個澡,換了件幹淨的白色馬球衫,身上這才舒服些。走到院子裏,餐具已經擺好了,早餐正是那種叫蒿子巴巴的小吃,一碟醃製小菜。很簡單,也很合胃口。

時間已到了七點半,太陽正將幹淨的光芒灑在院子裏,幾隻叫不出名字的鳥從後山坡飛過來,落在牆頭,客廳裏的電視開著,兩名表情嚴肅的播音員下在播報早新聞,一切看起來和往日沒什麽不同,可它是嶄新的一天。

一份簡單的早餐因為融洽的氣氛而顯得並不單調。口齒憐利的女孩不論在何種場合都可以給人愉悅感,榮榮和王紅正是那樣的女孩,僅半天時間,就可以看出來,張瑞的母親很喜歡她們,那是一種沒有賓主之間虛假客套的喜歡,換句話說,打心眼裏喜歡,她們中的某一位做她的兒媳也未嚐不可的喜歡,而我卻是很難和陌生人相處,開始也能試探性地交往,可聊天總是不對味口,如果脾性再不合,則連敷衍的話也不會說,這一點到和采薇十分相似。

吃過早餐後,我開車帶兩個女孩去城裏玩,發動引擎時,張瑞的母親還在院子裏和車上的王紅說話,叮囑我們路上小心,早點回來。此時,張瑞正在院子裏刷牙,滿口泡沫地對母親說,讓他們去玩去,我陪您。我對身後的王紅說,看樣子做張家媳婦的把握很大嘛,同誌。王紅微笑著把嘴一瞥,揚起腦袋:

“得看我樂不樂意。”

縣城很少,幾腳油門就跑了個遍,車上,榮榮問我雲苔山在哪兒,我指著一條灰白色的公路說,由此向前,半小時就到了,她們都把臉轉向遠方,想像半小時後會出現什麽樣的景物。依照計劃,我們下午開車去雲苔山,先去林場舊地轉一轉,順便打聽另一個看山人的往處。我把車停在華聯超市門前,榮榮和王紅下了車,在超市裏買了些送給張瑞母親的禮品,大約十點,我們就回來了。

吃午飯時稍有變化,原因是張瑞的母親下午要去附近鄉下看一位生病的親戚。車子自然有,她也會開,可張瑞還是不太放心,決定自己送母親去。一整個下午又空了出來,我隻好帶著她們在附近盲目地閑逛,準備拍一些片子,寧遠附近有許多山,每座山都會有很不錯的風景,我開到一座山下,大家下車,開始拍照。

山上有個寺廟,王紅吵著上去玩,我們爬得呼哧帶喘地來到山頂,一座簡樸的寺廟出現在麵前,寺不大,前後三排,前麵二排都供奉著佛像,後麵一排是僧人們起居室。廟裏大約有四、五名僧人,遊客也人四、五位。這裏沒有名山古刹那種世俗的熱鬧,清靜無塵。王紅是個虔誠的佛教徒,自然不會放過進香的機會,我和榮榮學著她的樣子,依次給叫不出名字的泥塑佛像上了香,前殿有占卜的,我占了一卦,打開卦辭,是一句唐詩,寫道:無奈佳人遠,獨坐秋山空。

見到老何時,他正弓著腰伺弄自己的菜地,我叫了一聲,他立起身子,下巴擱在鐵鍬柄上朝我們這邊看,四年的時間沒有在他的臉上留下太多痕跡,或許是本人已經足夠蒼老吧,連衰老都懶得光顧了,不過還能覺出他的右眼完全失明了,因為老何總是把左眼睜得很大,好似對一切都充滿詫異。

老何的家就在離雲苔山不遠的村子裏,房子時一座依山而建的兩層小樓,家境比想象中殷實得多。他把我們讓進客廳,從香案上拿起鐵茶筒,側頭頭輕輕搖晃,判斷裏麵的茶葉還夠不夠泡茶的。一直以來,我總是熱衷於觀察普通人一些細微的舉動,並以此判斷對方是什麽樣的人,這些不經意的動作有時候所提供的信息比語言的交流更加準確。

老何從我們離開雲苔山之後說起,他盡量用普通話,以便大家都能聽懂,他果然是一個精細而又聰明的人。

離開雲苔山後,老何和年青的看山人生活又恢複到往日的寧靜,林場裏一下子走了幾個人,顯得空蕩蕩的,房子空出來後,王光榮想搬到采薇住過的房子裏,為此老何還和他爭執一番,老何的意思是,林場來了幾個大學生,算得上是件挺轟動的事,他相信我們離開後,上麵的人一定會找他們,打聽我們那段時間的生活情況,王光榮雖然沒搬,心中卻忿忿不平,罵他是林業局的走狗,吃飯時還摔了一隻碗。

既從進城嫖娼的事暴露後,王光榮情緒一直很壞,一方麵想,自己會因此被退回家,另一方麵又擔心這些事讓大家都知道後,自己會找不著老婆。他經常用發脾氣來減輕壓力,兩個人就這樣不冷不熱地生活了幾天,還沒等林業局的人過來,就出事了。

那天晚上,吃過晚飯後,王光榮去廚房洗了個澡,就跑到房間裏聽收音機,林場有台舊電視,隻能收到中央一套,還不清楚,聽收音機成了王光榮呆在林場時唯一消遣。他有一台巴掌大的收音機,打開後聲音卻挺大,伴著滋滋的交流聲,整個林場都能聽到。老何洗完碗後就坐在房裏看電視,大約晚上九點,王光榮過來,看了會影像模糊的電視劇,並對荒誕的劇情發了幾句牢騷,後來,又要了盤蚊香就走了。
火大約夜裏燒起來的。等老何醒過來時,王光榮的房子還沒燃著,隻是屋子裏的木器都燒著了,幹燥的木器發出劈裏叭拉的聲音。王光榮頭衝著門外爬在門坎上,手向前伸著,整個人都被燒成黑乎乎的焦碳。老何趕忙騎上自行車,跌跌撞撞地跑到最近的村子裏找人救火。當人們趕過來時,那間房子全燃著了,人們沒辦法撲滅大火,隻能盡力控製火勢的蔓延,天亮時,火熄了,整排的房子都在大火中成為灰燼。

第二天上午,警察和縣林業局的人進入現場,有人找老何了解情況,並做了詢問筆錄,林業局的同誌也和老何談了話,大意是這個林場出了這麽大的事,可能要撒銷了,好象發生火災都是由於老何的責任似的,弄得老何非常不快,覺得林業局的那幫家夥比做詢問筆錄的警察還要荒唐萬分。

“我和小王吵過一架,卻也不至於要弄死他,你們說是吧。”老何接過的遞過去的問,很委曲地說。

“當然,燒死人可是重罪。”我點點頭問:“後來呢?”

“後來我就搬回了家,大約過去十來天,林業局稍信過來,問我去不去雲苔山森林派出所上班,當然還是編外護林員。林場撒銷後,看山的事就隻能依靠森林派出所拉。”

“你沒去?”我問。

“沒去。”

“為什麽?”

“必定看山時死過人,很晦氣的。再說我的日子又不是沒法過。“老何頓了頓,指著這套樓房說:“你們看,兒子的房子,兒子和兒媳都在外地打工,很少回來,我正好給孩子看房子。”

我更加關心的是王光榮的死因,不管怎麽說,那都是場奇怪的大火。

“死亡這種事,自有警察關心。事情過去幾個月後,有消息說,那天半夜,王光榮肚子餓了,就跑到廚房搬來油爐,準備煮麵吃。恰巧油爐裏沒油了,他又跑過去拎了半桶汽油,想倒進油爐裏,神差鬼使的,竟然把汽油給點著了,想跑出去找東西滅火時絆倒了油桶,結果可想而知。”

“汽油桶?”張瑞插了句。

“是啊,不知哪個討債鬼弄了個油桶放在廚房裏。”

張瑞尷尬地張了張嘴,想說什麽,終於沒說。

老何的語言表達能力顯然比視力要好許多,思維敏捷,條理清楚,王光榮的死因雖然充滿偶然卻也合乎邏輯,他似乎想要表達的就是,“瞧,這家夥自己倒楣,和我無關吧。”

那隻油桶是他從車上拿進廚房的,一次不經意的舉動也能決定一個人的生命。張瑞內疚了好多天。
看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王光榮的死和采薇消失扯不上關係,它們隻是幾天內發生過的兩起偶然事件,至於采薇離家出走,王光榮可能都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我所陷入的也許隻是自己製造的戲劇性迷宮而已。

目前,我所能做到的就是以這種略帶悵然的樂觀去思索這件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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