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聽風吟

我們都有屬於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還會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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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大成人(十六)

(2007-08-04 14:52:50) 下一個

四、傻子與破鞋

1

五歲的時候,我一個人在學校後的草叢裏捉蜻蜒,那天我驚恐地看到了怪模怪樣的天空,我坐在土堆上看到天邊翻滾的像濃煙般的雲浪,陽光從雲層後透過來,呈放射狀射入西邊連綿的山坡,我對著躲避在雲層後的太陽撒了泡尿,然後看到陽光投進山坡上一條條金色的帶子,我一遍遍地數著它,但總是數不準,我不知道那些帶子欺騙了我,它們瞬息萬變。我還以為自己的數法有問題,我數得筋疲力盡,最後幼年的腦子裏對光帶產生了極深的厭惡,我指著光帶大叫:

“帶子帶子,靠xxx。”

這時候,餘琴慌慌張張地跑來,拉住我的手,麵帶神秘地說:“沈慶沈慶,告訴你一個秘密。”她總是神神秘秘的樣子。

“什麽秘密?”我大聲問她。然後聯想到這個怪模樣的天空,連忙問她:

“是不是要地震?”

幼年時,人們還沒有從唐山那場地震的驚恐中走出來,喜歡把一切怪異的現象和地震聯係在一起。
她趕忙捂住我的嘴,小聲說:“沈慶沈慶,秘密是不能大聲說的。”

我放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問:“是不是要地震啊?”

“我說了後你不能對別人說。”她說,“比地震好玩,但你要保證不說。”

“保證不說。”

“那我們拉鉤。”於是我們把小指勾到一起,餘琴很認真地說了句“說了的人爛舌頭。”後,對我說:“開小店的劉阿姨是破鞋。”

“什麽破鞋?”我好奇地問。

“破鞋就是和男人睡。”餘琴解釋說。

“那……那我舅和舅媽睡,她是不是破鞋。”顯然我無法理解破鞋的真正含義。

餘琴拿出少有的耐心對我說:“不是,破鞋就是和野男人睡。”

“什麽是野男人?”

“聽我媽說,我爸就是野男人,劉阿姨就是跟我爸睡。”她說。

“那你也跟你爸睡過,你是不是破鞋?”我還是弄不懂破鞋的本質。

餘琴撓了撓頭,顯然她也不太明白自己是不是破鞋,隻好說:“我回家問我媽去。”

我很喜歡劉阿姨,喜歡她那裏好吃的棒棒糖,我並不在意她是不是破鞋,但她卻和餘琴的爸爸搞破鞋,這讓我不太理解。餘琴的爸爸臉上長滿了黑色的毛,兩隻眼睛就像掉進毛叢中的兩隻鈕子。他還有一隻大肚皮,夏天時我看過他洗澡,那些豬鬃似的黑毛甚至長到他的肚子上。我想劉阿姨一定是個怕冷的女人,睡覺時摟著這些毛能當一床被子用。我想,如果她不怕冷,我到是樂意和她搞破鞋,因為我喜歡聞她身上香噴噴的味道,如果她願意我就睡在她的胸上,那裏一定很柔軟。回家的路上,我抓耳撓腮地想。

自那天起,每次經過劉阿姨的小店時,我帶著看破鞋的眼光。看到餘琴的爸爸時就要把眼光調整過來,用看野男人的目光看他。

在劉阿姨還沒有成為我和餘琴眼中的破鞋之前,還發生了很多事,有的事有著荒誕的本質,如浮在水麵的泡沫一樣捉摸不定,令人在它過去許多年之後懷疑到底有沒有發生。事實上我希望我的五歲不曾有過,這樣就能輕易地繞過生命中某些過程。如果真的會那樣,我所認識的有趣的朋友就不會死去,做過的錯事還可以推倒重來。人生就象一次牌局,拿到手裏的每一張都如此重要,但人生還是不同於牌局,沒有機會可以重新洗牌。每一張牌都是改變不了的命運。就像我舅舅和舅媽那些有數量卻沒質量的做愛,即使高潮迭起,但精子始終隻能在子宮外圍徘徊。

如果能跳過五歲,首先我希望幼年時唯一的朋友能活過來,他叫大牛,是個有些智障的中年光棍。他是天生的悲觀主義者,但卻樂以助人,他有一付超級挺拔的身材,但他衣著破舊。每當他趕著牛從人們視線內出現時,人們會說:

“大牛大牛,村子裏有人叫你。”他會很認真地停下步子,側著頭成傾聽狀,然後樂嗬嗬地說:

“哎。”

幾乎所有人都喜歡這個叫人的遊戲,似乎所有人都能在這個遊戲裏尋到快樂。

他和父親住在村口,他們在承包的土地上種植西瓜,西瓜成熟時,父親安排大牛坐在炎炎烈日下看瓜。大牛像稻草人般的忠於職守,也像稻草人一樣是個擺設。

孩子們走過來對他說:“大牛大牛,你爹叫你過去呐。”他“哎”了一聲後,轉身趕往家裏,所以他的西瓜總是越看越少。坐在那兒或是去村裏找人讓大牛投入了更多的熱情。事實上,他始終弄不清地裏西瓜的數量。在我幼年的目光裏,那年夏天大牛總是卷著褲管在那條通往村子的大路上不知疲倦的走來走去,惹得塵土飛揚,他手裏拿著用來防賊的鋼叉,像是一個可笑的道具。

我對他說,別人在騙你呐,他立即快速地轉動著脖子,嗡聲嗡氣的說:“在哪裏?”顯然,他雖然一次次的受騙,但他還能知曉自己的職責。那個夏天我們一起做過最有成績的一件事也是關於抓小偷的。那個鄰村的孩子在有月亮的晚上潛入瓜地,當我們聽到動靜趕出來時,看到靠進地裏的河麵有人推著西瓜遊動,大牛好奇地指著它大聲說:

“咦,那個瓜會遊水。”

我說:“那是別人在偷你的瓜呐。”強烈的責任感促使大牛奮力把手中的鋼叉象那個遊動的西瓜拋去。

鋼叉在月光下閃著冷峻的光芒向河中飛去。它擦著偷瓜孩子的麵頰擊出藍色的水花。孩子在水花中驚慌失措,毫無防備地把尿撒進河裏,然後瘋子一樣跑回家。

最先我接近大牛的目的也帶著吃瓜的動機,我鄙視那些偷竊者,卻用了比偷竊者更卑鄙的手段,我投其所好,和大牛玩一種無聊透頂的叫“抓窩子”的遊戲。遊戲的代價是輸了的人要奉獻一隻西瓜。當時大牛並沒有意識到其實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機會主義者,當然輸了後,就從他的瓜地裏給他摘隻西瓜。這樣不論輸贏,我永遠都是勝利者。後來我開始內疚,但大牛卻樂此不彼。

5歲的孩子為了得到某些東西而有了狡猾的智慧,他開始嚐試欺騙比他大得多的人,在以後相當長的時間裏,他以此為樂。

當他在蒼茫的暮色裏和一個衣著破舊、行為古怪的人玩“抓窩子”時,他叫楊輝的哥哥正走進學校。那個叫楊輝的男孩用沉默寡言來抗拒父母的溺愛,他偶爾會想起遠在外地的弟弟。在他能流暢地寫出自己名字之後,他鄭重無比地給遙遠的弟弟寫了第一封信,他把信小心地放進門口草綠色郵筒裏,但是他卻忘了貼郵票,這封用符號和圖畫寫成的信裏沒有炫耀唾手可得的幸福,過多的寵愛讓他麻木。他甚至以為5歲的弟弟能和他一樣得到幸福。

事實上在楊輝還沒有學會係鞋帶的時候,他的弟弟已經在夕陽下挎著竹籃去地裏刈豬草了。循著歲月的痕跡,我閉上眼尋找5歲時的自己,尋找那個匆匆走過的比竹籃高不了多少的孩子。他的家裏有隻黑皮白花的母豬。長著兩隻比扇子還要大的耳朵,形狀過大的耳朵總是遮住它的眼睛,這樣的結果是它總是在院子裏走得趔趔趄趄。後來它把大號手電筒似的嘴伏在地上,閉上眼睛用鼻子觀察地形,這樣它走動時反而無比穩健。

春天的時候,舅母把一個渾身散發著腥騷的男人領進院子,那個身材瘦小的男人長著比泥土還要灰暗的臉,比枯草還要衰敗的發,他牽著一隻凶悍的種豬,那隻種豬長著針尖一樣的白毛,屁股上掛著兩隻鹽水袋似的橢園形卵子,走起路來,卵子左右搖擺,有一種明目張膽的氣焰。在種豬的氣焰下,黑底白花的母豬柔情萬種,當種豬熟練地爬在母豬的後背上時,它們完成了快樂的交配。熱得隻穿一件襯衣的時候,母豬產下六隻粉紅色豬崽,剛出生的豬崽閉著眼,在地上摸摸索索,但是它們能夠聞到乳頭的氣息,它們凶狠地叨著兩排乳頭,就像流氓肆無忌憚地撕扯女人胸前的鈕扣。

當天夜裏,母豬隨機尋著一隻倒黴的豬崽作為它的夜餐。第二天清晨,當我準備給它們添食的時候,隻見到半隻粉紅的耳朵,它孤零零地藏在麥草叢中,用殘缺來展示出自己的不幸。那年夏天,我似乎有刈不完的草,幸好大牛總是在放牛的時候給我幫忙,他把牛趕到墳場後,我們默默地刈完一天的豬草,然後開始坐在墳堆上發呆。

秋天的時候,從鄰村上學的孩子們口中傳來地震的消息。令人恐懼的消息長著黑色的翅膀在農村的村口徘徊,它和每個不認識的人打招呼,好讓他們象瘟疫般的迅速傳播。人們在地裏停止收割,相互傳遞。在路上停止步子交頭接耳。

對死亡的描繪和懼怕讓我的朋友無限哀傷,他成天像丟了魂似的悶悶不樂,我們坐在那裏用垂頭喪氣的眼神撫摸夕陽,希望它能把我們的不快帶進西山。有一天,大牛變得無比清醒,像哲人般充滿智慧,他指著芳草萋萋的荒塚說:

“我們最終的家園,我看到他們在對我微笑。”

關於地震的流言象洪水般的在空氣中洶湧,人們甚至已經知道地震的確切時間,對於瘟疫的恐懼比瘟疫本身更有殺傷力,膽小的人開始遷徙或是住進臨時用草席搭起的棚子裏。他們的述說中地震將會發生在某天夜晚,那時地將裂開一個十丈寬的口子,整個村子都掉進這個叫地獄的黑洞裏。那就叫滅頂之災。大牛的悲觀到了極點,他已經失去了等待死亡的耐心,他開始狙擊死亡,某天晚上,他用一根繩子把自己勒死在鋪滿金黃色麥草的牛棚裏,他想以懸掛在空中的方式接近地獄。

關於地震的謠言最後不攻自破,但它卻奪去了一個悲觀主義者的生命。

在地震的流言還沒有沒入頭頂之前,我和餘琴弄清了破鞋的真正含義,我們在長滿飛機草的墳地裏歡呼。但我們的歡呼卻沒有持續多久,一切就被地震打亂了方向,我們盲目地在墳地裏奔走,相互訴說著聽來的關於地震的細枝末節。所有的結論都對我們不利,因為我們那麽年幼,似乎還沒有經曆過大人的快樂,但這一切都要被一個叫“地震”的東西所斬斷。

“我們還不知什麽是快活,就要死了。”餘琴歎著氣說。

就在對未來失望到了極點的時候,我們決定玩成年人的遊戲,天快黑了的時候,她褪去自己的褲子。讓我在最後的一抹餘輝中對她一覽無餘。

後來好像起了些風,露水使草地變得潮濕,我爬在她的身上,看見不遠有人走來走去。那天,餘琴是我的破鞋,我是她的野男人,雖然我們還為時尚早,以後還會有更多的做破鞋或是野男人的機會。但我們那時卻不知道,那時我們在對於地震的想象中等待死亡。我5歲的雞雞象隻粉筆,在她的陰唇上描繪,那是一次笨拙的描繪,也就是說,幼年的嚐試是失敗的,我最終沒有刺破她,幸好如此,才讓我在十五歲的時候從陶小魯給我的身體上正式長大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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