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骨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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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十二釵正冊之十二 行路難:圓圓曲

(2008-06-02 17:25:50) 下一個
圓圓曲

----一個人能否用出鞘的劍
    來解除生活的苦難?
               
    這一回稱作:
    碧血劍  美人如花隔雲端  
    鹿鼎記  紅衣半落臥風雨  

    跟九斤老太說的一樣,江湖是一代不如一代。在以往,看武俠最讓我羨慕的事情之一,便是英雄豪傑不用賺錢便能拍出大把銀子。而今忽然發現世道巨變,夢想照進現實,讓人看清了囊中剩下的散碎銀子,多乎哉不多也,於是大俠們可也得考慮謀生。從書劍恩仇錄到鹿鼎記,千秋萬載長路迢迢,兜了一個大大的圈子,最後又回到大清朝的康乾盛世。隻是這意境,恍然一悟之間,竟大大地變了。

   是以在我看來,自古至今的章回小說裏,有兩個大大的奇人異數。所謂異數,即指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有著獨特的宇宙人生觀。其一是怡紅公子,其二便是鹿鼎公。我時常猜想其中暗藏小小字謎:紅樓夢裏,賈寶玉假二爺看破這紅塵花柳繁華地,自詡情僧,鹿鼎記中,韋小寶偽公子遊戲在人間溫柔富貴鄉,卻也曾有個堂堂法號,人稱晦明。金庸反樸歸真,大徹大悟,使本書頗有開聰益智之功效,態度則大抵幽默。所以整部武俠既不俠也不武,還很有點兒人心不古。江湖再次成為朝廷和幫會的現實混戰,好比一部怪力亂神的西遊記,臨到結尾,如來忽然要收賄賂。這,卻也正是人間。

   十四部小說隱隱透露出金庸的理想,正所謂筆下江湖,意上江山。華山論劍出英雄,立馬中原第一峰,在刀光劍影,拳掌生風之中,說不盡男兒襟懷,飄動著美人衣帶,它們卷入這曆史的洪流之中載沉載浮。江湖和江山奇妙地揉合在一起,分不清是誰辜負了誰,又是誰承載著誰。十四部讀罷,隻覺欲辯已忘言。

    江山如此多嬌,美人卻也要攬入懷抱,這是糾纏在自古英雄胸間的兩大心結。在曆史和江湖之間,有兩個女子同時出現在十四部小說的一頭一尾:嬌美多情的長公主阿九,在鹿鼎記中成為比丘尼九難,而傾國傾城的美人陳圓圓,亦成為出家人寂靜,她們殊途同歸,在香火蒲團裏寄此餘生。如花的容顏仿佛依舊,綿繡羅裙卻在低眉垂首間換成了緇衣。金庸終究舍不下,借著袁承誌和韋小寶的眼睛,讓傳奇中的人物在書中友情客串了一把。在這塵土榮華,昔晦今明之中,陳圓圓這個名字,像一個縹緲的影子出現,又以一個謎一般的結尾告終。在戰火鐵蹄,國仇家恨的宏大敘事場麵裏,夾雜著這個絕代佳人的綺色,有如一道奇異的虹霓照耀著耿耿山河。

  ----那女子目光流轉,從眾人臉上掠過,每個人和她眼波一觸,都如全身浸在暖洋洋的溫水中一般,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忽然間坐在下首的一名小將口中發出嗬嗬低聲,爬在地下,便去抱陳圓圓的腿。陳圓圓一聲尖叫,避了開去。那邊一名將軍叫道:“好熱,好熱!”嗤的一聲,撕開了自己衣衫。

   在碧血劍之中,對於陳圓圓的容貌本身,金庸並無一字形容,全是虛寫,卻讓人見識了什麽叫拜倒石榴裙,什麽叫傾國傾城顛倒眾生。她在書中的倏忽出現,迷倒了一個大將劉宗敏,顛覆了一個闖王李自成,這個從曆史中冉冉走來的紅顏禍水,頓時讓硝煙飄起那烽火台,鼙鼓驚動了舊長城。她生之於斯的大明王朝業已傾覆,而此時春風得意的大順王朝,也將卷著她的命運,在山海關的大旗和滿族兵馬的刀槍聳立之中急轉直下,齊齊墜入那無底的深淵。無論背負著多少冤屈,也無論曾有過什麽樣的心意,這個女子確曾真實地出現在中國曆史波濤的漩渦中心,在三個皇帝之間轉手,三個朝廷之間回旋,單是這亂世風雲際會中身不由己的命運,便也足夠引發無數的綺想,至今仍不知有多少野史的渲染,文人的意淫襯托著她,半是真實,半是誇張,那真是亂亂亂頭緒,亂麻也似的命運,再也理不清楚。

    ----“其人淡而韻,盈盈冉冉,衣椒繭,時背顧,緗裙,真如孤鸞之在煙霧,令人欲仙欲死。”

    這是冒辟疆眼裏,陳圓圓初出道時的麵貌。後來成為董小宛夫婿的冒辟疆,當時還可算是她的初戀情人。那時,陳圓圓正值芳華年紀,與冒辟疆佳會之後,也曾一度想拋去錦繡,脫出風塵,毅然投奔過他,想要相托終身。隻是這位冒才子雖然很願意風流快活,卻挺不願意背負那風流之債。陳圓圓失望而歸,不久即被田家半買半搶而去,先送給崇禎,後又許給吳三桂,再被李自成所擄,風雲迭起,奇變陡生,從此卷入了曆史的巔峰浪尖,終於有了那夾雜在驚呼和怒罵聲中的“衝冠一怒為紅顏”。

   “大丈夫不能護一女子,何顏見人耶?”這是吳三桂在向多爾袞借兵攻打大順朝時的豪言壯語。他如願搶回了陳圓圓。而陳圓圓從此多年侍奉軍中,也曾在長久的歲月裏相隨相伴。然而吳三桂做了平西王,又有了四麵觀音、八麵觀音,新歡替去了舊愛,陳圓圓如花年華似水逝去,黯然出家三聖庵。也於是有了鹿鼎記之中,“韋爵爺雲南聽小曲兒,陳圓圓琵琶訴世情”這一段詭異之極的豔遇。金庸再次寫到陳圓圓時,比碧血劍中更多了幾分透骨之通徹,他寫道:
   
    ----那麗人伸起衣袖,遮住半邊玉頰,嫣然一笑,登時百媚橫生……陳圓圓微微一笑,說道:“詩詞文章做得好,不過是小才子。有見識、有擔當,方是大才子。”韋小寶聽了這兩句奉承,不禁全身骨頭都酥了……

   在金庸筆下,陳圓圓再次出場之時,美豔之色依舊,眩目的光環卻已然消失。她已深深浸透在這紅塵之中,在身世浮沉,歡場送迎的磨煉裏,她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無不若和符節、恰到好處,明眸善睞之中帶著七分世故通明,如花解語之時更有著十分的知情達趣。這其間的分寸拿捏,那是增一分則肥,減一分則瘦。以韋公小寶這個深得拍馬屁精髓的謊話大王,也著實中計,被兩句話就說得飄飄欲仙。後麵更寫她彈起琵琶,歌喉宛轉,時而一笑生輝,時而泫然欲泣,時而惘然出神,時而幽幽輕歎,把韋小寶聽得暖洋洋、醉醺醺,渾不知身在何處。就在韋小寶拍胸脯保證相救阿珂之時,她更是立即敲釘轉腳,認下一個現成的侄子:

    ----“她通達世情,善解人意,說道:‘我有了你這樣一個好侄兒,可真歡喜死了。’”

    於是當小流氓遭遇大美人,江湖上雖不再有刀劍之爭,兩根如簧的巧舌卻尤勝神兵利器。這兩個因著風雲際會而周旋在妓院和皇宮之中的奇人,雖然互相言語之中暗藏機鋒,倒也半點不傷和氣,甚而還能增進友誼。隻因他們都深諳混跡於江湖之道:那就是人情功夫遠勝於掄刀動劍瞎費功夫,見機行事更可以調動那邊關大將百萬雄師。

   陳圓圓不是不染凡塵的仙子,她是搖曳在俗世裏的國色天香,她在風月場裏奉迎啼笑,在命運起伏中輾轉銷磨。書生冒辟疆未能給她保護,給她保護的是古往今來第一大反賊和古往今來第一大漢奸。他們有堅實的臂膀,有巨大的野心,也有占有的欲望和擺布的權力。曆史的真實之中,曾占有她的似乎並不是李自成而是劉宗敏,金庸作了點手腳,讓曆史簡化濃縮了一把,安排李自成、吳三桂在同一個場景中對峙。然而對她深通世故的描述,卻可能接近真實。在康熙同時代時寫就的《圓圓傳》裏,李自成聽不慣她的吳儂軟語,令人唱起陝西小調,她便順著話茬就勢說道:“此曲隻應天上有,非南鄙之人所能及也!”在秦淮八豔之中,馬湘蘭終身未嫁,柳如是自縊而亡,董小宛雖嫁得冒辟疆,掙得了一個三貞九烈之名,卻也是燈枯油盡而死。陳圓圓不肯像董小宛那樣拚著性命追求冒辟疆,未必不是看透了他不是個有擔當之人。她見過太多,陷得太深,對世情看得清醒,摸得通透,既不再去貪圖堂皇的正室身份,也不會為了虛無的名節赴死舍生。憑著這一份透徹,她比同伴們飛上了更高枝,贏得了更壯烈的愛,然而傳奇中一段驚天動地的情事,夾雜著醜聞,流言,扭曲的人性和易變的人心,終究也化作了荒唐:

    ----“做不做福晉,那有甚麽大不了?不過我終究明白,他對我的情意,也不過是這樣罷了。”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因為“也不過是這樣罷了”。大多數時候,擊潰愛情的並不是慘烈的生死,也不是長久的別離。慢慢淪入庸俗,才是對愛的致命一擊。年少時的多少歡笑多少激昂,化作了那風流一場夢一場,在神雕俠侶對情的描寫之中,元好問《雁丘詞》中的名句,從李莫愁的口中傳唱了出來,那便是“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然而《雁丘詞》還有一個下聯,那便是與它相呼應的《芙蕖怨》,元遺山在其間寫道:

    ----“怕載酒重來,紅衣半落,狼藉臥風雨。”

   從碧血劍到鹿鼎記,這個出場時有如天仙化人的女子,此時已是帶著她的絕世容光和由此而來的無邊罪惡,狼藉臥風雨了。吳三桂為她背叛君父,自山西,渡黃河、入潼關、克西安、平李闖、定雲南、殺永曆,一場看似多麽驚天動地的愛情,當時也許有過幾分真心。然而,金庸讓一個庸俗之人韋小寶用世故的眼睛看去,曆史也莫過這些庸俗不堪之事。紅塵簸涅之中,她不再摸得清吳三桂的意,吳也終究看不透她的心。容顏仍如冰雪般未老,心卻已凋零成敗柳殘花。上天的恩寵給了她絕世的容顏,卻讓她親眼看著愛情被生活埋葬。生活的殘酷不在於愛而不可得,而在於你舍棄所有、鼓起勇氣去愛了一場,也曾經為愛神采煥發意氣飛揚,卻終於在某日驚醒發覺,他已非昨日之他,而我亦已成今朝之我,曾經的真心磨蝕了百孔,一腔的熱愛化作了俗塵。當她必須猜疑著真心的百分比,計算著幸福的含金量,又有什麽比這更加狼藉不堪?

     不知她會不會說:“朋友你對我說,你永遠愛著我,愛情這東西我明白,可永遠是什麽?”

    ----眼見李自成第三杖擊落,吳三桂便要腦漿迸裂。陳圓圓忽然縱身撲在吳三桂身上,叫道:“你先殺了我!”李自成歎了口氣,說道:“原來……原來你心中還是向著他。”……陳圓圓不答,心中卻想:“如果他要殺你,我也會跟你同死。”

    這段奇特的描寫已接近陳圓圓的結局。對於吳三桂也好,李自成也罷,她仍存一份感恩之心,卻已摸不清這是否仍是愛意。在這已攪成了一潭渾水的是是非非裏,什麽又是最後的底線?她無法過於敏感,卻也不願放棄尊嚴。她有著誘惑男人的本事,卻已對此感到了厭倦。她也許曾愛過吳三桂,卻也和李自成曖昧纏綿。她疼愛女兒,可也沒能以身相換。她想脫離紅塵,可出家清修又豈能找到那終點?她隻能費盡心思在瑣碎的生活裏起伏,在政治風雲間周旋。醉臥生活的風雨之中,身邊過盡金堂玉馬,強顏歡笑已成為習慣,伸手觸摸過去,摸到的卻隻是虛空,她成了一個曖昧的可以褻玩的傳奇。

   金庸讓韋小寶爬上了麗春院的大床,阿珂嫁得韋小寶,享受那人間煙火中的平安之福。在這大荒誕之中,從碧血劍到鹿鼎記已然千帆過盡、江湖不再。然而雖則從夢想拉回現實,亦有愛憎,有欣戚,可以在笑聲中嚐苦澀,於無聲處聽驚雷。最後,金庸安排一個曾經也是奇俠的胡逸之護送她而去,更可貴的是他對她的尊重,他在她的石榴裙邊陪伴終生,讓江湖依然陪伴著江山。此時萬事不再作蓋棺定論,任由他們向遠方離去,不知所終。這樣的一個結局已是無悲無喜,正如那詩中寫到的:

    它突然間停止
    在我們覺察到它的虛假之時
    就象一個夢破滅
    在做夢者得知他正在做夢之時

   遠去的江湖,終於隨著鹿鼎記的結束隱沒在莽莽江山之中,化為了一場虛幻,然而在許多人心中,它永遠不會消逝。江湖從來便無形,江湖自此也生根,也許它隻是一個載體,記錄著歡笑和傷痛,折射著理想和現實。隻要你有傾蓋如故的朋友,有刻骨銘心的戀人,你就仍然生活在江湖中。它是小小少年心間的那麽一點幼稚而真摯的迷夢,是一介書生之意氣,是一顆赤子的心結。它把愛恨情仇燴於一爐,是以從各種槍戰片中,從老上海的情節裏,從當今的各種政治圈裏,財富榜上,娛樂新聞內,八卦奇談中,我們依然可看到江湖的絲絲縷縷,它滲入了山河的血脈,洇染著瑣細的生活。

  隻是,現實,實在是個混雜異變了的江湖。在三餐一宿,老病生死的見證裏,眼見著青春消逝,壯誌消磨。愛了聚了,離了散了,演變了朋友義,隻聽到愛人哭,猶如那鈍刀子磨肉,溫吞水煮蛙。這剪不斷,理還亂的生活啊,縱有那倚天的長劍,又怎能解除其中的苦難?拉滿這大弓如滿月,也隻能惶惑惑四顧茫然。無人能勘破江湖,是因為江湖從來都直指人心。隻要有恩仇,有愛情,有人生的遇合的變換,有喜怒哀樂的糾纏,便也無處不江湖。知道所謂氣節是這般的莫名其妙,我們還有那麽一點兒任性尚氣,因為這就是所謂為人的尊嚴。明知道愛的結果可能是一場荒誕,我們仍要投身其中感受一次,因為青春就該有這樣的一往無前。即使難報那過去之恩,依然堅守那未來之諾,愛得淋漓盡致,恨亦快意恩仇,若能以這種方式實現自己的理想,那麽人生夫複何求?

   寫作這麽幾篇短短的不成器文章,竟也因變故從中截斷,如今在滯澀中結筆,已找不到當初提筆如雲煙時的快意。華年匆匆,已不複當年青春心境。前路漫漫,還要為生計營營,學會苦中作樂。也許總有些什麽未變,但如今已難以分辨,一切任緣去緣來。隻願摒棄迷夢,從此遠離江湖,在溫暖而親切的炊煙之中,學做西紅杮炒蛋。

    正是:

    今古恨,幾千般,不應離合是悲歡。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作者:武五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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