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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紀實文學連載--地獄群雄傳 [8.4 義俠“假金庸”]

(2007-08-05 22:47:51) 下一個
8.4 義俠“假金庸”

白天盼提審,晚上盼天亮。這牢坐的隻要想到親人和事業,就陷入了痛苦的泥沼,肯定拔不出來!唯一的辦法就是忘掉現實、自我麻醉、沒樂找樂。

我當了兩天老大,弟兄們可是感受到了美國式的民主了,大家都能暢所欲言。每天晚上“坐板兒論壇”都設一個主題,今天我讓“假金庸”講講自己的案子。

這下“假金庸”可來了精神兒,盡顯“英雄”本色——口若懸河,唾沫星子都噴到我腳上了。他比小文還健談,但是廢話有點兒多,可能是他在中央工作,寫頌稿的“職業病”吧。不過,他的案子可是極其生動。

“假金庸”原來是中共中央辦公廳的一個文書, 89年積極參加學潮,是一個痛恨腐敗、向往民主的熱血青年。他未婚妻是北大的研究生,六四之夜失蹤了,死不見屍,他是在長安街揀了條命回來!黨員大清查的時候,他好不容易才過關。馬上又趕上國家教委[1]的一個研討會。

那個研討會始於趙紫陽當政末期,當時兩個知名教育家的倡議:用影視的形式,把中華民族的曆史大事的梗概演下來,上曆史課放映給學生看,生動形象地展現曆史真實麵貌,改變現在曆史枯燥乏味的教學。這個提議得到了廣泛讚同。東南亞的一個華僑要拿出3億元來,提供經費、買斷版權。“假金庸”參加例會已經是90年了,拍攝的投資協議已然簽好,腳本都寫了一大半兒了。沒想到,被人告密給了江澤民。老江新任中共總書記,親自批示嚴辦。

為什麽這麽好的教育方案,落得如此下場?因為這為中共所不容!展現中華曆史盛世的風貌、民風,和當今社會一比,黨就現原形了。那些曆史的盛世,真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衙門清閑得很,一年審不了幾個案子。以史為鑒,可知興亡,現在社會方方麵麵,都是曆朝末期衰亡的氣象——學生要看明白這個,還了得!

拍攝腳本被查沒,人人做檢查反省,籌備組的頭差點治罪。連“假金庸”這個書記員,都深入檢討了三回。上邊兒翻出他六四的“劣跡”,把他調離北京,發配到甘肅天水去了!

“假金庸”氣得辭職下海了,靠“攢書”掙了不少錢。那年頭還沒有互聯網,經典小說已經沒人看了,武俠、傳奇、故事會,這類下裏巴人的雜誌賣得火。出版社也多,買幾個刊號就能出書。“攢書”就是把街上的雜誌買來,掃一遍,然後剪剪貼貼,改改名字,交給出版社的哥們就能出版。攢一回書,能掙個萬八千的。

他號稱中央辦公廳的“筆杆子”,連寫帶攢,開始生意很好,後來競爭太激烈,就沒什麽生意了。那年頭武俠小說很掙錢,出版社的朋友向他約稿寫武俠。他心血來潮——把“六四”寫成了武俠小說!完全是“六四”始末,變成了古代武俠的情節。連小說人物名字,都露骨地影射“六四”,比如鄧小平,在他的武俠小說裏叫“鄧小禿”。寫完了,他按出版社的意思,署名“金庸”,好掙錢。所以現在號兒裏叫他“金庸”[2]。

92年完稿,到出版社都沒人審,書號買的現成的,印上就賣。“假金庸”拿了稿費,給出版設哥們分了點兒,人就蒸發了。書賣出去了,印刷廠廠長才發現,嚇壞了,卷了錢也跑了。沒倆月,中央派了專案組下來,對出版社、印刷廠的挨個清查。首批判了5個,連排版校稿的都判了!出版社社長判10年,出版社的都還不知道咋回事呢。廠長逃了3年,抓著後判了8年刑。“假金庸”逃了8年,現在判了5年。現在他哥們還在韓國漂著呢。

“假金庸”說:“我跑了8年,以為消停了呢。我媽過世,我從澳大利亞繞道泰國,用假身份回的北京。到家見的就是骨灰了。第二天我給我媽選墓地去,我怕別人認出我來,就淩晨出去。剛出樓門,一下就被按倒了,三把槍頂著我腦袋,嘴一堵,臉一蒙,往後背箱一扔!我還以為綁票呢!”

我問:“別人判那麽重,你是作者,怎麽判這麽輕啊?”

“獨家秘訣——‘狐假虎威’!”他得意地說,“進七處誰都知道得15年起步,我還是在逃的案頭。我進來就打定了主意——狂發明信片兒,30張出手,減刑到了5年!”

我聽得還是一頭霧水。

他解釋道:“我給原來中辦的同事、其他部門的哥們兒寫明信片兒要錢,實際上是通知他們,我折七處了,看誰能幫我。這樣的明信片兒,不用通過預審,管教就直接給發了。可是10年了,變化多大,人走茶涼,能找到誰?誰為我說話?不過我還得跟共產黨搏一搏!我知道人一旦吃上政治飯,就很難跳槽了——因為沒有真本事,跳槽沒人要嘛!換辦公室也換不遠,說不定還能找到幾個朋友。關鍵是中央內部同情‘六四’的也多,我就是‘六四’給冤下去的,再說我在‘中辦’口碑也好,重義氣,說不定哥們兒能給我使勁兒。果不其然,有人給我寄錢了,有人替我說話了。那些敢替我說話的別看才是科處級,那是在中央工作,在預審眼裏都是老虎,我就一狐狸,‘狐假虎威’!鎮住了辦案的,才給我判了最輕的底限——5年!”

滿堂喝彩——簡直是弱勢群體跟共產黨打官司的經典案例!

“假金庸”得意道:“我可能是這裏唯一不上訴,不走二審的!早點兒下圈、早點兒往外買!”

沒想到,明信片真有這麽大用啊!怨不得靳哥秘招兒指點小金逃生,用明信片投石問路;老林指點“集裝箱”活命,也是用明信片找哥們要錢、找他老板的關係要錢——暗示忠誠、感化主子……也難怪,中共法律製度下,我們這些“未決犯”太無助,見律師太受限製,甚至不可能,隻好通過寫明信片——用向朋友要錢的方式,示意親友幫忙找律師去打關係……

這“假金庸”,在大陸嚴酷的環境裏,能把“六四屠殺”寫成“武俠史”,流傳那段譜寫自由和民主的悲歌,何等可貴!這勇義之舉,也是中國民主進程中的豐碑啊。

他36歲了還沒結婚,還深念著‘六四’死去的未婚妻,重情重義,真有“義俠”之風。

第二天一早,門外叫小文收拾東西——小文被踹到海澱看守所了!大家都以為小文在這兒的日子長著呢[3],還想聽他講曆史呢!

這9天來,小文講的太精彩了,“第一美女”、“抗日秘史”、“抗共援韓”震撼了所有懂漢語的人,後來他再講中共造謠誣陷,大家差不多還都接受了,都成了他的支持者,包括老外——他用英語跟他們聊過。

我更是舍不得。給了小文一套好被褥,一些洗滌用品,勸他:“別跟龍誌平那麽不開竅!他是‘武將’,你是‘文人’,你們不能都一個模子。他學嶽飛,你也學?嶽飛一死,南宋就完了!學學司馬懿不好嗎?”

孟老板勸道:“你現在起的可是啟蒙的作用,勝似萬馬千軍,早點兒出去‘替天行道’吧,在牢裏耗著有啥用?”

大家圍著勸說之際,鄒處忽然說,“小文!別急,走還得會兒呢。別看我老跟你抬杠,我也佩服你!我現在考考你,你要能答上來,我也支持你們!” 鄒處現在是三板兒,也牛起來了。

“考啥?”小文無奈地笑了。

鄒處從坐墊裏抽出了那本《風流才子紀曉嵐》,問:“文兒,看過這個嗎?”

“沒有。”

“好辦了!”他翻到了折頁,“考對聯,聽好了!上聯是——

乾八卦,坤八卦,八八六十四卦,卦卦乾坤已定。”

這書前幾天我也看了一半兒,紀曉嵐可是中國曆史上對聯的泰鬥。這是紀曉嵐向才女馬月芳求親,馬小姐出的第一道難題。

“紀曉嵐的下聯沒氣勢,你得對得比他好,我才服呢!” 鄒處很得意。

這純粹難為人。小文坐在門口,守著行李,緊鎖雙眉。李局起哄:“文兒,你要能對的比紀曉嵐還好,我也服你!”

小文笑了,“光服不行,得支持我們、支持正義!”

“隻要你對得好!就支持你!”

小文說著向我伸手要筆——筆是監牢的違禁品,都由老大收藏。

我把筆用那書夾著遞給他,他背對監視器麵朝牢門兒,直接在書上寫,寫完了說:“要是給你們講講《推背圖》、《馬前課》之類的大預言就好,這下聯,你們要是不理解,說我沒對好咋辦?”

“再寫一個!”鄒處又為難上了。

小文思索片刻,又寫了一個,寫完剛好隊長來提人。

“輪兒,千萬別說再見!”

“出門別回頭!”

這是號兒裏獨特的臨別祝福啊。


[1] 國家教委:98年改稱教育部。
[2]“假金庸”:號兒裏叫他“金庸”,本書為了避免和金庸老前輩誤會,才加了“假”字。
[3] 小文是這號兒來的第一個。大家還按以前的經驗,以為到了七處沒兩年出不來,不知道抓的幾乎所有的人員都要到七處去審查幾個月,然後大部分打到勞教所或各區法院判刑,所以當時對小文的“去也匆匆”很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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