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一百雙眼睛裏的戰爭:南疆集團軍在1979---1987丁隆炎百人訪談錄11

(2008-04-30 10:40:54) 下一個

十、理解篇


  邊境局部戰爭的特點在於,它不是舉國動員,全民參戰,它的戰場限於邊境狹小地域,參戰者隻是占全軍比例甚小的部隊,它不會給更多的民眾帶來生死選擇的痛苦,它的勝敗與國家安危的聯係也不明顯。我們對越南進行的邊境局部戰爭,情況又更特殊---對方不是勢均力敵的對手,不可能給我們什麽大的威脅。加之這場戰爭正逢我國實行改革開放、發展商品經濟的時期,前後方確實出現了極大的差異。……正是這種局部戰爭的諸多特殊性才出現了“理解萬歲”的口號!

  人民的理解是前方將士的巨大力量源泉,反之,也是對他們戰鬥力的消蝕。我抄錄了幾個人講述的故事,目的就是希望有更多人理解“理解萬歲”!


 


家鄉為我舉行慶功火把節
---金古阿格(指導員,彝族)


  打完“7.12”那一仗,軍區授予我英雄稱號,報上也登了我的事跡,寫清楚了我是雲南寧蒗彝族自治縣的人,縣武裝部、麗江軍分區立刻到我家去報喜,還放了鞭炮。

  我父親金古爾石認識漢字,接過喜報一看,連忙把喜報塞回報喜人手裏:莫忙,莫忙!我兒叫金古阿各,不是金古阿格!再說,他當英雄除非山雞變鳳凰!

  不怪我父親主觀。我過去在家的確是個搗蛋鬼,給他添了好多亂子。

  1979年我高中畢業,考大學沒“眼”,成天到處跑。父親怕我和不三不四的人夥在一起學壞,就給我找了個臨時工,給郵局往各山寨送報紙。有時我十幾天也不送一回,還和人家打架。次年父親又托人送我去“考”兵,驗上了,我很高興。

  當兵的通知發下來,父親要我把親事定下再走。我們那地方有訂娃娃親的習慣,我小時和表姐訂了親,她比我大兩歲,我本不願意,怕父親不讓我走,不敢說,由隨父親殺了豬宰了羊給表姐家送去。我想訂親又不是結婚,走了我就不認帳。誰知表姐也不願意,還和我家的人吵了起來,說她根本不喜歡我,罵我是“野鬼”。

  我當時很“牛”心想我不喜歡你可以,你怎敢不喜歡我,還罵人!我找到她家,要回罵她一頓,把豬羊肉扛回來。表姐躲了,不敢見我。父親說算了算了,其實沒“算”,送了豬羊就是“定”了。

  到部隊後,我開始和班長也搞不好。排長找我談話,我說:“為啥每次評好都沒有我?”後來,我考上了特等射手,拉練是全連第一,我入了團,當了班長。但在搞生產時又和指導員吵了一架,他給了我個行政警告處分,我的情緒落下去了。臨打仗前,各班爭尖刀班,比誰訓練好、體力好、團結好、紀律好……連裏決定我們班當尖刀,我的情緒又起來了。

  收複老山的戰鬥結束後,連裏叫我代三排長,很不巧,關鍵時刻我病了,兩條腿腫得又亮又粗,還流黃水,腿打不了彎,褲子也脫不下,連長指導員強迫我去住院,送我下山,把好吃的放在我擔架上,我是一路哭著走的。

  在醫院,我聽說連隊打了一場大仗,擊退了敵人一次又一次瘋狂反撲,光8班就斃敵50多名。我病未全好,但再住不下去了,堅決要求出院回連。大家見了我高興得一個個抱住轉圈。

  7月12日,敵向我老山地區大規模反撲,團命令我連增援7連,到達後,連又命我帶一個排增援7連2排陣地。中途,我們遇到敵人各種火器拚命攔阻射擊,我排8個同誌負傷倒下了。7班又走錯了方向,隻我帶了八個人上來。這時,二排陣地到處是濃煙彈坑。塹壕被炸成一段一段的,他們排傷亡很大,隻剩下五個戰鬥員了。排長王尚榮見我們上來了,緊緊握住我的手,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2排陣地前七八十米處是169高地,敵人剛從我們手裏奪去的。這高地控製著通向我方防線幾道山梁,敵人多次想從這裏突破,付出過很大代價,隻這次它終於得手了,猖狂得在那上麵又敲打又喊叫:“中國兵完蛋了,快投降吧!”

  團裏命令我連必須迅速奪回169,我向連長指導員要求:“我帶我排剩下的六個同誌打頭陣,打不下169我不回來!”

  我在陣地上掏通一個洞觀察169,看清了敵人穿的馬褲,正在加修工事,壓子彈。

  連長指導員又交給我幾個人,說這十二個人交給你了,怎麽打你決定。我說行!

  下午5時,我們強大炮群開始向169襲擊,正當炮彈呼呼從我們頭上飛過,轟轟在敵陣地上爆炸時,我們已前進到離敵前沿30米處,清楚地看到敵人在我炮火下鼠竄嚎叫。炮火一停,我們隻用幾秒鍾就衝上了高地。敵人作夢也沒想到我們來得這麽快,一團團抱頭往石縫、塹壕裏鑽。我們端起衝鋒槍猛掃,邊打邊衝,僅用五分鍾,我們奪回了169高地,擊潰敵一個加強連,斃敵45名。

  後來我聽說,這天指揮全線抗擊越軍大反撲的一位師首長,聽到我們奪回了169,掐熄了他連續抽了一天的最後一根煙,跳起來喊:“投入預備隊,全線出擊!”


  這位指揮員對筆者說:“敵人丟了169,暴露出它後勁不大了,我一下子放心了……並說:“金古阿格,真是好樣的!”


  7.12!這是我們師光輝的節日,它叫敵人在我們陣地前留下了幾千具屍體,至今我們師無論上下,提起它都眉飛色舞的。

  回頭再說我父親,他嘴上說:“我高矮不信!”但對我叔說:“八成是那小子!龜兒強,從小屁股打爛了也不叫一聲,你去打聽打聽!”

  我叔跑到縣武裝部翻名冊,全縣參加的隻有一個金古阿格。我叔還帶回一份報紙,對我父親說:“看,這上寫的是翱翔在老山之巔的涼山雄鷹,是他,沒錯!親戚們開始牽線地來我家道賀了。我父親說:“莫忙哆,是不是,隻有等和他本人照了麵才算巴實。”

  1984年底,我回去了。我的鄉親、母校老師和同學,排了兩公裏的長隊,敲鑼打鼓迎接我,地方領導還早早把我父母接了來,給我,也給我父母帶紅花,感動得我父母直掉淚。縣委書記縣長還講了話,說我為家鄉爭了光,為我們彝族爭了光,獎勵了我父母五百元錢。

  晚上,又在我家所在的戰河區壩子上為我舉行慶功聯歡火把節。我們家鄉一年一度的火把節早在陰曆五月二十四日舉行過了,專為慶賀一人一家的喜事另舉行火把節,這在過去是沒有的。

  遠近來了幾千人,當然這就不都是我家的親戚朋友了,彝族居多,也有漢族,機關幹部,學生……鄉親們抬來了甜米酒,拉來了羊,燒起大火,烤沱沱肉下酒。一壩子燎眼的火把,一壩子歡歌狂舞的人群,鬧了幾個晚上!

  表姐沒來,我姑也沒來。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她們家,故意裝腔拿調問我表姐,別人都為我賀喜慶功,你為啥不來?表姐低著頭不敢看我,我姑先也愣了,後來過來勸解,說她女兒過去不懂事,求我諒解。我大笑,對表姐說:“表姐,我是來謝你的哩!”她抬起頭,似信不信。我又說:“我在部隊當英雄,半靠你呐!部隊有規矩,當英雄,不光要看打仗,還得是沒有違法亂紀行為的。你想,我如真和你訂了婚,那可就違犯了婚姻法,那上邊規定表姊妹是近親……”表姐跳起,拉著我的手說:“金古阿各,你現在長大了,懂事了。這規矩我早知道,怕和兩家人說不通,隻好說我不喜歡你,還說你是頭‘野牛’。”

  跟著,表姐,我姑來到我家賀喜,還帶來了一個小夥子,是運輸站一個會計,我已聽說表姐和這會計好,就叫了他一聲姐夫,表姐好高興!他們給我家送來了羊子,雞和酒作賀禮,其實也算退還了“彩禮”!

  但還是出了一個事,第二天火把節上,我姑喝醉了,又鬧著要把她小女許配我。她小女才十一歲。我父親這時“開通”了,說“這不行,不合法”。姑媽說:“不是不合法,是你兒子出了大名,你門第高了,我攀不上了。”

  歸隊前,父親再次叮嚀我:“記住鄉親們的厚望,可不要讓幾晚上的米酒灌迷糊了。牛皮鼓經不經得起敲打,要過三伏三冬才知道!”臨離家,父親把我抱住了,久久不放,我們兩父子還從來沒有這麽親熱過。


 


今晚我們舉行婚禮
---楊正宏(傷殘戰士、新郎)


  來到收複老山的英雄團隊,剛落座,政委就說,可惜你們來晚了,打老山時的戰士,走了幾批,明天是最後一批了。我當即提議,我們今天就開一個老兵離隊前的座談會如何?政委說,他們今天都忙著在車場交運行李,如本人不在場,怕把行李搞錯。我實在不願和這批大多是有戰功、部隊想留又留不住的老兵失之交臂,決定到車場去看看他們,找他們交談幾句。在車場,最先見到就是這位楊正宏。

  他的連長先介紹,他是二等功臣,二等甲級殘廢,戰場上一直跟著已犧牲的全國著名戰鬥英雄,副連長張大權,在給各攻擊點傳達命令時,多少次往返於敵密集火力下……正說著,楊正宏遠遠地走過來了,一看就是一個樂觀靈活,很有風度的小夥子。待他在我麵前站定,我禁不住在暗中一聲驚呼。他的鼻孔窄陷,色澤有些黑黃,一隻眼睛上貼一塊膠布,---後來他揭下了---那隻眼球顯大、渾濁、下斜。這副麵目比之於他的瀟灑身段,不能不使人惋惜!

  我首先想到,這個昔日的漂亮小夥今後找對象麻煩了!

  車場的陽光烤人。連長問明白楊正宏的行李已交運完,便邀請我們去他的連隊坐坐,又對小楊說:“幾位首長從軍區來,專為參加你今晚的婚禮!”

  楊正宏高興得直搓手:“歡迎,歡迎!”

  餘連長告訴我們,他的未婚妻是他家鄉人,來接他。但全連離隊和留隊的同誌一致要求,一定要給他們熱熱鬧鬧辦個婚禮。

  同來的一個年輕幹事消聲問我:“你猜,會是個什麽樣的姑娘?”我沒有回答。事後他自己回答了:“我原以為是個黑瘦矮小、一頭黃發、嫁一個正常人很困難的女娃子。”

  我雖沒作過這番猜想,但當見到楊正宏的新娘時,驚異之情絲毫不亞於我的年輕朋友。說實在話,昆明街上走過這樣一位姑娘,也是會引人注目的!

  很多戰士在忙乎張貼大紅喜字,我們則在新人的洞房內采訪他們的戀愛經過。

  可惜,那位姑娘怕羞,很少說話。


  我負傷後,五天後才恢複知覺,已經住在昆明的醫院裏,後來又到西安、上海整容。

  1986年8月,我回了一趟家---雲南蒙自芷村鄉。我知道自己醜,怕見人,在村外林子裏等到夜黑才進村的。

  父母見到我的樣子很傷心,想哭又不敢哭,怕我多心。其實他們那個樣子還不如哭出來我心裏輕鬆些!

  我四弟兄,兩姊妹,父親是個風濕殘廢人,我是老大,家裏指望我當頂梁柱,哪能不傷心?

  我安慰他們:我不過變了點相,手腳還是好的。其實我背部還有幾處傷,天陰悶熱時有點疼。

  她叫李麗琴,我們從小在一塊,小學中學是同學。我當兵後,她先給我寫的信,我也給她回過信,說的都是一般的話。她說家鄉生活好了,我就說我們連隊的光榮曆史,我對她有好感,但沒有往那方麵想,因為她家富,她父親是鄉長,不可能……


  我們問李麗琴:“你先給小楊來信是為什麽?”

  她答:“問他呀!”

  問:“你給小楊寫信有那方麵的意思麽?”

  答:“沒有。小時候我喜歡和他一起玩。他父母不會寫字,而我想,他一定想知道家鄉情況,就經常給他寫信。

  我負傷住院時,又收到她的來信。她是在我家要到的地址。信上隻說,全村人都關心我,要我好好養傷,最後說,全村還隻你一個功臣,我向你敬禮。

  我問:“小李,你這時候有點什麽意思了吧?“她笑而不答。


  我到家後,最怕的是見她。我想過,我沒在信上給她說我安了假鼻子假眼,原來我就覺得自己配不上人家,現在就更配不上了,她也從來沒表示過啥,有什麽必要說那些呢?

  她來了,我戴了口罩、墨鏡見她,很客氣也很冷談地對她說:“謝謝你的關心,以後你不要來了,我不願意見別人,因為我太醜了,連我自己都害怕照鏡子。”

  她又來了,是串通了我妹妹在我睡覺時來的,到過我的床前,妹妹說,她是哭著走的。我聽了很火,罵了我妹妹,也罵了她。後來,她叫我妹妹拿來了她的日記,那上邊寫著:“他自己說他很醜,我覺得,他還象過去那麽漂亮,甚至比過去還漂亮。


  我問:“李麗琴,是這樣寫的麽?”

  她大大方方地回答:“是這樣寫的。我真的不認為他變醜了。”

  問:“為什麽你覺得他更漂亮了?”

  答:“不知道。”


  日記裏還說,可惜他不如過去活潑了!

  我怎麽能活潑得起來?我也不因看到她的日記高興。我決定,假裝什麽也沒看見,而且從此躲開她,遠遠地躲開。

  假期還長,我想出去走走。那天清早我在鄉場上等去蒙自的車,她也來了。上了車,她對我說:“你給我買張票”。我問:“你去哪?”她說:“你去哪我去哪。”

  我心裏咚咚跳。我知道我長期夢想的,盼望的,但又認為是不可能得到的幸福已來到眼前。

  在部隊幾年,我心裏時刻有她的影子,受表揚受批評時我想到她,看到一對對親熱的情侶想到她,看到人家兩口子打架也想到她,我總把她和我的未來連在一起,又明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正因為不可能才叫我老是想,而且想得厲害,想得有滋味的。大概這就叫幻想,叫做追求吧!

  但這個時候我很冷靜。自從看了她的日記後,我就細細思量過了,我什麽樣的家庭,什麽樣的傷殘軀體,什麽的未來在等待我?我怎麽能把她和我的痛苦、貧窮、漫長黑夜拴在一起呢?

  我決心推開她,躲開她。

  在蒙自下了車,我對她說:“你去忙吧,我要再買到開遠去的票,給部隊辦事。”

  她不假思考地說:“那我也去開遠!”

  “你幹什麽去?”

  “你管不著!我自己有錢買票!”

  我以為她是鬥氣的話。等我真買了去開遠的票,她也真買了。

  我們又到了開遠。我先問:“你到哪?”

  她也問:“你到哪?”

  我說:“我哪也不到!”

  她:“我也哪不到!”

  我再也不忍心推開她了,何況是在這陌生的城市。

  我帶她去館子裏吃了頓好的,然後來到怒江公園,在一個僻靜處,我們攤牌了。

  “李麗琴,你是不是真有哪意思?”

  “啥意思?”

  “和我好。”

  “你自己看!”

  “我看?我看你是逗著我玩的。”

  她哭起來了,哭得一發不可收拾。

  我隻好說:“我是早想過和你好啦,隻是我哪方麵都不行,現在我……”

  “我都看到了,我願意!”

  “你這是自找苦頭,你會後悔的。”

  “決不!”


  我們問:“李麗琴,你為什麽下這大決心?”

  她不回答。

  我又問:在學校,老師講過對越自衛反擊戰吧?你愛他,是不是你……

  “才不是哩,我可不圖這光榮,我懂事後,就自己定下了。”


  今晚我們舉行婚禮,歡迎首長們參加!


 


《戰爭,讓女人走開》之後
---戴錢鑫(團政治處主任)


  這個故事的前半段,和電影《戰爭,讓女人走開》的主要情節很相似,但它畢竟不是電影,而是一個不曾看過這電影的人講述的真實故事……


  老山戰前,我愛人來電報,要來部隊探望。當時部隊戰備訓練很緊張,但還未接到作戰命令。我們已兩年不見,孩子生下才一個月我就離開了,現在已經兩歲多,聽說什麽都會說,還會講故事,唱歌了,我當然很很想念他們。回電說:“要來,就盡快動身。”

  估計她要到達時,我們突然接到去遠地演習的命令。營長外出,我作為教導員不能不去,隻好把到火車站接家屬的事托給了通訊員。

  幾天後我演習回來,已是晚上十一點,我以為他們可能已經來了,來不及拍打一下滿身的塵土,卸下武器裝備,興衝衝、急忙忙奔向我的宿舍。想到我將要高高舉起她在信上一直誇獎長得漂亮、而我一直想象不出是什麽模樣的兒子,我的心猛烈地撞擊著喉部,也顧不得同誌們在我背後大聲取笑了。

  但我的鐵宿舍窗口是黑的,門上依然一把大鎖。通訊員說,他連續三天去接站,都沒見有帶孩子的婦女下車。我想,也好,我終於沒有耽誤接站的時間,免得落下埋怨。

  火車到縣城車站是淩晨三時。我很疲勞了,怕睡過頭,從炊事班借了小鬧鍾來。但怎麽也睡不著,幹脆往車站走,在那裏坐著等。火車按時到達,但沒有他們母子。又連續三個晚上都如此,那三天我坐立不安,反複看她的來電,猜度她可能在途中遇到的不測,似乎肯定了她在車上又發作了頭痛病。我決定,再等一趟車不來,我就上昆明,請鐵路局查找從上海來的一位帶著孩子的中途病倒下車的女客。

  第四天晚上,終於把他們接到了!一下子,我的疲勞、焦慮都飛了九天之外。

  她帶了四個大提包,其中兩包是中草藥。她是請了長假安心到我這來養病的。

  我什麽也顧不得問,抱起孩子就親。他叫我叔叔。她敲了他一下。

  她為什麽晚上幾天才到?上海正下大雪,她為買集那兩提包藥材晚了幾天,到昆明,由於行李超重,遭罰款,又誤了一趟車。

  就在他們到來的第二天,團裏開會傳達了作戰命令,限令家屬按期離開。

  我不忍心立刻告訴她。她正興致勃勃收拾這個家,砌灶台,修門窗,一副長住久安的架勢。

  這時候,戰備訓練更緊張了,我沒時間也沒心思照顧他們母子。她叫我買些肉來作醃臘、香腸,我沒買,她叫我找藥罐,我忘了,她說孩子流鼻涕,叫我帶去看看,我把他交給了通訊員……我這時心裏想的不能不隻有我這個營怎麽完成訓練科目,因為這是關係我們能不能完成作戰任務,關係到每個參訓的人能不能完完整整回來的大問題。妻子已經開始埋怨我了,但沒等她發作,她已經從家屬們那裏聽到了風聲,也看到了我們發的綁腿、救急包、光榮彈。

  我隻有如實告訴她:你和孩子必須在春節前離開。

  第二天,我照樣去出早操。回來,她還躺在床。我喊她,她說她的病發了。我以為她是慪氣,還逗她,把她抱起來。她喊:不要動我,不要……接著是一陣翻腸倒肚的嘔吐!我心裏叫苦不迭:她是真的犯病了!

  團裏又叫開會,我隻好請假,到衛生隊請來醫生,醫生又報告團,團裏領導說:她這是特殊情況,不要走了,留在部隊治療。

  人們走後,我問她:你真的不能動麽?她沒有答話,隻有一聲聲委屈的慟哭。

  我在西雙版納當知青時就學會了抽煙,抽得很凶,後來戒了,戒得很徹底。當天,我又叫通訊員買了煙來,破戒了。她聽見我在門外劃火柴,喊我進去,抓過我的手,聞了聞,哭著說:你不要難過,我走,我心甘情願走,我全明白了,不埋怨你……

  我決定派人把她和孩子送到昆明,又打電話托昆明的朋友買一張到上海的臥鋪票。

  團長張又俠知道了,說:無論如何不行,路上出問題怎麽辦……我考慮再三,覺得我不能特殊,再說把她留在營房,不如送回上海老家放心,也免使她常受前線消息的驚擾。我叫來了衛生車,用擔架把她抬上去,我自己抱著孩子,把他們送到縣城車站。這趟火車沒有臥鋪,隻好請列車長通融,讓她在過道上鋪上毯子,席地而臥。

  回到宿舍,我在清理她散亂的藥包時,發現她留給我的除付車票多餘的十元錢,還發現被子裏塞著我的小兒子貼身穿的毛線衫,線衫上傳來我熟悉的兒子身上的汗氣,我用它捂著臉,情不自禁地哭起來了。

  “戴錢鑫,你幹什麽?”團長張又俠出現在我的門口,厲聲喝斥。

  我以為他發現我在哭,一時真感到難為情。卻聽他說:“不是叫你愛人不走的吧?你怎麽就自行其是?”

  我說:“團長,我感謝組織,我領情了……”

  他不由分說地:“跟我上昆明,把你愛人堵回來!”

  我不去,團長知道我牛,我決定了的事別人勸不轉來。他隻好改口:“那就陪我到昆明去送她上車!”

  越野小車抄的小路,團長還一直催司機:快,快!他想趕在火車到達昆明之前趕到。但我們還是晚到了一步,進了站台,那趟火車的旅客已散盡,隻有我的妻子抱著孩子坐在冷清清的月台上,兩個護送她的同誌代她寄運行李去了。

  我走近她,喊:“小萬,團長趕來給你送行……”

  她很奇怪,突然爆裂出一聲聲號哭……

  當晚,團長去軍醫院請來了醫生,拿來了一大包藥物,把他們母子送上到上海的臥鋪車廂。

  回來,我把留下的東西捆成包,上麵插一朵玫瑰花和一張字條:“我是軍人,共產黨員,我的生命屬於黨和人民,餘下的則屬於你……”


  老戴講到這裏,我問:“你看《戰爭,讓女人走開》的電影麽?他搖搖頭,似乎很不解我怎麽突然問起這無關的問題,我給他講了這電影裏的故事,他哈哈大笑,並且立刻說出了這電影編劇的名字,因為他也曾經和作者擺談過這事。


  既然故事都進了電影,我就再給你講一段這故事以後的故事吧。

  兩年多以後,我的孩子快五歲了,他媽媽又帶他來部隊看我。

  在昆明南行的小火車上,她遇見了北京市人民赴前線慰問團的同誌。團長李素靜是個五十開外的女同誌,全國勞動模範,特級教師。她見我愛人身體單瘦,一臉病容,便和她閑聊開來。我愛人也是先和她談起兩年多前第一次來部隊探親的經曆,李老師聽著聽著,已經很感動了,她問:

  “為什麽不叫你愛人回去看你,反要你帶著病,拖著孩子長途奔波呢?”

  “大姐,不瞞你,我常常請病假,工資不多,他那點錢,除了養活孩子,再付不起兩個人來回跑的車費,隻能一個人跑單邊……”

  “那就叫他跑呀!”

  “他跑不如我跑。我在家,常犯病,有幾次病得不能動了,還是鄰居破窗挑出鑰匙,把門打開把我救活過來的。我怕有那麽一天我的孩子成個流浪兒,不如把他帶到他父親身邊來。再打仗,我們再走,不打仗,我就寧願死在他身邊……”

  這時,李老師忍不住淚下如雨。她抱住我的愛人說:“小萬,你信得過我麽?”

  “大姐,你說哪裏的話,你是慰問團團長,我怎能信不過?”

  “那好,你不要讓大姐白來前線一趟,你讓大姐為前線將士盡一點微薄的心意好不好?”

  “大姐,你要哪樣?”

  “我要把你的孩子帶走,讓他住在北京,進最好的幼兒園,上最好的小學,盡我的全力護侍他,教育他,讓他什麽都不缺,健康活潑,學習好,你相信我嗎?等你病好了,完全康複了,你把醫生證明寄來,我立即把孩子送回來。”

  李老師到了我的部隊,又一再動員我,動員我的部隊領導,慰問團的同誌也幫她動員,由於她的真誠,懇切,也由於我的孩子也很快喜歡上了這位大媽媽,嚷著要跟大媽媽走,部隊領導也就“動搖”了,轉而來勸說我。我和妻子雖覺得這是對李老師無端的打擾,很過意不去,但拗不過她的盛情,隻好同意了。

  今年國慶,中央電視台播放了《老山的孩子在北京》。我的孩子出現在屏幕上:“爸爸、媽媽,你們看見我了嗎?我在北京、很好很好,大媽媽對我好,小朋友對我好,阿姨們對我好,他們都叫我向老山的爸爸和叔叔們問好,向你們敬個禮!……”

  看著電視,我和妻子都哭了。不是想念孩子,是心裏不安,為李老師和北京市人民的深情厚意。在這之前,我們聽說了,北京市許多相識和不相識的朋友都來看望我的孩子,給他送禮---都被李老師謝絕了。

  李老師不要我們一文錢……直到現在,我的心裏還是覺得不妥、不安,但又不知道該怎麽辦好。


 


不都是鮮花迎接征戰歸來人
---王佐明(團長)


  有個戰士叫梅德文,貴州納雍農村人。戰場上負傷,按傷殘級應給他安排個工作,但一直得不到落實。他一級級找,最後找到縣。縣裏一位領導問:“誰叫你去當兵的?”

  “我誌願去的。”

  “那你找我們?”

  “我是為了保衛國家呀!”

  “那你去找國家!”

  這個戰士無奈,又重返部隊,見人就取下他的假腿,“梆梆”敲打著:“打仗是最可愛的人,負了傷是最可憐的人,回去是沒人管的人呀!……”把新戰士嚇壞了。

  能怪這個戰士麽?

  還有個排長楊盛碧,負傷後高位截肢。他要求在某市安置。部隊派人聯係多次,不得要領,後來一個負責安置單位提出要一台北京吉普作為交換條件,部隊照辦了,但到現在還沒安置下去。

  局部戰爭有很大的特殊性,它不是舉國動員,全民參戰,敵人對我們人民生命財產的威脅隻在極小的區域,你怎麽宣傳戰爭的意義與戰士的英雄艱苦,大多數人的理解僅僅是理論上的,有的人甚至不以為然,漠不關心,他們關心的是“幾機”,哪管你前方流血犧牲。加上我們一些幹部的官僚主義和不正之風,形成了前後方極大的反差,加大了我們部隊,尤其是麵臨生死選擇的戰區部隊各項工作的艱巨性。

  傷殘戰士、轉業幹部的安置,每每發生令人不愉快的事。你到每個團去都會看到至今無法安置的傷殘軍人,不少人生活確實困難,好多問題無法解決,有的情緒悲觀,滿腹怨言。這對於活著的人,未來還將投入戰鬥的人心理影響是不言而喻的,也是不可小視的。上麵那位縣領導的話,則是對我們部隊戰鬥力的一種瓦解,是把我們戰士火熱的愛國心塞進了冰箱。我們有多少轉業幹部為謀得一份職業費盡心,跑斷腿,花完幾個轉業費,最後還得不到合理安置。我們還有多少幹部在前方出生入死,他們妻子在後方沒房子住。一些地方分房時把軍隊幹部列入“另冊”,她們隻能看著別人喬遷,自己望房興歎!至於幹部戰士的子女弟妹招工上學,被別人頂替掉,他們的未婚妻“吹燈”的就不是個別的了,我希望作家們拿出勇氣,反映部隊真實情況,幹戰的內心思想,不要隻報喜,不報憂。


 


我們不要同情,隻要社會公正
---張多周(連長,者陰山主峰攻擊連排長,“士官生”)


  軍校畢業時,我21歲。兩個月後就接受臨戰應急訓練,接著又隨我們副營長深入敵境偵察,攻打者陰山時擔任主攻連的主攻排長。

  我們副營長叫唐本清,四川重慶人,1975年入伍。他的家屬在麻袋廠上班,廠裏離住地很遠,上班要坐公共汽車,還要坐船,每天花三、四個小時,還得背上剛生下的孩子,披星戴月,頂風頂雨。唐副營長有空就掏出孩子的照片看,眼裏閃著又甜蜜又酸楚的光。他對我說過他的心願,“死我不怕,上級能叫我們上戰場的人,每人填一張表‘你有什麽要求’?然後研究一下這要求是否合情合理,適當解決一下就好了,我也就安心樂意去死了。”

  他的要求是什麽呢?很簡單,給他愛人在工廠附近換一間房子,不要大,能放下他愛人和小兒子睡下的一張床就可以了!

  可這要求他從沒向上級提,隻和我念叨過。他說:“部隊又不管房子,提了也白提。”

  他還告訴我,他愛人為這事一直和他鬧。“也難怪她呀!”他說。早晨孩子睡不醒,幾巴掌打醒來,等再在她背上睡過去,又尿濕了她一身,在輪渡上江風一吹,母子倆都透身涼……

  休假期間,他就在家帶孩子,孩子要什麽他買什麽,以此來討得母子的歡心與諒解。一次,他給孩子買了對小鳥,父子高興地回家來,妻子一把奪過鳥籠,扔多遠,說:“我給你兒子當馬騎還不夠,還得給他提個鳥籠子?”孩子大哭,他給了妻子一巴掌……

  唐副營長在偵察中觸雷---我也負傷,現在是三等一級殘廢,但遠不如他傷重,住院回來趕上了者陰上戰鬥。他臨終前,說了一句話。“不要暴露……”然後再沒說話,眼淚不斷地流。我想他這時候準想到他的背負著兒子匆匆趕車趕船的妻子,想到他給過妻子那一巴掌。

  戰後,我沒去他家,但對去慰問他家屬的人講過他生前告訴過我的話。那人回來說,他家裏仍然掛著鳥籠,那對小鳥還是活蹦亂跳的。他妻子說,那小東西珍貴、不吃一般的食料,她得專給它到鳥市上買小蟲來喂。至於換房的事她一字沒提,隻說,老唐說了,現在國家困難,千家萬戶都有難題,等經濟發民了啥都好辦。

  我們連還有個張景波,班長,全團軍事尖子。攻打者陰山16號高地,他第一個衝進敵塹壕,斃敵多名。榮立一等功。戰後,我去過他家,問他雙目失明的父親有沒有困難。因張景波生前講過,他家受人欺侮,有家人常打上門來,家裏來信不說,張景波有個女同學又是女朋友的氣不過,寫信叫他回去打轉來。他回信說,國仇當前,家事隻有先放一旁了。女朋友一氣之下,和他吹了。他老父親對我們還是不說受人欺侮的事,隻問:“景波真的立功了嗎,不是你們給我說寬心話吧?”

  當我們提出要當地政府解決他受欺侮的事情時,張父說:不用了,不用了,我聽說鄉上在整黨,整好了黨,公道就自然明了!

  這句話給我印象很深很深!這是一個深山老農對我們黨的無限信賴與希望嗬!

  再說說我自己。我從小跟叔叔長大,叔叔其實就是我父親,他是個老兵,後來是一個中學校長。

  高考時,我考分較高本可上名牌大學,卻分到最後一個誌願上---軍事學院指揮係,我哭了一場。叔叔給我講了中華民族悠遠而偉大的曆史,又給我吟誦壯烈雄渾的邊塞詩詞,說:國之不固,何以家為?鼓勵我勇敢從軍。

  南疆的戰事還在進行,但我們的部隊撤下來休整了。不久我被派去貴陽接兵,把別人安頓下,我連忙往家跑,深夜十一時敲響了叔叔的門。我激動得呼呼喘息,眼淚也快掉下了。我心想:差點見不到你了!真是的,在陣地上作夢,也常常是敲響這扇熟悉的小門,一頭撲在叔叔的懷裏,給他講戰場的經曆。沒想到,叔叔怔怔地看著我,象不認識,突然地一聲喝問:“你幹什麽?”我說:“麽爸,我回來了呀,我出差回來的。”他不相信:“正打仗,出哪樣的差?”我說:“我回來接兵。”他說:“拿你的通行證、介紹信我看!”“我沒帶,放在招待所提包裏了。”他指著門:“你給我走!馬上就走!回你的部隊去!”我才明白了,他把我當開小差的了,立刻抱住他大笑,直笑得他看出來我不是個逃兵,也跟著我嘿嘿笑起來!

  我們這個民族偉大呀!唐副營長的妻子,張景波的父親,我的叔叔,他們各方麵不同,但又都是我們民族曆史長河中的一滴水,每一個人身上都體現了我們民族明大義、顧大體的傳統美德。

  我不讚成把戰爭寫得淒淒慘慘的,英雄人物的下場都不好,這樣的宣傳好象是叫人家同情我們,理解我們。其實我們最需要的不是這些,而是國家興旺,人民富裕,社會公正!這也是我們父老兄弟的希望。如果我們唐副營長家屬所在的工廠能主動關心她,免除她每天背著孩子長途奔波之苦,如果張景波家鄉政府能使他的瞎眼老父親不致時時受到別人的威脅……這就是對我們當兵的陽好理解,最大的支持了!


 


理解---我心中的詩河
---譚忠興(戰士,業餘作者)


  我是懷著沒能進大學門的遺憾來當兵的!

  現在我當了四年兵,我再無遺憾,隻有慶幸。

  者陰山戰後,我寫了《戰士和母親》,《薄情女》等,最近《滇池》《西南軍事文學》等發表了我多篇小說和詩。


  與我同時采訪小譚的一位總編輯看了他的一個長篇小說部分初稿,認為很有苗頭,小家夥很有才華,並且決心抓出來,在他們那裏出版。


  我慶幸,不是我寫了一點東西,而是我心裏有一支號,一麵鼓長鳴不歇!

  我理解我的戰友。這是四年來在哪裏也得不到的收獲。

  者陰山戰鬥是1984年4月30日打響的,29日我作為宣傳科報導員到了一個尖兵班待機地。那天下大雨,地麵是爛泥,戰士們都斜躺在泥水裏,雨衣都蓋在彈藥上。大家很嚴肅,不吭氣。一個戰士在吹笛,我是個“音盲”,但他的笛音不僅使我聽懂了,動情了,而且落淚了。我似乎是第一次領悟出人間怎麽會有音樂。那悠遠而又恢宏的音響比一個交響樂團還使我震動,好象把天上地下都塞滿了!

  我問班長:“你們不怕嗎?”他說:“不怕!副團長和我們連在一起!”

  他再沒多說一句。副團長和他們在一起就能使戰士們無畏,使戰士們自豪。我多少希望我們所有的幹部永遠和大家在一起呀!尤其在危難麵前。


  小譚翻開筆記本,我記下了他們班長叫蔣興寬,吹笛小兵叫紫有和,彝族,當時十八歲。


  戰鬥結束後,我在機關分到六個蘋果,請新聞幹事孫大陽帶去主峰,轉送給這個班。不想,他們大都犧牲了!兩個重傷員已送去後方醫院,我再沒見到他們。

  但他們的名字我記著,他們的模樣我也記著,那小兵的笛聲將永遠在我耳邊震蕩,在我心中長鳴!雖然我們從相識到永別隻半個小時。

  祖國親人的理解也是我心中的長號與戰鼓。

  從貴州遵義來了一對老年夫妻,他們的兒子犧牲了。見到廖錫隆師長時,他們第一句話問的是:“我們兒子立功了嗎?”廖答:“立了”!其實沒立。老倆口笑了,雖然笑得很苦,但這笑容就象在我心上刻了一刀似的。老倆口到兒子墳前,揀了塊石頭,回去了。廖師長把他們送了很遠,又派組織科長送到車站,給買了票又另三百元作路費。

  XX團一個戰士,負了重傷,在昆明住院時家鄉來了一位姑娘看望他。戰士沒錢,連津貼帶補助一月隻25元。姑娘每天隻在街上吃一碗素米線,直到三個月後這戰士痊愈。後來他們結了婚。

  1984年8月,各地大學生組織“振興中華旅遊考察團”來到者陰山,上級叫我帶他們上山。他們男男女女,穿牛仔褲,高跟鞋,一路歡歡騰騰。到了主峰,一下子莊嚴起來了。猝不及防的戰士們也傻了,都“唉喲唉喲!”不知道該上前迎接還是趕緊躲藏。因為他們一個個都穿的短褲,長褲也磨得隻剩了半截,破爛不堪,風吹來,有的屁股都露出來了。加上他們頭發老長,胡子拉渣,赤膊上流著汙黝黝的汗水。女大學生們流露出驚恐的眼神看著我,好象說:“你把我們領到什麽人跟前來了?”幸好,指導員機靈,抓了頂鋼盔扣在頭上,向考察團長敬了個軍禮:“報告團長,XX團5連正在加修工事,請指示!”女大學生們“嗚哇”一聲哭了,主動上前抓住戰士們的手:“同誌,你們辛苦了!”戰士們一個個後退:“不辛苦,不辛苦,等我穿好衣服哆!”

  連隊要給客人備飯,大學生們非要吃壓縮餅幹不可。後來和戰士們開始交談、照相。女大學生要給戰士縫補,拉他們簽名、合影,戰士們都不好意思。

  6時上山,到晚11時離開,大學生們不願走,但我們怕他們萬一遇上敵人炮擊,堅決請他們當晚下山。

  下山一路,我再沒聽到他們嘻哈打笑,每個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不斷重複幾句話:“真沒想到!”“真了不起!”“令我們終生難忘!”

  女大學生戴華,給我送了一個書簽。說:“我是個學生,送不起別的,隻有這……”書簽上翱翔一隻搏擊長空的鷹。這禮物我視為珍寶,決不是別的意思,而是這禮物代表著同代人對我和我的戰友們的理解。

  我後來也給她寄去了一塊彈片,一張越幣。我寫道:“感謝你對前線戰士的理解!那隻鷹將永遠在我們陣地上空翱翔,告訴我們人民的期望和鼓勵,也帶給了我一條長流不息的詩河……”

  當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理解我們。四川資中籍戰士李大輝,排雷犧牲。他父母是退休工人,原叫他回去頂替,他把頂替名額讓給了妹妹。未婚妻有意見,和他吹了。作戰期間,他父親去世,哥哥來信要他分擔安葬費二百元,他把煙斷了,到死時積攢了一百元。我們在清理遺物時發現他哥哥的信和這一百元錢,才明白別人打仗拚命抽煙,他卻把煙斷了的原因。後來他母親和他哥哥來隊,為分配一千元撫恤金他哥大鬧,提出要分五百元……全連人聽了都很寒心。


 


沈陽來了個李教授
---普友福(師醫院院長)


  李教授60多歲了,他是聽英模報告得知老山這地區濕氣大,戰士長期住貓耳洞,風濕病、皮膚病很普遍才主動請求到我們師來治病的。他帶來了幾種外用藥,一試果然見效。

  他來的第一天,聽我講起前線作戰,救護的艱苦情況,非常感動,從懷裏掏出了介紹信,說:“院長,我原來隻想送幾副藥,告訴他們用法就走,現在我決定留你這兒當戰士了,請收下我吧!要看我沒用,你再叫我走。”老教授站起來給我敬了個舉手禮。我說:“老教授,我早就久仰大名了,我不敢說收下你,請受我一拜,收下我當徒弟吧!”我向他三鞠躬。

  軍區衛生部和我們軍師首長都聞訊趕來看他,他更感動。不久,他把帶來的一個高徒打發回去了。我不理解,問他:“老教授,就身邊有個年輕人不是方便得多麽?”他說:“不瞞你,我已教了她幾手,還有幾手我在學院都沒露過,我不傳外人,隻傳給你這個解放軍。”我說:“我要給你拜師費,要重謝你。”他生氣了:“那我就不傳了。我要你報酬幹啥?我隻要你好好為你部隊治病,也濟世救民,醫德為上,不計錢財。”

  他先帶我在駐地附近治病。在華寧,一個多年偏癱病人,他給紮了針,吃了藥,病人自己走回去了。一個地區公安處長,多年胳臂抬不起,他一針紮好了。他每到一地,病人半夜開始排隊,有爬著,抬著來的,一個個都走回去了。

  他毫無保留,對我無方不教,手把手教我配藥,研製、作丸、煉膏。360高溫煉膏爐嗆得他咯血。他說:“隻要老山戰士日後說我的藥對他們有用,我就死而無怨!”

  他也對我無話不說,曾告訴我,他這一生很苦,少年時起就跟一個中醫學徒。師傅沒兒子。後來他結了婚,送了一個兒子給師傅,還簽了字契,兒子跟師傅姓,名字也改了。師傅見他心誠,傳給了他幾樣秘方。也傳下一個規矩---不傳外人。十一屆三中全會後,他覺得自己真正翻身了,各方麵都改善了,還得了個過去連做夢也做不到的教授名號。他想了好久,決定把秘方獻出來,但不知獻到哪裏好。聽了老山的英模報告,他決定來看看試試。最後下決心把秘方傳給我,還不是第一天來聽我介紹情況,也不是後來首長來看他,是看了我們醫院戰地搶救傷員的錄相,他當晚沒睡著,眼淚跟著流,他對自己說:“我再有一絲一毫保留,我就不是個中國人!”

  老教授不但教給了我秘方,也教給了我無私奉獻的精神。你看到了的,我們醫院現在開設了十幾間治癲癇病的病房,全國來的病人都有,還來過一位從國外回來的華僑,他幾十年的病,在許多國家都沒治好,我們給治好了,《春城晚報》登了他給我們的感謝信。這門技術也算我的“拿手戲”、“看家本事”。原先地方有人高價聘我,還許我蓋一個專門醫院。我也想走,感到在部隊沒搞頭。我在前麵打仗,讀小學的兒子叫同學紮瞎一隻眼,那家人是“地頭蛇”,派出所斷了個“自己打著的”完事。我愛人在城市,一家住兩間小房,別人搬新房她沒份,原因是“你愛人是軍官,部隊解決”。部隊上哪解決去?還有一些別的事,讓我心灰心涼。老教授來,我不能不想:人家與我非親非故,無私教我,不就看在我是個老山戰士麽?人家老遠趕來為老山戰士獻醫送藥,我怎忍心憑自己一技之長調頭走開呢?人家愛我這支攻下老山的光榮部隊,我是這部隊培養大的,不是應當加倍熱愛她麽!我向老教授表示:“隻要部隊需要,我決無二話,幹到老幹到死都行!”


  我在這個師醫院,看到了李雲德教授,後來在師裏又看到他。但我們隻在飯桌上見麵。他早出晚歸,歸後屋子內外又有許多病人,沒能找他深談。我從老山下來,半路上遇見由普友福陪同上老山的李雲德教授。1988年6月,我從《人民日報》上看到老山前線某部授予李雲德教授軍功章,李教授在授獎會上受到戰士們熱烈讚揚和歡呼的消息。李教授,我也在這裏向你表示祝賀,向你敬禮!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