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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雙眼睛裏的戰爭:南疆集團軍在1979---1987丁隆炎百人訪談錄5

(2008-04-30 10:10:16) 下一個

四、攻防篇


  曆時半月的1979年初自衛反擊戰,我軍掃蕩了距我邊境約80公裏內越軍重要據點與設施後,即主動回撤。這是戰前軍委領導早定下的方針,而不是如越南當局所喧嚷的是他們“舉國一致英勇抗擊中國侵略的輝煌勝利”。

  為了炫耀這個“勝利”,越南趁我回撤大舉推進,侵占了我邊境一線幾乎所有騎線點上的高山,修築堅固工事,並不斷向我方境內開槍開炮、燒殺擄掠;同時向退守柬泰邊境的民度柬埔寨部隊步步進逼,猖狂已極。

  於是,其後幾年雙方在邊境線上展開了激烈的爭奪戰。1980年我軍在羅家坪大山、1981年在扣林山、1984年在老山、者陰山、八裏河東山均給了敵人以殲滅性懲罰,其後又都粉碎了敵人無數次瘋狂反撲。

  下章(包括以後各章)主要選取我軍區駐滇部隊在上千次攻防戰鬥中尚鮮為人知的故事略加記述。不是按戰鬥地域、時間先後、戰功大小寫史列傳,也未按眾多的“戰例匯編”與“英雄譜”細加對照核查,疏漏訛誤在所難免,請讀者諒察。


 


憑兩塊巧克力的熱力……
---李義成(營長)


  1984年打老山,是舉國聞名的一次速決全殲戰,但仍有很多教訓值得記取。第一條就是接敵路線選擇太遠。

  4月26日下午五時我們營從臨時駐地出發,坐了一截車,六時開始徙步行軍,天雨路滑,每個戰士平均負重90斤,超過有的戰士本身體重。但大家情緒很高,上路就開跑,走出不到10公裏,天黑霧重,再看不見路了,又不許打電筒,遇田埂小路,隻聽得“乓乓”,一個接一個地摔進水田裏,爬起來,一身泥水,負重量又不知增加了多少。到達第一個目的地,按圖上距離算是30公裏,其實不止,用了整整12個小時。

  到天明時,我已認不出本連(我當時是九連長)戰士誰是誰了,每個人從頭到腳都被泥漿糊住了,都一個模樣。

  這一天晚上已經夠苦的了。

  27日天氣晴朗,雲開霧散,白天不能向前運動,就在林子裏隱蔽休息,叫大家在樹下草從裏鋪上雨衣睡覺。咋睡得著?一身粘乎乎濕漉漉的,又吃不上飯(不能生火),這個時候誰的腦子能停止轉悠?

  晚上天黑盡後,又開始奔波,到第二目的地距離40公裏,路更難走,盡是上坡下坎,趟溪過溝。走到半夜,走不到了。先頭排報告,前麵的連隊走脫了節,後麵的人不知前麵往哪個岔道去了。我跑到前麵去看,小岔路好幾條,都有足印,不好判斷。我急了,就近找了兩個老鄉,請他們帶路,老鄉見我們的模樣嚇人,不敢相信我們是中國人,好一陣連哄帶勸,還外加點強迫嚇唬,他才上路。

  趕上前麵連隊了。前麵傳話叫我到前麵去,我越過隊列,深一腳淺一腳地挨著人影跑上去,突然一腳踏空,順陡坡滾到崖下二十米,幸好沒碰上石頭,破了幾處皮無大傷,兩個通訊員前拉後推把我架上來了。

  到達一個小村寨,時間已三時半,離進攻出發地還有七八公裏,全是陡坡,幾乎沒路,距預定進攻時間隻有兩小時,而部隊都走得筋疲力盡了,隱約見一個個搖晃晃,歪倒倒的,喘得象一群牛。我決定,就地休息五分鍾,吃幹糧,清點人員,各班簡單動員一下:一定要按時到達。

  大家也知道,這時候不拿出全身的拚勁不行了。一聲“出發”令下,又呼呼往前衝。

  一個新兵在一陣衝刺後倒下了,抱住兩腿直打滾、喊叫:“班長,我不行了,我不行了!”

  我正趕上來,一氣之下,手槍上了頂膛火:不起來,我槍斃你!他聽出是我,又喊:連長,槍斃我吧,槍斃我吧,我不行了,不行了!我當時要不是怕槍聲暴露我們進攻意圖,說不定真把他斃了。那樣,我這一輩子也就再也不得心安了。

  我隻能伸手去拉他,一接觸到他,我就像觸到一塊冰,還感覺到他的手腳都在抽搐,我開始明白他是真病,但隻以為他什麽地方疼。正好營部醫助過來,立刻說出他的病症:連長,他是虛脫。

  我,窮孩子出身,知識不夠,哪知什麽叫虛脫。

  “連長,就是他身上的熱量耗盡了!”

  “有治嗎?”

  “誰身上帶糖?最好是巧克力。”

  有個幹部還真帶著巧克力。醫助接過來就朝他嘴裏塞,又灌水。

  兩三塊巧克力下去,他站起來了,又背上東西:連長,我……跟你走,我能行了。

  他,17歲,昨年底才到部隊,體重至多90斤。可身上背的什麽呢?反坦克雷,導爆索,自身武器彈藥、幹糧,光手榴彈就是8枚,子彈二百發,全身披掛滿了。他班長說:他是自己要求加大攜帶量的。當然,在他再前進時,許多東西被班裏同誌“搶”了。

  我們還未到攻擊出發位置,我方炮火準備開始了!炮火一響,各種通訊線路開通了,部隊也大吼大叫起來,呼呼啦往前趕。這個時候,再隱蔽你的進攻意圖沒必要,也不可能了。

  我們剛到達進攻位置,越軍也開始炮火反擊,有幾發落在剛散開的隊形裏,五六個同誌倒下了,也就是說,還沒開始戰鬥,我們就付出了代價。

  著名戰鬥英雄史光柱就是在這次戰鬥中出現的。他代替犧牲的排長指揮,自己連續三次負傷,最後率全排出色地完成任務。

  在進攻地,我又看到了那“虛脫”的小戰士,他上來了,雖然是晚了一些,但總算上來了。憑的是兩塊巧克力給予他的微薄的熱量,更憑他頑強的、高尚的意誌。

  他也參與了向第一個目標的攻擊。但還沒有來得及打出第一槍便犧牲了!

  敵人的火力封鎖了一道埡口,隻要我們一躍起就遭射擊。我們也很快組織火力和它對打,並很快把它壓下去了。戰士們躍過了溝口,但這個小兵沒能躍過,滾進了溝底,剛好暴露在敵人眼皮下……

  (李義成哭了,很久難以繼續談下去。)

  我為什麽不說出他的名字呢?因為我後來去過他家,我對他的父母說:你的兒子是英雄!雖然他沒有授予稱號,但他在我們全連全營,所有知道他的事跡的同誌心中,他和史光柱一樣,永遠受著敬仰和愛戴。

  我說的是真心話,並不單純為安慰他們。我想他們從我的傾泄而下的淚水裏,也不會懷疑我向他們說了假話。

  但我確實向他的父母隱瞞了他犧牲的真實情況與因由,我哭,不僅出於對這個小戰士至高無上精神的敬佩,也由於我的內疚。

  他死得太早,太遺憾!但,能怪他麽?又能怪我麽?

  我也不全怪上級,他們選擇長距離奔襲接敵,為的是保證戰鬥的突然性。但結果讓部隊打了一個可以說是極端疲勞,連站也站不住時的攻堅戰。

  但我們營還是在不到兩個小時內把老山拿下來了,這說明我們這支部隊真了不起。代價太大了!當然不僅僅是一個路線的選擇問題……

  我真不願說這個故事,想起來心裏也不是滋味,更不願說這個小戰士的名字,怕又惹他父母的傷心與責怪。但這個小戰士將永遠站在我的“課堂”上,教育我該怎麽當個指揮員。


 


咱七分鍾扼住了越南人的脖子
---李中平(營長)


  (他山東人,三十出頭,身高近一米八,體重不少於三百斤,仍顯得勻稱、英武,使我不由地想起他的老鄉武鬆。)

  老山所以重要,是它雄據於盤龍江河穀上方,河穀裏有一條公路,從我國通向越南,兩頭聯結兩國的交通幹線。站到老山上,睛好天氣兩頭都能看出二三十公裏之外,因而成了必爭之地。

  按國際慣例,兩國都不占邊界線上頂峰。過去中越友好,老山隻獵人偶爾出沒,不說山上,連附近也少有人煙。1979年我們在自衛反擊戰之後回撤,也沒有在老山設防,越南人把它占了。不但占了它,還占了它兩旁綿延幾百公裏所有騎線點上的峰頂。從這些山上往我們境內打炮,使得幾百個村鎮不得安寧。光文山州內幾年內死於炮擊下的就有三百多人。

  1980年我們打下了羅坪山,次年又打下了扣林山,這兩仗都是小試鋒芒,都是為打老山摸索經驗的。過後我們等了三年。還看不到越南人有一點把手縮回去的樣子,這才下決心,打這個地勢最重要、最險峻、又是它重兵設防,連續營造了幾年工事的老山。接著又打下了與老山互為犄角的者陰山、八裏河東山。

  後來我才知道,攻下這幾座大山還不是我們的真實目的,戰略上的意圖還在於吸引來它更大的兵力,聚而殲之。

  我們對越南小霸有效的製服,還不是攻下老山,而是其後幾次粉碎它的反撲,尤其是當年7月12日兩軍在這個峽穀叢林地一場決戰,越南人嘴上承不承認我不知道,恐怕在心裏是明白了自己遠非我方對手的。

  我講遠了。

  攻老山,先得攻下它伸向盤龍河一條山梁上的製高點。要不,你把老山拿下了,敵人可以順公路增兵,還可能進一步前出,兜住你的屁股。越南也是懂得“你打你的、我打我的”這一套的,向我們學的嘛。

  這製高點叫鬆毛嶺,高程662.6米。上級把這任務交給了我當時所在的六連。

  六連原是準備參加軍區大比武的,所以才把我從二連調來。不瞞你,我是個老“尖子”。1978年帶一個排到軍區比武,十麵單項獎旗我排拿回七麵,總分又是第一。1979年打出去,哪兒有硬骨頭我們排到哪啃,到處都在喊:李中平在哪?二排在哪?

  打老山前,團長張又俠說:我們得先抓住他的脖頸,讓他跑不了,進不了,動不了再打,……你說,哪是他脖頸?我指著著地圖說:鬆毛嶺---662.6,這還用說!他問,你看,哪個連完成這任務?我說,二連、六連,反正少不了我!他說:我就等你這話,就是你,帶六連!

  任務定下後,首先是我帶戰鬥小組長到現地勘察。就是趁黑夜大霧摸進去,再貓下來,等天明霧散時對敵陣地細心觀察。前後好幾次,可以說,我們對662.6每塊石頭都熟悉了。

  然後找了一個相似地形,反複搞演習。每天早晚不是爬大山,就是鑽密林,訓練部隊耐力。每人負重五十公斤。有的戰士借了老鄉的小石磨背上行軍。

  師團領導和我們一起確定了戰鬥方案,整個攻擊目標炮火準備36分鍾,但662.6附近幾個小山包隻打10分鍾。10分鍾後,我們連即向這些小山包攻擊,務期在全線炮擊停止前拿下,炮擊一停,再由這幾個小山包向大約100米外的662.6撲去,盡快攻占。

  我覺得這個方案是絕妙的,從六連兩個月應急訓練的成績看,我更增強了信心。但各級首長總是不太放心,老問:怎麽樣嗬?我對誰都表態:萬無一失,馬到成功!

  就在這個時候,出問題了。

  有一天,二連通訊員背了幾個大水壺,都灌滿了酒,說:連裏幹部請我回去一趟。我在二連十一年,從當兵到連長,大家怪好的。他們要請我,我也提了兩壺酒,去了。

  二連買了雞、肉,采了野菜、竹筍,滿豐盛的。大家都給我敬酒,心情都很激動,一敬我就喝,當晚醉倒了沒回連。團裏發現了,要我寫檢查,我不寫。我說回老連隊喝個酒算什麽?團裏宣布給我嚴重警告處分,全團通報批評。

  我更不通,有天團裏開會,散會後我又買了一壺酒,當政委麵一口喝了,還罵咧咧的:“他媽的,你們當大官的,就不知道什麽叫戰友情誼!”

  這下糟了!團長張又俠找我談話:你不用驕傲,以為少了你就不行,我另外找個人,看他能不能帶好六連。能不能把陣地拿下來!我一聽,急哭了,是真哭,不是假裝的。我說:“團長,我檢討,我保證不在喝酒了,你給我處分不行嗎?幹嗎撤了我?”

  團長也不是說著玩的。他說:“這次戰鬥最重要的是分毫不差執行協同計劃,要求有嚴格的組織紀律觀念,像你這樣任意胡行的角色絕對不行!”

  我這時真知道自己錯了。下了許多保證,總算保住了主攻連長沒被“取締”。

  誓師會上,師陳政委給我帶花後,又給我斟了一滿碗酒。我說:“我戒了!”陳政委說:“該喝的時候還得喝,你心裏不要有什麽……”我說:“政委,留著吧!等回來喝!”政委說:“好,好樣的!回來我再敬你勝利酒,慶功酒!我等著你們的勝利消息!”他把六連戰史上一麵光榮旗幟“百戰不殆”交到我手裏。

  出發時,我們住了兩個多月的瑤族村寨的男女老少都來了,站在部隊後麵,氣氛很靜肅,誰也不吭聲。

  這兩個多月,老鄉們已能叫出我們連每個人的名字,關係很親密。

  我隻問了大家東西帶好了沒有。然後叫整理服裝,喊了聲:向後轉,向鄉親們敬禮!

  我是臨時想起這一招的,不是哪裏規定要有這儀式,沒想到,鄉親們呼啦跑過來,抱住戰士們就哭,姑娘也抱,娘懷裏的孩子也哭……場麵太感人了!

  我們走到高山上,回頭還看見全村的人站在村外看著我們。

  我覺得這是一次很好的戰前動員,最後把部隊的勁頭鼓得足足的。有一個戰士,上路才發現他發燒,冷得打抖,我叫他返回去和留守的同誌看東西,他高低不幹:“我怎麽見老鄉?”

  戰鬥基本上按預定方案。炮擊一停,硝煙還未散,我們已衝上662.6,七分鍾,我們全殲了守敵!

  團裏聽到我們報告時,雖然有人觀察鏡裏看到我們上去了,還是加了兩分鍾轉報上級。所以報上是:九分鍾傳來第一個捷報---跟著炮彈前進的英雄六連!

  慶功會上,團長張又俠親自給我敬酒。我不喝。他說:“李中平,在關鍵時刻我不拿你當大頭拿誰?當時我不處分你我怎麽指揮這一戰!”他又說:“喝了,我再考慮取消你的處分。”

  我說:“我喝!但處分你還是留著,永遠作個記念!”


 


八裏河東山進攻戰中的謝國華
---座談記錄


盧揚文(班長)

  我當兵到連隊那天,是個雪夜,新兵們走了幾十裏,累得垮稀稀的,又聽說這是個馬上要去打仗的部隊,大家情緒更不高。有個大個子給我們打來了熱水,叫我們洗臉洗腳,還給一些人脫鞋襪。我們以為他是個炊事員,後來才知道他是副連長謝國華,1979年打仗的戰鬥英雄。新兵們有的很感動,也有的不以為然,哼哼冷笑,意思是這個幹部裝樣子。

  後來謝副連長給我們講課。他漢語不大流利,喀喀吧吧的。他說他是個彝族,家在深山,小時候常聽老人講以前的彝族奴隸社會,講奴隸就像牲口一樣,可買賣、送禮,平常用鐵鐐鎖著……他說,我講這些,他們有的人心裏一定在想,你又來憶苦思甜那一套了,但我是為給大家說明白,我願為大家多幹活,多辦事,不是圖什麽、撈什麽,是我真心愛今天,感謝今天,而除了有一身力氣,我拿不出別的什麽來……

  他是說到就作到的。我沒見過他一刻閑坐,各項訓練他都是教員兼示範,各項體育活動他都參加,打球技術不咋樣,但吼叫拚搶很凶,餘下的時間你就到炊事班找他吧,切菜、燒火、發豆芽、磨豆腐,啥都幹。

  作戰部隊排長都有通訊員。謝副連長通訊員叫小古,是個苗族,新兵,才十七,矮小的個。照小古現在的話來說,他們的位置其實是倒過來的。行軍。副連長給他背東西,還一聲聲喊:小古,跟上了嗎?一次敵炮襲來,副連長撲在小古身上。現在,小古提起副連長就哭。

  開進那晚上,副連長帶尖兵班。休息時,他從隊前跑到隊尾,又從隊尾跑回隊前,給大家鼓勁。其實他什麽話也沒說,隻問:都上來了吧?沒什麽事吧?大家看著他身上除了自己的東西外,還給別人背一挺機槍,兩發火箭彈,步履輕快,樂哈哈的,心裏就覺得很踏實,有一種安全感。


王時金(班長)

  謝副連長很有性格,火起來也罵人,打老山,上級叫我們連當預備隊,他情緒很大,罵罵咧咧的,還編了順口溜:戰前叫得凶,打仗沒有份,人前矮一頭,首長有偏心……到後來,上級把攻占八裏河東山主峰的任務交給我們連,全連沸騰了,謝副連長更高興。

  動員時,軍師團首長都來了。師裏陳政委問:“謝英雄,聽說你講怪話了?”他嘿嘿一笑:“啥英雄,過去的事了,英雄不英雄,還看以後的。”他對全連表態很簡單,帽子一摔,露個光頭:“大家看著我,我走前,我到哪你們到哪,我倒下了,你們繼續前進,有一個人活著就不能停止攻擊!”

  戰後,我們發現了他的遺書,上寫:媽媽,我想念你。我家兩代軍人(謝父參加過抗美援朝)你有三個兒子,獻出一個是應該的,為的是你常說的一句話:彝家世世代代再不當娃子(奴隸)了!

  1984年5月13日晚,謝副連長帶隊摸到敵陣前作最後偵察,14日深夜才返回,淩晨我方炮擊高開始了。

  八裏河東山的34、附34號高地為敵核心陣地,四周樹大草密、山勢陡峻,敵工事十分堅固,且縱橫交錯,僅隱蔽工事25個,上複六層大圓木,再複以石方、土包,守敵為一個連部帶一個排。

  謝副連長帶三排總在最前,在主峰下,一道鐵絲網攔住了通路,他搶過一戰士炸藥包,叫大家隱蔽,隻聽得轟的一聲,謝副連長冒著硝煙衝過了被炸開的鐵絲網,邊衝邊用衝鋒槍掃,在離敵主峰10多米處,敵一發炮彈打來,他壯烈犧牲了。


徐登傑(教導員)

  謝國華驃悍英俊,是個標準的男子漢,當了英雄後,又多次評為優秀黨員、精神文明標兵。有不少姑娘追求他。一次在昆明開英模會,一個報社女大學生記者聽了他的報告後又采訪了他,對他深為敬佩,給他寫了好多信。那時我是他的指導員,他把信給我看了。姑娘一往情深,信寫得象詩。謝回信說:“我連信都寫不起,與你懸殊太大,不敢高攀。”姑娘又來信:“我相信,像你這樣的人,什麽都學得會。”;連隊也有人勸說他:“你這傻瓜,有個這麽好的對象找上門來還推推扭扭的。”他說:“我不能光想自己不想別人,我得自量。”後來他對姑娘說:“我母親苦了一輩子,我想在家鄉找個能侍候她的人。”姑娘隻好作罷。不久。他到軍區開會,住在一個招待所,認識了一個女服務員,她是共青團員,多次評為先進工作者。姑娘又是一封接一封信,表示熱烈的愛慕之情,他又問我的意見,我說:“這個妥,很班配。”他回了信:“列了自己好多條缺點:文化低,家境苦,脾氣毛躁……姑娘來信說:“有你這一條誠實謙虛的優點,再有一百條缺點我也喜歡!”

  他們好了,商定了戰後結婚。

  謝國華犧牲後,部隊接了他母親來參加慶功會。悲痛欲絕的母親見到了這位端莊秀麗的姑娘。

  “媽媽,你認識我嗎?”

  “不,不認識……”

  “媽媽,我是你的女兒,你兒子的未婚妻呀!”

  “不,不是。你認錯人了吧?”

  姑娘拿出了她和謝國華的合照給老人看。

  老人抱住姑娘,一聲聲喊:心肝呀,天神呀,太陽呀,星星呀,然後抹去淚,笑著對姑娘說:

  “兒子沒騙我,沒騙我……”

  “他給您說了?”

  “沒,他一字沒提,隻在信上寫著:媽媽,你的兒子本是一條蟲,如今共產黨讓他變成了一條龍,他飛過五彩祥雲,見過天庭仙國了……”

  “媽媽,那是他比方……”

  “不,不是比方,是真的!我雖沒見過他升空飛騰,可我見到了與他並翅齊飛的金鳳凰了,我相信了,我心滿意足了!”

  “媽媽,我的好媽媽呀!”

  ……

  如今她們還常來常往,親如母女。


馬美能(團政治部主任)

  謝國華犧牲後,敵人憑藉主峰堅固工事對我射擊,排長宋慶來代理副連長指揮,不到五分鍾犧牲,一班長先代排長,後代副連長,五分鍾後又犧牲。二連長羅祥本來在連指揮火箭筒、機槍對敵壓製射擊,這時他趕到了尖兵排,對大家說:現在我就是副連長,你們跟著我,我到哪,你們到哪!他滿身是手榴彈,又叫通訊員背了兩挎包緊隨他身後。他率先向敵陣猛衝猛打,衝鋒槍、手榴彈並用,一路高喊:“跟我來,34號是我二連包下了的!”大家也喊著:“向連長、副連長學習,衝上主峰,為祖國立功,為連隊爭光!”真是一人拚命,萬人難擋,不到10分鍾,二連衝上去了,攻占了34號高地,斃敵36名。

  緊接著,羅連長又率領全連一鼓作氣攻下了附34號高地,與此同時,我四連也從其他方向攻奪了31、32、33等高地,至此,八裏河東山各山頭全部為我攻占,僅用了62分鍾。

  事後,羅祥說:我當時想到死,覺得死了也比二連的榮譽垮在我的名下好受。

  二連在曆史上戰功累累,淮海戰役中獲得過英雄三員連隊稱號---一次戰鬥中連幹全部犧牲,由通訊員、衛生員、司號員指揮,取得重大勝利。1979年對越自衛反擊又被中央軍委命名為“攻堅英雄連”。這次戰後被命名為“老山鋼刀連”。

  謝國華犧牲後,軍政治部首長王誌學和師團領導親自到陣地把他抬下山。上級再次命名他為一級戰鬥英雄。


 


打死敵人一個大尉,我們不認得“牌牌”
---陳壽祿(作訓參謀,者陰山戰鬥中“鋼刀二連”排長)


  進攻者陰山,我們二連擔任穿插,很順利,沒有一個人踩著地雷。因為我們事先對穿插地段摸得很清楚,穿插前秘密占領了離敵人一個蘇式冰雹式火箭炮陣地隻800公尺的高地,能夠很清楚地看見敵人。攻擊開始,我們衝擊到離這個陣地隻100公尺才被發現,很可惜,隻打死兩個敵人,其他的都跑他媽的了,隻繳獲了一些火箭彈。

  敵人來反撲3次,第2次我們打死了37名敵人。

  到達我們的穿插目的地41號高地後,發現不遠處有敵一個公安屯的營房大院。事後才知道,那裏有敵官兵100多人駐守,由一個大尉指揮,叫105公安屯。營房是法國人修的,是個四合院,修在一個山包包上。大院牆外有三道塹壕,塹壕外有鐵絲網,營房下有地道,通外圍工事。

  這個公安屯自1979年以來多次參加驅趕迫害當地華僑,襲擾我邊境,是反華排華的急先鋒,受到過越南國防部的表揚。我們繳獲了他好多亂七八糟的“榮譽”旗幟。

  開始,它主動向我們占領的陣地射擊,我們根據它的火力判斷,以為不過三五十人。

  收拾完者陰山主峰的敵人後,我們決定把這個公安屯拿下來。

  我們的炮打得很準,都在敵營房大院內爆炸。

  攻擊時,一班長李德利把爆破筒壓在鐵絲網上,自己壓在筒上,讓戰友們從他的背上踩過去,越過鐵絲網。

  炮擊停時,我們一排已到了敵人大院門外。(原二連指導員吳道文說,排長陳壽祿是第一個衝進院子的。)不,是戰士蘇良軒最先進了院子。這時,院子四角的崗樓的各種火器一齊響了,大概敵人也從躲炮的坑道地洞裏鑽出來了。拚命用火力封鎖院門,同時向我們射擊。院子裏,唯一可讓我們藏身的隻有一個靠牆的洗衣服的水泥台下方。我們鑽進去了,很快就被一陣潑水似的彈丸和煙塵罩住,一動不能動。

  蘇良軒是火箭炮手,扛來了40火箭筒。他瞧我笑笑,向一個崗樓火力點瞄準,但他的背抵著牆,他可能考慮到火箭尾部噴出的火會燒著他自己和戰友們,突然滾出了水泥台,在毫無掩護的地方向敵發射。這時,我正全力向敵人射擊,等注意到他時,隻見一個碉樓飛了,正是蘇良軒一發火箭彈將它擊中,彈丸是從射孔裏鑽進去的。他沒有再退回來,就地裝了第二發彈,我正想喊他,提醒他再退回洗衣台下裝彈時,第二發彈從他手裏飛出去了,又摧毀了敵人一個火力點。他滾回來了,但火箭筒已無力帶回,它留在原地被敵人的子彈打得乓乓的,筒口冒著一絲絲煙氣,原來,他已身中數彈。這時,敵人由於兩個碉樓被打掉,其它兩個也就有有氣無力了,我們排又衝進來幾個人,領頭的是李勝安,他們沒在院子裏停留,一口氣衝進了房子。見敵人慌張地滾進了射擊孔旁的地洞,他又跟著進了洞,朝裏麵猛掃……。

  蘇良軒在洗衣台下大口喘息著,眼睛還是盯著幾步外的火箭筒,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來不及對他說什麽,來不及安慰他幾句,鼓勵他幾句,我隻是拍了拍他的肩頭,就趁敵人碉樓射擊稀疏時衝進了房子裏,我要去指揮那裏的戰鬥。

  我剛離開那裏,蘇良軒又一次滾出水泥台下,來到他的火箭筒旁,再一次暴露在敵人的火力下。在他又裝上第三發火箭彈,向敵人瞄準時,身中數彈,火箭筒從他手裏滾落了。二班長張觀德將他抱住,拖到水泥台下,他緊緊抓住張觀德的手,搖了搖頭,帶著深深的遺憾閉上了雙眼。

  蘇良軒是四川渡口人,1982年入伍,父親是攀枝花礦山工人。

  我們很快占領了房子,但敵人都順地洞跑了。我們先朝地洞扔手榴彈,扔炸藥包,打火箭彈,接著往裏麵衝。地洞裏黑糊糊的,我們為了減少意外傷亡,采取一個小組火力掩護,一個小組往前搜索,交替前進,逐個暗道搜剿。敵人在暗道裏留下了27具屍體,在炸塌的幾個洞裏壓死了多少人,我們就無法清理了。

  通訊員徐得利在地洞搜索中走在最前,也是最先開火。大家跟在他後麵,牽著一根尼龍繩走。走著走著,他覺得腳下響聲不對,伸手一摸是一塊四方形蓋板,他掀開蓋板,先是一顆手榴彈、接著又是一梭子,隨即傳出一聲慘叫。他端著槍摸進去,裏麵又暗又臭,忽然,絆著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順手拉將起,是一個人。拖到亮處,才見那人還活著,但隻有眼睛還軲轆轉,嘴吧一張一張的,沒等我們搶救就閉氣了。這人領章上戴著綠底板白花花的牌牌,我們不認得,估計他是個官,後來把這個人的衣服領章交上去時,才知道他是個大尉,原來還是個營長。

  我們在這裏繳獲了無線電、有線電通訊設備,還有大量糧食,軍需品、武器彈藥等。

  帶領我們打這一仗的是副連長耿德謙,他很有經驗,我那時代理排長,除了衝衝殺殺,基本上不懂指揮。


 


父母丟下我,要我自變蛟龍
---孟興祥(連長)


  采訪結束後,我到處宣揚,孟興祥的事跡如當時報導出去,他和他的部隊一定名揚天下!當時各級介紹的采訪對象名單上,卻都沒有他。在為我召開的一次座談會上他想發言,頭一句話有三個“反正”,反正我們在最前麵、反正我們的戰果很大,反正……我覺得他的樣子可愛。但可能文化低些,不善言談,也就沒細心傾聽。後來,主人安排我到他的宿舍午休,發現他那裏貼滿了字畫,有很難認的篆書。我問誰寫的,他笑了笑。我又問誰教你的?他斂住笑,咬住嘴唇,開始了他以下的談話。


  我父母親愛寫會畫,都在楚雄教中學,都是模範教師,文化大革命開始,我剛記事,家裏一會來一群人,帶紅袖套,見了父母就罰跪、就打、就捆綁、掛黑牌子,開始我哭,人家說,父母是壞人,我也就不再怨打的人,隻怨父母為啥不當好人。

  父母兩膝跪爛,全身是傷,傷口生蛆了,爬滿床;造反派還是來打,用鞋子打他的傷口,在他背上安釘子,母親傷輕點,但也隻能扶著牆、桌子一步步挪動,去給父親和我做飯。醫療是談不上,吃的都是湯湯水水。

  沒人來,父親就盯著我,向我招手。我不過去。怕蛆婆子……

  1966年2月25日,我5歲半。媽媽給我穿了一套新棉衣,是舊衣改的。對我說:我們管不了你啦,靠你自己長大成人啦,自變蛟龍啦!……父母把我搶過來奪過去,抱住大哭,把新棉衣澆了一層淚水。

  他們就在這同一天死了。父親四十,母親小兩歲。

  我有個哥哥,後來就是哥哥帶著我,求鄉鄰親友接濟,和要飯差不多。父母死後,我越懂事越不說話,所以現在還有點“結”剛到部隊“結”得更厲害。

  1980年,我正讀高中,成績在我們那鄉村中學第一,父母的平反通知書下來了。我才知道父母就“壞”在年年當模範,被人嫉恨,說他是黑典型。政府的人說,你們家什麽也沒有,也沒什麽退賠的,給你優待一百元錢吧!正招兵,我對哥說,那不如優待我當個解放軍呢!就這麽我當了兵。

  對部隊,我什麽都滿意。沒人問過我父母幹啥的,我也不說那些事,再看不到異樣的眼光,在家,不管父母平沒平反,我總覺得人家看我的眼光不同些。部隊吃飯管夠,小時候我見過築路工地這麽吃,晚上做夢都夢見大鍋飯。指導員講課,否定文化大革命,批“四人幫”,我聽起來真舒服,勝過看電影。

  反正,我沒覺得部隊哪點不好,哪點苦。

  守老山,從來不知什麽叫“苦”的我也覺得苦了,受不了了。

  我們排守著一個前沿陣地的突出山包。敵人丟了這陣地後,不服氣,天天打炮。原來這裏是水桶粗的雜木、碗口粗的竹子,密麻麻的,不久被炸光了,泥巴又翻了幾次,滿山頭都是浮土,一掌能插下多深去,幾乎每晚上都有敵人特工來偷襲。

  我們在山包上修了工事。但不論白天晚上,大部分從都不呆在工事裏,分散在各處監視敵人。順交通壕走到盡頭,再刨開浮土,把自己藏進去,隻露出半個頭,兩隻眼。因這山上很少見晴,總是雨霧鰨荒芸闖鋈迕祝徽庋憔筒荒薌霸綬⑾滯迪牡腥恕

  每個人都是日夜在泥水裏泡著,關節都紅腫了,接著是爛襠、長瘡、長濕毒。上崗時不能直立行走,隻能爬。上崗後,幾個近哨位互相用電線拴住褲腳,隨時拉動聯係,怕睡過去,也怕昏迷,因為發生過幾起躺在哨位坑就不省人事的情況。

  很少能吃上熱食,主食是壓縮餅幹,喝的是缸碗盆缽接的雨水,後麵供應不上,運送物資的軍工每次來都有傷亡。有一次送來一麻袋“熱”飯和肉食,大家吃著有點餿,還有股汗味,可一點沒剩下。

  來過一個新華社記者,也來過我們師參謀長王繼堂。他們都說,我們攻守老山的艱苦程度如果不是世界戰爭史上空前的,也是少見的。記者照了一些照片,說是拿回去登報,後來沒見登出來。我想也不好登,我們那樣子太可怕,一般人不好理解。

  5月8日晚,天黑,大霧,沒任何聲音。半夜一點半,二班副向我報告:排長,前麵有人說話、微微的。我去潛聽了好一陣,聽見了悉悉簌簌的草木搖動的聲音。

  一會,一顆地雷響了,過後一個多小時,再沒有聲息。我估計,敵人想麻痹我們,作出踏響地雷就縮回去了的假象,其實已到了我們陣地前埋伏下。

  我把無炮、火箭筒全調在這個方向,手榴彈也準備夠,綁成三枚一束。

  我叫機槍手李光華一人留在主峰假工事內,到時候打一兩個點射換一個地方。

  到三時許,敵人往我們山頭打了曳光彈。我才看清,我們陣地前遍山是人。敵人吼起來,聲音很大,分成兩路向我們湧浪似地推過來。

  李光華先開火。“噠噠噠,噠噠噠……”一會一個地方,敵人上當了,以為我們固守著主峰,隻仰起頭朝那裏看。

  一直等到敵人推到我們眼鼻子下麵時,我才喊:打!手榴彈打前,火箭筒打後,無炮打敵陣中重火力。

  敵人曳光彈這時不敢打了。我們隻聽見一束手榴彈下去,一片哭喊聲。我們42人,隨便打也能打到他們,他們卻隻能盲目射擊,因我們不用步、機槍,手榴彈在夜裏打出去,他很難立刻分辨出從哪方來的。

  這是我當排長後指揮的第一戰。我沒上過軍校,這一仗的打法全是從《上甘嶺》電影裏學來的。

  敵人第一個波次打下去了,又從另一側攻上來。我們地勢熟,很快又轉到另一麵照樣打了他一家夥。

  最後一次,快天亮了,敵人分三路來,我聽清了他們當官的喊“唰,唰!”大概是“衝”的意思,但士兵隻是幹吼,不敢往前來。這時我們副連長龍洪春帶了援兵來,上級的炮火也開始攔阻射擊,把敵人徹底打下去了。

  我估計,敵人不少於一個營,在我們陣地前留下十幾具屍體,更多的傷亡人員當然是被拖走了,到處可見殘肢斷臂、武器彈藥。我們隻能在近處搜索,僅火箭筒就有八具(五具打爛),機槍、衝鋒槍一二十支。

  我們無一傷亡!

  二班李光華在主峰遊動射擊、迷惑敵人,起了大作用,他是四川大足人,當年新兵,才18歲。火箭筒手趙躍進,人稱照妖鏡,山西人,也是當年新兵,18歲。他動作快、發射準。他是孤兒,常說,排長,從沒人像你對我好。可惜,他後來犧牲了。那晚上他打出的幾十發火箭彈就沒有虛發過。還有個新兵王占友,河北人,在陣地昏倒過五次,就是不下陣地。

  上級給我批了二等功,連裏報的一等。連長李新富後來對我說:孟興祥,早知上級批功打折扣,我該報你個一級英雄,虧了你啦!我說,虧什麽,沒有鄧副主席,沒有十一屆三中全會,我永遠是個小“黑幫”,永世也不得翻身。

  我們整整在陣地上一百天,後來又打了幾仗……反正是,很苦,很苦!不說打,就是平常年月在那裏活過一百天也不易的。


  我聽說,孟興祥至今沒考上軍校,每次,都差幾分,下步可能轉業。回到集團軍,我向那裏的首長提出的唯一建議是,應該保送他,像他這樣的人不當我們的建軍骨幹叫誰當呢?


 


同誌們對我們喊:繳槍不殺……
---楊國躍(排長,著名的“李海欣高地”十五勇士之一,全國戰鬥英雄。)


  在某部營房大院廣場上,屹立著一座雕塑,遠看,它是一架巍峨雄偉的高山,近看,則是十五個正在與敵人殊死搏鬥的戰士群像。這珍貴的藝術品是來前線慰問的四川美術學院師生留下的。但參加意見和製作的則有這個部隊許多熟悉“李海欣高地”十五勇士的人,因而部隊裏即使是後來入伍的戰士也能在雕像前給你指出十五勇士的姓名,戰士中的表現……未了,也許還會不無遺憾地告訴來訪者:現在留下來的隻有一個楊國躍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這個師,這個軍都形成了一個習慣,老兵退伍、新兵入伍都來這個塑像前留個紀念像,後來則是有組織地來到這兒舉行老兵告別軍營或新兵入伍宣誓儀式。自然,誰都希望還能見到這十五勇士中除犧牲和因為傷重離隊之外唯一留隊的楊國躍同誌。

  我當然也見到了楊國躍。下車伊始就急不可耐找到了他的家。

  假若有一位電影或電視作者要拍攝一個威名遠揚的戰鬥英雄的家,他的設計,他的想像哪怕是極其樸實的,大概也會和我所看到的實景相去很遠很遠。

  他住了僅能放下一床一桌的小屋,這並不使我奇怪,因為他愛人是臨時來隊,他還不具備帶愛人隨軍的條件。我奇怪的是他床上的被褥都是打了補丁的,可以說家徒四壁。僅有的“高檔”物件大概就是一個老式半導體收音機,還貼了一塊傷濕止痛膏。他不好意思地說:小兒子淘氣,甩壞了!我這才又注意到他的小兒子,一歲零三個月,正有滋有味地啃食一個大饅頭。我問:他還喝牛奶吧?他說,喝什麽牛奶,牛奶啥味道他也不知……在我的追問下,他告訴我,他23級,正排,每月96元,管三個人生活,還得勻出幾個給老人。他問,牛奶多少錢一斤?我說一斤一個月大概十五六塊吧。天嗬!他驚歎一聲。

  他並沒有發現我的兩眼酸澀,開始講起了他和十五勇士的故事


  我1982年入伍,1983年臨戰訓練當班長,我們班一個四川新兵跑了,後來找了回來,連長批評我無能,我就要求不當班長,自願當了戰士,連裏怕我也跑了,派人看著我。

  頭一仗我打好了,立了三等功,九班長犧牲,連裏還叫我去當九班長,我隻好服從。

  防禦戰我們班守142高地,才五個人,連裏又加強了一個重機班,也是五個人,由代理排長李海欣領著。在142守了幾十天,後來又從邊防團調了4個人來我們班,這就是後來的“15勇士”!

  邊防團的4個人來了就趕上“7.12”,有的人是死後才從名冊上知道姓啥叫啥的。

  7月11日晚上級就有通報,叫不要睡覺,等著。快天亮時,敵人真來了。這一戰打得好,首先是情報立功。

  半夜三點過,霧像小雨,看不出去,但聽到下麵喘氣和草動的聲音,估計人很多。我們很害怕。包括排長在內,都沒打過大的仗,都說來了就打,死了算,也沒個周密方案。

  敵人來近了,黑糊糊的大片影子,在半坡趴下了,接著就是一陣炮,把我們陣地炸成一鍋煙。炮一停,敵人呼啦衝到我們陣地前,被我們衝鋒槍手榴彈撩到了一大片。正打得起勁,後麵幾十個敵人突進了我們塹壕,排長叫我帶4個人,回過頭去對付他們。我們一家夥幹倒它十幾個,其餘的退下去了。但另一麵又上來了一大群,幸好排長在這一麵先安好了定向地雷,一按,炸得敵人鬼哭狼嚎。排長剛挺起身子,兩發高射機槍擊中了他的右胸,血流不止。張慶龍忙跑去給他包紮,他推開小張,抓起衝鋒槍朝敵人猛打,邊打邊喊:小張,別管我,快去消滅敵人!

  敵人還是瘋狂地撲上來了,李海欣排長忍著劇痛,向另一顆定向地雷壓火點爬去,隻聽“轟”的一聲巨響,敵人留下幾具屍體,其餘的連滾帶爬退了下去。這時,我才得知排長負了重傷,連忙跑去。我解開他的衣扣一看,子彈進口不大,兩處出口碗大,呼呼噴血,我給他包紮了,但血止不住。他背靠戰壕坐定,對我說:九班長,我不行了,陣地交給你了,剩一個人也不能退……後來我去迎擊又快拱上來的敵人,排長兩手摳土,在陣地上爬了好長一截路,將第三顆地雷引爆。在這同時,敵人扔上來一塊炸藥在他近旁爆炸,他壯烈犧牲了!他殘缺的軀體上,猶可見一隻手緊緊抓住電池,一隻手拉著電線。

  排長李海欣是河南臨穎縣人,1962年生,1980年高中畢業後應征入伍。

  排長犧牲後,隻有我來指揮了。

  當時我認定了,反正是回不去也活不成了,爭取多幹倒幾個敵人再死,人到那時也就不怕了。

  敵人一陣炮擊一陣進攻,被打下一股又來一股。我們僅有的一部指揮機炸壞了,重機槍炸飛了,戰壕炸平了。幾百米平方的一個山頭成了個煙團團。我懂啥指揮?就是叫大家拉大距離,二三十米一個人,不管傷到哪,有一口氣就打。說實在的,這也不叫指揮,叫拚命。大家也是這心思!豁出來了!加上在這裏守了幾十天,挨炮的經驗足足的,會聽會躲,不不,後來耳朵聽不見了,全憑感覺,一會跳一會滾一會翻跟頭……敵人也傻,在那樣的密霧濃煙下一窩蜂似的往上衝,找死不是嗎?

  為了和連裏聯係上,我叫通訊員唐友國突出去。他剛離開陣地,亂石堆裏跳起3個敵人,他先敵開火,打倒了倆,自己也中彈倒下了。他才17歲,新兵,我真不該叫他去。我們班的機槍手、苗族戰士周忠烈見小唐倒下,想把他救回來。他衝過去,掃倒了幾個敵人後,胸部中彈倒在彈坑裏,敵人見他曲蜷著身子,一動不動,撲上來想抓住他,周忠烈猛地拉響了一顆手榴彈,與敵人同歸於盡。

  像周忠烈這樣的英雄,我們陣地上還有個劉家富,他負傷了,不能動了,子彈也打光了,他見五、六個越軍已經進了塹壕,蔫梭梭地走過來,他把自己埋住了,等幾個敵人過去,另幾個在他跟前四處張望時,他手裏的手榴彈拉響了……

  到打下敵人5次進攻後,我們15個人已有5人犧牲,其餘10人9人負傷,5人是重傷。我也負傷,敵人一發炮彈在我近旁3公尺處爆炸,我當時被炸昏,氣浪剮掉了我的半邊褲子,幸好我的腿隻受著一點輕傷,肉皮火辣辣地疼。到現在我的一隻耳朵聽力減弱,還常流膿。

  到敵人第六次進攻時,我們10人撤進了陣地上一條坑道。

  這坑道是越軍留下的,有15米長,之字形。越軍占領表麵陣地後,起初不知道我們藏在這坑道裏,是我軍觀察到142陣地上都是敵人後,以為我們都死了,就往這兒進行猛烈炮擊。越軍躲炮,退著往坑道裏來,被我們打得吱哇亂叫,這才猛醒過來,端起槍,喊著:中國兵,不要打,我們也優待俘虜……話沒喊完,被我們送上“西天”好幾個。

  我守在洞口,聽見陣地上炮彈呼呼地來,轟轟地炸,都準確地落在敵群中,雖然坑道裏也感到地動山搖,但心情格外痛快,顧不得想洞頂隨時可能塌下來。炮聲剛停,我就聽到了激烈的槍聲,估計是我們反擊開始了!我,唯一沒負傷的蔣誌華,輕傷的張慶龍和夏錦忠一起首先衝出了坑道,接著是重傷員胡友文等也衝了出來。我們順著陣地轉了一圈,到處是成堆的越軍屍體,一個活的也沒有。我們自己把陣地奪回來了!

  過了一會兒,我們排七班和9連1排的同誌們上來了。他們對我們喊:“濃鬆空依”---越語:繳槍不殺!我連忙回答:別打,是我們!……同誌們緊緊把我們抱住,都哭了。我們哭得更凶。

  (團長張又俠對筆者說:我這一生最痛快的一天莫過於7月12日,那天最痛快的幾件事---一是師長通知:炮彈運上來了,放開手打!二是142高地,還有我們的人!……)

  這天,我們在陣地堅守了十多個小時,打退了敵人1個加強營的6次進攻。

  9連一排帶來了電台,團長命令我們10個人立即撤下去。

  當晚回到連指揮所,我沒有褲子,蚊子很多,叮著我的傷口咬,我連趕蚊子的勁都沒了。第二天早上醒來,一條腿腫了,滿是血,血上一層黑乎乎的蚊蟲。營長派人來接我,又把我送到前指的醫院。團長來看我,見我傷不重,說:包紮一下,換換衣衫,準備上北京!

  我跟團長坐飛機到北京,參加了八一招待會。以後幾次見到楊尚昆副主席。他還給我們敬酒,說:前線回來的英雄們,你們的功績將載入我軍史冊,祝你們在部隊建設中繼續成長再立新功!聽說我是不久前參加“李海欣高地”戰鬥的,楊副主席還專門向我舉杯:為“李海欣高地”的英雄們,幹杯!

  楊副主席還找我們座談,問我們的戰鬥情況,對部隊建設的意見,家裏有什麽困難。大家說的都是戰鬥情況,我也就不好說別的。其實我們家鄉情況特殊,是夾皮溝,一直沒富起來……


 


“排長,再打不成撲克了!”
---唐本讓(指導員)


  我很想給我的通訊員雷少華寫個墓誌銘,立在小雷家鄉的村頭。

  打仗前,我是6連排長。上級給我派了個通訊員,就是雷少華。他個子不大,黑瘦,一身的豬潲氣味,樣子有點憨乎乎的。

  我對連裏說,不幹。連裏說,他養豬可表現好呢,這回堅決要求上前線,寫了四次申請。我說,養豬得行,打仗就難說了。小雷表現好,下雪天下池打水浮萍,70頭豬個個圓肥,我也知道,可他一天沒訓練過呀。

  向前線開進時,有天晚上我們的車子差點掉進深溝去,一個車後輪已懸到崖邊下。小雷說,排長,我們不會死,還有後福哩。我沒好氣地:迷信!

  我們在總攻前一晚上開進去,爬上一座陡坡時,誰都動不了啦。我把背包放下墊坐。背包軲轆轆滾下了崖腳,我也懶得去揀。大家都笑。我心想,死不了再回來揀吧。到天亮時,眼看總攻快開始了,雷少華才從後麵一顛一顛跑來,在他的背包上再加著我的背包。我心裏說不出的感激,摟住他,用毛巾揩著他一臉的黑汗。

  進攻八裏河東山,團裏叫我們排擔任佯攻。團長說:唐本讓,你要作好準備,我們給你們準備了足夠的擔架,但你要盡量減少傷亡……

  小雷問我:排長,啥叫佯攻?我說:佯攻就是打次要方向,迷惑敵人,把它的火力吸引過來,保證主攻方向的突擊性。也就是說,準備丟了我們這個排,去送死!你怕嗎?他挺高興的樣子:排長,我不怕,要死我替你先死!

  那一仗,我們排都換成了曳光彈,槍一響,敵人炮彈就按過來了。雷少華幾次把我按倒,用身體保護我。因為我帶著報話耳機,隻注意和上頭聯係了。有一塊彈片穿過我們兩人膝間插到地下,要不是小雷及時把我抱住滾出兩米外,我們都完了。

  那次我們完成了佯攻任務,全排隻傷2亡2,我和雷都安全無恙。戰後,本要給雷少華立功,但他堅決把功讓給了一位烈士。

  防禦期間,我排守衛東山主峰。到攻占下主峰的兩個月後,我連已在這裏加固了原有工事,大多數掩蔽部都是由3層大圓木,5、6層麻袋與虛土構成,外接塹壕、交通壕和各種射擊工事。雖然我們很造孽,胳肢、胯襠都爛了,全身都是膿泡瘡、虱子起溜溜,但我們情緒很高、很樂觀。打撲克的勁頭很旺盛。

  雷少華和我打對家,我們有暗號。比如喊一聲打,對方看你握牌的食指在哪個角上,便知道出什麽牌,所以我們是絕對冠軍,所向無敵。輸家罰戴鋼盔,最多有戴上七八頂的,壓得腰都直不起來,邊打邊笑,笑掉了鋼盔又得加罰一頂。

  1984年7月11日晚,我們撲克戰正打得熱鬧時,前沿觀察哨一班長打電話來:排長,下麵有動靜!我說,你好好觀察。過一會兒,他又報告:排長,真有動靜呢!“激戰”方酣的人罵起來了:“大驚小怪的!”我說:“放下吧,我去前麵看看。”雷少華是個撲克迷,又是他蠻有信心取得又一個“摳底”戰果的時刻,連忙喊:“把牌撲倒,哪個動是狗雞巴,打完仗再接著幹!”

  我到前麵一看,果然陣地前有異常聲響。雷少華也說,還真有情況哩,我早就等得不耐煩了。

  不久,老山方向傳來很激烈的槍炮聲。到淩晨,連長楊彩忠也來了,望遠鏡透過霧障,看得見黑糊糊的人影。七點過,敵人分三路上來了。

  我當時很有信心,因為敵人進攻的路線正是我們早預料到的,協同計劃也早訂好了。

  60米、50米、40米,敵人漸漸來近了。雷少華有點發抖。排長,這麽多呀!我說“你怕啦!”他說“哪個狗日的怕!”

  到敵人距我15米時,我一聲喊“打”整個陣地槍炮聲大作,子彈就像狂風向敵群卷了過去。雷少華就像個孩子過年放鞭炮似的高興,排長,我又幹掉一個,你看呀,看呀!這兩個月來,小雷練射擊和打撲克一樣的起勁,已經練就了一手好槍法。

  “排長,看呀,我一槍打在那狗日端機槍的太陽筋上!”他一連打倒了四個。

  很快,敵人的炮彈也鋪天蓋地打過來了。我帶著小雷一麵指揮戰鬥,一麵打擊敵人,在幾個班的陣地上來回跑。在打退敵人第五次衝鋒後,突然,一股強大的氣浪把我掀倒,爬起來我又向敵人射擊,“咦,怎麽聽不見小雷喊叫了?”回頭一看,他躺在地上,扭動身子想抓住塹壕上一塊石頭再站起來。我跑過去,隻見一股血從他胸內滲出來,連忙替他包紮。

  他靠塹壕半躺著,還看著我笑:排長,撲克,打不成了……突然,他一聲大喊,把我推得遠遠的。

  我震昏了,土把我掩埋了,十幾分鍾我中斷了指揮。醒來,我第一眼看見的是雷少華的頭,我以為他的身子埋在土裏,想撥拉土,但土裏什麽也沒有,那裏隻有他的頭,似乎他還在對我笑!

  我對著對講機大哭大叫:為雷少華報仇!和敵人拚到底!……

  這是雷少華第五次掩護我。在他負了重傷後,他依然沒有忘記了他的責任,為我,他的排長,時刻傾聽炮彈的呼嘯聲,時刻準備掩護我!假若,這最後一次不是他猛然推開我,我毫無疑問粉身碎骨了。他能推開我,證明他還是有力量躲開炮彈的,但他並未將這力量用於給自己求生,而是用於保護,用於實現他的諾言---要死他替我先死!

  全陣地都吼聲如雷:為小雷報仇!為烈士們報仇!那一仗,我們打退了九倍於我之敵的15次進攻,僅在我們陣前能看到的敵屍90餘具。

  事後我們才查明,敵人向我們陣地打的是蘇式“撤格爾”導彈。雷少華就是這種導彈炸死的。

  雷少華,雲南硯山人,初中畢業參軍,犧牲時年僅18歲。

  戰後,我和朱啟副師長(現軍參謀長)去了他家。事先我給少華媽媽去過信。我說:媽媽,我願作您的兒子,請收下我吧!到了他家全村人都來看我,還放了鞭炮。村裏一位老年幹部對我說,按當地習慣,認媽媽是要叩頭的。問我願不願意。我說,我願意,別說叩頭,我今生今世,願為我的雷媽媽作到我能作的一切。

  我很慚愧。雷媽媽什麽也不叫我作,還不時給我捎帶好吃的來。

  少華,我的同誌,我的戰友,我的兄弟,我永遠感激你,懷念你,全連同誌也這樣,你知道嗎?每年新兵入伍,老兵複員,他們都自動向你的遺像敬禮,喊著:永遠向雷少華同誌學習!


 


他不宜宣揚,但他戰功最突出
---李參謀(團作訓參謀)

我沒能記下李參謀的名字,我本隻為找他要一份地圖,出門時天黑了,他在送我的時候說了這麽一個故事。


  論戰功,我們團還有一個最突出的人物,但哪兒都沒有宣揚過他,因為他幹過一樁醜事,有的人一聽就搖頭。

  他叫王仁先,江蘇人,1979年打仗前補充到我們部隊來的老兵,打完仗上過軍校,1984年戰前是我們股的作訓參謀。

  臨戰訓練時,有一天晚上放電影,我們住的那家房東發現他女人沒來,回去找她,最後找到房後竹林裏,見到他的女人和一個當兵的在一起,當兵的跑了,但房東還是記住了他的樣子。

  他告到團。團裏很震驚。第二天清早大集合,叫這位房東來認人,很快,王仁先被認出來了!

  團領導起先不信,事後找王仁先談,他“供認不諱”,還說:她願意……

  氣得領導們向他揮拳叫喊:怎麽就真是你呀!

  開始我們也是又氣憤又惋惜!

  這種事,在國外,也許算不了什麽,電影上也常見的。但我們國情不同,時間地點也特殊,要打仗了,又是在一個少數民族地區,房東是個瑤族。王仁先受到應得的處分:撤職,降為正排級到3營機槍連當戰士。

  所以令人惋惜,是王仁先參謀業務很熟,定作戰方案,寫文件,製圖都是首長們的得力助手。他這個時候走,對指揮所工作不能不有所影響。

  他1米75的個,長得很帥,很有風度。他沒結婚,家鄉有個對象,是個很出眾的美人,在他住校的時候來看過他。據同時住校的人說,女的很熱,王仁先相反很冷,從不一人去看她,說是怕自己“掌握不住”,害了人家。令人不能理解的是,他竟然和房東女人“好”上了!房東女人不算醜,但也不能說好看,比他的對象那是天上地下了。他為啥那樣?你們作家是能揣摸出的。我想他當時也可能想到不一定還能活著回去,也許這輩子就嚐不到女人的味道了,屬於文化大革命中批判過的人的“一念之差”吧!

  我說了,對他的處分是應該的,不能說是小題大做。但我從當時到今天,也不認為他有多壞,更不同意有的人認為他後來的戰功“不宜宣揚”的說法。

  他到3營機槍連後,配合7連守146等高地。

  146等高地在老山東南側的盤龍江西岸,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整個地形敵高我低,三方受敵,對我十分不利。陣地上一有響動,敵各種火力就一齊射過來,壓得我們不敢抬頭。在這樣的地方堅守,光吃飯喝水就是大問題。炊事班送飯到陣地,常常遭到敵炮火與機槍封鎖,一餐飯送到戰士手中,已是泥一半,飯一半。吃了這樣的泥水飯,許多人的腸胃受不了,解不出大便來。陣地無水,背水要通過敵人4道火力封鎖線,每個人3天才能分到1壺水。7連戰士硬是在這裏修築了工事,打退了敵人多次進攻,經受了敵人數千發炮彈的轟擊,牢牢守住了陣地,先後斃敵280名,擊毀敵坦克2輛,軍車一輛,被中央軍委命名為“老山防禦英雄連”。

  7連的戰績當然首先靠大家英勇奮戰,靠幹部正確指揮,但七連陣地上有個“下放戰士”王仁先,他在那裏所起的作用也是不可低估的。據我看,七連代理連長的各種指揮點子都是王仁先出的。

  但王仁先的主要戰功還不在這裏,而在他鑽進了敵人麵前一道絕壁的隙縫裏,連續觀察敵人情況40多天,這是常人無法存身的地方。他不僅給上級指揮提供了珍貴的情報,也創造了一個現代人忍耐力的奇跡!

  這道絕壁在敵我陣地之間的一個光禿禿的石山之上,隙縫在絕壁頂端,靠我們這麵可以側身擠進一個人,麵對敵人那方則隻有一條幾乎看不見的細縫。王仁先是在一個滂沱雨夜爬上去的,從此這道細縫就成了我們的眼睛。開始他一人去觀察,後來他在縫裏造了三級坐蹬,可以依次擠進三個人去。但每次都少不了王仁先,因為他對老山前麵的敵情、地形在戰前就作過偵察,有所了解,他又熟悉地圖,一有發現,便能準確計算出坐標,迅速上報。

  現在誰也說不出對敵人哪些重要目標與進攻企圖是王仁先最先發現的,因為我們的觀察哨不隻他這一處,情報來源也不僅僅是直接觀察。但至少可以肯定,敵人有兩個新的炮陣地,兩輛坦克出現後立即被我炮火摧毀,是王仁先最先報告的,首功應歸於他。

  5、6、7月,正是酷暑期,當烈日曝曬時,老山地區氣溫高達四十度,王仁先和他的同伴(不經常也不固定)擠在石縫裏,被兩麵滾熱的崖壁夾著,就像烤麵包似的。晚上,大雨來時,無遮無攔從頂縫淋在他們頭上,在他們石蹬上漫上來,有時他們全身都浸在水槽裏,泡醺魚似的。

  參謀長李明書來陣地看過他。他們朝夕相處幾年,李參謀長竟然沒有立刻認出他來。因為他的眼邊爛了,嘴唇腫了,臉皮一塊塊翻卷下來;一身軍裝已磨成拖布似的條條。等認出之後,參謀長抱住他哭了,連叫了幾聲好同誌、好同誌!但第一句話說的卻是:

  “王仁先,我命令你立即撤下來!”

  “不,我隻能留在這,多少做點什麽,彌補過失。”

  “你已經彌補了,過分了!回去,我們給你請功,為你專門開一個慶功會!”

  “等打完仗吧!”

  “不,我現在就需要你去參加,其實開什麽樣的慶功會都不能沒你……”

  “這兒更離不開,最近敵人有些跡象值得密切注意……”

  李參謀長沒法說服他,掏出了一瓶虎骨酒來:那就再待幾天來吧!支持不住時,你就喝幾口,隔幾天,我再給你送來。

  王仁先這個時候抑製不住感情了,蒙臉蹲在參謀長麵前,嚎啕大哭:參謀長,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同誌們,給大家丟臉,關鍵時刻離開了崗位……

  參謀長的眼淚也直往下掉,滴在他緊握的王仁先的手背上:別再提了,我們不是聖賢,誰也免不了什麽時候出點岔子。

  王仁先送走參謀長後,久久坐在山坡反斜麵看著他早已消失的背影。

  幾天後,就是敵人發動“7.12”大反撲,146高地被敵人炮彈炸成一片火海。王仁先就在這天犧牲了,是一發炮彈落在146山崖上,反彈回來,在光山的絕壁上方爆炸,震落了頂縫一塊大石,它正好砸在王仁先頭上。

  如今,那個光山上一條衝天石壁還在,石縫和三個石蹬也在,都被磨得光溜溜的。

  那石壁石縫是對王仁先的永久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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