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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雙眼睛裏的戰爭:南疆集團軍在1979---1987丁隆炎百人訪談錄2

(2008-04-30 10:07:59) 下一個

一、縱橫篇


  這是幾位參戰者,同時又是這場曆時近十年的對越自衛反擊戰的研究者對筆者提出的文學如何反映這場戰爭的答問。他們一再聲明:純屬朋友間私下交換意見,僅供你個人參考。我覺得,它對有可能閱讀這本書的人也不無參考價值,故“違約”披露,並列入前篇,用以作為這本書的題前說明。


這一仗是沒有別的選擇的選擇
---趙振民、楊理溪(前昆明軍區作戰指揮部負責工作工人員,現戰史研究人員)


  國內外對這場戰爭有不同反映、肯定與讚揚的有,懷疑與否定的也有。國內常有這樣一些說法:十億人的泱泱大國打人家小小越南幹什麽,懲罰它一下也可以,怎麽打這麽久打不下來,死了那麽多人,埋了幾匹山?……

  火車上老百姓公開議論、故意說過你當兵的聽。

  你寫文學作品,不是專門解釋為什麽要打這一仗,這是寫政論作者的任務。但你不能回避這個問題。你隻寫戰場上的人,寫他們的英勇,但這種“英勇”要是被人認為是毫無意義的,它豈不是“盲從”“愚味”的同義語?

  恕我直言,我們有些文學作品是給這場戰爭幫了倒忙的,且不說個別帶有反戰情緒的作品,老百姓對南疆前線的印象恐怕主要是來自那些本意是歌頌它的影視作品和文章。什麽滾雷英雄呀,一個死了另一個接上去滾呀,這說明什麽,無非是我們部隊裝備落後,指揮員不愛惜下級生命……我不是說沒有滾雷英雄,真有,也真不是一個、兩個,但都是在一定特殊情況下誤入雷區並負重傷之後為了減少戰友的傷亡,豁出命來為戰友開辟道路,而不是主動或被迫以肉體當排雷器的。還有,為了表現我們將士奉獻之大,一再地顯示烈士陵園壘壘墳塋的鏡頭。不錯,我們有那樣的烈士陵園,讓人一看,確實觸目驚心,也令人肅然起敬。顯現那麽一兩次也無不可。但太多了,一現再現。不能不使人得出這樣的結論,太可怕了,我們這一仗打得太糟糕了!其實,幾個陵園加起來也不過上千烈士。我不是說死的人少了,更不是說沒什麽了不起。而是說不能由此得出上述那樣的結論。比如,我在一個城市大街口看到一塊很大的交通事故傷亡公告牌,有一個月死亡20多人。算起來一年可能是多少,八、九年加在一起呢?如果把八、九年內因車禍而死亡的人埋在一個或幾個山頭呢?你能得出這個城市大街上太可怕太糟糕,最好不出門的結論麽?

  中越關係其實就是中蘇關係,中越之戰其實就是中國與蘇聯代理人之戰。

  蘇聯首腦勃列日涅夫當政年代,千方百計想掐死困死中國,這是世人皆知的事實。麵對蘇聯百萬大軍壓境的嚴重威脅,中國當然不能不感到壓力,不能不設法擺脫自己的孤立處境、謀求與包括美國在內的世界各國改善關係。這一來,中蘇關係進一步惡化。越南對蘇聯是亦步亦趨的,隻是當時它還需要中國的時候,不敢太明目張膽而已。

  到75年,越南抗美戰爭結束,南北統一,黎筍集團的反華麵貌也開始暴露,愈來愈窮凶極惡。公開發表反華文章,對我西沙、南沙群島提出領土要求,挑起邊境衝突,大肆驅趕迫害華僑,其後,又在它的一次黨代會上下達了一個“教育提綱”,宣稱中國是它的頭號敵人,要對中國實行堅決地進攻……等等。

  針對越南種種背信棄義、為虎作倀的行徑和挑釁,我中央多次開會作了研究、分析,有幾次我們作為首長的隨行人員參加了,直到1978年底越南大舉入侵柬埔寨前,中央確定的對越方針一直是:克製忍耐、後發製人、不擴大事態,保持邊境相對和平穩定。

  如果沒有越南侵柬這一著,我們認為決不會有以後的中越武裝衝突。

  值得特別指出的是,1978年11月越南和蘇聯簽訂了一個軍事性的友好同盟條約,不到一個月,越南就出動了近20萬大軍分五路向柬埔寨大舉入侵。這就等於是蘇聯擺了個擂台,叫它的小兄弟出麵叫陣:中國,來呀!看你敢怎麽樣?

  越南人民終將有一天會清算黎筍這筆債的!為了主子一個笑臉,中越柬三國不知多少人被迫投入了血海!

  中國,麵對越南對一個主權國家的悍然入侵,是有所作為還是無所作為,自然是舉世矚目的,尤其為東南亞諸國所翹首以待。

  越南這一著得逞,不僅使蘇聯當時旨在包圍、封鎖中國的南下戰略扣死了關鍵的一環,也將使東南亞從此再無寧日。

  直到這時,我們仍然是忍耐的。因為我們剛走出十年災難的深淵,國家、軍隊元氣大傷,迫切需要一個休養生息的和平環境。除了發表一些措辭強硬的聲明與照會之外,也派了一點部隊向邊境開進,其實是警告性、牽製性的,意在提醒越南,識相一點,趕緊懸崖勒馬吧!還不是真要打。

  1979年1月初,越南攻下金邊,民柬被驅趕到柬泰邊境的狹小山區。

  中央軍委領導終於下了決心,看來忍耐委屈不能求全了,得有所作為才行,有所作為就不能小打小鬧,隻有打一場大仗、惡仗了!

  全國各地共XX萬大軍開始迅速向雲南、廣西邊境運動集結。

  我們的方針是:“殺雞用牛刀!”快打快撤,狠狠懲罰,不要越南一寸土地。

  全世界都睜大了眼睛,一片驚呼:中國怒獅揚鬃了!有興高采烈的,也有為我們提心吊膽,勸說我們謹慎克製的。

  鄧小平主席告訴外國人:我們不牽連別人,不要別人一兵一彈相助,天塌下來,中國人也能頂得住!

  我們能打嬴這一仗嗎?國內也有人擔憂。

  確實,這一仗打好打壞,非同小可,關係到外國人怎麽看中國,也關係到我們從此能不能爭取到一個集中力量建設四個現代化的外部環境,能不能按自己的意誌衽改革開放的政策。

  1972年2月16夜,我們雲南方向部隊一舉突破越南人吹噓至少可以堅守三月的紅河防線。

  越南當然很清楚我們肯定要打它一下子,但它沒料到我們用這麽大的兵力,這麽大的進攻規模,更沒料到,我們的進攻時間與地段,當晚,與敵老街隔河相望的我河口市燈火輝煌,人來車往,商鋪夜市熱鬧非凡,喇叭高奏(其實,老百姓早疏散了),到半夜,數萬大軍便渡河長驅直入,事先未進行炮火準備,這更出乎他們意外!

  不僅僅是為了一個柬埔寨,一個波爾布特,而是為了我們作為一個大國應有的尊嚴,她在這個世界上不應被剝奪的權利與不可推卸的責任與義務。1979年這一仗我們是出境反擊,軍事上是一場進攻戰,政治上是一場自衛戰、突圍戰,麵對當時蘇聯搞霸權主義的求生之戰!

  1979年那一仗,從出境反擊到全部撤回不過半月之許,我們達到了殲滅敵有生力量,奪取敵重大戰略要地的預定懲罰目的。政治上,它光揚了我們的國威軍威,使我國國際威望空前提高。外國報紙紛紛評論:“中國的反映是堅決而凶猛的,但又是適可而止,恰到好處的。”“中國的行動肯定給東南亞一些國家留下它說到做到的印象,也給一些脆弱的政府帶去了更大的安全感。”……軍事上,比我們預想好得多,但又不是十分理想的。原因是山嶽叢林地帶大兵團不易展開,有幾股敵人從我們指縫中溜脫了,未能全殲。

  其後8年多來,我們則是在邊境上緊緊揪住敵人,根據它在柬埔寨的行動,給予它時斷時續,時緊時鬆的打擊。

  我們的目標很明確,越南必須從柬埔寨撤軍,柬埔寨問題應由他們自己談判解決!

  不是打了這麽些年打不下來,而是我們打這場戰爭的目的不是要征服誰,不是攻城略地,更不是要把越南打下來。


 


怪我,宣傳處長不會宣傳
---蘇應奎(集團軍宣傳處長)


  我們軍1979年是河口方向主力之一,以後聞名全國的扣林山、老山、者陰山都是我們集團軍打下的;1984年7月12日粉碎越軍大規模反撲也是我們軍。這一仗簡稱“7.12大捷”,軍事科學院的人說這是現代化合成軍作戰十分理想而完善的一個戰例,是我軍進入現代化作戰的一次成功的典範!

  我們也出了一些著名的戰鬥英雄,岩龍、海水幹、張大權、甘在和、高華忠、李海欣、史光柱、安忠文、陳洪遠、馬平……

  從參戰時間長,大的戰鬥多,部隊出動多這幾方麵看,我們評選出來的英雄是少了些,宣揚得更差勁,我們整個部隊幾年來的戰績越南人是深有“體會”的、頭痛的,給我們的代號是“老薑”“老鬼”,但國內知之甚少,指戰員對此是有意見有怨言的,說我們吃虧就在不會宣傳。我這個宣傳處長沒少挨罵:“就你操蛋!……”我很難受,很愧疚,我也有苦處,有委屈。

  以前,上級有過指示,說對越作戰要“多作少說,作了不說。”我是這樣理解的,打一個小小的越南,從哪方麵說它也不是勢均力敵的對手,有什麽好宣傳的?宣傳多了,反而抬高了它!我們攻下老山的團副政委周忠仕最先提出“老山精神”這個詞,我們一位軍首長說:“什麽老山精神?謙虛點嘛!……”我當時沒附和,覺得打下老山確實不易,但宣傳還是不能高八度。後來,友鄰部隊同意並宣揚了“老山精神”,此後,我們才敢提“老山精神”,並得到了軍區和總部充分肯定,成就我黨我軍光榮傳統在八十年代的體現。這說明我們在“水平”上比人家低,太遲鈍,太土!

  還有立功授獎範圍,我們卡得過死。當時一位領導說:“評那麽多功、那麽多英雄幹什麽?長征評了幾個英雄?抗美援朝也就那麽幾個嘛!”卡比例,主攻、助攻、二線,各類部隊不能突破多少多少。部隊評定中覺得難辦,於是又提出“生者讓死者,好的讓傷的,幹部讓戰士,機關讓部隊”的評定原則,我們把這原則當經驗宣傳了,推廣了。現在看,這確實反映了指戰員的高風格,也反映了我們部隊對戰功評定和宣傳是堅持了高標準嚴要求的,但有很大缺陷,它不能充分地如實地反映幹部戰士在戰鬥中的作用和表現,不利於鼓勵再戰。再是,下麵報來是英雄的批一等功,報一等功的批二等功……當時我也認為這就是“從嚴治軍”,後來才看出這樣作埋沒了不少“人物”,挫傷了一些同誌的積極性。

  前幾日,有個戰士千裏迢迢找來,要他的連隊證明,他(火箭筒手)曾打掉3個敵火力點,還擊斃5個敵人。連隊說,不是在你檔案裏記著的,還證明什麽?戰士說,我們同村的一個複員兵擊斃兩個敵人,二等功,安排了工作,我才三等功,人家說,足見我檔案裏的記載是假的!他又說,我回來不是為了補功,也不為安排工作,隻為人家不戳我的脊梁背罵我騙子……這戰士,按說給個英雄稱號也不愧。

  我們有個團長叫王佐明,他在軍事學院聽教員講他當營長的一個戰例。教員不知課堂裏坐著一位當事人,想當然地說,這是個英雄營,營長也是英雄!王佐明自己什麽也沒說,後來還是我們部隊同去學習的人把這事告訴了我們軍的苟政委。政委說,我聽了眼淚都差點掉下來了。那一仗,“英雄營長”王佐明什麽功也沒立,讓了!

  主攻老山時的團副政委周忠仕,原來是新聞幹事,宣傳科長,攻老山前主動要求下去,說過去他用筆寫別人,現在要用行動來寫自己。他帶主攻營。表現突出。戰後作了幾場報告,講得很感人。不久前我們軍應邀組織報告團去北京,大家都推舉他,領導上也認為隻有他才講得出來。可人家邀請的是英模呀,他周忠仕才是個三等功!他,大概是我們這裏團以前幹部少有的三等功吧。當時不是有個上級讓下級嗎?哪裏輪得上團級幹部?

  我還有個大失誤,至今想來後悔莫及。打老山前,為了保證戰鬥的突然性,上級強調保密,有那麽幾個記者記了我們一次作戰會議情況,還照了相。有關部門奉命去收了他們的記錄和膠卷。這下得罪了記者們,差不多都走到另一個戰地去了。這不能怪記者,也不怪有關部門,隻怪我這個宣傳處長沒當好,不懂得把新聞工作抓好對鼓舞士氣與增強部隊戰鬥力的重要性,不會宣傳,沒當好“參謀”。


 


“兩個哥哥打架,你何必抱住一個人的大腿朝另一個人踹腳?”
---唐萬明(前群聯處長,現師政治部副主任)


  我原是學越語的,從對越自衛反擊戰以來,一直做戰俘工作。

  作為一個軍人,我是很佩服越南士兵的。他們很苦。打死的士兵身上常常可見芭蕉葉包的冷飯團,有一點鹹味;煙是最劣等的;有的把鞋子插在腰間,大概是怕衝鋒時鞋子不耐剌磨。他們也很頑強,能打,瘦精精的,卻十分“詭”,跑得快,個人技術也不錯。加上越南當局的欺騙宣傳,使他們很自信是為“保衛祖國,反對侵略,不當亡國奴”而戰,所以在戰場上還真有點“玩命”的勁頭。我敢說,和這樣的兵打常規戰,尤其是在像老山這樣的雲遮霧蓋,草深林密的高山峽穀地帶與之交手,除了我們中國士兵,別人怕是很難製服他們的!

  這是兩個同樣強悍而又有同樣強大思想武裝的民族狹路相逢,他們的搏鬥雖隻在極小範圍因而不易為世人注意,卻是當今世界空前慘烈的一次較量!

  戰場上抓到一個活的敵人很不易。在老山,我們攻下一個高地後,見一個越南老兵負了傷,血流了一地,但他手裏握一顆手榴彈,我們怎麽喊話他也不放下,直到他的血流盡……在另一個陣地,他們七八個人鑽了洞,也是怎麽喊都不出來,費了很大勁挖,又遇到頑抗。我們有的同誌主張炸,但大部分人不同意,說“越南人民和普通士兵還是我們的同誌加兄弟嘛!”後來他們出來了,原來是有個兵聽懂了我們在洞上的爭論,加上他們的排長死了,一個老兵把他們帶了出來。

  幾年來,我們還是先後俘獲了幾百名越南官兵,由於我們兩國有過很長時間的親密關係,所以教育說服他們比戰場上製服他們容易很多。

  “你們先打我們,你們侵略,我們是抵抗……”我們的對話常常以他們這樣的質問開始。

  “你們先侵略柬埔寨呀!”

  “他們……反革命,我們是去盡國際主義義務。”

  因為對俘虜隻有提綱式的教材,我周圍的同誌又不懂越語,所以我和他們對話能“敞開思想、暢所欲言。”

  我向他們承認,民柬領導過去確實犯了很多錯誤,但不能怪他們,他們是向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學的,我們“文化大革命”那一套很荒唐,很可惡,我們現在正在徹底否定它,我想如果沒有你們的入侵,民柬領導也會改正過來的。

  “我們本意還不是為了拯救柬埔寨的社會主義!”

  我說,你們要替柬埔寨拯救的大概就有你們這樣的社會主義吧?看,你們一天就這麽兩個芭蕉葉飯團,你們衝鋒時連鞋子都舍不得穿,你們一個班隻一件大衣站崗時穿,你們一個士兵每月的錢還不夠買一包次煙。還有你,才十三歲就不得不替你有病的哥哥來當兵;你,一個姑娘家當兵受過什麽欺侮你自己知道(這個女兵叫阮氏金釵,十九歲,她被俘後很頑固,但我們發現她給未婚夫的信中講了連長是個魔鬼……她真想去死);還有你,因為排長的一條褲子找不見了就罰你跪一晚上,還背石頭……最後我說:

  “你們不是社會主義,也不懂什麽是社會主義,你們和我們在文化大革命中一樣,都是受欺騙、受蒙蔽、受愚弄的!我們有的人那時跟‘四人幫’狂呼亂叫……你們則當了蘇聯搞霸權主義、搞南下戰略企圖包圍中國的炮灰!”

  我還給他們講我們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講為什麽要改革開放,為什麽要和“美帝國主義”發展友好關係。

  “你願意打仗麽?”他們問。

  “我不願意!我想我的同誌們也不願意。尤其是不願意和你們這樣一個長期受侵略的國家打,但我們打了,沒一個後退的,這點你們最清楚!為什麽,因為我們從我們黨目前整個的政策看清楚了,我們希望有個和平環境好好建設我們的國家,我們不是好戰的,這一仗是沒有其它選擇的選擇!……”

  我不能說我的這辦法多麽好,但確有不隻一個俘虜悄悄對我說過:“我們黎筍總書記太蠢太蠢了,兩個哥哥打架,你何必抱住一個人的大腿朝另一個人踹腳呢?”


 


“我給你說悄悄話”
---王嚴(作戰參謀)


  你多大歲數了?大老遠跑來采訪,說是要寫一本反映南疆十年戰爭的書?我勸你別費這勁啦!走一圈,聽聽,逛逛,然後回家歇著抱孫子吧!

  寫對越自衛反擊戰中英雄故事的書還少嗎?堆在書店裏沒人買,送他他也不一定看。都是大厚本,印得很精致,封麵還燙的金字(這是實情話,我當過文化處長,我估計處裏倉庫裏至今也許還有大包大包這樣的書發不出去)。這是為什麽?你想過麽?

  決不是我們人民不關心這場戰爭。你去問問我們軍最近到北京去的英模報告團,反應強烈極了!(我後來真去問了,下麵還將寫個專題)還有,《高山下的花環》書和電影,《十五的月亮》《血染的風采》等歌曲,我敢說是中國空前的最受人歡迎的作品。可是同時,大量大量反映這場戰爭的作品,尤其是作者自謂寫了真人真事的,叫人感到沒意思甚至厭煩!

  原因很多,我不打算也沒本事作全麵分析,但主要原因恐怕是沒有把這場戰爭放在我們國家正在發展商品經濟的大背景下寫!也就是說,這些作品離開了曆史和社會,孤立地寫戰爭,寫軍人。隻有衝啊,殺呀,機槍噠噠噠,手榴彈轟轟轟,每場戰鬥,每個軍人都一樣,讓人讀了分不出“個”來,留不下任何印象;更重要的,這樣寫其實寫不出戰場的真實情況和人的心態!

  商品經濟對這場戰爭好的影響有人也寫過,許多幹部戰士家裏富了,無後顧之憂了,萬元戶參軍,致富不忘報國,有的成了英雄……這些你也敢寫,可以寫,但它給軍隊的領導作風、政治工作、幹戰心理等帶來的消極因素呢,你敢寫嗎?

  你敢寫?我就敢跟你說!

  最大的問題是虛報戰果,瞎吹!有個部隊打下一個山頭,敵人的名單都繳獲了,一個連,一二百人,可戰果報了五百!還有一個小山頭,全是石頭,尖削尖削的,敵人打一百發炮彈至多命中三五發。可報告說落了幾百上千發,山頭削去幾米,一手能插進幾米深土,抓幾十塊彈片!越南的炮火密度和準確度比我們差多了,它有這大的本事麽?簡直笑話!可有的上級偏偏相信。

  由此而來的是大規模立功受獎,降低標準,“英雄輩出”,個別人甚至是純屬虛構!然後大麵積升官,有的有門有路的子弟就這麽上去了!

  再是發戰爭財。聽說有的部隊買收錄機、彩電,叫商店開買麻袋、抓釘、鐵絲等與修築工事有關的物件發票,幾十萬幾百萬地幹;又如要木材作家俱,也是打的戰備需要的旗號;有的用軍車作買賣,販運緊缺物資,油料是國家的,且沒人敢檢查。賺的錢呢?天曉得!據說有個部隊發慰問品,某級彩電,某級照相機……輪到戰士是一件背心。

  這類事,時有流傳,我無法逐一證實,不敢說件件屬實,也不敢說沒有,它有損於我們的黨風軍風嗬!長此下去,我不知會把我們有著光榮曆史的軍隊搞成什麽樣子!戰爭的勝負歸根到底不就是靠戰士們崇高的理想與堅強的信念並為之舍生忘死起決定作用麽?

  老實說,我當戰士時滿腔熱血。我幾次寫遺書,抱定了為國獻身的決心,那不是說給人家聽的漂亮話,是向黨向父母捧出一顆心嗬。但當了幹部,聽說了這樣一些事後,我感到沒多大意思了。作為一個軍人,我今後也不會當懦夫,再寫遺書時,我將首先寫出我的希望,我的憂心!

  我希望有一本書,敞開來寫這場戰爭。戰士們的英雄很感人,應該大書特書,但僅此不足以反映戰爭的全貌,更應寫他們埋藏在心底的悄悄話兒,他們的思索,他們心上與身上的沉重負荷,這樣你才能寫出對我們軍隊長遠建設有益的書。

  但你了解不到這些,你聽到的將更多的是豪言壯語,還有兩軍陣前的激戰場景……有好多作家來過,但過後杳無聲息,也許他們隻了解到別人寫過的,或對別人沒寫過的又隻好知難而退,你又何必冒這風險呢,何況你是領導上派來的……


 


文學,不應見風使舵
---陳知建(副師長)


  我原來也以為,現在人們誰關心你老山呀,講打仗,誰聽呀?1986年上級叫我帶英模報告團上北京,使我改變了這個看法。

  在首都體育場給一萬多人做報告,報告後八個英雄繞場一周,人們瘋了一般,歡呼、鼓掌、握手、獻花,整整一個小時,我什麽也看不見,隻看見手臂、鮮花和眼淚!我們每個英雄手都腫了,兩個胳膊都酸了,體育場的椅子踩壞了五十多把。工作人員說,從來沒遇到過這種場麵。我們提出掏錢賠椅子。他們說,情有可原,這種情況下踩壞了椅子我們心裏高興,不用賠了!

  有許多感人的場麵。

  在一個工廠,八個英雄,有幾個是斷胳膊少腿的,互相攙扶著站在一位烈屬老媽媽麵前,唱了一首《獻給媽媽的歌》表示慰問,唱的人好高興,搖頭晃腦,胸前獎章叮啷當啷的。突然,大廳裏“轟”地一聲,像一陣風刮來。原來是大家都哭了,連拍電視的後來也對我說,他什麽也沒拍下來,哭得一身抖,鏡頭也拿不穩。

  不是說,哭就有了教育效果。前些年,咱們手舉紅寶書的時候,也常聽到過這樣的哄堂的齊聲大哭,裏麵有真有假,出於什麽動機的都有。這回,我敢說,人們是真的動了情,不是圖政治表現。我有體會,我從來不哭,但那回鼻子一酸,眼淚嘩嘩往外漫,隻有躲一邊去。當然,也不是說哭了才算動了真情。有的老頭老太,拄個棍,站在凜冽地寒風中,久久地看著人們和我們告別,雪花飄滿了他們的肩頭,沒人動一動,他們沒有哭,也沒有上前來和我們打一聲招呼,但他們眼睛裏有比淚水更深沉的東西。

  在一個工藝廠報告後參觀。有一個金手鐲,上頭鑲了幾十顆珠寶,據說價值幾十萬元。史光柱看不見,主人叫他摸,又給他帶上,小史搖著手腕笑了。全車間幾百人齊聲喊:送給他,送給他!當然我們不敢要。但那一陣陣呼喊我聽得出,是出自工人內心的真誠。

  為什麽人們這麽歡迎我們?首先是我們的幾位英雄的事跡確實動人。單是張胖子(指另一位領隊副師長張又俠)對他們的簡略介紹已經叫大家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了:

  ---這位叫秦國富,打老山的排長。他的“運氣”好,調到哪個部隊哪個部隊打仗,如今他身上還留著30幾塊彈片。這次來,在機場通不過安全門,隻有把他請到內室作特別檢查,當他脫了衣服露出身上的傷痕,當檢查器在每個傷痕上都“嘟嘟”叫時,檢查員的眼睛都潮濕了……

  ---他叫周京牧,白族,守衛扣林山的“九顆鋼釘”班班長。他們班打退了敵人一個加強連的11次進攻,斃敵35名,他身負重傷,已經給抬到烈士堆裏。掩埋時,有人發現他還有點氣,又被救活了。他高中畢業,已被一個藝術學校錄取,但他選擇了參軍。大家聽完他的報告後,如有興趣,可以歡迎這位本可以成為一個歌唱家的戰鬥英雄高唱一曲……

  ---他叫史光柱,大家在電視裏可能見過了。他是老山首攻團一個小鬼班班長,全班都十八歲,他最大,不過也是十八,比班上的“老二”大三天。他說,大三天我也是老大,要死我先死,要傷我先傷!戰鬥中,他突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一摸,摸到了掉出來的眼球,但他還是沒有中斷代替已經犧牲的排長的指揮職責,直到戰鬥勝利。他現在學會了盲文,學會了寫詩,已經有兩本詩集出版了。昨天他給一個來信慰問的姑娘回了一首詩,我(張胖子)向他建議,詩,可不能隨便給姑娘寄呀!……

  還有海水幹、安忠文、陳洪遠……一個比一個奇特。

  但他們的報告力避奇特,不作驚人語,也沒有什麽豪言壯語。有幾個人是高中生,講的是高考準備時如何拚命,落榜時痛心疾首,參軍時壯懷激烈,臨要打仗了膽戰心驚,第一次見到敵人死屍時顫栗抖索,但在你死我活的兩軍陣前終天眼紅了,膽壯了。總之他們把自己擺在平凡人的位置,一切如實道來,開誠布公。甚至給他們亮思想:我們傷殘了,有時很悲觀。尤其是見到過去的同學,上了大學的,發了財的,覺得自己吃了虧,走錯了路,耽誤得太多,事業、家庭、個人、生活,多少問題不能解決,何必再站到這高台上來向大家宣揚自己的道路,宣揚了也許不是鼓勵別人跟著我們走,很可能把有的人嚇倒!可是我們又想到,古往今來,中華民族有多少英雄豪傑為反擊侵略、弘揚國威而獻出了自己的一切呢?能說嶽飛、文天祥、戚繼光、狼牙山五壯士、董存瑞、黃繼光是傻瓜?有民族區別、有國家界線,就可能有戰爭,你不去打仗總得有人去,你不犧牲總得有人犧牲,大家都推三推四,我們不就成了滿清王朝時的病夫民族,誰在你頭上拉屎都可以,想把你咋著就咋關,那我們的改革又能改出什麽名堂?

  還有的同誌談到:有親戚朋友拉後腿,有不三不四的人喊他們“傻老帽”、“憨大兵”。他們渴望有更多人“理解”,但不強求,更不乞求。這麽大的國家什麽人沒有,理想信念不可能一致,要是隻看著人家理解、讚揚你才“奉獻”,哪還叫什麽奉獻、哪還算什麽戰士?……

  作為領隊,老實講,我對這幾個英雄的事跡一清二楚,但對他們的思想境界並不很摸底。聽著聽著,我感動了,受到了教育,引起了很多聯想,後來我們和聽了報告的工人、幹部、大學生座談,又證實了我的看法。聽眾被吸引,被打動,主要不是報告者們的奇特經曆與驚險故事,而是對我們戰士們奉獻精神的理解。一個大學生針對我怕喝倒采的顧慮坦率地反駁我:“你怎麽能這樣估計我們的覺悟呢?國內國際環境明擺在我們麵前,對越自衛反擊戰是我們對勃列日涅夫霸權主義作出的不甘屈從,不甘示弱的回答,外國報紙都有公論,我們未必就看不到?”一位工人說:“我們能為一次體育比賽的勝利歡欣若狂,通霄遊行慶祝,對於在南疆為爭得國家尊嚴,浴血奮戰的你們,我們能不關心麽?更多的人向我們英雄激動地表示了這樣那樣的決心。說出來可就有點“立竿見影”的味道了,但我還是相信我的直覺與經驗。我們多年來政治運動造成了幾代人病態的虛偽,在我們幾次座談會上是看不到影子的!可不要低估了聽眾與讀者,不要以為前後方有著各種各樣的反差就不可能互相理解,不要因為我們在前進道路上出現了這樣那樣的困難和問題就以為所有人的愛國心都淡漠了!

  當然這隻是一方麵,另一方麵,確實有對國家民族命運漠不關心的人,確實有把我們重視發展商品經濟,在一切方麵引入機製,更新意識---這是我們社會要進步所必不可少的---看成是一切都得為自己、為撈錢、不管用什麽手段撈得越多越光榮的人。也確實有對你在前方打仗、流血犧牲感到不可思議,感到可笑的人!這可怕麽?不可怕!10億人,一萬年以後思想也不可能整齊劃一。最可怕的是:我們的幹部、教育和文藝工作者放棄自己的責任!如果我們都順著少數人的這種“新觀念”來,揀他們喜愛的去寫去說去演,用能撈錢就好的觀念作路標,那會給我們這國家民族潛伏下什麽樣的危機呢?

  我也聽說了,還有種說法:蘇聯的政策正向好的方向變化,中越關係也可能緩和友好起來,再宣傳這場戰爭如何光耀輝煌就不適宜了,過時了。我想起,前一些時候也有人提出中日、中美關係大為改善了,對抗日戰爭,抗美援朝戰爭中的英雄再不要過多宣傳的主張;甚至,還有人認為,由於我們今天已是多民族的國家,對嶽飛、文天祥等能不能再稱為民族英雄也有懷疑,……我覺得,文學有一條千古不變的任務,那就是塑造在一定曆史條件下為本民族作出貢獻的英雄,用他們不屈不撓的精神去鑄造新的國民性,新一代英雄。文學不是開服裝店,它不應趕時髦、趕潮流,見風使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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