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平詩稿

一鶴排雲上,詩情到碧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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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會啟功先生的四句話

(2015-10-18 07:00:03) 下一個

啟功先生談到詩時,說過這麽幾句話:唐以前的詩是長出來的,唐代的詩是嚷出來的,唐以後的詩是想出來的,現代的詩是仿出來的。

我體會,所謂長出來的,是自然形成的。生活豐富了,感情豐富了,需要一種表達,一種宣泄,慢慢就產生了詩。就像階前的碧草,幾陣春風春雨,就碧綠如染了。正因為是自然生長出來的,詩就自然清新,少雕琢,不做作。

如古詩《七夕》“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劄劄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如阮籍《詠懷》“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野外,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再如陶淵明的“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這些詩,都因其平實真切而感人。

唐代的詩是嚷出來的,因為這時詩經過漢魏六朝的發展,已廣為人知。越來越多的人愛上了詩。他們有一種強烈的創作欲望,詩腸發癢,不嚷不解興。嚷出來的詩,往往主題鮮明,特別緊密地反映了當時的真實生活,並帶有強烈的個人真情。關塞詩,戰亂詩,送別詩,悼亡詩,諷今詩,閨怨詩,甚至詠景詩,很多都帶有嚷的特色。“銜泥燕子爭歸社,獨自狂夫不憶家”是嚷,“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候”也是嚷。“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是嚷,“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也是嚷,“何必奔衝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間”是嚷,“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也是嚷。“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是嚷,“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又何嚐不是嚷呢。那真是一個詩的百家爭鳴的時代。想嚷就嚷,嚷後就將詩寫在旅舍,酒樓,驛亭的牆壁上。“藍橋春雪君歸日,秦嶺秋風我去時。每到驛亭先下馬,循牆繞柱覓君詩”。這是白居易寫給他的好朋友元稹的詩。朋友嚷後寫在壁上,人離去,詩留那給大家看。

唐以後的宋元明清,因為此時唐的輝煌已過,大家詩腸已不太發癢,但詩還是有人寫,為了風雅,也為了仕途,於是就有點為詩而詩的味道,也就是啟功先生說的想著做詩了。想出來的詩是動了腦子的,喜歡爭巧弄姿,常見刻意的痕跡。 “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是想出來的。“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也是想出來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這一聯,稱讚的人多,我讀後卻沒有太深的感覺,總覺得想的功夫和刻意造句的痕跡還是很重的。難怪這首所謂的千古絕唱,錢鍾書《宋詩選注》就沒有選。還有“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那個綠字,更是花了力氣想出來的了。再如清代這首五絕詠梅花“竹屋圍深雪,林間無路通。暗香留不住,多事是春風”,亮點就是一個構思,或一個想字。想出來的詩,有時就有點刁鑽,不太能通意,需要自己注釋,或他人考證。其結果是姿態多了,意思少了,脫離生活遠了。所以唐詩比宋詩更有活氣,更好懂好記,更入心入肺。後來這些時代,雖刻印了全唐詩,唐詩三百首,唐詩別裁,但他們自己的詩風,卻和唐詩日見遠離,因為人家是嚷出來的真情詩,不是想出來的雕琢詩。

到了現代,指的是民國以後白話文的新時代,舊體詩受到冷落,隻有少數幾個人還偶爾吟幾句。如鬱達夫,魯迅,汪精衛,毛澤東。 老毛自己寫詩詞,卻公開說過不宜在年青人中提倡。但毛死後,慢慢的就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寫舊體詩了,網絡詩人的遍地開花就是一個證明,因為美的東西不愁沒人愛。然而新人寫詩常見的毛病是仿古,包括仿詞匯,仿形式,仿別人已經吟爛了的內容,結果是太多的雷同,太少的新意,太醉心的玩弄詞匯,太頻繁的無病呻吟。現在網絡上寫風花雪月,梅蘭菊竹的太多,但真正寫得好的少,讀後總感到這些作品,不是作者自己的,不是現代的,而是前人的牙慧。讀後常常上口不入心,不能留在記憶裏。讀多了,就失去興味。真正寫這個時代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感情,真正能嚷詩的詩人,還是很少。這是一個令人遺憾的現狀。所以啟功說這些詩是仿出來的,道理也就在此吧?

當然,啟功先生這四句話,是對總體而言的。唐代也自有想出來的詩,如《唐詩別裁》中不厭其煩收集的那些應製詩,都是想出來的,徒有其表,不見深度。唐代也自有不嚷之人,如賈島孟郊。一個推和敲,考慮了那麽久,哪還有嚷的興趣呢。而宋代也自有嚷的人,大詩人陸遊那首“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洲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 正是一位八十五歲老人臨終最後一聲呼喊,幾百年來,音猶在耳,催人淚下。至於近代詩人,柳亞子的詩想的痕跡重,汪精衛”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確是一嚷而出的好句。而啟功先生自己的詩,很少想的痕跡,似乎界與“長”和“嚷”之間。以後體會深了,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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