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掛雲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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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毛澤東-鮮為人知的故事1

(2007-05-11 13:48:02) 下一個

《毛澤東-鮮為人知的故事》

中文版自序
《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出版以後,我和我的先生喬·哈利戴(Jon Halliday)萌發了寫毛澤東的念頭。對現代中國來說,沒有人比毛澤東更重要。即使在他去世多年後的今天,他的幽靈依然在中國大地徘徊。可是他怎樣成為中國的統治者,他究竟是一個甚麽樣的人,世人知之甚少。真實的毛澤東,還在雲遮霧障之中。

探索、解開毛澤東這個謎,對我們便產生了強大的吸引力,給了我們某種義不容辭的責任感。

我們的寫作宗旨,除了“秉筆直書”,就是“言必有據”。我們走遍世界去搜集史料。俄羅斯大批新解密的檔案,是我們撈“真”的大海:中國大陸二十年來出現的眾多中共黨史資料集、親曆錄、文稿書刊,是我們掘“金”的礦山。中、俄、英等文字的徵引文獻書目,附在本書後麵。書後還列有我們查閱過的檔案館,有的從未對外開放過。

我們采訪了同毛澤東打過交道的各國政要人士,以及中國大陸和台灣與毛澤東、與這段曆史有關係的人。他們中不少人是首次接受采訪。這份長達數百人的名單,其中包括讓我們受益匪淺的專家、學者,也錄在書後。

撈“真”、掘“金”、奔波、分析、辨別、判斷,是一項浩繁的工作。我和喬點點滴滴,鍥而不舍,就這樣一天天過了十二年。

我們相信書中所寫的鮮為人知的故事,所做的前所未有的結論,都將隨著曆史的進程而得到證實。希望本書能為讀者了解毛澤東和中國現代史,開拓新的視野。

這樣一本建築在史料上的書,要寫得通俗易懂,令人喜讀樂看,又不失真實準確,實在是幹難萬難。我和喬在寫作後期,精力大部分就花在這方麵。

英文原著中關於資料來源的詳細注釋,由於篇幅關係,隻好放入開放出版社的網站http://www.open.com.hk。書中引言有的出自二十世紀早期文獻,用語是當年的習慣,或許讀者能從中體會出一些曆史感。

《毛澤東:鮮為人知的故事》從成書到中文翻譯,我的弟弟張樸給予我很大幫助。寫作過程中我們爭辯論點,翻譯時他協助我斟酌字句。沒有他,這本書將遜色不少。

張戎
二00六年八月 倫敦
 1 走出韶山
1893~1911年 1~17歲


毛澤東,這個主宰世界四分之一人口命運數十年,導致至少七千萬中國人在和平時期死亡的統治者,出生在湖南省湘潭縣韶山一個普通農民家庭。那是一八九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他的祖先已在這丘陵山衝居住了五百年。

山衝有五公裏長、三公裏半寬,聚居著六百多戶人家。他們種茶、竹、水稻,年複一年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裏既沒有公路也沒有通航的河流,與外界少通消息,甚至到了二十世紀初葉,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後相繼在一九0八年駕崩這樣的大事,也沒能傳到村裏,毛澤東是在事過兩年離開韶山後才聽說的。

毛的父親毛貽昌生於一八七0年,十歲時跟一個十三歲的女孩訂婚。女家隔著一座叫虎歇坪的山坳,來去隻有十公裏,這樣短的距離,兩村人卻語言各異。毛的母親由於是女人,沒有自己的名,在文氏家族姊妹中排行第七,就叫作“七妹”。定親多半出於現實的考慮,七妹的祖父葬在韶山,每年要掃墓,文家希望當地有門親戚做歇腳之地。訂婚後,七妹搬進了毛家;一八八五年,貽昌十五歲時他們圓房。

婚後不久,貽昌出去當兵掙錢以償還祖上留下的債務,幾年後他攢足錢還清了債,回家做起了販運白米和生豬的營生。他能寫會算,又有生意頭腦,不僅逐漸贖回了祖上典出的田產,而且買了更多的地,成為村裏最富的人之一。

貽昌人很勤儉,他家老屋是茅草頂,有了錢多年後,他才下決心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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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頂換成瓦頂,但仍留下了泥牆泥地。玻璃在當時是稀罕的東西,所以窗戶隻是些木框口子,晚上用木板遮起來。家具不過是木床、木桌、木板凳。就是在這樣一間簡陋的屋子裏,在罩著藍色土布蚊帳的床上,毛澤東出世。

毛是第三個兒子,但卻是第一個活下來的。為了求菩薩保佑他不再夭折,毛的母親到處燒香拜佛,還吃上了觀音齋。毛取名澤東。“澤”在十八世紀毛氏族譜初修時,就定為他這一輩的輩名。澤東:施光澤於東方。當他的兩個弟弟在一八九六年跟一九0五年出生時,他們分別取名澤民、澤覃。

毛愛他的母親,對她保留了一種從未給與過他人的深情。母親溫和寬容,從不訓斥毛。從她那裏毛繼承了圓圓的臉龐、傳情的嘴唇和沉靜自持的眼神。毛一生常談起她,談時還十分動容,說小時候母親到哪裏他部跟著,趕廟會,燒香紙,拜菩薩,母親信佛,他也信佛,直到十幾歲時才與佛絕緣。

毛的幼年無憂無慮。他在母親娘家住到八歲,外婆將他視為心頭肉,兩個舅舅舅母拿他當自己兒子看待,一個舅舅作了他的“乾爹”。在文家,毛做些輕鬆的農活,有時在芭蕉塘邊的油茶林裏割草放牛。他也開始識字,晚間,舅媽在油燈下紡線,毛坐在她身旁看書。毛後來說他十分眷念那些日子。

一九0二年,毛回韶山上學。上學就是進私塾,儒家經典是主要課程。深奧的古書不是孩子懂得了的,隻能生吞活剝地背下來。毛具有超人的記憶力,當年的同學記得他學習很用功,艱深的書本不僅能背誦,還能默寫。就是在這時,毛打下了紮實的古文基礎,使他後來能寫一手好文章、好詩詞、好書法。讀書成了最大的嗜好,一盞油燈放在蚊帳外的板凳上,一讀就到深夜。許多年後,做為中國的最高統治者,他的偌大無比的床有一半用來堆書,他的談話和寫作旁徵博引,散落著各種曆史典故。隻是他的詩詞在當權後大半喪失了詩意。

毛跟老師的關係不怎麽好。十歲時他從學校逃走,說老師要求苛刻,粗暴嚴厲。至少有三間私塾因他的倔強不服管教而委婉地請他父親“另找高明”。母親對他是聽之,任之,但父親不能忍受。父子倆常發生衝突。貽昌付學費讓兒子上學,希望兒子起碼能給家裏記帳,而這正是毛所討厭的。終生他對數字都不甚了了,對經濟學更是一塌糊塗。

體力勞動對毛也不具吸引力,一旦脫離了農民生活,他就再也不做了。貽昌見不得兒子閑著不幹活,自己辛勤勞作,要求兒子也要照辦。毛不聽話,他忍不住就打毛,毛於是恨父親。文化大革命的一九六八年,當毛向政敵展開全麵報複時,有一種通行的折磨方式叫做“噴氣式”:受害者麵對氣勢洶洶的人群,雙臂被狠狠地擰在身後,左右兩人一手擰臂,一手重重地按頭。毛對紅衛兵領袖說他父親“要是現在也得坐噴氣式”。

其實少年的毛並沒有受父親虐待,也絕不是弱者。父親責備他懶惰,他便頂嘴說父親年長,應該多幹。一天,父子倆當著許多客人的麵吵了起來,毛後來說:“父親當眾駡我懶而無用,這一下激怒了我。我回罵了他,接著就離家出走。我母親追著我想勸我回去,父親也追上來,邊罵邊命令我回去。我跑到一個池塘邊,並且威脅說如果他再走近一步,我就要跳進水裹……我父親就軟了下來”。一次,毛講完這個故事,笑著說出他的結論:“他們都怕失去兒子,這就是他們的弱點。攻其弱點,就能取得勝利!”

無可奈何的父親對毛隻有一項武器:錢。一九0七年,毛離開第四個私塾後,貽昌拒絕再為他付學費,十三歲的毛隻得成為全日製農民。但毛很快找到辦法逃離農活,重新回到書的世界,這就是接受父親的安排結婚。貽昌想要毛安頓下來,做個負責任的一家之長。他給毛找了個媳婦,是自己的侄女,年紀大毛四歲。結婚後毛複了學。

結婚那年毛十四歲。新娘姓羅,人稱羅氏。毛對她沒有絲毫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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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有一次提起她,是跟美國記者斯諾(Edgar Snow),口氣輕蔑,還把他們的年齡差距從四歲誇大到六歲。毛說:“我十四歲的時候,父母給我娶了一個二十歲的女子,可是我從來沒有和她一起生活過--而且後來也一直沒有。我不認為她是我的妻子,當時也幾乎沒有想到過她。”毛沒提及羅氏早在他們結婚後一年多就去世了。

毛一生對“性”都興趣十足,但似乎對他第一任妻子毫無欲望,跟她結婚是出於不得已。這使毛成為包辦婚姻的強烈反對者。九年後他在(趙女士人格問題)一文裏措辭激烈的寫道:“西洋的家庭組織,父母承認子女有自由意誌。中國則不然,父母的命令,和子女的意誌完全不相並立……這叫做“間接強奸”。中國的父母都是間接強奸自己的子女。”

妻子一死,這位十六歲的鰥夫就要離開韶山。父親想讓他到縣城的米店去當學徒,但毛有自己的打算。他已看中了二十五公裏外的一所新式學堂。這時,新風氣已穿透了韶山的山巒,吹進了少年毛的腦子裏。科舉製度廢除了,舊的教育體係沒用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式學堂,教一整套外國來的東西,像科學、世界曆史、地理,還有外文。這些新學堂是毛那樣的農家孩子走出鄉村、進入外部世界的大道。

十九世紀中葉鴉片戰爭後,中國出現改革的巨變。除了整個教育體製徹底改變外,鐵路開始修建,現代工商業開始興辦,政治團體允許存在,報紙也第一次出版。留學生派出國去學習科學,大臣們則出洋考察政體。一九0八年,清廷公布了《欽定憲法大綱》,宣布九年後實行立憲。

毛的家鄉湖南在當時有三千萬人口,是改革如火如茶的省分之一。雖然這裏是內地,但通航的河流把它連向沿海,一九0四年,省會長沙開辟為對外商埠,外國商人跟傳教士紛至遝來。新式學堂如雨後春筍,當毛在鄉間聽說時,湖南已經有一百多所了,比中國任何一個地方都多,還有好幾所女子學校。

毛想上湘鄉縣的東山高等小學堂。學費住宿費貴,毛就請親戚們幫忙,說動父親給他出了五個月的錢。東山使毛眼界大開。從課本裏,他讀到拿破侖、威靈頓、彼得大帝、盧梭、林肯等人的小傳,也第一次親眼見到去過外國的人:一位曾在日本留學的教師,學生們管他叫“假洋鬼子”。多少年後,毛還記得那位老師教他們唱的日本歌,慶祝日本在日俄戰爭中打敗沙俄的驚人勝利。

東山學堂的幾個月為毛開啟了新世界的大門。省會長沙有所專為湘鄉人辦的中學,在毛的請求下,一位老師介紹他前去就讀,盡管他不是湘鄉人。一九一一年春,毛心情激動地到了長沙。這年他十七歲,是他與農民生涯從此告別的日子。

毛從故鄉的泥土中帶走了什麽呢?他後來說他帶走了對貧苦農民生活的“深感不平”。事實卻非如此。毛當時的老師、後來的嶽父楊昌濟教授一九一五年四月五日的日記中記載著毛談論家鄉的話:“人多務農,易於致富。”毛說當農民容易致富,並未說農民的生活艱苦。

通觀所有毛早年文章和談話記載,直到一九二五年底,毛隻提到過農民幾次。除了說家鄉農民容易致富外,一九一七年八月二十三日,毛在致黎錦熙信裏講到中國曆史上最大的農民起義:太平天國--但不是對他們表示同情,而是對消滅他們的人曾國藩表示傾倒。毛說:“愚於今人,獨服曾文正,觀其收拾洪楊一役,完滿無缺。”一九一九年七月二十八日,毛在〈民眾的大聯合(二)〉裏提起“種田人”,但隻是泛泛的,不帶感情,不像他描述學生那樣長篇大論地訴苦,說學生的生活是“苦海”。同年九月一日,毛擬了一份詳盡的問題研究單子,足足有七十一個大項目,農民隻占第十項中的十五個分項之一,還無關貧苦農民的生活,而是“勞農幹政問題”。

一九二0年下半年,毛與共產黨結緣後,開始使用“工人們農人們”、“無產階級”這樣的字眼,但不過是辭藻而已。

毛後來說,在韶山他欽佩一個被捕並被斬首的農民起義英雄彭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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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但中共黨史學者費盡心機找來找去也找不到這位鐵匠存在的蛛絲馬跡。毛還說,饑民的痛苦影響了他的一生。這很可質疑。一九二一年,毛在長沙時正好遇上饑荒。他的朋友謝覺哉的日記中記載說:“鄉間荒象特著……本地乞食者特別多,每日總在百數以上……大半黃皮裹骨,風吹欲倒。”“死者頗多,小街上施木板[做棺材]也施不起了。”毛在這段時間寫的文章對饑荒、荒民一個字也沒提,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關心這件事。

農民的根並沒有滋養出一個同情窮苦百姓的毛澤東,從韶山他沒有帶走改善中國農民命運的理想主義。

2 與共產黨結緣
1911~1920年 17~26歲

一九一一年春天,毛澤東到長沙,正是結束中國兩千多年帝製的辛亥革命前夜。表麵看去,照英國哲學家羅素(Bertrand Russell)的描述,長沙“簡直就是個中世紀的城市,隻能走轎子和人力車”。但這裏不僅充滿新思想,新風氣,而且醞釀著共和革命的風潮。

盡管清廷宣布立憲,革命黨人卻一心要推翻帝製,說滿族是外國人,應該驅逐報刊雜誌此時已數不勝數,他們利用這個條件鼓吹革命,還組織社團,發動了好幾起武裝起義。

十七歲的毛此時第一次看到報紙。他從報紙上了解到反清派別的觀點,立即表示讚同。按當時的時尚,他寫了篇文章貼在學校牆上,這是他首次發表政見。像許多學生一樣,他剪了辮子,並跟朋友一道揮舞剪刀強行剪掉別人的辮子。

這年夏天,長沙格外悶熱,學生們比天氣更熱烈的辯論怎樣推翻皇上。一次慷慨激昂的演說後,有人把身上的長衫脫了一丟,大叫“快習兵操,準備打仗!”

十月,鄰近的湖北省武昌市爆發了辛亥革命。統治中國二百六十八年的清朝垮台了,中華民國在一九一二年的第一天成立。二月,末代皇帝溥儀退位。握有兵權的袁世凱替下作臨時總統不到兩個月的孫中山,次年就任大總統。一九一六年袁死後,位於北京的中央政府控製鬆懈,中國出現軍閥各自為政的局麵。

新生民國帶給年輕的毛的,是無數嶄新機會。工業、商業、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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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理、教育、新聞、文化,還有軍事,可做的事層出不窮。毛麵臨著令人眼花繚亂的選擇。他先參了軍,但出操聽口令不是他喜歡做的事,更不用說到城外挑水做飯給長官泡茶。他於是雇了個挑夫幫他挑水。幾個月後,他乾脆退了伍,決定再回去上學。那時報上滿是新鮮動人的廣告,好些使他動心,一個是警官學校,一個是法律學校,還有個專教人怎樣製造肥皂,使毛發了作肥皂製造家的奇想。毛最後挑了省立第一中學,但隻在那裏待了半年。他覺得不如自修,於是天天去省立圖書館,一待就是一整天。他第一次讀到外國名著的譯本,這些書把他的腦子從傳統觀念的束縛中解脫出來。

但他父親要他上學,否則拒絕供給他錢,十九歲的毛隻好進了湖南省立第一師範。師範學校都不收學費,是那時中國致力於教育的結果。

第一師範充滿開放的空氣,連數學樓也是歐洲式的,長沙人管它叫“洋樓”。教室很洋氣,漂亮的地板,窗上裝有玻璃。校方讓學生有機會接觸各種新見解,鼓勵他們自由思想,組織不同的學會。學生的出版物有鼓吹無政府主義的、國家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的。馬克思(Karl Marx)的像還一度掛在大禮堂裏。對讀報上了癮的毛已在報章上見過“社會主義”這個詞,在這裏他又第一次聽說了“共產主義”。那時,中國是真正的“百花齊放”。後來毛統治時也用這個詞,但他允許的還不及他年輕時萬芳叢中的一小片花瓣。

像全世界的學生一樣,毛喜歡無窮無盡地和朋友討論問題,有時沿湘江漫步,有時爬上校園後麵的小山,坐在草叢裏辯論到深夜。蟋蟀在身旁一聲一聲地唱,螢火蟲繞著他們一閃一閃地飛,熄燈的鍾聲響了,他們置之不顧。出門旅行是他們的家常便飯,一轉悠就是一個月。農家友善地歡迎他們,供他們吃住,他們以寫門聯報答。

一次高談闊論中,據毛的朋友記載:“毛君主張將唐宋以後之文集詩集,焚諸一爐。”這是有記載的第一次毛提到燒書。當時,這話並不離奇,在前無古人的思想解放氣氛中,一切天經地義的道理都受到挑戰,曆來的大逆不道都成了理所當然。國家有必要存在嗎?家庭呢?婚姻呢?私有財產呢?什麽樣的議論也不奇怪,什麽樣的話也都能說。

正是在這樣的氛圍裏毛澤東形成了他的道德觀。二十四歲時,毛在德國哲學家泡爾生(Friedrich Paulsen)所著《倫理學原理》(System der Ethik)中譯本上,作了大量批注。在這些批注裏。毛直言不諱地表述了他的道德觀念。這些觀念伴隨了他的一生。

毛整個道德觀的核心是:“我”高於一切。他寫道:“道德之價值,必以他人之利害為其行為之動機,吾不以為然。”“吾人欲自盡其性,自完其心,自有最可寶貴之道德律。世界固有人有物,然皆因我而有。”毛的道德等於完全的隨心所欲。

義務與責任毛概不承認,說:“吾人唯有對於自己之義務,無對於他人之義務也。”“吾隻對吾主觀客觀之現實者負責,非吾主觀客觀之現實者,吾概不負責焉。既往吾不知,未來吾不知,以與吾個人之現實無關也。”吾自欲遂行也,向誰負責任?”

對毛來說,任何成就隻有在現實生活中能享受到才有意義。身後名“非吾之所喜悅,以其屬之後來,非吾躬與之現實也。”“吾人並非建功業以遺後世。”毛澤東完全不屑於追求“流芳千古”。

良心本是對人的衝動的一種心理約束。毛卻認為:“良心與衝動理應一致,乃調和的而非衝突的。”“二者原為一物,吾人各種之動作,固處處須衝動,處處係衝動之所驅,良心之明,亦處處承認之。”照這種觀點,“良心”隻是為毛的“衝動”服務的工具。

泡爾生說:“毋殺人,毋盜竊,毋欺誣,皆良心中無上之命令。”毛不以為然,說:“此等處吾不認為良心,認為人欲自衛其生而出於利害之觀念者。”照毛的意思,人不幹這些壞事,隻是出於個人利害考慮,要是幹了不受懲罰,那就要幹。

毛性格的另一個中心是““破”字當頭”,他說對中國“吾意必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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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造之,使其如物質之由毀而成”,而且“國家如此,民族亦然,人類亦然。”,宇宙之毀也亦然……吾人甚盼望其毀,蓋毀舊宇宙而得新宇宙,豈不愈於舊宇宙耶?”

毛在晚年也說過意思一模一樣的話。也就是說,年僅二十四歲的毛就已經用清晰的語言闡述了他漫長一生信守的人生觀。當然,在一九一八年,這些話隻是說說而已。盡管他不是一個等閑之輩,楊昌濟教授稱他“資質俊秀若此,殊為難得”,但毛沒有顯示出領袖天分。老師徐特立說在學校裏看不出他有號召力。當毛發出徵友啟事,張貼在長沙部分學餃時,應召的隻有幾個。他跟朋友成立“新民學會”時,他雖然活躍,選出的總幹事卻不是他。

那時的毛要找份像樣的工作都很困難。一九一八年六月,他從師範學校畢業。許多年輕人向往出國學習。像毛這樣家裏不富裕的往往到法國去半工半讀,勤工儉學。法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損失了很多年輕男人,需要勞工。

當勞工不是毛想幹的事。去法國的人還得學法文,而毛不擅長語言,一輩子都隻說湖南話。有一陣掀起俄羅斯熱,毛也曾想去,對女朋友陶斯詠說:“我為這件事,腦子裏裝滿了愉快和希望。”他在一個叫伯樂佛(Sergei Polevoy)的俄國移民(是個間諜)那裏上了幾堂課。據這人說,毛怎麽也發不好生字表的音,別的學生都笑他,他就生氣地離開了。結果,毛既沒有去法國,也沒有去俄國。

毛想到首都去碰碰運氣,就借了路費去北京。北京當時是世界上最美的都市之一。在剛對公眾開放的皇宮前,甚至還有駱駝莊重的緩步。但古都的生活是苦的。民國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和機會,卻沒有明顯地改善人民的生活,大多數人還活在一個“窮”字中。毛一行八人,住在三間小屋裏,幾個人合睡一張炕,同蓋一床棉被,擠得緊緊的,要翻身得先跟左右的人打招呼。八人隻有兩件大衣,出門輪流穿。因為圖書館裏有暖氣,毛有時去那裏,又看書又睡覺。

有一段時間,毛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做助理員,一個月八塊大洋,剛夠生活。他的職責之一是登記來圖書館讀報的人名。不少是當時著名的文化人,毛想跟他們攀談,但他們“都是些大忙人”,毛後來說,“沒有時間聽一個圖書館助理員講南方土話。”毛感到受了冷落,一直耿耿於懷,說:“他們大多數都不把我當人看待。”

不到六個月,他就打道回府,路費還是借的。他繞道上海,為去法國的朋友送行,一九一九年四月回到長沙。毛此行見識了大都市的文化生活,但最後還得回來做外省的小學教書匠。

為人師表的毛當穿得邋裏邋遢,好像永遠不換衣服。學生們記得他不加梳理的頭發和襪子上的窟窿。他似乎隻有一雙家製的布鞋,鞋底好像總處於即將磨穿的狀況。一次,人們抱怨他夏天赤裸上身,毛反唇相譏說:“這就算不錯啦,全赤我也無所謂!”

這時,一樁發生在大洋彼岸的事件在中國引起巨大反響。有中國代表團參與的為第一次世界大戰善後的巴黎和會,讓日本繼續占領它在戰爭中從德國手頭奪取的山東一部。愛國的中國人被激怒了。五月四日,北京爆發了有史以來第一次大規模街頭遊行示威,譴責北京政府賣國,抗議日本占領中國領土。“五四”運動波及全國,燒日本貨,砸賣日貨的商店。人們對民國政府深感失望,覺得它跟滿清一樣無能。許多人開始尋求更激進的治國方式。

一個激進的學生會在長沙成立,毛負責編輯會刊《湘江評論》。辦雜誌很辛苦。在難忍的悶熱中,毛晚上用一堆線裝書當枕頭,臭蟲在裏麵爬來爬去,白天不僅要寫大部分稿子,還得到街頭販售,由於經濟窘迫,這個學生周刊隻出了五期,就停刊了。

此後毛繼續為別的刊物寫文章。其中有十篇是關於婦女與家庭的,觀點是那時大多數前衛青年的共識,即提倡婦女獨立,自由戀愛,與男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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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毛的文章感情充沛,原因可能跟他母親剛於一九一九年十月五日去世有關。他母親得了淋巴結核,毛曾給她寄藥方,把她接來長沙治病。在毛跟母親的關係中,母愛是無私的,毛的感情卻是既強烈又自私。多少年以後,他告訴身邊護士吳旭君:“我母親死前我對她說,我不忍心看她痛苦的樣子,我想讓她給我留下一個美好的印象。我要離開一下。母親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她同意了,所以到現在,我腦子裏的母親形象都是健康、美好的。”

在母親臨終之際,毛首先考慮的是自己的感受,而不是母親的希望。他能毫無顧忌地對她直說,性格由此可見一斑。對父親,毛沒有什麽感情,對他的死的反應簡直就是冷酷。父親一九二0年一月二十三日死於傷寒,死前想見兒子一麵。但毛沒有回去,也沒有對他的死表示任何悲傷。

毛的硬心腸也反映在他關於女人的文章裏。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的(女子自立問題)說女子可以跟男子做一樣重的體力勞動:“女子用其體力工作,本不下於男子”,隻是“不能在生育期內工作”。對此毛說:“女子需自己預備產後的生活費。”

毛的激進活動很快把他帶向另一個旅途,這次旅程將決定他的一生,也將決定中國的命運。一九一九年底,湖南的學生和教師要趕走當時的省長張敬堯,毛隨代表團前往北京,遊說中央政府撤張。雖然此行沒達到目的,但毛作為湖南的活躍分子結識了好些知名人物,包括自由派的領袖胡適,著名的馬克思主義者李大釗。

就在回程途中,一九二0年六月路經上海時,毛遇上了改變他終生的人:陳獨秀。在當時的馬克思主義知識分子中,陳是佼佼者,毛曾在一篇文章中稱道他為“思想界的明星”。陳這時四十歲,是個極富魅力,但性情暴躁的人。毛去拜訪陳,正好,陳在籌組中國共產黨。

組建中共並不是陳教授的主意—也不是任何一個中國人的主意。

這主意來自莫斯科。一九一九年,新生的蘇俄政府成立了“共產國際”(第三國際),以在全世界鼓吹革命,推行莫斯科的旨意。在中國,一項龐大的秘密計劃在八月付諸實行,旨在扶持起一個親俄的中國政府。此後三十年裏,莫斯科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軍火,最終使毛領導下的中共得以奪取政權。

一九二0年二月,布爾什維克奪取了中西伯利亞,打通了跟中國的陸地交通。四月,共產國際代表維經斯基(Grigori Voitinsky)來到中國。五月,共產國際在上海建立了據點,目的是“組建一個中國黨”。維經斯基向陳獨秀提出這個建議,得到了陳的同意。六月,維經斯基向莫斯科匯報說,陳將做這個新黨的書記,陳正在聯係“各城市的革命者”。

就在這個月,毛來見陳獨秀,碰上了中國共產黨的籌備創立。中共創始人都是資深的馬克思主義者。據當事人回憶,他們是:陳獨秀、李漢俊、陳望道、沈玄廬、俞秀鬆、李達、施存統和邵力子。毛沒有被邀請為發起人之一,他這時還沒表示信仰馬克思主義。毛離開上海後,八月,中共成立。

中國官方把中共成立算在第二年七月,因為那時開了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而毛出席了“一大”,可以名正言順地被算成創始人。事實上,共產國際的刊物和它派來指導“一大”的馬林(G.Maring)都權威性地指出,中共是一九二0年,而不是一九二一年成立的。

毛雖然不是創建者,但他開始為中共工作:陳獨秀讓他在長沙開一間書店賣共產黨宣傳品。陳教授剛把他的影響重大的雜誌《新青年》改變為中共的喉舌,七月號就刊登了介紹列寧(V.I.Lenin)和蘇俄政府的文章。從那時起,共產國際便出錢讚助《新青年》。毛的任務是推銷《新青年》和其他宣傳品,同時也賣一般的書、雜誌。

毛樂於從命。雖然他還沒有信仰共產主義,但他畢竟是激進分子,又熱愛書報,還需要一份像樣的收入,開書店是求之不得。回長沙後不久,“文化書社”就在《大公報》上登報開張了。毛寫了個誇耀蘇俄的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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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不但湖南,全國一樣尚沒有新文化。全世界一樣尚沒有新文化。一枝新文化小花,發現在北冰洋岸的俄羅斯。”書店馬上訂了一百六十五份《新青年》的七月號,是書店的最大訂單。其次是一百三十份《勞動界》,新生的中共對工人的宣傳品。其他大部分書報也是親俄激進的。

幹這種事毛並非提著腦袋,那時候搞共產主義活動非但不犯法,相反地,蘇俄正時髦。在長沙,一個俄羅斯研究會正在籌備,為首的是長沙知事。人們對蘇俄感興趣,大半出於相信蘇俄政府的宣言,說要放棄沙皇政府在中國攫取的領土和特權。這番信誓旦旦,實際上隻是空話,蘇俄繼續控製著在華最大的外國領地。

毛找了個朋友做經理,他善於用人幫他做討厭的雜務。他本人的頭銜是“特別交涉員”,向富人名流籌款,與全國各地的出版社、圖書館、大學、文化人聯係。陳獨秀和好幾位知名人士為書店擔保,大大提高了毛的聲望。他從前讀書的師範學校這時請他去做附小主事。

沒有材料表明毛是怎樣入黨的,履行了什麽手續。但由於文化書社,他成了“自己人”。十一月,按維經斯基指示,中共成立一個外圍組織--社會主義青年團,從中發展黨員。在長沙找的聯絡人之一是毛。也就是說,他已經算是共產黨的成員了。十二月,毛給在法國的朋友寫信,說他深切的讚同”“用俄國式的方法去達到改造中國與世界”。這是毛第一次表達他信仰共產主義。

毛邁出這一步並不是熱烈追求信仰的結果,而是機遇:他正好在某一時間出現在某一地點,接受了某一份恰到好處的工作,由此進入了一個由強大外國主持的新興組織。

他那時最好的朋友蕭瑜不讚成共產主義,從法國寫信給毛說:“我們不認可以一部分的犧牲,換多數人的福利。主張溫和的革命,以教育為工具的革命,為人民謀全體福利的革命……頗不認俄式--馬克思式--革命為正當”。毛回信時不是狂熱地為共產主義辯護,而是稱他朋友的看法“理論上說得通,事實上做不到”。他這樣勸說朋友:“理想固要緊,現實尤其要緊。”

毛信中的這類話表明,他參加共產黨,不是出於充滿激情的信仰,而是冷靜實際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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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鮮為人知的故事》

中文版自序
《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出版以後,我和我的先生喬·哈利戴(Jon Halliday)萌發了寫毛澤東的念頭。對現代中國來說,沒有人比毛澤東更重要。即使在他去世多年後的今天,他的幽靈依然在中國大地徘徊。可是他怎樣成為中國的統治者,他究竟是一個甚麽樣的人,世人知之甚少。真實的毛澤東,還在雲遮霧障之中。

探索、解開毛澤東這個謎,對我們便產生了強大的吸引力,給了我們某種義不容辭的責任感。

我們的寫作宗旨,除了“秉筆直書”,就是“言必有據”。我們走遍世界去搜集史料。俄羅斯大批新解密的檔案,是我們撈“真”的大海:中國大陸二十年來出現的眾多中共黨史資料集、親曆錄、文稿書刊,是我們掘“金”的礦山。中、俄、英等文字的徵引文獻書目,附在本書後麵。書後還列有我們查閱過的檔案館,有的從未對外開放過。

我們采訪了同毛澤東打過交道的各國政要人士,以及中國大陸和台灣與毛澤東、與這段曆史有關係的人。他們中不少人是首次接受采訪。這份長達數百人的名單,其中包括讓我們受益匪淺的專家、學者,也錄在書後。

撈“真”、掘“金”、奔波、分析、辨別、判斷,是一項浩繁的工作。我和喬點點滴滴,鍥而不舍,就這樣一天天過了十二年。

我們相信書中所寫的鮮為人知的故事,所做的前所未有的結論,都將隨著曆史的進程而得到證實。希望本書能為讀者了解毛澤東和中國現代史,開拓新的視野。

這樣一本建築在史料上的書,要寫得通俗易懂,令人喜讀樂看,又不失真實準確,實在是幹難萬難。我和喬在寫作後期,精力大部分就花在這方麵。

英文原著中關於資料來源的詳細注釋,由於篇幅關係,隻好放入開放出版社的網站http://www.open.com.hk。書中引言有的出自二十世紀早期文獻,用語是當年的習慣,或許讀者能從中體會出一些曆史感。

《毛澤東:鮮為人知的故事》從成書到中文翻譯,我的弟弟張樸給予我很大幫助。寫作過程中我們爭辯論點,翻譯時他協助我斟酌字句。沒有他,這本書將遜色不少。

張戎
二00六年八月 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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