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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的正義 ──讀《明史 奸臣傳》 易中天

(2007-05-19 12:37:00) 下一個

荒唐的正義
   ──讀《明史 奸臣傳》 易中天

 

明世宗朱厚熜(1507年9月16日—1567年1月23日),明朝第十一位皇帝,在位45年(1521年5月-1567年1月),年號嘉靖。明憲宗孫,興獻王朱祐杬子。明武宗無子,臨終前遺詔興獻王世子朱厚熜繼位,當時朱祐杬已去世,朱厚熜正在服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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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宗即位之初,頗有作為,革除先朝蠹政,誅殺明武宗時期的佞臣錢寧和江彬,裁革錦衣衛三萬餘人,節用寬民;不過明世宗為了祭祀生父興獻王的問題,與楊廷和等朝臣引發嚴重衝突,即大禮議事件。
大禮議後,世宗日漸腐化,濫用民力大事興建,迷信方士、尊崇道教,好長生不老之術,又采處女之經血煉丹,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十月“壬寅宮變”中幾乎死於宮女之手。首輔嚴嵩專國二十年,殘害忠良,楊繼盛、沈鏈等朝臣慘遭殺害。吏治敗壞,爆發多起農民起義,邊事廢弛,長城北方蒙古韃靼俺答汗寇邊,倭寇侵略中國東南沿海,就是“北虜南倭”的問題,後賴戚繼光、俞大猷等人率軍肅清倭寇。葡萄牙人在1557年(一說1553年)入居澳門。嘉靖四十五年二月,戶部主事海瑞上《治安疏》,世宗大怒,下獄論死,為徐階所救。同年十二月四日因服丹藥中毒死,時年60歲,廟號世宗,死後葬於永陵(今北京明十三陵)。

 

大禮議,明朝嘉靖年間因明世宗生父稱號問題引起的政治紛爭。“大禮議”發生於明世宗朱厚熜登基不久之時。當時,世宗與楊廷和、毛澄為首的明武宗舊臣們之間關於以誰為世宗皇考(即宗法意義上的父考),以及世宗生父尊號的問題發生了爭議和鬥爭。

明世宗朱厚熜是明孝宗之侄,明武宗堂弟,興獻王朱祐杬的次子(長子為朱厚熙,生五日而夭,嘉靖四年追贈嶽王,諡懷獻),明憲宗孫。明憲宗生十皇子,長子為明孝宗,次子為興獻王。弘治七年前往其封國安陸州,正德二年秋八月,朱厚熜生於興邸。正德十四年,興獻王薨。居喪,以世子身份攝理國事,正德十六年三月,尚未除服,明武宗特旨令其襲封。五天後(三月十四日),明武宗駕崩,其時,朱厚熜尚未正式受封。明武宗無嗣,而明孝宗也無其他皇子在世,皇太後張氏與大學士楊廷和(朱厚熜未至京師前,楊廷和總攬朝政三十七天)決策,根據《皇明祖訓》中所說的“兄終弟及”的原則,於三月十五日派定國公徐光祚、壽寧侯張鶴齡、駙馬都尉崔元、大學士梁儲、禮部尚書毛澄、太監穀大用等前往湖廣安陸迎接朱厚熜,到京師即皇帝位。三月二十六日徐光祚等抵達安陸。(穀大用先期至,朱厚熜不許其私謁。)

正德十六年四月初一日,拜別其父陵墓,次日辭別母妃啟程。四月二十二日(陰曆,公曆為1521年5月27日),朱厚熜抵京師,止於郊外。當時朝廷官員就有關於以什麽禮儀迎接興獻王世子朱厚熜的爭論。禮部尚書毛澄根據楊廷和的授意,定議,以皇太子即位的儀式。朱厚熜對其右長史袁宗皋說:“遺詔以我嗣皇帝位,非皇子也。”楊廷和仍要求朱厚熜按照禮部的方案,由東安門入,居文華殿,擇日登極。但未行,最後是由皇太後令群臣上箋勸進,朱厚熜在郊外受箋。當天中午,從大明門入,隨即在奉天殿即位。詔書曰:“奉皇兄遺命入奉宗祧”。以明年為嘉靖元年(未采納群臣擬定的“紹治”年號)。

四月二十七日,朱厚熜下令群臣議定武宗的諡號及生父的主祀及封號。以內閣首輔楊廷和為首的朝中大臣援引漢朝定陶王(漢哀帝)和宋朝濮王(宋英宗)先例,認為世宗既然是由小宗入繼大宗,就應該尊奉正統,要以明孝宗為皇考,興獻王改稱“皇叔考興獻大王”,母妃蔣氏為“皇叔母興國大妃”,祭祀時對其親生父母自稱“侄皇帝”。另以益王次子崇仁王朱厚炫為興獻王之嗣,主奉興王之祀。正德十六年五月初七,禮部尚書毛澄和文武群臣60餘人將此議上奏皇帝,並聲稱朝臣中“有異議者即奸邪,當斬”。

對世宗而言,這絕對是不可接受的,雙方產生僵持。年方十五歲的朱厚熜試圖優撫楊廷和,並向毛澄厚贈黃金,欲使其改變主意,但兩人都不為所動,幾次下詔尊加其父徽號也被楊廷和等大臣封還。但毛澄亦修改意見,認為將來朱厚熜有子時,可以第二子取代朱厚炫成為興王,繼承其父親的王統。

正德十六年七月初三,新科進士張璁上疏支持世宗。張璁在奏章中認為,朱厚熜即位是繼承皇統,而非繼承皇嗣,即所謂“繼統不繼嗣”,皇統不一定非得父子相繼,而且漢定陶王、宋濮王都是預先立為太子,養在宮中,實際上已經是過繼給漢成帝和宋仁宗,“其為人後之義甚明”。張璁建議朱厚熜仍以生父為考,在北京別立興獻王廟。朱厚熜見此奏章後大喜,稱“我父子得以保全了”。但張璁人單勢孤,難以動眾,世宗唯有先行妥協。但在奉迎生母蔣妃入京的禮儀上,朱厚熜堅持行以迎皇太後之禮,遭到楊廷和反對後痛哭流涕,表示願意辭位,奉母返回安陸,楊廷和無奈之下隻得讓步。當年十月,朱厚熜以皇太後禮迎母親入宮。

嘉靖元年三月,朱厚熜下令稱父親為“興獻帝”,母親為“興國太後”,祖母邵氏(明憲宗貴妃)為壽安皇太後,孝宗太後為昭聖慈壽皇太後,武宗皇後為莊肅皇後。

三年之後,朱厚熜的地位已穩固,試圖為父母封號加“皇”字。這時已被貶至南京刑部主事的張璁與同官桂萼等揣測帝意,便紛紛上書重提舊事。兩人得以宣詔入京,委為翰林學士,專負責禮儀事項,並迫使楊廷和辭職,而其他反對者都被下獄、貶官奪俸。以張璁和桂萼為中心,在朝廷中形成了支持、奉迎皇帝的“議禮派”,將議禮當作起家的政治資本,因此在醞釀了一段時間後,又重新挑起了議禮之爭。

嘉靖三年二月十一日(1524年3月),楊廷和辭去內閣首輔職位,三月初一,朱厚熜敕諭禮部,給興獻王加上“本生皇考恭穆興獻皇帝”的尊號,母親加上“本生章聖皇太後”的尊號。數日後朱厚熜將桂萼的奏章發給朝臣討論。奏章中建議朱厚熜稱孝宗為皇伯考,父親為皇考,母為“聖母興國太後”,去掉“本生”字號。但內閣和禮部拒絕去掉“本生”二字,君臣矛盾再度激化。

嘉靖三年七月十二日,朱厚熜通知禮部,十六日為父母上冊文、祭告天地、宗廟、社稷,群臣嘩然。七月十五日,二百二十多名朝廷官員聚哭於左順門(今北京故宮協和門),爭大禮之議。世宗在文華殿聽聞門外哭聲震天,得知其原因是反對議禮後頓時怒氣衝天,令錦衣衛逮捕為首者八人,下詔獄。此舉令其他人更為激動,衝至左順門前擂門大哭,朱厚熜震怒,命令將五品以下官員一百三十四人下獄拷訊,四品以上官員八十六人停職待罪。七月十六日,朱厚熜為母親上尊號“章聖慈仁皇太後”。七月二十日,錦衣衛請示如何處理逮捕的大臣,朱厚熜下令四品以上官員停俸,五品以下官員當廷杖責。因廷杖而死的共十六人。

左順門廷杖後,反對議禮的官員紛紛緘口,為時三年的“大禮議”以朱厚熜獲勝告終,到了九月,世宗更定大禮,改稱孝宗為皇伯考,生父為皇考,並編纂《大禮集議》和《明倫大典》。嘉靖十七年,朱厚熜給明太宗上尊號為“成祖啟天弘道高明肇運聖武神功純仁至孝文皇帝”,父親為“睿宗知天守道洪德淵仁寬穆純聖恭簡敬文獻皇帝”,並將興獻帝神主升袝太廟,大禮議事件至此最終結束。

經了三年的大禮議,朱厚熜已經羽翼豐滿,並且由議禮的過程體會到了如何行使皇權的無上威嚴,此後變得獨斷獨行、一意獨行。如遇上不合自己心意的大臣,都會下獄廷杖。大禮議加強了皇權專製,促成了朱厚熜剛愎自用的政治作風。

大禮議中斷了楊廷和在明武宗去世之後推行的政治和經濟改革,此後明朝政治風氣愈發頹廢。議禮派“以片言至通顯”,因迎合皇帝而從下級官員升至首輔、六卿,使朝廷官員看到奉迎君主帶來的好處,從此明朝官員中諂媚阿上之風盛行,政治風氣日益敗壞。

朱元璋登極前後,曾命儒士、儒臣考禮、議禮,纂修了《大明集禮》。
大禮議中,朱厚熜本人也研讀了許多有關禮製的書籍,因此明朝的許多祀典在嘉靖朝實行了更改,例如廢除天地合祀,在北京四郊分設地壇、日壇、月壇,以及更改孔子祀典和宗廟製度等。

 

 

 

夏言(1482年-1548年),字公瑾,號桂洲,江西貴溪人。父親夏鼎,臨清知州。正德十二年(1517年)進士,嘉靖二年(1523年)出按皇莊,力主歸還侵民之產,升任吏科都給事中、禮部右侍郎、禮部尚書。嘉靖七年(1530年),調吏部。嘉靖九年(1532年)調兵科都給事中。嘉靖十五年(1536年)加少保、少傅、太子少師。為人頗自負,驕蹇見忤,遭忌於張孚敬,嚴嵩入閣後,盡去夏言親黨。二十四年九月,世宗複以夏言入閣,遭嚴嵩忌恨。二十五年蒙古韃靼部首領俺答汗3萬騎兵進犯,陝西總督曾銑上疏請收複河套,夏言大力支持,嚴嵩饞於世宗,謂其不可,又賄賂邊將,讓他上書誣告夏言受曾銑的勾結。二十七年(1548年)正月以尚書致仕,十月被斬殺。無人再敢議複河套之事。隆慶初年,平反複官,諡文敏。有《桂洲集》。

 

 

 

嚴嵩(1480年—1567年),明朝權臣,字惟中,號介溪,江西分宜人,專國政達20年之久,為中國曆史上著名的奸臣之一。明孝宗弘治十八年(1505年)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授翰林院編修,旋病休歸裏,讀書8載,詩文峻潔,聲名始著。明武宗正德十一年(1516年),還朝複官。明世宗嘉靖七年(1528年),奉命祭告顯陵,歸而極言祥瑞,明世宗喜。幾年內先後遷其為吏部右侍郎,進南京禮部尚書,兩年後改任吏部尚書。嘉靖十五年(1536年),以賀萬壽節至京師。時值廷議重修宋史,遂留京以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銜主持其事。他善伺帝意,以醮祀青詞,取得寵信,加為太子太保。二十一年(1542年),拜武英殿大學士。入直文淵閣,仍掌禮部事。後解部事,專直西苑;累進吏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少傅兼太子太師,少師、華蓋殿大學士。嚴嵩無他才略,惟一意媚上,竊權罔利,專擅國政近20年。士大夫側目屏息,不肖者奔走其門,行賄者絡繹不絕。戕害他人以成已私,並大力排除異已。他還吞沒軍餉,廢弛邊防,招權納賄,肆行貪汙;激化了當時的社會矛盾。晚年,以事激怒世宗,為世宗所疏遠,抄家去職,兩年而歿。著有《鈐山堂集》40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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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進士
嚴嵩如當時不少同年兒童一般,都有一些小智慧,其父是位久考未成,而又醉心於權力的人,自然把一切的希望都放在兒子身上,於是便悉心的栽培、教導。
後來,嚴嵩完成父親的心願,在他25歲之年中了進士,先後被選為庶吉士以及被授為編修官職,直在他雄心壯誌的時候,嚴嵩得了一場大病,迫使他退官回籍。在嚴嵩的退官10年,正是宦官劉瑾權傾天下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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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攀夏言
及後劉瑾與其黨羽被滅後,嚴嵩北上順天,正式複官。在複官的十多年之中,嚴嵩先後工作於北京與南京的翰林院,深深明白到權力的重要。在同時之間,他學會了口蜜腹劍、欺上媚下的“功夫”,又了解若要得到大權,必定要找個靠山。
明武宗駕崩後,明世宗繼位。世宗沉迷於道教,整天都與道士們祈求長生不老,對政事莫不關心,朝中的大小事務都交給寵宦處理。當時的禮部尚書夏言極為得到世宗的寵信,又是嚴嵩的同鄉,於是嚴嵩就抓緊這個機會,拚命巴結、討好夏言,成為朝野上下的大紅人。
有一次,嚴嵩在家中設宴,令下人請來夏言,可是夏言謝絕了嚴嵩的好意,於是嚴嵩跑到夏言家門前,撩起衣袍,跪在夏府前。夏言見他如此恭敬也不好意思再三謝絕,便到嚴嵩家中赴宴。
得到如此的機會,嚴嵩立刻討好夏言,在宴會上一邊勸酒布菜,一邊甜言蜜語,令夏言十分高興。自此以後,嚴嵩成為了夏言的知己,並向多方推薦嚴嵩。有了夏言的引薦,嚴嵩自此步步高升,更得到在皇帝身邊工作的官職。後來,嚴嵩了解到世宗喜歡被人奉承的心理,於是大展他驚人的逢迎功夫,深得世宗喜愛,更被提拔為禮部尚書,進入了內閣。


反咬夏言
嚴嵩羽翼已豐,於是開始攻擊夏言的陰謀活動,嚴嵩後來以手段教唆世宗離遠夏言,又慫恿世宗罷黜夏言。夏言被罷後,嚴嵩為所欲為,加插自己的親友與羽翼在左右,以鞏固自己在朝野中的實力。
可惜,短短兩年內,世宗突然想起夏言,於是再次起用,夏言明白到嚴嵩的為人,於是都把他處處克製,眼見自己受到處處克製,毫無實權,於是懷恨在心中,定要令夏言再無還手的機會。
後來,他握著韃靼入侵中原的機會,迫害夏言。在韃靼入侵時,陝西總督曾銑得到情報後,動員手下奪回河套一帶,於是上呈奏疏,提出了自己的意見,並得到了夏言的鼎力支持。夏言一麵在世宗麵前舉薦曾銑,一麵與曾銑商討計劃。
在計劃開始之時,世宗決心奪回河套,並褒揚曾銑。可是,就在此時,嚴嵩買通了世宗左右近待,使他們於世宗麵前說什麽收回河套的建設隻是夏言與曾銑信口開河,最終隻會惹來無窮的後遺症。同時,嚴嵩又賄賂邊將,讓他上書誣告夏言受曾銑的勾結,在皇帝麵前舉薦曾銑,嚴嵩更在世宗麵前說兩人奪回河套別有用意,世宗果然相信。
之後,世宗下旨把夏言罷回鄉,後來嚴嵩利用傳言,使世宗“得知”夏言毀謗自己,於是下旨將夏言斬首,夏言的親信也或貶或罰。


父子權傾天下
政敵夏言死後,嚴嵩當上內閣首輔,獨攬大權,在同時,世宗已把所有朝政事務都由嚴嵩所管理,此時除了嚴嵩、道士和左右近待外,基本上沒人見過世宗的一麵。
成為內閣首輔後,嚴嵩繼續討好世宗,竟得到了世宗賜得的“忠勤敏達”的銀印。後來,嚴嵩年老,於是提拔自己的兒子嚴世藩協助掌權,嚴世藩本人無能,但有父親的保護,當上了工部侍郎。
“有其父必有其子”,嚴世藩比父親的奉承訣竅更高,他收買世宗左右近待,把他的日常生活、起居飲食、一舉一動都匯報嚴世藩,再在世宗麵前好好的討好。大臣更幹脆叫他們為“大丞相”與“小丞相”。
兩父子權傾天下長達二十年中,壞事做盡,弄得天下大亂。眾多大臣加以彈劾,皆賴世宗包庇。最終,嚴氏父子的權勢被一位道士的幾句說話推倒,嚴世藩被判斬首,在行刑前大哭一番,而其父嚴嵩被沒收家產,削官還鄉,無家可歸。兩年後就病死。
 參考  尤淑君,《名分禮秩與皇權重塑 : 大禮議與嘉靖政治文化》,台北:國立政治大學曆史係,2006

 

 

 

嚴世蕃(?—1565年),字東樓,明代嘉靖皇帝的首輔嚴嵩之子。嚴世蕃深得其父重用,為皇帝擬奏對,嚴嵩讓嚴世蕃代擬票,深得皇帝心意。累官工部左侍郎,好古器文玩,聽說曾藏有“清明上河圖”。鄒應龍彈劾嚴世蕃,獲罪遺戍雷州,嚴嵩削職為民。嚴世蕃暗中逃回故裏,勾結汪直和日本人,肆意淫樂。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皇帝命林潤巡察江南。林潤得知嚴世蕃在家鄉為非作歹,上疏彈劾世蕃“乘軒衣蟒,有負險不臣之心,日夜與龍文誹謗朝政,盅惑人心。”,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嚴世蕃、羅龍文斬於市。從嚴家搜查出家財,得黃金三萬餘兩,銀二百萬餘兩。嚴世蕃淫欲,“肉唾壺”的典故即出自嚴世蕃。世蕃模仿苻朗,每天清晨醒來,數十位姬妾赤裸伏在床前,仰起頸項,張著櫻桃小口來當嚴世蕃的痰盂。嚴家查抄後,郡司奉台使見床下堆棄新白綾汗巾無數,知道詳情的人掩口說:“此穢巾,每與婦人合,輒棄其一,歲終數之。”據聞一年下來床下最多有九百多張白綾汗巾。

 

 

 

 

徐階(1503年~1583年),嘉靖二年(1523年)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官至吏部尚書。擅寫青詞得上寵,為人城府極深,在權傾朝野的大奸臣嚴嵩麵前深藏不露,在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六月,在政壇上擊敗嚴嵩,嵩籍沒家產。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任首輔,先後引用高拱、張居正等入閣,高拱卻不滿徐階大權獨攬。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又曾力救戶部主事海瑞(1514年—1587年),免於一死。世宗朱厚熜去世後,起草遺詔,力除弊政,停止一切齋醮、土木、珠寶、織作,因言事獲罪的大臣全部平反。徐階執政時期,還減輕百姓負擔,朝野稱之為“名相”。明人支大綸卻批評徐階,“玄文入直,傴僂獻諛”,政績“碌碌無奇”,至隆慶朝,才“稍愜公論”[支大綸:《皇明永陵編年信史》卷4 ]。王世貞亦指出:“吾心知績溪(胡宗憲)之功,為華亭所壓,而不能白其枉,……此生平兩違心事也。”[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上,《王侍郎道昆》]
罷官致仕後,其子弟橫暴鄉裏,占奪土地達二十四萬畝。一向富有貪名的嚴嵩,其田產僅是徐階的十五分之一。隆慶元年(1567年),廣東道監察禦史齊康彈劾徐家人橫行鄉裏,徐家認為齊康是受徐階的政敵高拱指使。其他言官及時任大理寺丞的海瑞也跟著上疏指責齊康,高拱因此下台,時人謂之“權奸”。後來海瑞當上江南巡撫時,要求徐階退田,徐階退了一些,海瑞還是不滿意,弄得徐階很難堪,徐階賄於給事中戴鳳翔,彈劾海瑞,以“魚肉縉紳”之名,將海瑞罷免。高拱執政時期,徐家又退了一半的田地,其子徐璠、徐琨被判充軍。著有《世經堂集》二十六卷、《南宮奏議》三十卷、《浙江通誌》七十二卷、《萬曆上海縣誌》十卷、《明漕運新渠記》等。

 

 

 

  
   嘉靖四十三年(公元1564年)十一月,是“一代名奸”嚴嵩傷心難過的日子。就在這個月,他的兒子嚴世蕃被人告發,以“通倭謀反”的罪名逮捕下獄。這個罪名如果成立,等待他的,將是身敗名裂、家破人亡。
  
   嚴嵩是有明一代的異數,一個“不可多得”的奸臣。明代的奸臣不多。《新唐書》作《奸臣傳》,上下兩卷,另有《叛臣傳》上下兩卷,《逆臣傳》上中下三卷。《宋史》作《奸臣傳》,多達四卷,另有《叛臣傳》上中下三卷,《佞幸傳》一卷。《明史》的《奸臣傳》卻隻有一卷。當然,這並不等於說,大明的奸臣就一定比大唐或大宋少,因為《明史》還有《佞幸傳》和《閹黨傳》。入此二傳的,在一般人看來,也是奸臣。比如武宗(正德)朝的焦芳,身為閣臣,卻與宦官劉瑾狼狽為奸,沆瀣一氣,怎麽不是奸臣?然而入《閹黨傳》。又比如成祖(永樂)朝的紀綱,專一刺探官民隱私,打小報告陷害他人,“被殘殺者不可勝數”,又怎麽不是奸臣?然而入《佞幸傳》。《明史》認為,不能把小人都名之為“奸”。隻有那些“竊弄威柄,構結禍亂,動搖宗祏,屠害忠良,心跡俱惡,終身陰賊”的,才是奸臣。像焦芳和紀綱那樣的,便隻好算作“閹黨”和“佞幸”。
  
   這也並非沒有道理。正如寵臣不等於權臣,小人也不等於奸人。小人,是從來就有的(世所恒有)。奸臣就比較罕見。“一代名奸”更是“珍稀動物”。審諸唐宋元明四代,堪稱“名奸”的,唐代隻有一個李林甫。宋代多一點,蔡京、秦檜、賈似道。元代六大奸臣一個都不知名,明的“名奸”恐怕就是嚴嵩。不信隨便找個人問問,問他明代最壞的人都有誰,答案多半不是魏忠賢,就是這位嚴閣老(當時稱內閣大學士為閣老),要不就是兩個人都榜上有名。要知道,在中國的戲曲舞台上,嚴嵩從來就是大白臉。
  
   當然,舞台上的事並不一定靠得住,曹操的大白臉就很冤枉。曹操不是奸臣。即便站在漢帝國的立場上看,也不是。在那個東漢王朝氣數已盡,中央政權王綱解鈕,群雄並起逐鹿中原的時代,如果不是曹操頂住,真不知幾人稱王幾人稱帝,那位末代皇帝也未必能有更好的下場。所以曹操不是奸臣,至多是奸雄,甚至是英雄。
  
   嚴嵩卻不冤,也沒人替他翻案。據《明史•奸臣傳》雲,嚴嵩其實並沒有什麽執政能力(無他才略),卻很懂得怎樣做一個奸臣(惟一意媚上,竊權罔利)。他踏入官場以後,實際上隻做了四件事情:一是媚主,二是整人,三是弄權,四是索賄。早在他“入閣拜相”之前,就公然向宗室藩王索取賄賂。成為“當朝宰相”後,更是結黨營私,賣官鬻爵,敲詐勒索,貪得無厭。嘉靖四十四年(公元1565年)八月,嚴嵩家產被抄,共抄得黃金三萬多兩,白銀二百萬兩,相當於當時全國一年的財政總收入,此外還有田地上百萬畝,房屋六千多間,以及無數的珍稀古玩、名人字畫。嚴嵩出身原本貧寒,這些財產是從哪裏來的?當然是他竊權二十間,父子二人搜刮來的。所以張居正說,嚴嵩當國,其實是“商賈在位”。
  
   被嚴嵩整垮整死的人也很是不少,《明史•奸臣傳》列了一個長長的名單,其中最有名的是沈煉和楊繼盛。這兩個人,都是因為彈劾嚴嵩而被害死的。沈煉上書時,官職是錦衣衛經曆。經曆是個管文書檔案的“七品芝麻官”,錦衣衛則是明代著名的特務組織,相當於憲兵隊。沈煉雖然在特務機關工作,卻很正派,《明史》說他“為人剛直,疾惡如仇”。沈煉的長官錦衣衛帥陸炳和嚴嵩父子關係很好,對沈煉也不錯(善遇之),常常帶他到嚴世蕃家去喝酒。然而沈煉卻不吃這一套。他痛恨嚴嵩父子為非作歹禍國殃民,“時時扼腕”,終至忍無可忍,在嘉靖三十年(公元1551年)上書彈劾,痛斥嚴嵩“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頑於鐵石”,欺上瞞下,以權謀私,排擠忠良(忠謀則多方沮之),任用奸佞(諛諂則曲意引之),以至於“人皆伺嚴氏之愛惡,而不知朝廷之恩威”。這當然是捅了馬蜂窩。於是嚴嵩勾結死黨,捏造了一個“圖謀不軌”的罪名將沈煉殺害。
  
  
可惜沈煉並殺不完。一個沈煉倒下了,又一個沈煉站起來。嘉靖三十二年(公元1553年),楊繼盛再次上書彈劾嚴嵩。楊繼盛的官職是兵部員外郎,和沈煉一樣,也是一個“七品芝麻官”。而且,楊繼盛的攻勢比沈煉還猛。沈煉的奏疏,列舉了嚴嵩十大罪狀。楊繼盛則指出,嚴嵩不但有“十罪”,還有“五奸”。這“五奸”是:由於嚴嵩的奸詐狡猾蒙蔽聖聽,以至於“陛下之左右皆賊嵩之間諜”,“陛下之喉舌皆賊嵩之鷹犬”,“陛下之爪牙皆賊嵩之瓜葛”,“陛下之耳目皆賊嵩之奴隸”,“陛下之臣工皆賊嵩之心腹”。這當然又捅了馬蜂窩。於是嚴嵩在楊繼盛的奏章裏找了個岔子,慫恿嘉靖下令將其逮捕。不過嘉靖皇帝雖然將楊繼盛下獄問罪,卻並沒有要殺他的意思。嚴嵩就又搞鬼,在另一件死刑案的上報文件中塞進楊繼盛的名字,將其謀殺。
  
   嚴嵩,是不是大奸臣?
  
   不過嚴嵩的有名,除“罪大惡極”外,還因為他這個奸臣當得有點“不合時宜”。《明史》所列奸臣,其時代不是在開國之初(如胡惟庸、陳瑛),就是在亡國之際(如周延儒、溫體仁、馬士英),唯獨嚴嵩不三不四,是在嘉靖一朝。嘉靖朝是個什麽概念呢?明代十七朝十六帝享國276年,嘉靖是第十一位皇帝,登基的時候(1522年)上距開國154年,下距亡國122年,正好在王朝的中間偏後一段。開國之初出現奸臣是不奇怪的,因為那時製度還是草創,時局也不穩定。亡國之際出現奸臣也不奇怪,因為那時氣數已盡,弊端叢生。然而嘉靖一朝,即便從他老人家“駕崩”那年算起,距離亡國也還有78年。照理說,這可應該是“天下無事,安享太平”的時代,怎麽會冷不丁地冒出個大奸臣來呢?
  
   何況明代的朝臣當中也不該出奸臣。事實上,有明一代的特點,是皇帝多混賬而朝臣無大惡。明代的皇帝,和曆朝曆代相比是最差勁的。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心狠手辣,殺人如麻,和他一起打江山的功臣幾乎被他趕盡殺絕。成祖永樂皇帝朱棣,殘忍暴戾,也是草菅人命,殺人如麻,還動不動下令將人犯“拖出去著狗子吃了”,或者下令將女犯輪奸,簡直就是心理變態。仁宗洪熙皇帝朱高熾,宣宗宣德皇帝朱瞻基,這兩個算是不錯,因此有所謂“仁宣之治”。可惜仁宗在位隻有一年,宣宗在位也隻有十年,況且宣宗還因為喜歡鬥蟋蟀而被稱為“促織天子”。接下來,英宗朱祁鎮(他有兩個年號,正統和天順),就開始出問題了。最大的問題還不是做了俘虜,搞了複辟,殺了忠臣,而是開了宦官專政的先例,為大明王朝留下無窮後患。英宗的兒子──憲宗成化皇帝朱見深也很夠嗆。此公寵信太監,迷戀佛道,熱衷於房中術,朝政頗為穢亂,《正說明朝十六帝》一書總結為三句話:一個貴妃(萬娘娘)、兩個宦官(汪直、梁芳)、三樁弊政(西廠、皇莊、傳奉官)。不過,憲宗的兒子──孝宗弘治皇帝朱佑樘,卻是難得的明君,被認為可以和漢文帝、宋仁宗相提並論。可惜天不佑大明。這個最溫良恭儉讓的皇帝卻有一個最任性頑皮的兒子。他這個兒子──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堪稱“亙古第一頑主”。而且,正是因為他的荒唐胡鬧,害得孝宗這一係斷子絕孫,世宗嘉靖皇帝朱厚熜和奸臣嚴嵩才得以粉墨登場。
  
 
以後便是一代不如一代。穆宗隆慶皇帝朱載垕,唯一的愛好是女人,最大的優點是無能。神宗萬曆皇帝朱翊鈞,酒色財氣,醉生夢死,最擅長的是耍賴和罷朝。光宗泰昌皇帝朱常洛,在位隻有一個月,惹出的案子倒有三個:梃擊案、紅丸案、移宮案,此即所謂“明末三案”。熹宗天啟皇帝朱由校,其實是個文盲。他在位七年,玩了七年積木,鬥了七年蟋蟀,朝政全部交給另一個文盲──太監魏忠賢。等到他的弟弟──崇禎皇帝朱由檢來收拾局麵時,局麵其實已不可收拾,隻好亡國。當然,亡國也不能都怪前人,崇禎自己也有責任。崇禎的勤政自律固然超過前人,他的剛愎自用、嫉賢妒能、苛刻猜忌怕也史無前例。這裏且不說他。
   明代皇帝如此差勁,國祚為何還能延續如此之久呢?這是因為,自隋唐而宋元,經過七百多年探索,文官製度已經完善,官僚政治已經成熟,帝國的政權其實是由士大夫階層來支持的。這些人耕讀為本,詩書傳家,滿腦子“忠君報國”,一肚皮“修齊治平”。一旦進入官場,大都能各安其位,各司其職,盡心盡責,因此國家機器甚至在君主缺位的情況下也能運轉自如。也因此,盡管皇帝多混賬,然而朝臣無大惡。正如《明史•奸臣傳》所說,明代作惡多端的主要是太監(有明一代,巨奸大惡,多出於寺人內豎),奸臣的出現竟成為異數(求之外廷諸臣,蓋亦鮮矣),唯獨嘉靖一朝是個例外(惟世宗朝,閹宦斂跡,而嚴嵩父子濟惡,貪得無厭)。
  
   於是就有了一個問題:為什麽唯獨嘉靖一朝閹宦斂跡而奸臣崛起?或者說,為什麽閹宦斂跡以後奸臣就要崛起?這當然與嘉靖其人有關。那麽,嘉靖又是一個什麽樣的皇帝?
  
   依我看,是個混蛋。
  
 

嘉靖是明代一個繞不過去的皇帝,在位時間很長,45年,僅次於他的孫子萬曆(神宗朱翊鈞),在中國曆史上排名也很前。曆代皇帝在位的年頭,康熙最長,61年;乾隆次之,60年;第三漢武帝,54年;第四明萬曆,48年;嘉靖排在第五名。
   不過,嘉靖在位時間雖長,政績卻乏善可陳。嘉靖四十五年(公元1566年)二月,時任戶部雲南司主事的海瑞,向嘉靖皇帝呈上了轟動朝野的《直言天下第一事疏》。戶部主事官價正六品,相當於現在的司局級幹部,在當時則是一個不大不小、不上不下的職位。明代官製,戶部有尚書一人,正二品,相當於部長。侍郎二人,正三品,相當於副部長。這三個,都叫“堂官”,由皇帝直接領導。部以下,設司(戶部有十三個司)。司的官員,有郎中(正五品)、員外郎(從五品)和主事(正六品),都叫“司官”。再下麵,則有一大群八品、九品的辦事員,比如照磨、檢校之類,是為“吏員”。部裏的工作,大事有堂官做主,小事有吏員張羅,司官的任務並不重。何況自明孝宗弘治(嘉靖的伯父)以來,治理司務的隻有郎中一人,員外郎和主事隻在授官之日出席而已,實際上是閑差。然而海瑞雖然級別不高,責任不重,事情不多,卻“位卑未敢忘憂國”,對國家的命運前途充滿擔憂。他在戶部無所事事,就琢磨朝政。這一琢磨不要緊,海瑞發現,嘉靖一朝的政治,竟然可以概括為十六個字:“吏貪官橫,民不聊生,水旱無時,盜賊滋熾”,堪稱一塌糊塗。而且天下的臣民,對嘉靖皇帝也極其不滿(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甚至用他的年號來挖苦他,說什麽“嘉靖嘉靖,家家皆淨”,堪稱民怨沸騰。
  
   那麽,事情為什麽會弄到這個地步呢?究其所以,就因為嘉靖這個皇帝不好。怎麽個不好?昏聵多疑(心惑)、剛愎殘忍(苛斷)、自私虛榮(情偏)。隨便舉個例:嘉靖四十四年(公元1565年),老頭子病重,太醫徐偉奉旨前往診治。當時嘉靖坐在小床上,龍袍垂地,徐偉遲疑不敢前進。嘉靖問他為什麽不走過來。徐偉說,皇上的龍袍在地上,臣不敢進。診視完畢,嘉靖就下了一道手詔給內閣,表揚徐偉。嘉靖說,徐偉的話,最能體現他對君父的忠愛之情。因為他說的是“皇上的龍袍在地上”,而不是“皇上的龍袍在地下”。這又有什麽區別呢?嘉靖說,區別很大──地上,人也;地下,鬼也。徐偉聽到傳達,當時就嚇出一身冷汗。地上地下,這在一般人那裏是沒有什麽區別的。我們平時說話,也是地上地下不分,哪有那麽多講究?按照嘉靖的邏輯,臣下一言不慎,豈不是就要招來滅頂之災?
  
   嘉靖要求臣下極其苛刻,對待自己卻極其放縱。他這個皇帝,在位四十五年,倒有半數以上年頭是不上朝的。他從嘉靖十八年(公元1439年)起就不視朝,從嘉靖二十一年(公元1542年)起就不進宮。幹什麽呢?躲在西苑,修齋建醮,整天和道士鬼混。而且,他聽信道士的鬼話,也不和皇後、太子見麵,因為據說他們父子二人命相相克。所以海瑞認為,嘉靖不但從政治的角度看不是好皇帝,從倫理的角度看也不是好父親、好丈夫。如果拿君臣、父子、夫婦這“三綱”來衡量一下,就會發現原本應該成為全體臣民道德楷模的皇上,居然一綱都談不上:任意懷疑、謾罵、屠殺臣僚,是不君(以猜疑誹謗戮辱臣下,人以為薄於君臣);對親生兒子毫無教誨養育,連麵都不見,是不父(二王不相見,人以為薄於父子);與皇後分居,躲在西苑煉丹,是不夫(樂西苑而不返,人以為薄於夫婦)。這樣一個人,能把國家治理好,那才是咄咄怪事!
  
   實際上嘉靖也無心治國。他最關心的隻有兩件事情,或者說兩個問題。一是怎樣才能最大限度地活夠歲數,二是怎樣才能最大限度地玩夠女人。隻要能夠實現這兩個目標,即便把整個帝國都押上去,他也在所不惜。
  
  
道士們據說就能夠幫助嘉靖實現自己的“理想”。因為道教主張的,正是長生不老,甚至肉體飛升,而且“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更加妙不可言的是,道教“養身之道”的有機組成部分和重要組成部分之一,便正是所謂“房中術”。按照嘉靖寵信的道士邵元節、陶仲文等人的理論,養生是不必節欲的。相反,如果掌握了房中秘術,多次與童貞處女性交,還能起到采陰補陽、延年益壽的作用。這實在是太對嘉靖的味口了。對於他來說,長壽固然是重要的,但如果必須禁欲,活那麽長又有什麽意思?現在好了。縱欲和養生竟可以並行不悖相得益彰,這真讓皇帝陛下心花怒放。
  
   然而這種以少女身體為煉丹鼎爐的“采陰補陽”,對於女性而言無異於身心摧殘。何況宮女們還要黎明即起,在日出時分采集甘露供嘉靖飲用;還要向嘉靖提供初潮的經血,供他煉丹。這種由少女經血、中草藥和礦物質煉成的“紅鉛丸”,其實是一種壯陽藥,內中含有從人尿(當然是童男童女的尿液)中提取的性激素。嘉靖服用以後,便要在這些少女身上發泄獸欲。這實在讓人忍無可忍,終於在嘉靖二十一年(公元1542年)發生了“壬寅宮變”。十月二十日晚上,以楊金英、邢翠蓮為首,十餘名宮女決定謀殺嘉靖,而且差一點就用黃綾布把他在床上活活勒死。我們知道,謀反,是要滅九族的。弑君,也是要判剮刑的。所以,許多公卿將相即便大權在握,也不敢輕易動此念頭,何況手無寸鐵的弱女子?不難想象,如果不是嘉靖太過荒淫暴戾,她們斷然不會鋌而走險。
  
   謀殺皇帝的宮女都被淩遲處死,嘉靖卻也有了一個借口,從此不回大內。皇上不住在宮裏,自然也不上朝。於是,他便在西苑萬壽宮安營紮寨,修齋建醮,做起道士來。
  
   修齋建醮也叫齋醮。什麽是齋醮呢?就是建立道壇,齋戒沐浴,向神仙祈福。這時,必須向皇天上帝呈奉奏章祝詞。這個奏章祝詞通常用硃筆寫在青藤紙上,叫“青詞”,也叫“綠章”。這事道士是幹不來的,得靠詞臣。最好的詞臣自然是內閣大學士。我們知道,明清兩代是沒有宰相的。皇帝一人身兼國家元首和政府首腦,直接領導六部。這當然忙不過來,得有人協理。協理的部門就叫“內閣”,其實是秘書處;協理的人就叫“大學士”,其實是高級秘書。不過,久而久之,六部離皇帝越來越遠,內閣離皇帝越來越近。但有大事,皇帝往往向內閣垂詢,交六部執行,大學士就從製度上的秘書變成了實際上的丞相,因此也可以打一個引號,稱為“宰相”。這事我在《好製度,壞製度》一文中已有說明,請參看。
  
 
內閣大學士既然原本是秘書,主要工作是替皇帝披閱奏章起草文件,文字功夫是沒有問題的。他們既然能夠替皇帝草擬詔書,自然也能夠替皇帝撰寫青詞。於是,以嘉靖的人生目標為中心,道士和閣臣開始分工合作。道士炮製春藥,閣臣炮製青詞;道士煽風點火,閣臣舞文弄墨。如此這般,嘉靖一朝的政治豈能不烏煙瘴氣?
   然而內閣大學士們心甘情願。這些家夥比誰都清楚:要想青雲直上,就得討好皇帝;要想榮華富貴,也得討好皇帝;要想永保平安,還得討好皇帝。皇上既然就好這一口,咱們又有的是時間精力聰明才智,何不奉獻一點?所以,嘉靖一朝的閣臣,不少都是寫青詞的好手,甚至除了撰寫青詞,其實不會別的。比如袁煒、李春芳,後來還被稱作“青詞宰相”。總之,在嘉靖治下,要想出將入相、位極人臣,就必須是青詞寫手。
  
   嚴嵩當然也不例外。
  
   嚴嵩的青詞也是寫得極好的,曾經一度無人能夠望其項背。青詞並不好寫。那是一種賦體的文章,要求能夠以極其華麗的文字表達出皇帝對上天神靈的敬意和誠心。嘉靖求仙心切,性子又急,所以青詞總是供不應求,常常能把那些閣臣憋死。然而嚴嵩卻有求必應,得心應手。這並不奇怪。嚴嵩原本就是頗負盛名的詩人,文學修養很高,自然長袖善舞。嚴嵩又盡心,使出渾身解數,殫精竭慮,揣摩鋪張。結果一來二去,竟然隻有嚴嵩一個人寫的青詞能讓嘉靖滿意(醮祀青詞,非嵩無當帝意者)。
  
   於是嚴嵩“入閣拜相”,在嘉靖二十一年(公元1542年)八月(也就是“壬寅宮變”前兩個月)拜武英殿大學士,入直文淵閣,成了“宰相”。這時嚴嵩已經六十多歲,卻“精爽溢發,不異少壯”。入閣以後的嚴嵩當然還要撰寫青詞,但更重要的還是“揣摩聖意”。嘉靖雖然是個混蛋,卻不是昏君;雖然躲在西苑,卻沒有大權旁落;雖然整天求仙問藥,卻一刻也沒有放鬆對朝廷的控製。許多重大政治問題,嘉靖都是自己已有成見才去谘詢閣臣的。因此,閣臣的本事,就在於能夠摸清嘉靖的心思,說出皇帝想說的話,甚至皇帝想說而不方便說的話。嚴嵩正好就有這樣的本事。他和他的兒子嚴世蕃兩個,差不多每次都能把嘉靖的心思猜個八九不離十,所奏自然“甚合朕意”。這在嘉靖看來,是嚴嵩父子忠心耿耿,勤於王事;在別人看來,則認為皇上對嚴嵩言聽計從。至於嚴嵩,當然不會說穿其中的秘密。他們父子正好趁機欺上瞞下,以售其奸。
  
   但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奸者千慮,大約也難免一失。嚴嵩做夢也沒有想到,他這一生,是成也青詞,敗也青詞;成也揣摩,敗也揣摩。當然,他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遇到一個更厲害的對手,一個能夠“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他對付別人的辦法來對付他,最後置他於死地的人。
  
   這個人就是徐階。
  
 
徐階也是會寫青詞的,而且寫得比嚴嵩還好。
   徐階是鬆江華亭(今屬上海)人,從小就命大福大。一歲的時候,他掉進井裏,三天以後居然活了過來。五歲的時候,又掉到山下,居然掛在樹上不死。嘉靖二年(公元1523年),他中了進士,一甲第三名,是探花郎。《明史》說他這個人的特征,是個子小,皮膚白(短小白皙),注重儀表(善容止),聰明過人(性穎敏),能謀善斷(有權略),城府很深(陰重不泄),似乎天生就是嚴嵩的克星。
  
   和嚴嵩一樣,徐階得寵,也是因為會寫青詞(所撰青詞獨稱旨)。他在嘉靖三十一年(公元1552年)以禮部尚書的身份兼東閣大學士,成為“宰相”,排在嚴嵩(首輔)和李本(次輔)的後麵。徐階的入閣,使嚴嵩本能地感到威脅,便多次加以傾害,“中傷之百方”。然而徐階每次都能從容對付,化險為夷。這裏麵的原因,固然有徐階的權術謀略,也有嘉靖的偏袒庇護。嘉靖實在是太喜歡徐階寫的青詞了,簡直就是愛不釋手,嚴嵩當然奈何他不得。等到嘉靖四十年(公元1561年)五月,李本離職,徐階升任次輔,嚴嵩就更是扳他不倒了。
  
   何況嚴嵩這時也力不從心,自身難保。原來,嚴嵩揣摩聖意能夠百發百中,倒有一半以上要歸功於他的寶貝兒子嚴世蕃。嚴世蕃的長相,是脖子短,身體胖(短項肥體),還少了一隻眼睛(眇一目),是個獨眼龍。不過,他這一隻眼睛,比兩隻眼睛還厲害。嘉靖下的手詔,常常語焉不詳,不知所雲(語多不可曉),唯獨嚴世蕃一看就懂(一覽了然),一答就對(答語無不中),真可謂“一目了然”。可是就在這個月,嚴嵩的夫人歐陽氏去世,依禮,嚴世蕃要在家居喪,再也不能跟著嚴嵩去上班了。那時,嘉靖不住大內住西苑,為了辦公方便,也為了便於寫青詞,就在西苑為閣臣設立辦公室,叫“直廬”。嚴世蕃不能跟到直廬,嚴嵩就沒了主心骨,隻好一接到嘉靖手詔,就派人送回家征求嚴世蕃的意見。這嚴世蕃也真不是東西,居然當真不問國事,整天在家和女人鬼混。嚴嵩派人來問對策,也不按時回答,隻管自己淫樂,全然不顧老爸心急如焚。前麵講過,嘉靖是個性急的人,哪裏能容忍嚴嵩磨磨蹭蹭?嚴嵩又不能說以前都是嚴世蕃參謀,隻好自己硬著頭皮對答(不得已自為之),自然是答非所問(往往失旨),讓嘉靖大為不滿。
  
   嚴嵩的青詞也越寫越差。這時的嚴嵩,畢竟是八十二歲的老人了,日薄西山,江郎才盡,哪裏還能寫得出好文章?也隻能請人代筆,質量可想而知。嘉靖便越來越不喜歡他(積失帝歡)。等到半年以後,萬壽宮一場大火,就把嚴嵩的“聖眷”燒了個精光。
  
   萬壽宮這場大火倒不是嚴嵩放的,是嘉靖皇帝自己和宮姬在貂帳裏玩火造的孽。但不管怎麽說,萬壽宮沒了,萬歲爺卻不能沒有地方住。一個辦法是重修萬壽宮。這是嘉靖的想法,但嚴嵩認為不可能。因為這時正在修建奉天、華蓋、謹身三大殿,國庫早已掏空,哪來的人力物力?第二個辦法是搬回大內。這是群臣的想法,嚴嵩認為也不可能。因為大內是皇上差一點被害的地方,至今心有餘悸,怎麽可能回去?嚴嵩的主張是既不回大內,也不住西苑,而是移駕重華宮。重華宮修飾完整,比現在臨時居住的玉熙殿舒服多了。
  
   嚴嵩這一番謀劃自以為得意,卻沒想到犯了更大的忌諱。重華宮是什麽?是當年景帝軟禁英宗的地方。因此嘉靖一聽便大為惱火:這不是要把朕關起來嗎?也是合該嚴嵩倒黴。此公可是一向善於揣摩“聖意”的,這回卻把馬屁拍到了嘉靖的痛腳上。
  
   這時,次輔徐階說話了。
  
  
 
徐階說,奉天、華蓋、謹身三大殿確實工程浩大,但正因為三大殿工程浩大,所以能夠修複萬壽宮。為什麽呢?三大殿工程有“餘料”呀!工程越大,餘料就越多。所以,修建三大殿和修複萬壽宮不但不矛盾、不衝突,反倒相得益彰。嘉靖一聽就高興了,問那要多長時間?徐階的回答是“可計月而就”。於是嘉靖龍顏大悅,準其所奏,還欽命徐階的兒子徐璠承包工程。徐璠也不負所望,百日之後就如期完工。嘉靖將其改名萬壽宮(原本叫永壽宮),給徐階加官少師,徐璠也由尚寶丞(正六品)破格晉升為太常少卿(正四品)。
  
   這下子嚴嵩知道自己不是徐階的對手了。於是擺酒設宴,款待徐階。席間,嚴嵩令子孫團團拜倒在徐階腳下,舉杯托孤道:嚴某日薄西山,這些小子就全仗徐公看顧了(嵩旦夕死矣,此曹惟公乳哺之)。徐階立即避席,連連說不敢當,不敢當!
  
   徐階雖然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心裏卻在磨刀霍霍,暗暗盤算怎樣才能徹底整倒嚴嵩,出這多年所受的窩囊氣,也為對自己有知遇之恩、又被嚴嵩害死的夏言報一箭之仇。他的辦法是請神仙幫忙。徐階知道,嘉靖身邊是不能沒有道士的。他最寵信的道士,先是邵元節,後是陶仲文。但邵元節早在嘉靖十八年(公元1539年)仙逝,陶仲文也在嘉靖三十九年(公元1560年)升天,於是徐階便向嘉靖推薦藍道行。藍道行是山東道士,本事是會降紫姑扶乩。紫姑是何方神聖呢?是管廁所的。大家不要小看這廁所。內急的時候找不到廁所,比肚子餓了找不到飯館還嚴重。所以紫姑的乩語最靈。藍道行會降紫姑,自然本事不小。
  
   其實藍道行哪有什麽本事。他的本事是和太監合夥作弊。扶乩的過程是這樣的:先由皇帝把要問的問題寫在紙上,然後由太監帶到扶乩的地方焚燒,請神仙用乩語回答。如果不靈,就要怪太監汙穢不潔,神仙不肯降臨。太監當然不願意背這個罪名,就在焚燒之前先偷看皇帝的問題,然後告訴藍道行,這樣自然就靈了。藍道行的乩語一靈,徐階就可以做手腳。比方說,徐階知道嚴嵩有密折呈奏,就讓藍道行扶乩說:“今有奸臣奏事”。嘉靖問天下何以不治,乩語就說:賢臣沒有得到重用,小人把持朝廷。再問誰是賢臣,誰是小人,答案也是不難想象的,自然說徐階是賢臣,嚴嵩是小人。
  
   不過這種裝神弄鬼的把戲並上不了台麵。它隻能讓嘉靖動心,不能讓嘉靖動手。堂堂大明天子,總不能公然下詔,說乩語如何因此必須如何吧!這就需要有機會,比如嚴嵩正好犯了什麽事,或者正好有人彈劾他。機會也是說來就來。嘉靖四十一年(公元1562年)五月某日,天降大雨,一個名叫鄒應龍的禦史(監察部處長)因為避雨躲進一位太監家,聽到了“神仙”說嚴嵩是小人的事。鄒應龍一聽就明白,嚴嵩的好日子到頭了(帝眷已潛移),於是連夜修成《貪橫蔭臣欺君蠹國疏》,上奏朝廷。疏文指控嚴世蕃貪贓枉法、禍國殃民,應處死刑;嚴嵩溺愛惡子、受賄弄權,應予斥退。嘉靖也很快做出批複:嚴嵩給米百石,退休回家,嚴世蕃發配雷州充軍。去年一場大火,燒掉了嚴嵩的聖眷;今年一陣大雨,又澆滅了嚴嵩的權勢。這可真是“水火無情”。
  
 
嚴嵩倒了,但沒有死。嚴世蕃也活得很滋潤。他並沒有到雷州衛服刑,隻在廣東南雄住了兩個月,就溜回家了。回家以後也不韜光養晦,反倒大興土木,修建私宅。這就引起了地方官員的注意。更糟糕的是,地方官注意嚴府,嚴世蕃卻不注意,氣焰十分囂張。有一次,袁州府推官(專管刑獄的官員,正七品)郭諫臣到嚴府公幹,嚴府家奴非常無禮,公然不把他這個朝廷命官放在眼裏。郭推官咽不下這口氣,一狀告到巡江禦史(監察部特派員)林潤那裏。林潤也是一個想把嚴家置於死地的,正好手上也抓住了嚴世蕃的把柄──與羅龍文過從甚密。羅龍文是什麽人?是倭寇王直的親戚,而且和嚴世蕃一樣,也是從流放地私自逃回的。於是林潤上奏朝廷,狀告嚴世蕃和羅龍文網羅江洋巨盜,私用違製車服,日夜誹謗朝廷,聚眾四千餘人,“道路皆言,兩人通倭,變且不測”。
   這就是謀反了。於是,嘉靖四十三年(公元1564年)十一月,朝廷下令將嚴世蕃捉拿歸案。那時,嚴世蕃的兒子嚴紹庭還在北京當錦衣衛指揮,立馬派人通風報信。嚴世蕃聞訊本想逃回雷州,誰知早在林潤的監視之下,剛一出門,就被逮了個正著。結果,嚴世蕃被押解進京,交由三法司審理。三法司,就是刑部(公安部)、都察院(監察部)和大理寺(最高法院),其長官分別是刑部尚書、都禦史和大理寺卿。像嚴世蕃這樣涉嫌謀反的大案,照例是要“三司會審”的。
  
   嚴世蕃二進宮的消息轟動了京城。許多人額手稱慶,都認為沈煉和楊繼盛的冤案這回總算可以平反了。林潤和郭諫臣是這麽認為的,“三法司”長官黃光升、張永明、張守等人也是這麽認為的。因此他們在判決書裏,便大講嚴嵩父子如何迫害忠良,而且重提沈煉、楊繼盛案。草稿送到徐階那裏,徐階問,諸位的意思,不是想救嚴公子一條性命吧?黃光升幾個都說,當然不是,恨不得立馬就殺了他。於是徐階不慌不忙拿出自己的稿子,上麵一五一十列舉了嚴世蕃的“反跡”:什麽住宅私擬王府啦,什麽招募亡命之徒啦,什麽謀為外投日本啦,什麽串通裏應外合啦,不一而足,而且說得有鼻子有眼。蠱惑嚴世蕃在南昌稱王的,是彭孔;挑唆嚴世蕃勾結黑社會的,是典楧;煽動嚴世蕃裏通外國的,是羅龍文;協助嚴世蕃誘致外兵的,是牛信。黃光升等人一看就明白了,立即照抄上奏。結果,皇帝在嘉靖四十四年(公元1565年)三月二十四日下詔,以“交通倭虜,潛謀叛逆”的罪名判處嚴世蕃死刑。而且,根據徐階的意見,並沒有“秋後處決”,而是“亟正典刑”。
  
   沈煉和楊繼盛可以瞑目了,曆史也終於實現了“實質正義”,盡管方式是如此荒唐。
  
 
嚴世蕃之死,當時就有人認為是冤案。
   當然是冤案了。這嚴世蕃惡貫滿盈不假,聚眾謀反卻是冤枉。林潤的奏折其實說得很清楚:“道路皆言,兩人通倭,變且不測”。什麽叫“道路皆言”?就是路上的人都這麽說。實際上是捕風捉影,連匿名舉報都算不上。嘉靖皇帝也不相信,曾下令三法司“從公鞠訊,具以實聞”。然而徐階卻上奏說“事已勘實”,“具有顯證”,也不容嚴世蕃申辯,更沒有什麽取證、對質,硬是手忙腳亂地就把他的腦袋砍掉了。
  
   這當然讓很多人不以為然。張居正在主修《世宗實錄》時就說,嚴世蕃是該殺的,但罪名應該定為“奸黨”而不是“反賊”。像林潤的奏折那樣“指為謀逆”,或者像三司的判決那樣“擬以謀叛”,都“悉非正法”。這也是後來一些人的觀點。比如談遷就說徐階他們的判決是“舍奸黨之正條,坐不軌之苟論”,支大綸更是質問:“內閣頤旨,法官惟諾,刑罰不中,伊誰之咎?”是啊,這種以冤案平反冤案的荒唐,究竟應該由誰負責?
  
   恐怕不該是徐階。在我看來,沈煉和楊繼盛的死,是冤枉的;嚴世蕃背上謀反的罪名,也是冤枉的。但要說罪魁禍首就是徐階,同樣冤枉。
  
   徐階不是糊塗蟲,也不是迫害狂。他何嚐不知道以“奸黨”之名定世蕃之罪,才是“正論”、“正法”、“正條”?他又何嚐不想光明正大地為沈煉和楊繼盛平反昭雪?但是不行啊!因為這些冤假錯案都是皇上欽定的。如果把沈煉和楊繼盛案翻出來,就是和當今聖上過不去了(是彰上過也)。當然,皇帝做錯的事,也不是不可以批評、糾正,但前提是那皇帝肯聽才行。嘉靖恰恰就是一個聽不得半點不同意見的人。《明史•奸臣傳》說:“帝英察自信,果刑戮,頗護己短。嵩以故得因事激帝怒,戕害人以成其私。”也就是說,嘉靖這個人,是剛愎自用自以為是的。別人的性命一錢不值,自己的麵子比天還大。所以,嚴嵩要想害人,非常容易,隻要抓住嘉靖“護短”的心理煽風點火就行。難怪嚴世蕃聽說三法司把沈煉和楊繼盛的舊案翻了出來,竟然在獄中高興得手舞足蹈。因為他知道,這必然引起嘉靖的猜忌、懷疑和憤怒。保不住的,就不是自己的腦袋,而是三法司的烏紗了。所以徐階對黃光升幾個說,按照你們這種寫法,嚴公子明天就可以出門了,諸位反倒可能被關了進去。
  
   顯然,不冤枉嚴世蕃,沈煉、楊繼盛,還有許多人的冤情就無法昭雪。張居正說,定為“奸黨”,也可以殺嚴世蕃,這當然不錯。但你要定得了才行呀!顯然,徐階製造新的冤假錯案,以“莫須有”的罪名除惡鋤奸,實在是嘉靖逼出來的。
  
   其實就連嚴嵩這個“奸臣”,也是嘉靖“培養”出來的。嚴嵩是江西分宜縣人,所以又稱“嚴分宜”。《明史》說他身材高大,眉目清朗,聲音洪亮,才華橫溢,名重一時。他在弘治十八年(公元1505年)中進士,做過庶吉士、編修之類的小官,就因病回家了。嚴嵩在家鄉又讀了十年書,寫作詩文,“頗著清譽”,回到官場時也還正派,能和其他大臣一起反對嘉靖的胡作非為。但是,嚴嵩很快就被嘉靖的“雷霆之怒”嚇破了膽,“盡改前說”,從此踏上了媚上、邀寵、弄權、謀私的不歸之路。
  
   然而嚴嵩的道路並不平坦。
  
  
正如許多曆史學家所指出,嘉靖其實是最懂得怎樣做皇帝的人。正因為精通帝王之術,所以,嘉靖不像高祖朱元璋那樣日夜操勞,也不像玄孫朱由校那樣大權旁落。他在位四十五年,二十七年不視朝,但朝廷裏哪怕飛過一隻蒼蠅他都知道,更不要說國家大事了。也就是說,大明帝國這四十五年其實是他當家的,盡管他每天的“功課”,不過是煉丹、祈福、讀青詞、泡女人。一般的說,一個皇帝,倘若如此的“不務正業”,恐怕是要“喪權辱國”的。但是嘉靖並不。他甚至不能說是一個完全不合格的皇帝。事實上帝國製度對後世君主的要求不高,隻要守住祖宗基業、江山社稷就行。從這個角度看,嘉靖至少稱職。可以說,他是治國、玩樂兩不誤。結果,作為男人,他玩得盡興;作為皇帝,他還算盡職。他是盡職而不累(輕鬆自如),盡興而不廢(大權在握)。
  
   這實在“聰明”。嘉靖的聰明,就在於他明白所謂“國家大事”,其實是要分析的。國家的事並不都是大事,也有小事。不但雞毛蒜皮是小事,就連財政、賦稅、軍事、工程、刑律,總之,一切可以交由臣工去處理的事情,對於皇帝來說都是小事。因為它們不是綱,而是目。目,是可以也應該交給臣下的,皇帝要抓的是綱。而且,皇帝也隻應該抓綱。隻要皇帝抓住了綱,所有的目就帶起來了。綱舉目張嘛!
  
   什麽是綱?綱就是權力,就是任命與罷免、提拔與處分、獎賞與懲罰官員的權力。國家的事務是由大小官員來打理的,而官員最想的是升官,最怕的是罷官。所以,抓住了官員的任免權,就抓住了官員的命根子;而抓住了官員,就抓住了天下。所以,隻要抓住這個“綱”,就可以“垂衣而治”,將天下“運於股掌”。
  
   皇帝自然有這個權力。因為從理論上講,官員是皇帝的兒子(因此叫臣子)、奴仆(因此叫臣仆)、打工仔(因此叫臣工)。作為父親(君父)、主子(君主)、老板(君王),皇帝在製度上擁有對官員的生殺予奪之權。但是,有沒有這個權力是一回事,會不會用又是另一回事。嘉靖就是會用的。他甚至不必動用升遷獎懲的大權,隻要“假以顏色”,就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比方說,嚴嵩剛剛被重用時,曾經遭到官場的普遍攻擊。明代是實行“兩京製”的,南京和北京都有中央政府,而南京和北京的給事中(六部監察官員)和禦史(監察部官員)彈劾貪官汙吏,第一個提到的就是嚴嵩。因為嚴嵩實在太不像話,居然向宗室諸侯勒索賄賂,他的兒子也四處活動,大走後門。然而嘉靖為了包庇嚴嵩,便故意向他谘詢國事,而且故意表示欣賞(必故稱賞),哪怕嚴嵩的回答實在不怎麽樣(平無奇)。這樣連續多次以後,對嚴嵩的攻擊也就煙消雲散,正所謂“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可以說,正是由於嘉靖的縱容,嚴嵩才有恃無恐,日益驕橫,終於成為天字第一號的大奸臣。
  
   嚴嵩對於嘉靖,也堪稱肝腦塗地,馬屁拍足。嘉靖是喜歡做道士的,製有一種道士戴的香葉冠,賜給閣臣每人一頂。其他閣臣(比如夏言)認為這不是正式朝服,不肯戴。嚴嵩卻不但戴了,還籠以輕紗,以示虔誠,讓嘉靖大感欣慰。嘉靖又常常把自己煉的“仙丹”賜給臣下。其他人知道那玩意有毒(內含鉛汞化合物),不吃。嚴嵩卻不但吃了,還要報告服用結果,比如“遍身燥癢異常,不可一忍”,或者“至冬發為痔疾,痛下淤血二碗”,正是鉛汞中毒的症狀。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心甘情願充當實驗室“小白鼠”,要說他對皇帝不是“忠心耿耿”,還真是冤枉了他。
  
 

然而嘉靖對嚴嵩卻既不放心,也不放手,時不時要敲打他。敲打也很容易。比方說,在朝野上下都認為皇帝對嚴嵩言聽計從時,故意不問意見,乾綱獨斷,或者故意當眾表示反對,讓嚴嵩碰一鼻子灰。又比方說,在嚴嵩值班時,故意多次不召見他,把他晾在那裏。有一次,嚴嵩久等不得召見,卻見李本和徐階往西苑走,便也跟著走。走到西華門,李本和徐階進去了,嚴嵩卻被攔在外麵。這時,嚴嵩在名義上還是首輔。次輔(李本)和三輔(徐階)昂首而入,首輔卻吃了閉門羹,嚴嵩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回到家裏,父子二人竟抱頭痛哭。
   實際上嚴嵩終其一生,都隻是“寵臣”而非“權臣”。他推薦的人選,並不一定能保住官位(吏部尚書缺,嵩力援歐陽必進為之,甫三月即斥去)。他的心腹獲罪,也不一定能夠救援(趙文華忤旨獲譴,嵩亦不能救)。在嘉靖心目中,嚴嵩其實是自己手中一個可以任意把玩拿捏的玩意,一條“吧兒狗”和一隻“小白鼠”,高興時攬在懷裏,不高興就一腳踢開。事情都讓他去做,責任卻不替他擔。今天讓他青雲直上,明天就把他打入冷宮。最後,名垂青史的是嘉靖(因為奸臣是他除掉的),背上罵名的是嚴嵩(因為壞事都是他幹的),這難道公平,難道不荒唐?
  
   嚴世蕃伏誅後,嚴嵩也被抄家。一無所有的嚴嵩隻好“寄食墓舍以死”,也就是寄居在守墓人的房子裏,到處要飯吃。這離他最風光的時候也不過三四年光景。想當初,嚴嵩是何等地得寵啊!因為年紀大,嘉靖特許他乘肩輿出入紫苑。見他的直廬簡陋,嘉靖“撤小殿材為營室,植花木其中”,每天賜禦膳,賜法酒。現在呢?寄食墓舍以死。看來,嚴嵩甚至連“寵物”都不如。因為養寵物的人是很少會讓自己的小狗變成“喪家犬”的。
  
   讀史至此,感慨良多,遂填得《采桑子》一闕雲:
  
   翻飛柳絮風中舞,
  
   上也荒唐,
  
   下也荒唐,
  
   四十年來夢一場。
  
   伴君如伴南山虎,
  
   喜也無常,
  
   怒也無常,
  
   混賬專橫是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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