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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州支教 傻眼N次方

(2021-01-26 04:10:05) 下一個

                         

@花殺七十三

有人問為什麽都2000年後了,山海情裏的學校還那麽窮,有些不可思議。我完全不覺得不可思議,我可是在2013年左右去山裏支教過,我當年遇到的那所學校,比山海情裏那所窮得更離奇,也明顯更寫實——當年那一趟,幾乎把剛進大學不久的我顛頭洗了三觀。
我世界觀都崩塌了,真的。
我還記得我們當年是在某國際公益比賽上拿了獎,於是興致勃勃地決定實幹。募捐了好些錢、衣物,舊書,又自掏腰包貼了好些錢買東西。大包小包往山溝溝裏去了。
 
我萬萬沒想到,2013年了,我竟然是到了貴陽又坐車去畢節(我之前記錯市了),又坐汽車翻山去織金縣,再坐小汽車去八步鎮,再在八步鎮坐那種一個人2塊錢的小巴,環山一路在高速公路上突然停下,自己翻過高速公路的欄杆,步行往山裏走。還好我先到的隊長帶人來接我,他們拖著我給他們帶的肉幹、零食,走了快一個小時的山路,終於看到幾間土坯房。
到那兒的當天,我就看見那兒的教室了。離譜的沒門,沒窗戶,沒黑板,也沒有操場,連旗杆都沒有。在來這兒之前,我腦子裏的貧困小學就是電視裏希望工程那種小學,鋥光瓦亮的教學樓,土裏土氣的小朋友,穿的髒點兒,但絕對不是這種在泥坑裏滾猴兒的樣子。
我們雖然傻眼,但是也卯著傻勁兒,把捐的物資都清點了,準備給學校弄個小圖書館,買幾台電腦,再周末趕集的時候去六盤水買些桌椅和黑板,也準備買旗杆。
 
結果第一天就傻眼升級,這小學的老校長來了。還沒冒頭,村裏的人就拎著鋤頭,提著鐮刀,出來砍他了。在聲勢浩大地村民奔向村口撅老校長的過程裏,我們吃了個爛瓜——這老校長,之前 “霍霍”過村裏的小學女娃。我們一下聽懂了,一個個吃驚不已——因為在我們的認知裏,這人該在監獄裏而不是還能進村。聽說他是因為知道我們這些城裏娃又來了,還有城裏女娃,趕緊來看看——也是聽村民說,早前浙江某高校也有人來支教過,就有城裏女娃被這個垃圾“欺負”了,連夜整個支教隊都走了再也沒來過。
我們就決定首先一定是自我保護,其次再是完成我們此次的目標和安排。
 
這個學校一共就仨老師,一位被村民們用鋤頭往臉上打,一位一直沒見過,還有一位是位阿姨。她在我們抵達後,站在我們住的房屋門前躊躇,羞怯地說,看到捐贈的衣服裏有“大人”的衣服,問能不能挑幾件。
我們當時正愁這些大人衣服咋處理,她問了,我們趕緊說來啊挑啊。
她進來挑,我當時就坐在旁邊,竟看到她鞋頭是個窟窿,露出裏麵包著襪子的腳。
我很驚訝,畢竟當時2013年,我趕緊在盒子裏翻看有沒有鞋,有,翻出來也都堆在她旁邊,她一看很喜歡,羞澀地脫了自己的鞋,穿上試。我都沒敢細看——這種情況我總是不知道該怎麽反應,太關注似乎不禮貌,我就站起來繼續去搗鼓箱子盒子了。
後來她提著幾件衣服和一雙鞋要走,我說你多拿幾件吧,小朋友也穿不了。她說不拿了夠了。後來過了幾天她讓她老公來請我們去她家吃飯,給我們炒了幾個菜。
 
而孩子們每天竟然淩晨4點就會出現在我們門前玩鬧。我能理解——沒網也沒什麽電,在把電腦裏下載的電影全都看了之後,隻剩下看星星了。看星星也有趣,當時我們住的那地兒,旱廁,挑戰人性,大家就開始往正門前的玉米地裏施肥。但我們幾個愛看星星的也喜歡站在正門,有次我、隊長和另一個隊員在正門口站了一排,盯著前方和天際,說這兒星星太密太漂亮了。玉米地裏就喊出一聲,“能不能別看了,還讓不讓人拉了!”
其實也看不見他,人就是這種擅自尷尬又害羞的動物。
 
後來小朋友來了,我們才知道他們竟然是從對岸遊過來的。
我們傻眼的一塌糊塗,觀察那湍急的河水。一位熱情的隊員一拍腦門,說,我要去對岸家訪,就叮鈴咣啷收拾了東西,帶著一個人,從山崖這一側滑下去,撲通跳進河裏了。
下午的時候回來了,丟了一隻鞋,還是娃給他領回來的。娃認路,他不認,娃在河裏比他遊的快,山崖也溜的更穩。他鞋陷進泥地裏拔不出,鞋沒了。八歲的娃娃把我們的隊員送回來,他就蹲在院子裏哭。我說丟了隻鞋,至於嗎?
他說不是因為鞋。是因為八歲的娃娃是個姐姐,下麵還有個五歲的弟弟,一個兩歲的妹妹,家徒四壁,沒有家長!八歲的娃踩著小凳子在大灶台上弄飯,一問,爸媽竟然要再過幾個月才回來。這一家子裏,八歲這個就是家長了。他哭不是因為鞋沒了,而是因為怎麽會這樣啊?他給娃娃留了兩百塊錢,不知道該怎麽辦。
 
那個從來沒露過麵的老師露麵了,聽說是學校代理校長。夜裏七八點來的,問我們,你們說要給我們買電腦的,怎麽到現在都沒買?
當時我才知道,原來有之前給這個學校捐贈過設備的人專門聯係了我們隊長,說電腦不要買,你捐什麽,這個平時不露麵的人就會跑來抱回自己家裏。
我們隊長表明不會買電腦了,那個主任說我們是騙子。然後我們吵了起來。吵到大概九點,他氣憤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八點,我們發現學校被封了。那個氣憤的代理,竟然昨天摸黑(也許是當早摸黑),給每個沒門沒窗戶的教室上都貼了張封條,意思是我們不能支教了。
我們又傻眼,被離譜地頭昏眼花。夜裏開小會,知道這一片是有什麽更大“中心校長”,再由中心校長管些小校長。這學校那個前校長是不能找了,隻能想辦法找找中心校長。我們停了幾天課打電話給各種局,堅持不懈地纏些地方相關人員,搞得一個頭幾個大才總算處理這事。
 
後來又有學生們上三天就不見了。我點名的時候問 那個誰誰誰呢?班裏從6歲到16歲的全興高采烈地嚎,說那誰誰誰的爸前天讓JC抓走了,沒人放牛了,他回家放牛去了。
我當時已經沒那麽傻眼了,畢竟這個村子裏,聽說窮到一半人都在違法。下課後我去家訪,這孩子沒找到,回來的路上看見他和一頭牛站在山坡上。我說你還來上學嗎?他說不來了。我說來吧,我們做飯給你吃。他說牛咋辦,我說牛就放在附近吧,我讓那個誰誰(我們隊員)給你看著。
他說那你們走了誰給我看著?
我想了想也是,但是沒話說,就重複了一句,還是來上學吧。
後來他也沒來。
 
過了幾天有個女娃在教室牆背角哭,聽說是被同年級裏的大齡生又罵又打,我當時很生氣,就找那幾個大齡生質問,才知道這女娃偷他們錢了。我傻眼,又回去問女娃,才知道女娃沒錢吃飯要餓死了,又傻眼,聽女娃說家裏都是她種地,她做家務,做不好了姥姥就讓她弟打她,讓她站著別動挨打。我一聽,傻眼地同時氣的七竅生煙,跑到二年級找她弟,她弟說她離家出走,把姥姥氣的不行,她偷家裏錢,偷她弟的文具,偷弟弟零花錢還陷害弟弟。我一聽,又又傻眼,遲疑地上樓,問這女孩兒,為什麽偷家裏錢偷弟弟錢還陷害弟弟。她說,她沒有零花錢也沒有零食,啥也沒有,也沒文具,她弟啥都有,她也想要,隻能偷。
 
我他媽傻眼,19歲的我當時有種——這事兒我根本沒法處理的感覺。
 
我覺得這家從根兒上壞逑子了,我就問你媽媽呢?
她媽媽在她5歲的時候坐牢了。
我說你爸爸呢?
爸爸竟然在她1歲半的時候就坐牢了。
 
我傻眼傻成個蚊香陀螺,也想回我小院子哭。我除了抱著她說外麵世界很大之類的屁話,啥也講不出。然後我送了她幾本書,說你看看這幾本書,你不能偷東西,你要好好學習考出這座大山。她也哭著說好。
 
離譜的是,第二天,她姥姥來了。手裏拿著我送給女娃娃的兩本書,說,這是她在家發現的,肯定是女娃偷我們的,她趕緊拿來還給我們。
我說不是的,是我送給她的。
姥姥竟然拉著我的手,說這娃壞的很,啥都偷,這麽好的書千萬不要給她,你們留好,千萬不要給這個壞娃。
 
我當時,我的傻眼值滿到溢出來。拿著兩本書回我的小房子了。我跟我隊員講,我隊員也有自己的傻眼事——原來他們給學校建旗杆,把外套脫在一邊,好些村民孩子們都來幫忙了。
然後他們兜裏的手機都讓人偷走了。
 
我們幾個傻眼的青年蹲在村子的一片苞穀地前,默默享受這股傻眼的眩暈,久久沒能平息。
 
後來上課上得無比艱難,一個年級一個班,但一個年級的年齡跨度很大,那些十五歲讀三年級的,你根本拿他們沒辦法。又因為我們的物資給的太輕易了,沒幾周我們就看到作業本被撕了疊飛機,自動鉛筆盒被拆的零零散散滿地都是。我們之前還用物資做獎勵,後來他們都不想要了,還想換別的,問我們除了文具有沒有別的,我們說就買了書文具和衣服書包。他們還嚷,為什麽不買遊戲機啊?為什麽不買小賽車啊?
我當時真是,恨不得給孩子們提起來從前門踹進玉米地裏去。
 
但後來我們竟然真的立了個旗杆子。我丟了手機的隊友說,偷手機不拿充電器,怎麽用?就把充電器放在前門的院牆上。第二天早上就沒了。他又擔心說,會不會不是同一個人拿走的,萬一一個拿了充電器,一個拿了手機,他倆咋碰麵啊?
我緊皺眉頭,經曆了這麽多傻眼,我還有隊友是24K純聖母。我當時想,那電視劇裏的24K也不都是騙人的,我特麽眼前就有個活的。
 
後來我們快走的時候,帶著孩子們做了文藝匯報晚會。連十六歲的三年級搗蛋鬼都來參加了,跟我合影的時候塞我一個棒棒糖,我藏在兜裏,給一個一年級的娃了。
那個姥姥不疼弟弟不愛爸媽坐牢的女娃,抱著我哇哇大哭,我覺得她是所有學生裏最乖的一個,不明白大家怎麽都覺得她壞——她還畫了幅畫給我,畫個她畫個我,蠟筆寫了什麽 愛老師愛學習。我找了很久都不知道該送給她啥,隻能塞了些錢給她,讓她不能再偷了,“不能再偷”這幾個字我真是想盡一切辦法紋她腦仁兒上,還給她寫了封信,主題就是千萬不能再偷了。她拿著我的信還有字不認識,我就給她當麵標拚音。
 
而我那幾個心軟的隊友,抱著娃們狂哭。剛來的時候我們發現娃們是自己帶幹糧來上學的,都是純幹糧,雜糧米飯,饅頭,粥。我們就開大鍋,我們隊長四川人(我在那幾天也學會炒菜了)就給學生們炒菜炒肉,我們早上把孩子們的飯盒收上來,中午給大家熱熱,把我們炒的菜放上去。
菜一放上去,娃們竟然就不認得了。
當時我和我的隊友捧著兩個碗,碗上是雜糧飯上蓋著茄子炒肉,我印象太深刻了,小孩子不敢要,說,“這不是我的飯。”
我說“這就是你的飯。”
她說這不是。
我那幾個24K聖母隊友就開始眼含熱淚,說,“這就是你的飯,菜是我們放的,快去吃吧。”
 
文藝匯報結束那天,我的隊友就抱著這個“這不是我的飯”的小女孩,在院子裏哇哇大哭,他最開始不是還丟了雙鞋嗎,穿著從八步鎮買的一雙拖鞋,跪在地上哇哇大哭。
 
後來我們要走了,害怕娃們傷心,沒敢說。結果我們拎著行李走的時候,娃們還是知道了,好多跑在泥路上,往我們懷裏撲。我是心最硬的——我特麽總是心最硬的,我眼圈都沒紅,我拖著行李被孩子們鼻涕眼淚地抓著衣服,他們搶我們行李,讓我們不得不拖著他們一起行進。我一米八五的隊長默默流著眼淚,24K們更是哽咽出聲,而我像個老巫婆一樣企圖把這場傻眼鬧劇盡快收場——
——直到我聽到對岸有娃娃在喊我們。
 
我抬眼看過去,隻看見對麵山上,十幾個 六七歲、八九歲的娃,對著我們瘋狂招手和哭喊——他們不知道我們要走了,現在是看到我們了。我看到孩子們小小的臉,喊破音的聲兒,突然喉頭咕咚一下,有點緊。
可突然間,對麵山上的孩子,就往山崖下麵溜了。撲簌簌——從山坡上往河裏滑。
我喊,誒不要過來!
可是根本攔不住,七八歲的娃們,撲通通——就跳進了大河裏,湍急的河水從側麵拍打著他們。我的隊友們一下崩潰,也從這邊往山下滑,我當時眼圈就紅了,我說瘋啦你們也滑?!
我的隊友也撲通通!跳水裏去了。
 
娃們從對麵遊過來,他們遊過去,一把抱住孩子,再一起往回遊。我下到半坡上,搭手抱住孩子,拉住他們——他們都濕透了,濕透的孩子也抱住我,上到路麵上都倒在地上。他們濕透地抱著我大哭。
我也掉眼淚,覺得這真是莫名其妙、不講道理!
 
後來車來了,小孩子的拳頭再攥不住我們,不得不放開手。那個大家都覺得壞就我覺得乖的女娃,站在高速路邊又哭,我說趕緊回去,高速路,這兒車太多了趕緊回去。
 
我們坐在車上,感覺似乎是多了些什麽,又少了些什麽。我們隊伍裏大多是南方人,上海深圳南京人,從深山裏出來,出了八步鎮,出了織金,出了畢節,到了貴陽,我們站在公交上,說,臥槽貴陽的路可真平啊。
我們住了賓館,不用周末去鎮上的公共浴池洗澡,也不必周六去趕集買菜。覺得神奇,神奇於我們竟然真的經曆了兩三個月要趕集的日子。現在回到 有網有電的地方,一下不知道該幹點啥,夜裏早早就睡了。
 
第二年有人知道了我們的事,也組織了去那裏支教。回來也是一臉傻眼,我們中間還經曆了許多其他事,隻覺得無可奈何。我年年都想回去看,可又忙又貪心,一直沒安排上日程。
 
直到前幾年隊長給我打電話,說土鍋村小學拆了。當地的娃們能去鎮上上學了,對岸的那個破村戶也沒了。我當時隻覺得,啊,拆了啊。
最近看山海情,突然意識到,那個村沒了,是遷了吧?
唉,總算啊,總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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