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夜睡不著,爬起來寫字。我的副業是讀唐詩,是靠傳統文化為生。我真心熱愛唐詩,喜歡杜甫李白,愛我們的文化和曆史。但有時候我真的寧願我們國家的曆史沒有那麽長。長,是真的長。五千年也好四千年也好,真的是太長了,竟然要二十四大本史書連起來才勉強說得完,而且就那樣也還隻到明朝,清史稿還不算,後麵還露著好幾百年老長一截。這就好比是人,太“老大”了,固然值得尊敬,但也容易出問題。推算一下,當兩千四五百年前,墨家和儒家大辯論的時候,我們這國家正譬如少年,血氣方剛,十八九歲。等到了曹操登臨碣石、到了蔡文姬從匈奴歸來的時候,國家已是青年,二十六七。待到李白寫出《將進酒》,而杜甫對著泰山大喊“會當淩絕頂”的時候,國家正值壯年,如日中天,精力鼎盛。而到了蘇軾躲在黃州煮豬肉吃的時候,國家猶如五十知了天命的人,不失一份通透灑脫、閑適飄逸。老大了就容易昏聵,滋生一些毛病。例如老人總是不舍得扔東西的,什麽零碎都想存著。如果是日記存著,照片存著,獎狀存著,那也罷了,也應該存著。但至於痰盂也不舍得倒了,尿桶也不舍得倒了,這就是老而昏了。明明有抽水馬桶,非要旁邊安一個尿桶,說尿桶曆史悠久,過去是有大貢獻的,這就是經曆歲月太久鬧的毛病。文明太過老大了,偶像包袱就重,曆史包袱也重,並且生出來許多空頭的虛幻的驕傲。一般人家沒有事事都驕傲的,但老大之家不然,事事都驕傲,獎狀固然是驕傲,可便桶也成了驕傲,非但不肯送進博物館去,連汙垢也不願意刷洗一下,否則就是輸人一頭。連孩子也老得快。小孩子一出生就埋在祖祖輩輩掉的皮屑裏,老得特快,好像青春期都更短似的,十幾歲就現抬頭紋,不該成熟的方麵特早熟,該成熟的地方又恰恰像個巨嬰。老大的文明,又容易因循守舊,生一次炭火要掏幾千年的爐灰,極難改變,所謂開一個窗戶都難,人們必須先從你愛不愛這麵牆、愛不愛這所房子爭論起,爭上一年,話題又繞了回來:這房子幾千年了,你憑什麽不愛?無奈,這老房子存在感太強,任何事都要扯到你愛不愛老房子頭上。因為驕傲且守舊,所以也就對新生事物缺乏好的心態,羞答答,慣常是倚門回首和羞走,卻把青梅嗅。就算打定了主意學吧,也是進步極難,反彈極易,很容易死灰複燃。一些東西本來早扔到了垃圾堆裏的,又跑去撿回來,撿了扔,扔了撿,折騰不休。像“二十四孝”這一類,早已經被魯迅扔到垃圾堆了的,後人又去翻垃圾袋撿回來了,每一次扔和撿都費盡口舌,又必須從愛不愛這幾千年的老房子談起。就比方說女性吧,好容易解放了,轉眼間“女德”的鬼又出來了。又比如穿衣服,好不容易學會穿上了現代衣服,通行了鞠躬握手,工作生活都便利了,忽然又出來幫人一窩蜂讓孩子穿上怪異的古裝,學起磕頭下跪來,還動輒讓端個盆給爹娘集體洗腳,表示報恩。卻不想爹娘給孩子那是從小揩屁股的,若要搞這般形式主義的報答,為什麽不組織孩子給父母揩屁股。而且這個千年家庭裏,對曆史越無知的成員,“愛”這曆史越深;對過去的文學文藝最一竅不通之人,對所謂“博大精深”越是不肯離口。因為他們本身實在平庸,一無可取,自覺臉皮上唯一的榮耀就是家裏這老人的歲數,對待這千年老人實在不知道如何愛法,膿包也不可擠,雞眼也不可挖,痔瘡也不可割,剪個指甲都是數典忘祖。你問他們什麽是“攝提貞於孟陬兮”?什麽是“坡陀望鄜畤”?立即瞠目結舌,但隨即又喝道:“五千年……斷不容……數典忘祖!”大半夜寫這些字,我會被說謔你以為你是梁啟超,或者說謔你要破四舊。我不是梁啟超,也不是梁羽生、梁靜茹,不是說要破四舊。我隻是說一個國家譬如一個家庭,要敢於倒尿罐、倒痰盂,安上抽水馬桶,把舊馬桶放到博物館去,並不是說要毀掉日記,撕掉獎狀,丟掉老照片。我真心愛我們的文化,愛竹林裏的嵇康,峴山上的孟浩然,愛北固樓頭的辛棄疾,黃葉村的胖子曹雪芹。我是附著在這些東西上的,比那些口口聲聲“博大精深”的家夥附著得深得多。但我寧願我們這個國家沒有那麽悠長的曆史,沒有那麽沉重的包袱,沒有那麽多空頭的虛幻的驕傲,沒有那麽多醬缸和泥潭一樣的“博大精深”,沒有那些像血脈詛咒般糾纏一代又一代人的“學問”,讓這個國家和國民像一個年輕人一樣,銀鞍照白馬,輕捷而又勇毅地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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