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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媒--by 冷熱

(2011-04-21 17:50:02) 下一個
 
                        ·冷 熱·

  我開始談戀愛的時候,朋友圈子裏有一個姓趙的文學前輩,三十六歲,尚未婚娶,在江北化肥廠幹車間統計,猛寫馬雅可夫斯基階梯長詩。老趙朗誦自己的詩作,大紅圍巾隨著長長的頭發猛地往後一甩,表情專注,額頭上一根根青筋暴跳,公雞打鳴一樣,“啊!雄偉壯麗的南京長江大橋!啊!你這自力更生的一曲凱歌!”

  每逢這種場合,我都隱隱擔心,擔心他投入過分而出現休克。我對詩歌對馬雅可夫斯基一向興趣缺缺,一半都毀在老趙這些坑哧坑哧的“啊啊”裏了。

  那時社會上流行一種落後思想觀念,男女青年到該戀愛的時候沒有戀愛,該成親的時候沒有成親,墮落為大齡青年。大齡青年有多方麵原因:家庭政治或者經濟情況不好,難以找到適合對象;思想情緒長期受到壓抑,身體的那個部位功能不行,等等等等。老趙在報上經常發表詩作,雖然隻有豆腐塊大小,卻很陽光正麵,不像受過什麽刺激。老趙身體也很健康,方麵大耳,紅光滿麵,不抽煙,少喝酒,不朗誦詩歌的時候情緒穩定,除了有一點矮胖,不像是那個方麵出了毛病的男人。

  老趙穿著打扮比較講究,棕色皮鞋一塵不染,質量很好的的確良褲子永遠挺直著向前的褲縫,沒有化肥廠王老五集體宿舍裏氮肥磷肥和鉀肥的氣味。老趙早年從蘇南老家考上技校,畢業後分進工廠,脫離農村,城裏還缺一個家,星期天過江,經常到我這裏來落腳。

  於是我就想到給他介紹一個對象,正好有一位朋友也在為同樣的事情張羅。對方是一位小學老師,各方麵條件滿好,高不成低不就,被歲月耽擱,待字閨中。

  小學老師姓於,第一次見麵,我陪在旁邊,心裏有點嘀咕。於老師相貌平平,兩條腿細細地挑起一個腦袋,胸脯一馬平川。美人遲暮,鷹勾鼻,說話臉衝我,細小的麵部表情豐富,眼裏的餘光不住地瞟向老趙,流連著沒法向人述說的情竇初開。老趙呢,上身穿白色長袖的確涼襯衫,下麵配一條灰色滌綸西褲。衣著上沒有什麽不對,脖子短了,燙過的領子直戳在下巴上,本來就胖,那天天氣很熱,熱量散發不出去,臉漲成和腳下皮鞋配套的顏色,不時從褲袋裏掏出塊手帕,擦去臉上淌下來的汗水。

  我想這二位不會有戲,女瘦男胖,不成比例,老趙太過憨厚,於老師太善表達,不僅比老趙大一兩歲,還比老趙高出去一截。

  沒過幾天,老趙那邊放話過來:半老徐娘,人瘦珠黃,自做多情,跟他媽個鷺鷥似的。我在公園動物園水塘裏見過鷺鷥,老趙的這個描寫我比較同意。

  於老師為人師表,講起話來也十分誠懇得當:攀子(南京話,胖子),不就寫幾句歪詩嗎?有什麽了不起的!脖子都沒發育好,腦袋直接擰在肩膀上。

  這些刻薄和缺乏寬容的話,根本無法轉告,隻好在他們中間打著哈哈。媒人做不成,友情還是要繼續的。事實證明我做得很對,這兩位端著架子相互撂狠話,心裏都有點發虛,年歲不饒人,過了這個村,沒有那個店,迂回一下,擺譜熱身,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大齡青年嘛!沒隔幾個星期,於老師帶話過來,希望有進一步接觸,老趙那邊隨即呼應。斷了的紅絲線打上一個結,重新又接上了,我的家裏再次成了他們聯係和見麵的地點,我把本來應該陪女朋友的時間讚助給了他們。

  這以後沒有什麽太大的起伏和波折。半年之後去吃他們的喜酒,迷迷糊糊被人讓到媒人席上,在眾人的哄笑中打量著這對新人。他們伸嘴去咬一個蘋果,蘋果拴在線上,滴溜溜在空中打轉。那天我喝得多了一些,醉眼朦朧,發現這兩位還是滿般配的,於老師活潑地轉動身子,不再像個鷺鷥,老趙挺直胸脯,脖子發育得好,腦袋不再擰在肩膀上。

  馬克思主義告訴我們,一定條件之下,事物的性質發生轉化,不僅情人眼裏出西施,媒人的眼裏一樣也可以出西施。

  其實這並不奇怪,怪就怪在我們對大齡青年關心不夠,缺乏了解。大齡青年有大齡青年的矜持和自尊,行為古怪;大齡青年也有大齡青年的智慧,不烈火不幹柴,不卿卿不我我,很知道輕重緩急和重心放在哪裏,不打無準備之仗,不動則已,一動一個準。什麽叫成熟?這就叫成熟。於老師剛一結婚就發現了老趙的成熟,悄悄跟人透露,別看他在報紙上“啊啊啊啊”的,賬麵上根本沒錢,空空如也,結婚所有花費和添置都從她這裏開銷,基本上他就是光著一個身子甩著兩隻膀子倒插了門……

  這就對了嘛!我一聽又樂了。老趙就是老趙,生薑還是老的辣!

  中秋節那天老趙和於老師請我到他們位於小學的新居裏去坐坐,已經是徹底的不計前嫌踏踏實實朝前過日子了。該理順的關係差不多都理順了,淨身入戶的老趙一件圓領汗衫套在身上,搬出幾個凳子和一張桌子,跟我坐在學校操場上,氣定神閑,喝著小酒賞月聊天。於老師初為人婦,穿一件黑色香雲紗褲子,嫣紅的彩雲飛在腮幫子上,好像滋潤和年輕了十歲。

  花好月圓時,美景奈何天,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我作成一件好事,舉手之間解決社會上兩個老大難,心中很有成就感。老趙不久調入省報副刊做編輯,詩寫得少了,爬升卻很快,副刊調政治組,政治組調總編室,又調入省委宣傳部,前些年以正處待遇退休。調入省報後,老趙在城裏安了家,工作忙碌,上我這裏來得自然就少了。他們的大胖小子呱呱墜地的時候,我也到北京念書去了。

  我這書念得真不怎麽樣。到北京不久,我又開始忙活著給人做媒了……

  這次是受我女朋友之托。我在北京讀書,她在南方讀書,碰巧都是讀文科。她們班上有個同學,碰巧也姓於,身材相貌和氣質非常出眾,在這所具有百年曆史的江南名校裏有校花之稱,追求她的人不計其數。但是這位小於入學前創作過一篇小說,小有名氣,一心想當作家,向往偉大首都,想在北京擇取一位共同專業共同愛好的文學伴侶。這種想法無可厚非,但是那個時代既不能在馬路邊電線杆上亂貼小條,又不能上網征婚,難度就比較大了。我說我倒挺合適小於這個擇偶標準,女朋友說先看看你那副德性,你有北京戶口嗎?我說沒有,現在沒有將來肯定也沒有,跟你開個玩笑,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不過這項任務艱巨,小於姑娘條件太好,中國未婚男人裏百分之九十五恐怕她都瞧不上眼,女朋友說那你就朝剩下的百分之五裏動動腦筋。

  我的腦筋很快動在正在讀研的小馬身上。小馬北京朝陽區人氏,中等個頭,眉清目秀。我們讀學士,他讀碩士。小馬學問一流,古典文學裏唐詩宋詞背得很熟,也能說出一套自己的見地,正在嚐試曆史題材長篇小說的寫作。小馬從來沒有談過戀愛,有時聽我們說一些過分的男女故事,他聽不懂,張嘴問出來一些技術問題,膚淺得叫人無從解答。我們取笑他,他卻不惱,紅一陣臉,訕訕地爭辯幾句。

  小馬愛紅臉,在我們這一群須眉濁物裏出汙泥而不染,他要是和小於配成一對,金童玉女,天作地合。我向他透露了百分之五的意思,小馬聽了很高興,表示願意跟小於交往。我請他去照相館速拍標準照一張,快件發往南方,很快,女朋友也寄回來小於的照片。我把照片連同通訊地址一並轉交給他,拍了他的肩膀,道一聲珍重,前程無限好,兄弟你豔福不淺哪!

  通了幾個月信件,順利墜入愛河,其間小馬拿小於的信來找我,跟我一起分析其中的某些遣詞用句。

  “馬碩士啊,你學問做得不錯,這方麵還是一個白丁,床第上的事情不能隨便告訴外人。”我的手又拍在他的肩膀上:“我隻能扶你上馬,底下的路全靠你自己走了。”

  小馬臉上一紅,非常不好意思。

  暑假快到了,小於來信,約他去南方見麵,小馬跟我同搭一趟列車南下。

  小馬隨身攜帶的東西不算多,一本線裝《西廂記》,幾件換洗的衣物,另外,就是一個裝著蘋果和西紅柿的網兜。我以為帶在路上吃,誰知道他提上火車就把網兜放到行李架上,告訴我這是為小於和小於父母準備的禮物。我心裏一沉,北京那麽多土產特產,果脯蜜餞,就帶這些蘋果和西紅柿去見丈母娘?

  我把自己的想法如實相告,西紅柿南方多得是,不稀罕。他一邊聽一邊點頭稱是。我不知道他是真的搞懂了還是假的搞懂了,下次趕火車的時候照樣提一網兜蘋果和西紅柿上來。

  我讀大學四年,幾個假期過得都很鬧心。這話怎麽講?每次放假小馬都來找我,跟我作伴南下。和小於見了麵,親親熱熱隻能維持有限的幾天,接下去必然發生爭吵。吵架,和好,再吵架,再和好,愈演愈烈,幾乎形成一個規律。不可收拾的時候,他們摸到我家,拽出我這個介紹人評說道理,吵得我頭大。

  開頭都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小於說:“沒見過這麽小氣量的男人,去一趟公園,隻花五毛錢買兩碗陽春麵。”

  小馬紅著臉爭辯:“我是那種氣量很小的男人嗎?我不是舍不得花錢,錢得花在該花的地方,公園裏憑什麽東西要比外麵賣得貴?”

  這話說得在理。我半開玩笑勸導小於:“的確是這樣,公園裏的東西賣得很貴,而且也不衛生。小馬不是壞心,能回來吃就回來吃。小馬在學校裏就吃蘋果和西紅柿,上廁所的時候經常不用草紙。”

  小於聽了,噗哧一笑,一肚子氣消去一半。

  兩個人拉著手走了,沒過幾天,一架又吵回來,小於手戳向小馬,非常氣憤地說:“他這個人心眼太小,宿舍床頭找到幾根頭發絲,硬說不是他掉下來的也不是我掉下來的,誰掉下來的?非要我承認,我承認什麽?有本事你拿到醫院裏去化驗!”

  我一下就上火了:“小馬你發的什麽神經?隨隨便便躺到女生宿舍床上去!道歉!你必須向小於道歉!”

  小馬知道自己理屈,臉一紅,呐呐地道了歉。

  “三天兩頭地折騰,把我這個介紹人都給折騰瘦了!從北京回來,我過過一天安寧的日子嗎?”

  碰在一起吵架,分開以後又彼此想念,心肝寶貝親愛的,南方吵到北京,北京再殺回南方,千裏津浦線上一折騰就是好幾個來回,真是一對棒打不散的俏冤家。我後來真被他們吵糊塗了,尤其翻出老賬的時候,不明白哪裏跟哪裏。最後一個回合,兩人在我家裏吃飯,不知道為了什麽又爭吵起來,相互檢舉揭發。小馬急赤白臉,拍了一下桌子站起來:

  “你這人太不厚道,一向假冒偽善。我說老到這裏來打秋風,人家又給我們做媒又請我們吃飯,實在不好意思,該給老冷送點什麽。我一提你就反對。”

  小於尖著嗓子嗷地一聲叫喚起來:“怎麽是我不厚道?摸摸良心說話噯!上一次我就說帶一張劉海粟過來,哪一個小狗反對?哪一個小狗一聽就光火?”

  小馬說:“我反對什麽了?我光火什麽了?”

  “你說你傻了,劉海粟的畫值多少錢你知道嗎?送一張亞明就不錯了!”

  小馬不肯示弱:“不錯不錯,我是這樣說的。可你當時說什麽?你說讓我放心,你才不傻呢,劉海粟不送,亞明也不送,要送就送幾塊錢一張到處都能搞到的贗品……”

  我實在聽不下去,趕快舉起雙手,右手頂在左手手心,做了一個體育比賽裏暫停的動作。我說:“不好意思打攪一下,二位這樣搞下去還有意思嗎?”

  “……大知識份子了,越鬧越不像話。”我越說越氣,越氣越說,該說的和不該說的一股腦全倒了出來:“實在合不來,趁早散夥,長痛不如短痛,早散早好,照樣可以成為朋友……”

  小馬和小於命裏合該缺少緣分,不僅做不成戀人,也沒有做成朋友。小馬後來兩次婚姻都很短促,連孩子都沒有,獨善其身,在一所大學裏教書,仍然保持勤儉節約的良好習慣,一天隻消耗一張餐巾紙。小於跟先生離異,帶一個孩子單過,作家沒有做成,炒股卻有斬獲。有一天小於打電話過來,說股票賺錢了,又說自己的生活,她說:“老同學了,也不想瞞你們,有人正在給我介紹男朋友,一位學有所成的加籍華人,可以幫我移民加拿大。我呢,並不太想出去,中國滿好的,出去折騰什麽?”

  老婆正想說什麽,我輕輕噓了一下,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嘴邊。

  我這一輩子,就這兩次做媒。我常跟老婆說,搞文學的人要具備很多條件,其中之一就是神經病,或者因為神經不正常搞了文學,或者因為搞了文學神經不正常,二者必居其一。老婆認為至理名言,想了想,認認真真對我說,你也不是什麽好鳥,給人做媒又拆人散夥,神經病啊!

  有了這兩次非同尋常的經曆,我金盆洗手,再也不給人做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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