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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公墓招聘保安員

(2007-04-26 02:18:01) 下一個
 
  清河公墓招聘保安員
  
  
  
   池禺已經失業三個多月了,身上糧餉將絕,再不盡快找到工作,恐怕要與街上的流浪狗爭飯吃了。他看了看天,大毒日的,收買人命呀。靠,才五月初便這麽曬,什麽時候才到十一月!他對著路邊的一棵榕樹罵。
  榕樹旁邊擺了一張桌子,桌子上有一塊紙寫著:算命贈相。池禺正罵得高興,幹脆繼續罵了,封建迷信,禍國殃民!竹露市的城管執法人員哪裏去了?
  桌子後的一位老頭聽了,笑著說,唉呀,哥兒,這是前瞻人生,防止災禍,也是一門科學。你不懂,不要隨便以迷信觀之。
  池禺閑著沒事,需要人來打發時間,坐在老頭對麵的一張空椅子上,問,那麽,老鬼,你說我這相怎麽樣?
  老頭一反剛才的笑意,一本正經地說,你兩眼帶黑,印堂有霧,兩腮微凹,現在有經濟方麵的困難,不久有特別物體幹擾,將來,將來嘛,要看你的造化了。
  嘻嘻,本老爺嚇大的,胡弄兩句印堂發黑兩眼無神便是算命?張悅楷說書嗎?有本事,你便預測一分鍾後,你的這張桌子會不會給我掀翻在地。
  老頭搖了搖頭,說,小夥子,你別以為學了一兩句唯物主義,便以為唯物主義是正宗。多讀幾本書,多幾個角度想問題,多考慮一下別人為什麽說你認為不對的話,你便能有所收獲了。
  池禺哈哈大笑,說,難得!算命先生給我上思想品德課,你說,你也看過相了,多少錢?
  你走吧。信不信由你。不過,看你頭上陰氣積聚,你可要小心,輕者折壽,重者丟命。
  池禺足足用了五秒鍾的時間盯著老頭,老頭麵上一點表情變化也沒有。他決定不掀翻桌子,就為了人家弄碗飯吃也是不容易的。池禺發覺自己失業後,很有慈悲心。
  他摸了摸口袋,硬硬的一個小圓餅,舍不得了。他想,隻剩下一塊錢硬幣,如果給了老頭,豈不要走路回家?他站了起來,想說點生活困難今天天氣哈哈哈。但老頭向他擺了擺手,說,我這是贈相,不收錢。你以後好自為之吧。
  池禺踢了一下桌腳,說,日後我發了達,一定回來向你報恩!
  鬼使神差的,他剛邁出腳,便給摔倒了。他爬了起來,把垂到地上的榕須扯斷了。
  看了看老頭,老頭正在收拾桌子,像是撤攤了,池禺奇怪了,問,才正午呢,真怕我找城管?
  老頭一言不發。
  池禺繼續問,你也惹上陰氣了?
  老頭很快收拾完東西後,說,你是我擺攤以來遇到陰氣最重的人,我說的已經夠多了,我原不該為你看相的。以後,我看也得轉行了,隨便弄個清潔街道的工作也好,否則會連累上我。
  池禺一向樂觀,但現在看見老頭臉上嚴肅而驚慌的表情,心中不由沉了一沉。也不答話了,跳上剛停下來的公車上,返家去了。
  車上人多,他站在過道上。走了三站,車進入了郊區。池禺一直看著窗外掠過的景物,忽然發覺有一隻手插進他的褲袋。他禁不住樂了,想,是哪個毛賊偷錢包走錯了路,竟打起了我這空包子的主意?
  他立即把手抓向對方的手,隨即轉頭。聽到的卻是一個嬰兒的哭聲。池禺趕忙放手。天,原來自己錯把一個嬰兒的腳當作小偷的手了。他很不好意思地對嬰兒的母親笑了笑,說,沒嚇著吧。
  嬰兒的媽媽向他使了個眼色兒。池禺注意到她的身後站了兩個男人,其中一個可能因他的突然反應,驚得把手中的東西掉地上了。這是一款女性用的手機。池禺把身子側著,讓麵前的一對母嬰站在自己原來的位置,他則麵對著那兩個男人。
  三個人同時盯著地下的手機,誰也不先拾起來。手機突然響了,倒讓驟涼的車上溫度又熱了。
  是孩子的爸爸打來的。嬰兒的媽媽說。
  池禺一邊彎腰拾手機,一邊提防著可能受到的攻擊。他剛拿起手機時,覺察到有一隻手在動了。他也不直腰,順勢把對方的腿一抱,然後往後一推一放。
  兩個毛賊撞在一起。車剛好停下來落客,他們便溜下了車。
  池禺把手機交還給失主後,用手指輕輕玩著嬰兒的小腳丫。嬰兒吃吃的笑著,笑著竟流下了淚,兩個眼睛定定地盯著池禺的臉。母親用手拍了拍懷裏的嬰兒,可是嬰兒哭得更厲害。
  池禺知趣地閃了幾個位置,不讓嬰兒看到自己。他平時雖然不怎麽照鏡,可也清楚自己的尊容有時是會嚇著人的。車停了下來,原來前麵發生了車禍。池禺看到了路上一輛變了形的摩托車,還有一灘血跡,一個人躺著,腦袋都扁了。
  清河公墓門前這段路,這個星期已經發生三宗意外了。公車司機說。
  池禺往外張了張眼力,一個不太陡的小山崗上排滿了墓碑,恐怖而壯觀。他把眼光收回,看見了公墓門前貼著一張招聘啟事。三個多月來,池禺看見招聘兩個字便條件反射。他仔細地閱讀著:清河公墓現招聘保安員五名,學曆高中以上,身高1米70以上,身體健康,品格高尚,辦事幹練,退役軍人優先錄用。月薪1200元,糧期準,包食宿。報名截止日期:5月11日。麵試地點:本公墓管理大樓二樓。
  池禺想想自己的條件,除了不是退役軍人這款外,其餘的都夠得上。那個算命老頭說我頭上陰氣積聚,不是預料我會在這裏工作吧。池禺想。
  就算當乞丐,我都不會到墳場工作的。如果讓父母知道了,肯定給罵死了。池禺下車時,用這樣一句結束語斬斷了一路上的矛盾。

  池禺是很需要工作,也很需要錢,他也不怕什麽鬼呀墳呀,但他也得顧及父母在人前的感受。如果人家對著父母說,原來你家兒子是看墳的呀,哎,怎麽不找一份好工作呢?以後還怎麽找媳婦?縱使父母不羞,他也無地自容了。
  池禺現在居住的房子是他伯父的。他伯父沒有結婚,去年過世了。去世前三個月,伯父安排了池禺為他的財產合法繼承人。房子是伯父早年在竹露市工作時置下的,平時還是回到離此二十公裏的山蟬村居住。池禺的父母現在也是住在山蟬村,隻是因為池禺為了工作方便,才清理這所房子後,住下來的。
  房子雖然有三十餘年的曆史了,可室內空間寬敞,采光好,而且獨門獨戶的,不受樓上樓下住戶的幹擾。池禺以前下班後,遠遠看到這所房子第三層樓上的圍欄,心裏便有一種暖洋洋的感覺。
  回到了家。池禺隨便煮了三個濕麵,加兩個煎蛋,吃下,迷頭迷腦地睡了。大概心情不太好,雖然老是做噩夢,但睡意很濃,因此翻了一個又一個身,還是舍不得起床。直至廳裏的固定電話響了一遍又一遍,才把池禺吵醒。他原以為對方因為自己不接電話,便會自行收線,殊料並不,鈴聲沒完沒了,感覺對方沒有重撥。
  我靠,是哪個短命鬼吵著本少爺的美夢!池禺睡眼惺鬆地爬下了床,房間內黑沉沉的。搞什麽鬼呢,又要下雨了,才中午就這麽黑?池禺按亮了燈,看了看床頭櫃上的鬧鍾,這一覺竟然已經睡到晚上十點了。
  怪道夢中一直在找東西吃,原來這麽晚了。池禺有點自嘲地說。
  他走到廳裏,拿起了那一個因鈴聲不斷而快冒煙的話筒,劈口就罵,你家死了人嗎?還是有個患癌的死不斷氣呀?
  對方也氣了,說,你池禺吧,小子,我是遨遊裝飾公司的人事部經理,本來看你麵試時挺不錯的一個人物,原來卻是如此不堪!你丫繼續找工去吧。本大爺不想屈就你這樣的人才!
  池禺一下子懵了,他多麽想低聲下氣地求對方原諒,可想一想,自己過分語言已經說出,給對方的印象也難以磨滅,乞求豈不是自降身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他對著話筒吼,麵試時,看你臉上白白淨淨,現在看來是因為缺乏血氣,你丫別晚晚操勞過度,小心精盡人亡!你家什麽樣的公司,本老爺會看得上眼?本老爺進去是你公司的榮耀呢。你公司快倒閉了,你也趕早跳槽去吧,別倒下來時,給砸死了!
  對方給氣得隻你你你地嚷。池禺啪一聲掉下了話筒。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池禺憤憤然地說,嗯,現在也隻能這樣說了。
  房間裏的燈光輕悠悠地拉長到廳裏,有一股薄薄的霧狀東西在飄懸。池禺倒了一杯滾水,撕了幾片生菜葉來嚼,順便打開了電視機。播的是《魔鬼手記》,驚險恐怖電影。電話又響了。池禺這次吸取了教訓,連拿話筒的動作也很溫柔,喂,你好。
  對方足足過了十多秒鍾也不回話。是哪個混賬東西在浪費中國電信的資源?池禺重重地放下了話筒。
  到廚房裏炒了一碟飯,三下五除二,風卷殘雲般吃掉。正在醞釀一個響亮的飽嗝時,煩人的電話鈴聲又在黑暗中播放了。池禺拿起話筒,也不打招呼,隻等對方開口。可對方也是一個不出聲兒的。池禺對著話筒噴氣,弄得自己也受不了。他笑笑,放下了話筒,說,本老爺現在睡飽吃足,就跟你玩。
  躺在沙發上,繼續看電視。看廣告時,忍不住想到剛才遨遊公司打來的電話。多可惜呀。池禺咬了一下自己的舌頭,有點後悔了,好不容易等到一家公司來接納自己,卻因一句冒失的話弄丟了。三個多月,跑遍了竹露市的大街小巷,比竹露市市長還清楚本市的居民習慣,池禺其實累得隻能叫出一個苦字。
  這個身體誰喜歡誰要吧。池禺斜躺著,自言自語。人最寶貴也最痛苦的是靈魂,池禺開始把自己分為肉體與精神兩方麵了。一個月前,他看過一份報紙,說有一個小孩子在網上售賣他爺爺的靈魂,居然還有人願意購買。池禺閑著無聊,展開了茶幾上的一張白紙,也想來個售賣自己靈魂的廣告。艾特瑪托夫《一日長於百年》中有一種叫戴希利的法子,可以讓人成為曼庫特,沒有思想沒有靈魂,隻是一具聽話的軀殼。但池禺不想經曆這種痛苦,他此刻隻想有人靜靜地收走他的靈魂,讓他免受靈魂的煎熬。
  因為失業太久,他的脾氣越來越暴躁了。他在白紙上寫著:本人有純淨健康之靈魂一副,基因來自遠古時代的女媧氏,因汙穢之身體對其產生抗拒及排斥之反應,恐浪費國家財產及暴殄天物,故今將其出售,有意者請聯係本人。
  寫完後,他鄭重其事地簽上自己的名字,並用筆塗了一下指尖,在名字上按了指印。
  池禺借著房間裏傳來的微弱燈光,像欣賞一件藝術品一樣抓著白紙來看。他一時傷感,一時又有點得意,這日子,咋弄得這麽累人呢?電影裏的主人公還在尋找著第九重門的密碼,他卻發現自己身上毫無密碼,似乎可以被一個不知名的東西主宰著。
  電話鈴在這個煩躁的深夜也變得不安份,繼續它今夜的第四次拜訪。池禺跳了起來,午夜凶鈴嗎?隨手抽起話筒,吼著,這裏是白玉三號殯儀館,請問你想本單位提供什麽樣的服務?另,本單位開設有化死人妝、代客換壽衣及靈堂布置等課程,歡迎前來谘詢及學習。
  對方依然沉默。池禺則慢慢地從剛才的幽默,變為了局促的沉默了。他開始想像這個隨口說出的白玉殯儀館是不是真的存在著。對方好像沒有誰在捉著話筒,可能隻是一個貓呀狗呀或老鼠的誤按了電話號碼。話筒裏突然傳來了唉的一聲,長長的,沉沉的,陰陰的,快死的樣子,這一突然變化嚇得池禺汗毛倒豎。聲音是在離話筒兩三米遠的地方傳來的,是一個老人,應該是躺在床上,有病。池禺頭腦中馬上組織了這樣一幅畫麵。
  過了一會,話筒裏傳來一陣吱吱沙沙的鋸木聲,鋸得很辛苦,聽得出鋸片的齒都快給磨掉了。池禺犯暈了,想立即丟下話筒,可又想弄清情況,於是專心地聽著。
  呻吟聲伴著鋸木聲,沒規則也不成韻律,陰冷而古怪,過了約兩分鍾,啪的一聲暗響,仿佛一段芋頭給鋸斷,掉在硬地上。芋頭一直在滾,滾話筒下,突然聲嘶力竭地大叫,池禺,你快遁入空門吧!
  池禺嚇得整個兒蹦了起來,心跳得像懷裏揣了個響亮的秒鍾,耳膜裏傳出來隆隆的轟鳴聲,眼睛所到處,電視畫麵裏的男配角點燃了身上浸泡著的汽油,要前往人生中的樂土。話筒已失手掉下了,長長的話線從桌上垂落,像吊著一個死人的頭。過了好一會兒,池禺才稍稍平靜,他把話筒放回原處,再不敢放耳邊探聽對方的情況了。他原以為是對方打來的電話,不收費,不聽白不聽,哪料會遇到這樣恐怖的事情?
  這一定是在電信局工作的林暗弄的惡作劇,看明兒,我不扒下他的皮!池禺找著了答案,心情就輕鬆了。
  池禺翻查了來電顯示,但是對方的號碼隻是一忽閃便沒了,根本記不住。按了幾次下翻,任憑池禺旋展火眼金睛也無濟於事。池禺也不找了,重撥了對方的號碼,可顯示也隻是像一隻快速駛過的飛翔船,捉不住。通了,但沒人接。再撥,也沒人接。林暗這小子究竟用的什麽法門,奇怪。池禺有點狐疑了。
  也算池禺聰明,他左手按固話的下翻,右手按手機的攝像。20022545,他默念了一遍這組數字,回過頭看時,手機上的圖像成了空白,然後竟自動鎖機了。娘的中國電信,就隻管收錢,明天一定要找林暗作代表狠揍它一頓!
  池禺想起了中午時遇到的算命老頭,莫不是真那麽邪吧,讓他給批中了?沒有的事啦,這年頭,信貓信狗也不會信神信鬼的。

  坐回沙發上,發了一會呆,記起剛剛寫下的那張售賣靈魂的廣告,心頭一懍,想把它撕了。怪事不斷,池禺不得不有所顧忌。但茶幾上找不著,俯身在沙發旁邊探,也找不著。什麽事兒?剛才風不是太大,應該不會把紙吹走的?
  池禺打開了廳裏的燈,頓時一屋的光亮,籠罩著的黑暗給殺得丟盔棄甲全軍覆沒。四圍找了一遍,依然找不著那張紙,最後,池禺隻好趴了下來,用手在沙發底摸索。沙發底出奇的冷,溫度與外麵起碼相差了二十度,終於讓他摸到了。
  池禺把紙拿了出來,有一種取勝的快樂。他展開了紙,紙的末端卻明明白白地多了兩個血紅的字:成交!
  池禺倒抽了一口冷氣,目瞪口呆的,好一會兒不知道自己身處何世。
  天呀,這兩個字是不是我寫的?寫了,卻忘了?池禺努力在回憶著。可是不管池禺如何展開想像的翅膀,他仍然記不起有寫下了成交兩字的行為。
  池禺再看了看那兩字,歪歪扭扭的,像是一個剛學認字的小孩子寫的。如果不是我寫的,那會是誰?
  池禺腦內湧現出算命老頭急急撤攤的情境,心內彷徨,那究竟是我帶給他黴運,還是我帶給他不幸?
  池禺並沒有把售賣自身靈魂的那張廣告撕掉或燒了,他仍存僥幸,以為是惡作劇,準備天亮後,拿給林暗與花亮這兩小子看,讓他們以奇聞的方式大笑一頓。
  睡意全無,池禺走出了露台,坐在擺放在露台上的一張轉椅上。池禺居住在二樓,他喜歡在夜晚的時候,一個人靜靜地仰望星空,眺望遠處的幽邃。
  欄基上放了一盆仙人掌,兩盆海棠,三盆茉莉,還有石榴、玫瑰等花卉,有一株柿子,長得一米多高了,瘦瘦的。風慢悠悠地輕拂著,刮在臉上,涼絲絲的。池禺的思緒隨眼光伸進了夜的心髒,空虛卻實在。
  茉莉正開著一枝頭的小花兒,馥鬱的清香從夜空的毛孔裏滲發出來,似一個溫婉的女子擦過身邊留下的痕跡。池禺閉著目,腦子卻醒著。
  他用手機撥通了林暗的電話。這小子吵得我一夜的恐慌,我不吵他一兩回,我還姓池?池禺突然有了這個想法,也就實行了。
  搞什麽東東的,三更半夜打什麽電話,剛才一戰三,累著呢,有什麽事明天說好不好。對方仿佛是從酣睡中給驚醒。
  你家夥還一戰三,小心給雨淋了,就成了淋病。告訴我,你半小時前,有沒有用另一個電話打我家的固話?
  沒有。我有事不打你的手機,打你的固話幹嘛?你呀,有了手機,就把固話撤了吧,白便宜了中國電信。
  我是怕中國電信不給你出糧,貢獻來著,還好意思責怪我。你真的沒有打?你發誓。
  我林暗發誓,如果我半小時前真打過你家的電話,我明兒前列腺肥腫陽痿不育!
  你這小子也不要說得那麽絕,你父母會先把我給閹了的。就信你,睡去吧,好好的養精蓄銳去。
  混賬東西,明兒割你的頭。
  林暗,且慢,池禺想起了一件事,說,你明天幫我查一查20022545這個號碼,看是哪個單位的。查出了,給我來電,我不上門罵它負責人一個狗血淋頭,我難消這口氣!
  知道了。你老兄拜托的事情,我什麽時候說過不?掛了,你也睡吧,不要老想著是哪個MM想勾引你了,嘻嘻。
  池禺再次撥了20022545,鈴聲一直在響,但就是沒人接聽。
  弄什麽鬼?池禺找工不著,還沾了一肚子懷疑,心裏很不舒服。
  靜靜地看著夜空。空寂,空虛,空明,空靈,空泛,空洞,空門。池禺的思緒立即集中到剛才那個神秘電話中的話語。讓我遁入空門?那麽是讓我當和尚,出家為僧了?怎麽可能,好端端的,我為何要四大皆空看破紅塵。紅塵雖然世俗惡穢,可紅塵正因其世俗,才適合我這等凡人的。池禺轉念一想,會不會對方是那個算命老頭,向我告誡隻有遁入空門,才能避禍免災?
  池禺想著,又否定了自己的假設。那個老頭看我一眼,便說要轉行了,怎麽還會泥足深陷?
  海棠寬大的葉子在風中,像情人的灰色的心瓣,搖曳、暗漠、難測高下。如果在白天,那一切便清楚了。池禺努力讓自己的思想轉移方向,否則他會瘋掉的。然而,看到了海棠葉,他卻想起了三年前那個突然消失了影蹤的女朋友。
  她現在怎麽了?池禺輕輕地自問。如果不是我提出分手,她不會離開,更不會像人間蒸發一樣無影無蹤。
  越想越沉重,但願她一切都好吧。池禺感覺眼皮很澀很重,也就借瞌睡來掩藏內心的傷痛。
  初夏的陽光蒸融掉池禺臉上的霧氣。他從轉椅上跳了起來,展了展手腳,順便給盆栽澆了水。回廳裏,看了一會中央台的新聞,關了電視。電話響了。他看來電顯示,是自家的電話。
  有什麽事嗎?池禺總是以這種方式回答家人的來電。
  小禺,你找到工作了沒有?如果還沒找到,回家來幫我種地吧,要不,到你姐夫那裏打工也行。騎驢找馬,總好比白白浪費時間。這是爸爸的聲音。
  池禺想,現在誰還耕種,寧可死在城市,也不賴活在農村呢。到姐夫那裏工作,更是不妙,親戚上頭,誰看誰的麵色,誰受誰的氣呢?為了日後相見好,還是得盡量避免這種尷尬。
  怎麽樣?你回答一句好不好。我的煙酒錢,你可以不用擔心,但你媽的胃病又犯疼了,你總得給她一點看病買藥的錢。
  知道了。我找到工作了。你讓媽少幹點活行不行,別老是讓她隻知道幹活,不知道吃飯。
  你道我不說她嗎?她願意聽嗎?她老想著多賺點錢,為你在舊地盤那裏建一座房子。
  池禺心頭一熱,隻叫得一聲 媽,淚水便模糊了眼睛。
  掛了電話,看顯示屏,原來今天已經是5月11日了,池禺失業整整100天的日子。池禺想,最恨自己昨晚一時火爆脾氣,斷了新工的米路,剛才還對父親說找到工作了,找工作真那麽容易找嗎?大學生也是月薪500塊呢,何況我這高中生?
  驀地,想起昨天路經清河公墓時,看到的那則招聘廣告。別管它了,先幹著,父親也說了,騎驢找馬總比白白浪費時間好。也就這樣吧。池禺下定了決心。
  關了門,坐公車徑直到了清河公墓門前。有一個穿著迷彩服的壯漢在崗亭內坐著。大哥,池禺向他問,廣告還有效嗎?
  最後一天,應該還有效,不過你是否有效卻是未知數。
  大哥,怎麽稱呼?
  別大哥了,我不做大哥很久了。陳年事,你呢?
  哦,陳年舊事,武林昔日。好名字。池禺。請教一下,現在這裏有多少位保安員?你們人事部主任都有了人選了嗎?
  你小子還真會損人。我們這裏現在就兩位保安員,我是隊長,還要招聘五名。準備分三班,每班兩人,多出的一個名額彈性使用,或代替有可能當天休息的保安員。至於蕭主任確定了人選沒有,我不知道。你現在去問問他吧,他今天要去參加會議,遲了,我們便做不成同事了。
  走上了管理大樓二樓,池禺問一個正在清潔的阿嬸,請問蕭主任在哪裏?
  麵試保安員吧。阿嬸笑微微地問。
  是呀。
  阿嬸向她身後的房間指了指。池禺道了謝,然後敲響了房門。
  履曆?蕭主任單刀直入。
  池禺早已經複印了N份履曆了,這三個多月來,他的履曆網上網下當公仔紙一樣派發。
  蕭主任瀏覽了一下履曆後,說,條件還合適,5月14日晚上9時來大樓進行篩選吧。
  池禺想,原來還有一重嚴格的考核。於是問,主任,有多少人要接受篩選?
  總共十個,淘汰一半。有信心嗎?
  沒有信心就不會來了。我能不能清楚一下考核的內容,好讓我有所準備。
  你信這世上有鬼嗎?
  我信,隻有信鬼,才能對死去的人心存一份敬畏之心。池禺的口才越來越了得了。
  嗯,好。蕭主任笑著說,不讚,也不彈。我有個會議要去參加,那麽你三天後準時來考核吧。
  我會提前到來的。池禺恭敬地回答。
  走出大門時,池禺忍不住又與陳年事羅嗦了幾句。門前的黃河大道上車來車往,接近中午時的陽光像個惡毒而風騷的婦人向一切的物體貼著熱臉。
  你信鬼嗎?池禺用蕭主任問他的話反問陳年事。
  陳年事把池禺拉近了一點,小聲地說,看你是個能保守秘密的人,就告訴你,起初我是不信的,可是現在我是信了。
  哦?池禺知道怎麽讓對方繼續說下去。
  半個月前,我值夜班,到了淩晨時分,我在瞌睡中被一種古怪的哭音驚醒。我說的是一種,而不是一個,因為這哭泣聲顯然不是一個人發出的,是一個集體。於是我拿著強力電筒,悄悄向哭聲走近。哭聲是從山崗上傳出的,可我上了山崗,卻找不到任何人,而哭音持續,像蛙鳴一樣,伏伏起起。墓碑一排一排的,墓後種著常綠的小柏樹。我懷疑是風吹過小柏樹發出的聲音,仔細聆聽了,卻不是。我確實有點毛了,正想往回撤時,兩腳板雖然穿著皮鞋,卻像踩在冰上,寒氣侵肌滲腑。那一刻的感覺是,哭聲是從腳下傳上來的。我失魂掉魄一樣,急匆匆走回這裏,一整夜都隻是哆嗦著身體,真嚇人。
  那你到底見沒見著鬼?池禺問。
  讓人恐懼的事情通常是沒有見著的。隻有這樣,才讓人的腦袋有更加豐富的想像空間,而增加恐懼感。陳年事像是做總結一樣感喟著。
  那你是沒有見著鬼了。那麽本星期內,公墓門前的三宗交通意外,你總看到了吧。昨天還死了人。
  豈止是昨天,每宗交通意外都死了人,而且不止一個。自公墓開業以來,門口對出路段便事故頻繁,《竹露早報》稱這路段是交通黑點,司機們叫這是奪命門。
  你確定是因為公墓開張以後的事情嗎?
  報紙上說的。司機們也是這樣說。
  有點邪?
  很邪!每天都有人帶著飯菜燭香來這路段祭拜。紙錢常常飄得滿路都是,我的一位朋友有事來這裏找我,看到這情況,他說恐怖。
  池禺走出大門外幾米,站在黃河大道人行道上,仔細看了看周遭的情況。公墓大門前右麵的路段是一道千旋百轉的立交橋,像一個蛛網;左麵是一條寬闊的大直道,雙向六車道,車流迅速。大道靠公墓一邊,有一間天堂影院,還有兩間賣雜貨的商鋪,然後往前是斷斷續續相連著的飯店,這些飯店以經營住家菜為特色,青一色以農莊作招徠食客的手段。農莊的生意很好,停車場內總是停滿了車,節日時更是要排隊入席。
  看到什麽玄機了?當池禺走回崗亭內時,陳年事饒有興致地問。
  什麽玄機?你以為我是風水大師,隨便給你說這是龍爭虎鬥格、藏凶聚煞局嗎?我池禺對這種事情從來是不相信的。池禺說到這,回憶起昨夜自己的驚惶失措,一時竟想找個洞鑽下去。
  你也別說,有一個自稱是賴布衣的第15代傳人,便說這是勾魂奪魄局,不過他也說了,隻要機緣巧合,這是可以化解的,因為這主要是因為冤氣積聚所致。
  陳隊長,你竟然認識賴布衣的第15代傳人?
  他那麽說,我那麽聽,我也那麽說給你聽,信不信由你。
  除了你剛才提到的深夜哭音,公墓內還有沒有其他奇怪的事情?池禺對未知的事物充滿了好奇。
  還有一次,也是我親身經曆的。我剛上班的第一天,聽到骨灰樓裏發出乒乒啪啪的聲音,於是便進去看究竟,哪料剛一推開門,一撮骨灰便糊了我的眼睛,然後我感覺一隊人擦著我的身體走出了門。當我睜開兩眼時,連忙往外看,當時正是下午,你道我看到了什麽,我看到了一群影子飄蕩著。我仰頭看是不是天上飛著鳥群,但天空虛蕩蕩的。自從這件事後,我便偷著喝酒壯膽。陳年事說話時,麵色凝重,語氣輕浮,仿佛又看到了那堆影子。
  池禺開始懷疑自己的靈魂是否已經真的給出賣了。就算是賣了,好歹也要讓我知道買主是誰吧?池禺想,總不能隻是寫上成交便算數,這樣對賣家是太不公平了。
  一天我看不到鬼,我都不相信有這東西存在。我交了那麽多錢來讀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被這一兩天的事情糊弄一下,我便全部推翻,怎麽對得起辛辛苦苦供我讀書的父母?怎麽對得起偉大的黨呢?池禺覺得不值得。
  陳年事繼續說,年業比我遲來三天,也是保安員,昨天他神神秘秘地跟我說,小心骨灰樓前的那個荷花池,我剛才在旁邊走過時,感覺有幾隻手要把我拉向水中,我看池裏,幾條魚兒離奇地死了,身體漲大了好幾倍,好在我還清醒,否則很可能現在已死在荷花池中了。綜合這三件事,池禺,你能不信有鬼嗎?我是全信了。
  我現在也不知道信不信。池禺的立場開始動搖了。
  如果你想解開謎團,便要相信謎團。譬如現在已接近中午了,很快你便可看到一宗交通意外。陳年事信心十足地對著池禺說。
  不信。池禺驚奇地搖著頭。
  話音剛落,一輛行駛中的轎車突然車頭冒煙,然後火苗湧了出來。池禺一看這情形,馬上衝了出去,對著司機大喊大叫。司機渾然不覺,但車速已慢了下來。當車停了下來時,池禺已從崗亭內拿著一個滅火哭等待著了。司機身上著了火。池禺一手把他從車窗內拉了出來,然後對著他噴幹粉。
  陳年事衝了上前,一手一個把池禺與司機拖過了一邊。緊接著的車輛因收掣不及,竟撞在了一起,起碼有五輛車串成一堆。沒過幾分鍾,警車聲、救護車聲響成一團。耀眼的太陽,竟像一個給人上了發條的鬧鍾。
  怎麽樣?陳年事問旁邊的池禺。
  不可思議。池禺抹著臉上的汗水說。
  還要來清河公墓冒這險?
  為了給媽買胃藥,這險要冒。
  孝順勇敢的孩子,你比我更適合當保安隊長。
  我會取代你的,你信不?
  我信。
  
  池禺嘻嘻地笑著。
  陳年事拍著池禺的肩膀說,廢話少說,吃飯要緊。
  池禺也老實不客氣,陪陳年事吃了一頓飯。一邊吃,陳年事還在一邊羅嗦著公墓的怪事。池禺卻像餓鬼投胎一樣,風卷殘雲般吃掉了麵前的一份快餐。他總是吃得快,如他的性格,急性子。
  別過陳年事,池禺乘車進了竹露市市區。無所事事的,想打電話給林暗與花亮,可人家都在工作,怎麽好打擾?幹脆在市內流離浪蕩。走過昨天那個算命老頭擺攤的位置,已經看不到那張幹瘦機警的麵孔了。
  池禺多少有點失望,還帶著些許的內疚,一來是因為算命老頭之所以撤攤,完全是自己這故;二來是因為碰了一些奇怪事情後,想弄清楚是怎麽一回事。不管迷信還是科學,池禺隻要一個讓自己滿意的答案。
  瞎逛了幾家商場,在那裏避暑到傍晚五時左右,然後到公園裏與一位阿伯下了一盤象棋。正在他被對手將得左支右絀時,林暗打來電話問他晚上有什麽節目。池禺遇赦一樣,一邊說著電話一邊站起,離開了棋盤,很快也離開了公園。
  當晚,林暗、花亮三兄弟在大排檔酒足飯飽後,便進了一家歌舞廳瘋狂。池禺把遇到的怪事向兩位兄弟說了。末了,他問林暗,我昨晚讓你查的那個電話號碼是哪個單位的?
  正在查呢,急什麽急?林暗招手讓一個啤酒妹過來。
  不急咋成?這電話嚇死了我體內多少快樂細胞!
  想快樂吧,你看,對麵桌的那位MM身材多惹火,快樂去!
  呸!你兩個色中餓鬼,一碰麵,不出三句話便說到這方麵了。花亮笑著說。
  呀,我們的警察同誌,你遵紀守法道德感強,還知道保鮮偉大的三個代表,但不能壓抑我們的性爆發。林暗喝了一口啤酒說。
  花亮前年報考了輔警,通過了,現在駐在北道街派出所。他說,關於清河公墓對出路段的頻繁交通事故,確是很讓人往非科學方麵思考的。不過,我留意到一個很有趣的現象,事故中死傷者多是日本人或在日資企業工作的員工。
  今年是中國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會不會是戰爭中的受害者出來報複?池禺問。
  奇怪了,奇怪了,林暗拍著桌子說,我們這個國際著名的無神論者,自從昨天被一個算命老頭和一輪電話的驚嚇,如今已經蛻變成一個與前天的自己站在反方向上的人了。
  你林暗少拌嘴,告訴我究竟有沒有查過那個電話號碼?池禺問。
  查過了,電話簿上沒有。竹露市的固定電話隻有七位數,而且都是3和4開頭,並沒有2開頭的。你可以重撥,通了,但又不用在號碼前加0,說明不是長途電話。我半個月前清理垃圾時,發現了爺爺留下的一個電話簿,一會我回家給你查一查。林暗越說越興奮。
  扯你的蛋去吧。你爺爺留下的電話簿?新中國第一個電話簿嗎?還是舊中國第一個電話簿?池禺訕笑著說。
  民國29年的。我已聯係了竹露市博物館了,正準備捐獻。博物館的負責人也認為有珍貴的收藏價值,每天一個電話來詢問呢。
  花亮也忍不住笑了,你林暗說話半真半假,不知該信哪一句方好。
  信不信我沒所謂,但我們一定得相信池禺有一天會戒色斷親,然後遁入空門阿彌陀佛西去求經普渡眾生。林暗抱著一個啤酒妹哈哈大笑。
  如果我遁入空門了,第一個便渡了你林暗,別教你在紅塵中惹事生非、傳播愛滋病菌!池禺一口仰盡了杯中的啤酒。
  那個被林暗抱著的啤酒妹努力要掙脫,但林暗借酒裝瘋全不當一回事。我林暗惹的這個病,都是因為你那晚不戴套!
  池禺三人一晚上嘻嘻鬧鬧的,盡情消耗著青春的脂肪。接近淩晨,他們還在馬路上浪蕩。因夜班公交車已經停開了,林暗邀池禺到他家留宿。池禺想想那天在林暗家上洗手間忘了關門,被林暗妹妹撞了進來的尷尬,連忙擺手搖頭,連說不好。林暗隻好極不願意地借了自己的老婆給他。池禺興高采烈地一步跨上了摩托車,正欲與兩位朋友說有命明天見。林暗一手拉著他心愛的本田125車尾架,說,小心點,你近來印堂發黑命在旦夕,路上別給女鬼勾了魂魄。
  你的這輛老古董不害我就好了,還要動用到女鬼嗎?去你的,沒事兒,隨便找個筆筒快樂去。
  池禺,你也真要小心,我剛才說的死傷者統計,你聽明白了嗎?恐怕連駕駛日本產車輛的人也會遭殃的。花亮向林暗眨著眼睛說。
  林暗,你可聽明白了,花亮在詛咒我倆。他對你的車下了咒,以後便別經過黃河大道了。池禺一邊扭著油門,一邊說。
  一會你便經過清河公墓了,你打算怎麽樣。我告訴你,這是我的老婆,你可別像上次一樣逞英雄飛車追賊,害得我花多少心機才修理好。你發善心吧,池禺。老婆沒了一根毛發,我都會肉痛到死的。
  不跟你們說了,去了。池禺放開離合,車便在寂靜的街道上飛馳著。
  出了市區,過了清河立交橋,兩旁的路燈筆直地排開著。池禺一邊哼著歌兒,一邊放飛著林暗的本田摩托車。風漸漸加大了,在這悶熱的夏日,卻像是遲來的飯菜。刮起了一些細沙,會迷眼,但池禺隻沉浸在飛車的感覺中。忽然,一塊物體在風中卷旋著,向池禺撲來。池禺加大油門,以為可以避過,但避不了。撲的一聲,物體包著他的麵孔。臉上頓時覺得頗為涼快,物體的質地像是粗布纖維。車輛蹦跳了十幾米後,池禺才慌忙中憑感覺停穩了車。
  一俟停車,他立即扯開臉上的東西。頭上一盞路燈,慢騰騰地灑下嘔吐物一樣的光彩。池禺細看,原來竟是一頂帽子,靛青色牛仔布編成。池禺看了看,記憶深處似乎有點熟悉。帽子很新,款色應該是女孩子用的。池禺一手想把它拋開,但想想又不舍得。留著吧,失主會很焦急的。喜歡想故事的池禺,腦海中馬上清晰地出現了一個清秀的女孩子的臉龐,一束輕爽的頭發在帽簷下披瀉下來。
  
  這樣的一個女孩!池禺很有感慨地搖了搖頭,是不可能再有的了!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麽樣呢?沒有我,她會更幸福的。
  池禺每每想到三年前那個與女朋友分手的晚上,他的心便很壓抑,好像這將是他一生最深的恥辱、最大的失敗。我配不上她的。他一直這樣想。長久的愧疚,戴著鐐銬一樣的戀愛,讓他隻有覺得放手,對方才能快樂,自己才能輕鬆。
  他沒有心情哼歌了。把帽子折疊起來放進了口袋裏,他明知把帽子帶回家,這兩三年來故作灑脫的放蕩日子,也會被擊打得支離破碎的,可他仍是堅持。一種難以割舍的情感死死地攫住他的思想,哪怕因此而死而亡而萬劫不複,他也會義無反顧。
  很久沒有湧起這樣的情緒了。寧願為了愛情,為了一時的衝動,而選擇永遠生活在一種憂鬱的狀態中,或選擇用死亡來凝固活著的永恒。
  快速馳過的車輛曾在他身上交織過亮光,依然留不住。池禺看了看前麵,清河公墓大門便在那裏,池禺啟動了摩托車,繼續前進,他心中驀然翻騰著許許多多的話語,很想找一個人來傾訴。如果陳年事在保安亭內,那便吵醒他!池禺想。
  剛想把車轉向公墓保安亭,黃河大道兩旁的路燈居然全熄滅了。怎麽回事呢?池禺心裏犯嘀咕了。隻是初夏,用電高峰期還未到來,這麽快便實行燈火管製、錯峰用電了嗎?不可能的吧,電力即使有不足,也得優先讓路燈亮起來,因為這關係到交通安全與偷搶案件的發生。
  四周一片漆黑,黃河大道上奇怪地竟連車輛通過的聲音也聽不到,更莫談燈光了。隻有風在流動,發著霍霍的聲音,仿佛在卷動著一塊厚厚的帷幔。
  池禺已失去了找陳年事聊天的興致了,隻想安全地盡快回家。摩托車在路上像一個蛤蟆一樣前進著,沒走幾米,車燈也滅了。靠,難為林暗把這輛老爺車當神一樣來侍候。池禺不禁罵了起來。之呀一陣陰長的暗響,似乎前麵一道門被打開了。池禺感覺自己像要鑽進鯊魚口中的獵物。我剛想死,地獄之門便向我洞開了嗎?池禺已身不由己地隨摩托車進入了大門。
  路上依然漆黑,但隱約可感覺到有不少物體在身旁擦身而過,池禺想起身上帶著一個打火機的。於是一手控製著車頭,一手在口袋裏摸索打火機,找不到,不知掉到哪裏了。池禺現在急需光亮,迷失了方向,也就迷失了自己,這是最不可忍受的,而且現在還麵臨著潛藏的凶險。
  前所未有的驚惶開始在池禺的腦中蔓延,直到整個兒把他摔在瀕死的恐懼中。他已經沒有能力控製著托車了,因為連他都不清楚自己是否坐在車上前行。不遠處一副比漆黑更黑、帶藍泛光的麵孔,像一個路牌一樣木立在他前進的方向。池禺僅餘的意識讓他伸出了手。他現在一定要停止前行,哪怕手抓著的真是一個鬼。
  越接近那副木無表情的麵孔,池禺越感到頭頂冰冷。這種冰冷像一支支鋒利的鋼針插進腦內。一刹那間,池禺懷疑他的頭發都成了鋼針了。他想起了口袋中的那頂帽子。火燒眉毛,且顧眼前。池禺迅速把帽子抽出、展開,戴在頭上。有一種溫暖油然而生,頓時讓池禺清醒了許多。
  在拿帽子時,池禺才發覺打火機在同一口袋裏。他急速地按著了打火機。一丁點黃豆一樣的火光展現在他眼前。這便足夠了。池禺高興地說。
  純粹是本能的反應,池禺馬上把摩托車轉了彎,往回走。心慌意亂的,池禺已完全失去了時間的記憶。嘎的一聲,摩托車像是撞開了一道門,然後打火機裏的氣給燃盡了。
  眼前一片漆黑。然而飛快地,眼睛又亮了,池禺看見黃河大道的路燈,像骨牌效應一樣自遠而近地向他亮過來。
  活過來了。池禺衝口而出。
  看看自己所處的位置,正是清河公墓大門對出路段。原來自己根本沒走遠。池禺想。
  把帽子摘下來,重新疊好放進口袋裏。氣喘順了,頭也不冷了,池禺駕駛著摩托車繼續回家的行程。
  寂靜的公路上,車輛開得很快。池禺也想開快點,但剛受的驚嚇讓他覺得一切以安全為重。前麵有一個公交車站點。池禺遠遠的已看見那裏站著一個穿著白色衣服的人。那人安靜地站著,不動,像是等人。
  漸漸看清了,這是一個女孩子,身上穿著的是婚紗,頭紗在她烏黑的秀發襯托下熠熠生輝。池禺雖然覺得奇怪,但他拚命按捺住好奇心。他不想再招惹麻煩了。
  他不想招惹麻煩,可麻煩還是招惹他了。那個女孩子看見池禺快到跟前,猛然拉起裙裾,搶步衝在池禺前進的方向。池禺沒有辦法,隻好急刹。幹啥呀,投胎趕早,別嚇著本老爺。半夜三更的穿成這個樣子,嫁鬼去嗎?
  是呀,我就嫁你這個短命鬼!
  瘋言瘋語,本老爺千秋萬歲壽比南山,你才是個戴著畫皮的孤魂女鬼!
  賜你千秋萬歲後,與俺同葬。
  你誰呀,還賜?鬼王呀?廢話少羅嗦,我現在、將來、過去也不會是你所選擇的人,別呆在這裏浪費時間了。
  你怎麽這麽沒自信?我看中了你,自然不怕為你而浪費時間。
  你認識我多久?女孩子太過浪漫是會負出沉重代價的。愛情不是一時衝動。
  我自出生以來,一直等的就是你,雖然我今晚才決定在此遇見你,並在一分鍾前才與你開始說話,但這有什麽所謂呢?除非你一直等的人也不是我,你也不願意為我的幸福而配合。
  池禺從身上搜了一張名片,遞給了麵前的女孩子。
  女孩看也不看,有什麽話直接說,我文盲,不認識字。
  我啞的,你愛看就看,不看扔了吧,反正是為了你好。
  女孩笑了,說,你終於為我好了,你開始愛上我了,好,我看,看你以後如何對我好。
  以後,你會一生感激我的。
  女孩看了看名片,一臉疑雲,周運良?醫生?你叫周運良?你是醫生?我不喜歡姓周的,也不喜歡這樣普通的名字。我們分手吧。
  池禺聽了,差點要吐血。我不叫周運良,我叫池禺。
  女孩臉上又露出了快樂的神情,說,太好了,我家裏有一個大魚池,池裏養了很多魚。我最喜歡魚了,明兒我帶你去看看,好不好?
  你還是去看看那個叫周運良的人比較好,他才是能給你一生幸福的人。除了他,你找不到第二個對你更好的人了。相信我,我不會騙你的。
  那我到哪裏找他?順便問問,他長得帥不帥,有沒有才氣,會不會體貼人,是不是選擇後便隻會對所選擇的人忠心不二?
  關於他的人品,是沒話說了,所有得過他好處的人,都對他讚不絕口。你想找他,可到竹露市人民醫院。
  我,我,女孩臉上竟有赧色,你陪我去。如果他不好,我還是要你。
  你還是自己去吧,這樣比較方便些,也可以與你父母一起去。
  為什麽要與我父母一起去?
  周運良是竹露市有名的精神病醫生,你找他是沒有錯的了。所以建議你與父母一起去,是為了確診後,讓你父母立即把你送到精神病院。
  你這條死魚,我要宰了你,要宰你很多遍,你欺負我,我剛認識你,你便欺負我,以後還不知道你怎麽折磨我。女孩說著,眼眶裏竟滑出了淚水。
  池禺最怕女孩子流眼淚。女孩子流眼淚,好像錯的便是他。你不是瘋的,怎麽會夜靜更深穿著婚紗傻站著呢?
  今天,我想找一個人來結婚。傍晚,我開始站在這個車站裏,原想第一個主動與我搭訕,並願意讓我坐上他的車的人,我便嫁他,可是你不知道,第一個人他額上有一個大疤,說話的聲音又很大,我便放棄了;第二個與我搭訕的人,身材太短少,說話一點幽默感也沒有,最可氣的是他一口爛牙;第三個與我搭訕的人,全身都肥,就是臉瘦,剪了一個三毛的發型,一身酒氣,聞到都想嘔……就這樣,我越挑選,越出現奇形怪狀的人。唉,咋找個人來嫁便這麽困難呢?我一直挑選著,時間也過去了。無奈,隻好決定,誰在今天最後一秒經過我麵前的,不管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貓是狗,我都會跟定他。
  很可惜,我讓你失望了,我們分手吧。池禺微笑著說。
  其實,我也不挑剔的,隻要早些時候出現一個像你這樣的人,我也會將就過去,但連這樣的男人也要到最後一刻才出現,這世界的男人難道都是垃圾?
  這世界的男人都不是垃圾,都是一塊塊內藏著寶玉的石頭,隻是還沒有女人願意花時間去雕琢罷了,她們看一看,隻看表麵,便決定了一塊石頭最終隻是一塊石頭。當歲月把寶玉磨出來後,曾經嫌棄過他的人,都會悔之不及。
  你內藏著一塊寶玉嗎?
  我隻是一塊石頭。
  但你分明是一條魚。
  我是一條石斑魚。
  我喜歡吃石斑魚,你介意我宰他,吃他嗎?
  說你瘋還不認?你繼續在這裏等你的如意郎君吧。我可沒有心情跟你在這裏浪費大好青春。
  你不要我了?
  我從來就沒有要過你。
  你是說我由始至終都是一廂情願自作多情?
  難道不是嗎?
  你不相信緣份?
  隻有白癡才相信緣份。
  可是我相信,因此你也要相信。
  池禺覺得再跟眼前這個心智還未發育成熟的女人糾纏下去,過不了十分鍾,她就會說他已經強奸了她,而她已經懷了他的種了。池禺重新啟動了摩托車,正準備絕塵而去時,女孩突然伸手捏著車匙,熄了火,順便把車匙抽了出來,放在池禺麵前搖來晃去。池禺氣得肺都炸了,就隻差這一著未料到,便弄得自己如此張惶。
  給我?
  不給。
  別以為我不會打女人?
  你打吧,打者愛也,打即是愛,如果不愛的話,打也懶得懶打呢。
  池禺越來越覺得自己已經陷入了一個謎團中了。他甚至不明白眼前這個女人是不是剛才那個比漆黑更黑帶藍泛光的東西變的。他現在沒有另外的辦法來對付對方了,隻好選擇妥協。
  你想我怎麽樣?
  我想坐你的車,到你住的地方。
  為什麽?
  嫁給你。
  你不後悔嗎?
  隻要你不後悔。
  好,那你上車吧。
  女孩果然上了車,把鎖匙遞給了池禺。池禺一接到車匙後,馬上一手把女孩撂下了車,開車走遠了。
  回了家,池禺舒舒服服地伸展著身子,坐在陽台的轉椅上,看著夜裏的天空。天空依然交織著繁星點點,似一個十七歲女孩子臉上的暗瘡。風像從地底裏卷上來,透著陰涼,也像是剛撞開的那道黃河大道上的隱伏著的門裏吹拂過來,藏著陰森。
  池禺拿出那頂牛仔帽子,看著它,感到一陣陣的暖意。他有一種預感,這頂帽子剛才確實救了他一命。如果沒有這頂帽子,我是不是就此進入了另一個空間,不能再回到這裏了?池禺想。
  這事情的確透著古怪。有機會還得再進去看看,特別是那副木無表情的藍黑麵孔,不管它是人是鬼,都要揪它出來。太嚇人了。池禺接著又想,難道真如花亮所說的,隻要與日本有關的東西經過那路段,都會出事故?
  管它呢,睡吧。池禺酒氣上湧,開始昏昏欲睡了。把帽子留在轉椅上,他一邊走回房裏,一邊想著那個婚紗女孩給摔在地上時,一定是大喊大叫了。切,池禺臉上露出笑意,她瘋的,恨嫁恨到瘋了。怎麽這世界上賊多愛情瘋子。沒有愛情,會死嗎?男人沒有女人,女人沒有男人,這世界便立即毀滅了嗎?沒有了女人,男人也可以自行繁殖的,生命像小草一樣,再困難,它也會找到突破口的。
  一靠床,池禺便倒下睡死了。睡了有一個小時左右,池禺翻了一個身,隱約聽到陽台上的轉椅傳來吱吱嘎嘎的聲音,好像有人在坐著搖晃。風真大。池禺囁喁著說。
  搖動轉椅的聲音越來越大,聲聲入耳,池禺已經很難入睡了。經曆了幾件非教科書裏所能找到答案的事情,池禺再不能心安理得,總擔心安全受到威脅。他起了床,走出陽台,看見轉椅沒有搖,聲音也聽不到了。看看樓下,有兩個貓子在蹲著,正準備做性愛前的歌唱遊戲。
  池禺你像這樣疑神疑鬼,一旦真到清河公墓工作,還能不給弄得瘋瘋癲癲嗎?天氣太熱,池禺索性脫了上衣,光著膀子,倒在床上又睡去了。
  過了不久,池禺被一陣杯子落地的響音驚醒了,然後是一連串細碎的腳步聲。池禺睡意正濃,想起床看究竟,其實隻是意識在起床,人還賴在床上。因為有了這樣的迷糊,人是睡不穩的。隻過了一會,他便覺得床前站著一個人,在看著他,有時還用手來捏著他的鼻孔。可待他睜開惺鬆的眼睛來看時,眼前卻是一片漆黑。像這樣,我會死的!池禺嘟噥著。
  廳裏的電視機開了,不過聲音收得很少。池禺全醒了,一手拿起床頭上放著的一條鐵管子,赤腳輕步跨出房門。一探頭,隻有電視機在亮著,廳裏空無一人。池禺百思不得其解,想,難道伯父回來看舊屋?正在此時,轉椅又傳出了聲音,不過這次的聲音是不規則的,上一次是很有規則的聲音。
  池禺慢慢向陽台靠近,想如果那是小賊子的話,就一定要一鐵管敲斷他的腿。他娘的,也太賊膽包天了,竟敢欺負到我頭上!池禺看到了轉椅上坐著一個一身白衣的人,已露出臉來的月光灑在衣服上麵,如鋪了一層透明的細沙。
  那人哼起了梁靜茹的《寧夏》,池禺便立著不動,入迷地聽。哼完了,池禺還呆著。

  死魚,我總是有辦法來你家的。我說嫁你,你便跑不了。女孩俏皮地說。
  池禺使勁地搖了搖頭,一個勁地罵自己鬼迷心竅,輕輕把鐵管子放牆角處,問,你怎麽能進我家裏的?
  我有你家的門匙,我平時都放在門旁那塊磚隙裏的。女孩得意地說。
  我是問你如何找到我家?
  這有什麽難,你粗魯地把我撥地下後,我便上了另一輛摩托車尾隨著你了。就算不是這樣,以我的靈敏嗅覺,也是會嗅到你身上的味道的。你以為我柴情是那樣好拋棄的嗎?曆來隻有我拋棄人,沒有人能拋棄得了我的。
  你叫柴情?你怎麽不叫愛情?這個名字也太一般了。
  什麽?你說我的名字一般?從來沒有人這樣說過我的名字的。你,好,你,滾!
  這是誰的屋子?你是不速之客,我可以報警告你擅闖民居意圖不軌。
  我爸姓吳,我當然不能跟他姓,我媽姓闕,我自然也不能跟她姓。我怎麽能無情缺情呢?
  但你一定要叫情的嗎?改另外的名字不成?比如吳鉤、吳越,甚至吳蚣也是可以的。
  我就叫情,我生來便是為了情。我奶奶姓柴的,所以我寧願跟她姓。
  你父母不反對?
  他們離婚了。
  離婚了就不能反對嗎?
  你一定要句句頂撞我嗎?找一次順我的意思,好不好?
  池禺笑了,說,我與你非親非故,為什麽要順你的意思?
  你愛我嗎?
  我愛偉大領袖毛主席,我愛北京天安門,我愛中華人民共和國。
  但就是不愛我,是嗎?
  池禺聽她的語氣漸漸的軟弱下去,神情也越來越憂鬱,一時竟接受不了,問,你累了嗎?
  我累了。我看你的屋這麽大,能不能租一層給我。我給你錢?租金多少?你說。
  池禺想,反正房子太大,太寂寥,租一層出去,賺點錢幫補一下生計也好。便說,市場價,月租金三百,水費電費閉路電視費電話費上網費,按月計。
  行。柴情抽出了一疊鈔票遞給池禺,數數,先租半年。
  池禺這次看走眼了,原來人家是個千金小姐,一擲萬金呢。麵對塞在麵前的鈔票,池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本來隻是說來玩玩,哪料人家出手闊綽,池禺便給亂了方寸。假的吧。池禺隻好這樣搪塞自己的尷尬。
  狗屁。本小姐會給假鈔票?我要租三樓。
  三樓不行,我放了很多雜物。租一樓吧。
  我要騎在你頭上,所以我要租三樓。你也不許改住一樓,那樣我便踩不到你了。
  池禺現在最恨錢,是錢讓眼前這個女人反客為主改守為攻,令自己變得像個窩囊廢一樣。池禺沒有接她的錢,說,這屋子是我的,我不租了,你過門是客,愛睡哪裏便哪裏,睡去吧,別煩我了。
  三樓也有一張床,池禺有時也會到那裏睡的。看著柴情走上了三樓,池禺心中一陣悵然。
  林暗打來電話的時候,池禺還賴在床上聽歌。林暗關心的是他的車有沒有損壞。池禺說差點因他的車而到閻羅王麵前簽到了。林暗便說你這小子就該早死,地球是不適合你玩的。接著花亮也打來電話,問他昨晚路上有沒有出事?池禺感激地說,花亮,就你好人,懂得關心我,如果你是個女的,我就會娶了你。花亮哈哈大笑,說,肯定是昨晚出事了,不過聽你還有一副好嗓子,這便足夠了,人隻要留著一副聲音可以向上奉承向下呼喝、對友關心對愛留心,肉體存在與否實在是不必介懷的。池禺呸了一聲,說,我看你就是一條浮頭魚,死剩一張嘴。花亮說,你才是死魚。
  提到死魚,池禺驀然記起了柴情。他一骨碌爬起了床,急急衝上了三樓,廳裏沒人,陽台上也沒有人,房門打開,池禺進去一看,也沒人,隻有一套婚紗鋪在床上。到哪裏了呢?池禺奇怪地自問。他叫她的名字,沒有聽到回答。那她究竟穿的什麽走呀?總不會隻是穿著一身內衣走吧。池禺想,這完全有可能的,這個發神經的女人什麽稀奇古怪的事做不出?
  池禺到二樓與一樓也找了一遍,最後確認柴情是不聲不響地離開了他的屋了。他走出二樓陽台的時候,發覺自己晾著的一套衣裳不見了,一個晾衣架給弄彎了。池禺坐在轉椅上,彎腰拾起轉椅旁邊的那頂牛仔帽子,帽子裏藏了一叢茉莉花。昨晚一定是被柴情給撥到地下的了,這個女人怎麽這樣沒禮貌?還摘損了我的茉莉花?池禺仔細端詳著欄基處的茉莉花,卻未發現被折損的部分。難道是她自己帶來的?池禺有點惘然。
  初夏的早晨,看上去,一切都是新鮮的,連風也好像是剛製造出來的雪糕。樓下門鈴響了,池禺從欄基處往下張了張,沒看到人的身影,可門鈴卻還是不住的響。是誰呀?池禺問。沒有人回答。鈴還在響。
  肯定是柴情又在惡作劇了。不知遇什麽衰運了,碰上了這樣的一個女人!說傻不傻,說癡不癡。池禺一邊走下樓,一邊嘟噥。
  從門孔往外看,看不到人。柴情,你玩什麽玩,累不累?池禺大聲喊。
  依然聽不到回答。
  懶得跟你玩,小孩子一樣。池禺來氣了。
  欲轉身上樓的時候,門鈴又響了,池禺一腳踢在門板上,嚷什麽?進鬼門關還要這麽急切!
  一手拉開了門,池禺看到了一個女子,條條散溢著茉莉花芳香的頭發自然地垂著,直及胸部,雙眉如黛,睛如秋水,身材窈窕,光采動人。好半天,池禺都沒反應過來。李愁予。池禺幾乎是震顫著喊出這個名字。
  是你愁予,你讓我憂愁。麵前的女子帶著幾分幽怨幾分責怪幾分疲憊。
  三年了,你到哪裏了?我找你不著,你到哪裏了?你不用因為避開我,而離開我的視線,你到哪裏了?你到哪裏了?
  我到哪裏重要嗎?隻要你心裏一直有我,我在哪裏有什麽所謂?
  是的,距離不會成為阻隔的。池禺自問他一直從未放開過她,你像顆小麥,雖然躲藏在我身體的某個角落裏,但總在想方設法萌芽、成長,在我的胸腔長出一田麥穗。
  但你三年前,拋棄了我,讓我像個被風吹落的蒲公英,不知何所依歸?你不覺得殘忍嗎?
  是的,以後的日子裏,我一直覺得殘忍,可惜我在此前,卻一直認為是一種合適的辦法,對你的幸福的必須手段。
  我的幸福是什麽?是你所能單個猜想的嗎?你不了解我,你仍然不懂我,你以為這樣對我好,其實,這樣隻對你好,你認為自己付出了,你是偉大的,是嗎?你太自私了。
  是的,是我自私了。我錯了,但我從未覺得自己偉大。這是兩敗俱傷的後果。我知錯的時候,你到哪裏了呢?我再找不著你了。
  你,隻有你,才是我的幸福,你竟然不明白,你竟然不明白。難道我還不夠好,還不能配得上你嗎?
  是我配不上你。
  李愁予苦笑一聲,說,我們以前好像就像現在一樣,隔著一條門檻在談戀愛,一個在門內,一個在門外,始終進不了一個門。這是命。沒有辦法挽回的了。
  池禺聽到對方說不可挽回時,心裏一陣陣絞痛,肉像被一群狼一口一口地撕咬掉。他一直盼望著可以補救,但如今重遇昔日戀人了,得到的回答竟是沒有辦法挽回了。這比死更難受。
  為什麽?我愛你。池禺看著李愁予的秀發,想起了往日趁她熟睡時,偷偷剪下她一束發絲的情形。那束發絲,在他們分手的那天,池禺塞回給了李愁予。
  現在說,已經遲了。難道你不覺得已經遲了嗎?
  池禺聽了前一句,再次絕望了,但後一句,讓他覺得還有幾成機會。不遲的,他說,好事多磨,幸福總是要經過一些挫折才顯珍貴,否則便不懂得珍惜了。
  你知道嗎?這三年來,我渾渾噩噩,無處安棲。
  你到我這裏住吧。
  你住二樓?李愁予側著頭問,嘴邊流著潺潺溪水樣的微笑,我要住一樓,每天看著你進出,把你托著,讓你飛。我知道隻有你飛起來,我才能學會飛。
  池禺開心地笑了。好,好,好。我們一起飛。他張開兩手,碰得門板亂響。
  唉呀。李愁予驚叫一聲。
  池禺看著李愁予的手從門縫裏抽出來,深深地悔恨自己動作太大了。
  李愁予用右手抓著自己的左手腕,說,沒事,門夾了,我去包紮一下。
  我陪你到醫院。池禺緊張地說。
  什麽大事,要到醫院?李愁予說完,上了二樓,進了池禺的睡房,順便關了門。
  沒過多久,李愁予打開了門,笑盈盈地說,好了。
  好了?池禺問。他看見李愁予的左用腕處套著一個粉紅色的護腕。
  記得嗎?
  記得,這是四年前,我們打羽毛球時,你說有一款護腕很漂亮,希望下一次打羽毛球時能戴上,我立刻買給你的。
  你送給我的,我都留著。
  我想看你傷成怎麽樣?你怎麽不讓我看?
  如果你想看,你就得讓我開懷地大笑七次。你拋棄了我後,我整整哭了七天,因此,你必須要哄我笑七次。我圍繞著傷口放了七樣東西,你每令我笑一次,便可解除一樣物件。這公平嗎?
  公平。我情願一生讓你開懷大笑。
  七次便足夠了。
  失而複得的感受讓池禺一掃這兩天來鬱悶的心情。他挽著李愁予的手,像一對久別重逢的夫妻。池禺自問他這二十多年失去的太多了,這一刻讓他再次俘獲前女友的心,讓他倍具成功感。
  清爽的風把陽光從窗子外送進室內,池禺於是踩著光線跳舞。李愁予坐在沙發上高興地看著他。她在哼莫文蔚的《盛夏的果實》。池禺興奮的心情降下來了,默默地坐在她的身邊。
  我們不要再提過去了,一切從今天開始,隻有明天,好嗎?池禺把李愁予的護腕抽了出來,露出一層薄薄的紗布。
  你?李愁予迅速把左手縮回。
  我跳舞時,你開懷地大笑了。池禺狡黠地說。
  無賴。李愁予輕輕打了池禺一掌。
  池禺很誇張地躲,手碰到了一張紙。他拿起來看,原來是前夜他寫的那張售賣靈魂廣告。縱然現在他處於歡樂中,看到那個血紅的成交時,心中仍是咯噔一響。
  李愁予搶過去,看了,歎了一聲,說,你為什麽要寫這個東西呢?多不吉利。你就不怕招禍嗎?
  當時我正煩著,想寫來玩玩。沒事兒的。我燒了它。池禺伸手想把紙拿走。
  李愁予沒有給池禺,說,現在不能燒了,燒了,便是你認可這宗交易了。
  那你是說我與鬼做的交易?不可能吧。
  有什麽不可能?不可能的事多著呢。這成交兩字不是你的筆跡,那麽會是誰?
  那也不見得是鬼。
  隻有鬼才會收購靈魂,因為它們要讓沒有靈魂的身體為他們辦事。
  池禺笑了起來,看你說的多嚴肅,好像一大群鬼便蹲在我麵前準備撕扯我的靈魂一樣。拿來,我燒給我你看。如果我沒了靈魂,你便可以任意奴役我了。
  李愁予的臉上一點也沒有因為池禺的笑聲而起任何的波瀾,如果我真的要了你的靈魂,你會憎恨我嗎?
  不會。求之不得。
  李愁予把紙慢慢地遞給池禺。池禺把紙拿在手上,一邊在搜尋打火機。打火機找到了,正是昨晚那一個,沒有了汽的。池禺起身到廚房。李愁予拉住了他,不想池禺卻趁勢把她拉進了自己懷裏。
  不要燒,我不想要一個沒有靈魂的池禺。如果一定要燒,那麽也一定要讓我開懷地笑七次後。李愁予鄭重其事地說。
  池禺想,怎麽女人就這麽迷信,自個寫點東西來玩,便牽涉到生生死死了。他撫摸著李愁予有點涼的肌膚,說,現在你是老板,你說什麽,我都應承。
  李愁予從池禺手中又拿過了那張紙,仔細地疊好,藏在茶幾內的抽屜。我希望你以後都不要動它,看了也當沒看到。有時候,遇到麻煩的事,裝作看不到,它便不會發生了。
  池禺完全沉浸在突如其來的愛情中,李愁予說啥,他都會點頭。此刻他不想再多思考工作與未來了,這些事太煩人了,想起,他便會懊喪。當初,便是因為想太多關於這方麵的事情,才讓他決絕地與李愁予分手的。愛情就是愛情,管它什麽生活!池禺忖道。
  其實,我一直在你的身邊,你知道嗎?我住在兩條街外的一處出租屋內。李愁予說。
  但你為什麽到現在才來找我?
  因為你居然會售賣自己的靈魂。我可憐你,要讓你振作。
  是呀,我是值得可憐的,可憐的世人。
  你這兩天過得不太好,心一直慌亂。李愁予展開池禺的左掌說。
  你還會看掌相?前天中午,一個算命先生跟我看過相,他說我未來吉凶難定。我想,會不會是他影響了我的心情。
  你以前從不信怪力亂神,怎麽會貿貿然因一個算命先生的話而受影響,肯定是接連遇到幾宗離奇的事情,才讓你對過去的信念產生懷疑。
  沒錯。這兩天,我真遇到一些難以解釋的事情,弄得疑神疑鬼的。池禺於是把那些讓他莫名其妙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李愁予。
  你應該是在遇到算命先生前惹上了一些不幹淨的東西,你想一想,那天你幹了一些什麽事情。李愁予專注地看著池禺。
  前天沒發生什麽奇怪的事情,上午是在市內尋覓工作,中午時遇上了算命老頭,以後便回家睡覺了。
  再想一想,譬如火,從你的掌相來看,掌紋是因火而有改變了的。
  哦,記起來了。是遇見過火。不過那隻是一場小小的火。池禺如夢初醒般說,那天早晨,我經過環城北路時,看到花圃上的一些枯草被燭火燃著了。這些燭火肯定是在那裏遇過災害的人的家屬點著,以對各路鬼神祭拜的。火並不大,不過正向一輛泊在旁邊的保時捷竄去,於是我便趕上去,用腳踩熄了。當時車上有一個人在打瞌睡,被我的響聲驚醒了。他走了出來,看了看花圃上的灰燼,向我點了點頭表示謝意。
  是這樣了。你本不應該對這次火患進行幹預的。上天不會無緣無故讓無緣無故的事情發生。
  我做好事還是我的錯。什麽世道?如果天意是不可違的,那麽那場小火患便不應該讓我遇上,或我不能把之撲滅。池禺有點氣憤地說。
  你氣什麽呢?我隻是說說而已。李愁予摔開池禺的手說。
  池禺看李愁予不高興了,當下慌了,說,都是我不好,說話重了。
  你不要用這種態度與我說話,我不高興便會走了,以後你永遠找不到我的。我這次來找你是為了開心,不要弄得我不快樂。
  池禺到陽台上拿回了那頂牛仔帽,遞給李愁予,說,看,多美,喜歡嗎?要不要?
  這帽子當然美,我自然喜歡,本來就是我的,還問我要不要,你傻不傻?李愁予把帽子內的茉莉花倒在茶幾上,輕輕把帽子戴在頭上。
  這帽子是你的?那是昨晚我在路上撿到的。當時我便想到了你,原來真是你遺下!池禺驚詫中帶著驚喜。
  如果不是你拾到我的帽子,或許我便不會找你了。李愁予說完後,兩眼溫柔地看著池禺,仿佛心中千絲萬縷的情思難以理順。
  我記得以前你也有一頂差不多的帽子,這頂比較新,什麽時候換的。
  沒有換。它一直便是這樣。時間是不會對這頂帽子起老化作用的。
  時間也不會對你起老化作用嗎?
  不會。
  可是我會老。
  我原來一心想與你一起變老,但如今我會一直年輕。
  池禺沉默了。
  你剛才說的那個花圃是位於朝霞賓館對麵的嗎?李愁予把帽子從頭上摘下來,放在一邊。
  沒錯,你怎麽知道。
  古代那裏是竹露市的城門位置。
  那又怎麽樣?
  城門失火。
  殃及池魚?
  天意。
  如果天意如此,我願意接受,隻要你回到我身邊。池禺的心又亂了,李愁予好像知道了一些即將發生的事情,而他卻隻是海裏的一個浮葫蘆,沒法看清方向,更沒法把握方向。小予,你這三年到哪裏了?
  你剛才不是說不要提過去,一切從今天開始的嗎?昨天,我們結束了上半生;今天,我們開始下半生。我願意與你一起走下半生的一段路。
  到終點。
  李愁予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不久前,池禺以為重新捉緊了李愁予,現在他知道眼前的李愁予已非昨日的李愁予了。三年,不太長,但也不短。昨天一過,上半生便告結束。池禺在心內歎了一口氣,不能看著對方成長,記憶停頓,失去似乎是注定的。
  我煮點東西給你吃。李愁予站了起來。
  過了一會,池禺忍不住也走進了廚房。從後抱著李愁予,他說,我真不能承受錯過了。如果你一定要離開的話,你本應不再出現。
  李愁予嗯了一聲,把一個蛋鏟到碟裏。
  第二天的晚上,他們一起坐在陽台上,看著寧靜夏天的夜空。夜空中一彎金黃的月兒,像一個魚鉤,垂在廣袤的宇宙。魚鉤裏掛的是什麽餌,或根本鉤便是一個餌,沒有人太清楚,也不想清楚,因為所有人都以為鉤子要釣的並不是自己。自己隻是一個旁觀者。
  小予。池禺說。

  我們都是魚。
  那又怎麽樣?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共活於一個魚池內不好嗎?
  魚池太少,容不下兩條魚。

  池禺說,不要說這個了,你不是希望開心嗎?不要老是世界末日一樣。我後天去見工,到清河公墓應聘保安員,到時穿一身迷彩服,好威風的。
  你真要去嗎?我說,還是不去好。李愁予用手指掠了掠頭發。
  我現在需要一份工作,不然,我會餓死,也不能養你了。池禺笑著說。
  有你這句話,便不枉我重新找上你了。
  池禺趁李愁予不在意,掀開她的後衣領,把一掌揉碎了的茉莉花瓣,傾了進去。李愁予癢得不行,哈哈大笑,用手佯打池禺。池禺則捏緊李愁予衣衫的下擺,不讓花瓣掉下來。李愁予伸出兩手在後麵攪。池禺一把抓著她的左手,解下了她手腕上那層薄薄的紗布,露出一圈圈黃色的手腕繩,繩子似很長,把手腕纏得緊緊的。腕繩在夜色中閃著亮光,仿佛一道刹那飄在眼前的溪流。

  池禺觸碰著腕繩,說,很美。你那時候很喜歡戴的,還喜歡解下來,像個小孩子般用兩手編一個又一個的圖案。
  是的,那時是一段青春。李愁予微笑著,宛若正回憶起當時的點點趣事。
  正說著,樓下突然傳來砰的一聲,池禺嚇了一跳,說,誰那麽粗魯地拍門?
  別管他。李愁予輕描淡寫地說。
  可是,他還在撞,他會把門撞壞的。
  沒事的。隻是聲音。
  我下去看看。池禺一邊說,一邊離座下樓。
  打開門,看不到任何人。池禺以為是別家的小孩子惡作劇,於是走出了門,往外看。靜寂的風徘徊在這個靜寂的城郊。池禺看見有一個人停佇在一支路燈下,影子曲曲彎彎,仿佛燈光遭到了阻礙,以致光線改變。他想,會不會是這個人拍的門。於是,他問,找我嗎?
  那個人轉了一下身體,池禺看到他的正麵了,頓時一個激淩,從頭涼到腳板。
  池禺一生都不會忘記那張比漆黑更黑、帶藍泛光的麵孔。現在,他又看到了。
  沒錯,我是找你。那人的聲音陰森森的,從地底裏鑽出來一般。
  有話你便直接說。池禺的倔性又起了。
  你,你要早點來找我們。聲音雖然從三十米外傳過來,卻像是從幾個世紀前送出。
  找你幹嘛?況且你住哪裏?池禺走近了一步問。
  你隨時可以來找我們,哪裏都是我的住處。
  池禺還想再追問,李愁予走在他身邊,一聲不響拉著他的手往回走。
  李愁予,李愁予,你忘了嗎?那人拖長聲音陰陽怪氣地問。
  李愁予頭也不回,一言不發地與池禺走回屋內。
  他認識你?池禺剛一坐下便問。
  李愁予沒有回答。
  我昨晚看過這張麵孔,那時,我以為自己進了鬼門關。這麵孔真討厭,真可怕。池禺說的時候,感覺那張麵孔仍停在門外,聽著他的一言一語。

  池禺,假如今夜,今夜,我希望抱著你一起睡。李愁予望著池禺,用渴求的眼神問,但是,我又怕你,你會受傷害。
  我不怕。我什麽都可以失去,唯獨不能失去你。池禺說的時候,擁李愁予入懷,聞著她肌膚傳來的冷香。
  嗯。李愁予也緊緊地抱著池禺,說,我覺得很冷。

  有你,我就有一切。池禺此刻的心情大大地得到滿足,把剛才的驚慌忘得一幹二淨了。
  14日一大早,林暗打來電話,問池禺他的摩托車還好嗎?如果沒什麽事情的話,還給他。池禺便說,借你老婆兩天用一下,便怕我碰花,有你這樣的朋友嗎?林暗說,你丫得意吧,有個女鬼想嫁你,又遇上了前女友,小心陽氣不足。池禺問,你怎麽知道的?林暗說,花亮告訴我了。池禺說,靠,那個花亮平時像個能保密的,原來卻是個大花灑,到處射,早知如此,昨天不告訴他。林暗說,池禺,你這樣說,便太不夠朋友了,要吃領頭羊的。
  池禺不想與林暗鬥嘴了,現在他滿腦子想的是如何與李愁予伴在一起。他說,林暗,車今天不能還給你,我有事。還有,你老祖宗的電話簿裏有那個號碼20022545嗎?
  林暗說,正查呢,你疑心生暗鬼,根本沒的事吧。我查過那個晚上你家電話的通話紀錄,根本沒有那個號碼的出現,隻有一家遨遊裝飾公司的電話通話紀錄。你確定那天你沒有夢遊嗎?
  呸,你去死啦。我池禺無事找事,要勞你大人的駕?不跟你說了。今晚到清河公墓複試,說不定會給鬼魂整死,你真有良心,也很幸運,能聽到我在世最後一天的聲音。池禺看見李愁予向他走來了。
  哈哈,你死了好。你本來是不屬於人類的。待會我會籌備帛金,明天送你最後一程。你就放心去吧。你父母如我父母,至於你留下的兩個姑娘,我會為你善後,你便不用擔心了。林暗打趣著說。
  當天,池禺開著摩托車,載著李愁予到處遊玩兜風,快樂至極。池禺希望回一趟家,李愁予不願意;池禺希望回一趟她的家,李愁予也不願意;她說她隻願意兩個人玩樂。傍晚,他們把在郊野裏采摘到的馬齒莧,洗淨,與瘦肉一起煮了湯。吃飯的時候,李愁予大部分時間隻是看著池禺狼吞虎咽,自己隻是偶爾拈一兩顆飯到唇邊。
  接近晚上8點,池禺準備到清河公墓了。李愁予站了起來,說,池禺,你今天讓我很高興。你忘了一件事了。
  池禺整理了一下衣服,說,呀,對。然後,他把李愁予的手腕繩解開,露出的是一個大大的腕表,不過款式似乎很舊了。
  李愁予把腕表退了下來,遞給池禺,說,你戴著,可能用得著。
  池禺看李愁予手腕上現出的是一隻薄薄的木質手鐲,表麵透明光亮,可清晰看見紋理。再看那塊表,竟然壞了的,時針分針秒針都停在12的位置。池禺奇怪地問,這個表不能用了?
  李愁予點了點頭,說,你戴著吧。有用的。說完親自為池禺戴在手腕上。
  池禺說,那我走了。你早點睡。
  李愁予一直看著池禺開著摩托車走遠了,才關門睡覺。
  池禺雖然經過了那個晚上的驚嚇,但他此人還是將信信疑的。隻有讓他兩次證實與日本有關的東西經過清河公墓路段都發生同一事件,他才會相信此事的確實。他開著摩托車很快便走上黃河大道。過了不到十分鍾,他便要轉入清河公墓大門了,但一切平安。池禺想,果然是幻覺。什麽地獄之門?沒門。
  可當他從黃河大道轉向公墓大門時,突然發現前麵出現了一個老太婆,眼看便要撞上了,池禺不得不把摩托車努力偏向一邊。摩托車跌在地上,池禺也跌在地上,小腿觸到煙囪,噝一聲,池禺連忙抽腿。他顧不得摩托車與自己的傷了,趕忙站了起來,看那位老婆婆有沒有碰著或嚇著。
  老婆婆向池禺張開口,空洞洞的,牙齒全丟了,感覺有點恐怖。池禺看她皺紋滿布,皮膚枯黃,身體瘦削,似一隻餓貓。從未看過這樣醜陋的女人。池禺想。
  怎麽樣了,老婆婆,你沒有給碰著吧。池禺走上前,伸手想扶她的肩膀。
  老婆婆伸出枯蘆葦一樣的手,擋開了池禺的手,說,不用你那麽好心。你走開。
  池禺心下想,真是好心不得好報,好柴燒壞灶。
  老婆婆說,你們這些人都沒安好心,掘我們的祖墳就算了,還把我們的屍體也偷走,你們注定不得好死的。
  池禺神經質地說,老婆婆,我沒有呀。
  是你們。你們與幾十年前那班鬼子一樣,你們遲早會報應的!老婆婆指了一下池禺,然後轉頭指向了公墓。
  池禺看眼前這位老婆婆神情古怪,說話瘋癲,想,會不會是她家的親人死了,她受不了打擊,所以發生記憶性錯位,誤以為是公墓害的?
  池禺問,老婆婆,你住那裏,我送你回家吧。現在天太黑,你一個人走路也不方便。
  一個二個沒安好心。去吧,裏麵有一個靈位等著寫上你的名字!老婆婆一邊喃喃自語,一邊邁著八字步走了。
  池禺扶起了摩托車,左右看了看,隻是鏡子破了,噓了一聲,說,好在沒多大問題,否則非要讓林暗氣上十天八天不可。經過保安亭時,看見陳年事在剪指甲。停下了車,問,陳隊長,別來無恙。
  陳年事抬起頭,說,我看你才有恙,怎麽了,剛才沒給那位老太婆嚇著吧。
  你明知我給嚇著了,怎麽不走出來幫幫我?
  我怎麽敢幫。這老太婆三天兩日便突然出現,說的還是很惡毒的話,我受夠了。
  她說的話都有根據?
  有個鬼根據!說別人偷屍掘祖墳,誰有這閑情去幹這等事?
  說不定人家的祖墳內有黃金萬兩珠寶千斛呢?
  陳年事說,你別逞嘴了,快進去報到吧,遲了印象不好。
  池禺問,陳大哥,今晚考核的是什麽內容,你參加嗎?
  陳年事嘻嘻地笑著,我便不參加了,你們玩去吧。說到這裏,招手讓池禺貼耳過來,說,你得小心,公墓裏怪事多,你一定要鎮靜、堅持,否則我們便成不了同事。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但是你那天跟我說公墓裏的怪事,是那樣的真切,難道是騙我?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好自為之。
  池禺把摩托車停在車棚內,徑直走向了辦公大樓。夜漸濃,不遠處漆黑一片,那裏是好幾萬塊墓地。每一塊墓地便是一雙眼睛。好幾萬個靈魂的眼睛,排列整齊地看著你,即使想一下,都讓人腿子發軟。池禺的皮鞋踢在水泥道上,發出橐橐的聲音,在公墓內悠長地響著。
  管理大樓在正門後60米的地方。為了預防特別日子,如清明、端午、重陽等死者家屬集中前來祭拜的混亂,清河公墓還分設了三道門,不過這三道門,在平常日子裏是關著的。到了清明節等節日期間,公墓的管理人員則會請求派出所增派警察來維持秩序。池禺走進了燈火通明的管理大樓二樓,發覺裏麵空蕩蕩的,隻有他先到。他拿出手機,看了時間,才8點25分。
  池禺看見每一張辦公桌上都放著一盆仙人掌,感覺不像純粹為了美化環境,而是為了抵擋靈體的侵襲。他坐在一張椅子上,沒敢到處走。旁邊一間辦公室的百葉窗有燈光滲出,三天前,池禺便是在裏麵與蕭主任麵談的。池禺想蕭主任一定在裏麵辦公,於是有進去打個招呼的衝動。
  二樓並沒有開放冷氣,窗也關得很死,池禺渾身是汗,於是站了起來,要打開身後的窗子。剛打開了半隻,一陣風鑽進來,池禺隻覺透心涼,舒服極了。
  關掉。池禺突然聽到後麵有人冷冰冰地說出這兩個字時,嚇了一大跳。轉過臉,原來是一個身材發福,麵容肥腫難分的中年漢子。
  是你?池禺吃驚地問。
  你認識我?那人惱怒的神情並沒有消減。
  三天前的一個上午,我撲熄了朝霞賓館對麵花圃上的火,你正好在旁邊一輛保時捷裏休息。池禺向那人解釋。
  哦。記起了,是你呀。我還未謝你呢。對了,來這裏為的什麽?那人臉上頓時現出微笑,拍了拍池禺的肩膀。
  應聘保安員。
  原來這樣。你不用再複核了,我決定聘用你。
  你?
  我是清河公墓的總經理,我有聘用人選的權力。小夥子,以後跟我出入,保準有你快樂的地方。那人把一張名片遞給池禺,一臉開心,仿佛遇到了他失散已久的朋友。
  池禺看了看名片,顯眼位置上寫著:方有數。
  原來是方總。池禺說,我叫池禺。
  池禺,好好幹。方有數又拍了拍池禺的肩膀。
  不過,我還是想參加今晚的複核,我不想別人說我水平不夠,要通過走後門才能應聘成功。

  好。果然是年輕人,我喜歡。方有數說完後,走進了蕭主任所在的辦公室。
  過了不久,蕭主任走出來,對池禺說,把窗子關了,如果悶,進來吧,這裏開放了空調。
  池禺連忙關了窗子,也沒有進辦公室,倒是不敢,隻是因為已陸續有人上樓了,自己不好意思貿然進辦公室,顯得自己特殊。他剛才坐過的座位已經讓人坐了,隻好找另一張椅子坐下。坐下便想,這麽翳悶的天氣為什麽連窗子也不讓開,存心害苦應聘者?
  有一個應聘者,把一支煙拋進嘴裏,剛打著火機點燃了煙,重重地吸了一口。蕭主任急急衝了出來,一口把他的煙從嘴裏抽出,丟在地上,用鞋底踏滅了,嚇得那人呆了一會。蕭主任指了指牆壁上的禁止吸煙廣告,然後狠狠地盯了那人一眼,轉身走回辦公室。
  池禺想,這個蕭主任真是神出鬼沒,讓人懷疑他有先見之機。
  快到9點時,池禺數了數人數,連自己整10個了,全部都是與他差不多的年紀與身材。他問坐在旁邊的一個人,你也不信這個的?那人說,怕就不來,我父親以前是個仵作佬,專門給死人挖坑抬屍的。我自小便跟著他出入死人場所,什麽鬼怪沒見過?我叫代收,你呢?
  池禺看代收說話爽快,心中高興,說,我池禺,因為失業太久,想找份工作來幹幹,便不管它是什麽職業了,隻要給我生存的足夠費用。
  代收說,原來是這樣呀,我也一樣,父親死了,母親也不能勞動了,鄉人認為我年紀輕輕,手腳笨重,不讓我進土工隊子承父業,況且如今竹露市實行嚴格的殯葬管理,死人一律火化,土工隊也解散了,我隻好來這裏弄份工作,勝過無所事事。
  池禺正想問代收關於收屍的趣事,剛才打開過的窗子忽然像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發出響亮的聲音,然後窗子依呀一聲,慢慢打開了。風卷了進來,眾人的心頭頓時感覺給冰住了。就在這一秒間,眼前的燈光全熄滅了,周圍漆黑一團。
  有點古怪,似乎不是正常的停電。代收悄悄在池禺耳邊說。
  何以見得?池禺隱隱也覺得事有蹊蹺。
  陰風穢氣。你有沒有感覺鼻子裏有一股濃烈的腐臭味。隻有死人鬱積在肺內的空氣或死人墓穴裏才會發出這種氣體,這是怨氣。兩年前,我父親在背一個上吊自盡的人下樓時,因為一時沒有摒住呼吸,吸了一口死人噴出的氣體,以後便染病了,一年後,便去世了。代收說話時的聲音仍然壓得很低。
  池禺在這種環境下,有點慌了,連忙問,那怎麽辦?
  誰知道?代收說,現在隻能寄希望於這股怨氣盡快散開。
  池禺想,要讓怨氣盡快散開,唯有把窗子全部打開,於是他對代收說,不如我們去把所有窗子打開。
  代收製止了池禺的想法,說,不可,我看怨氣就是因為窗子打開過,未關實,才致有機可乘進來的,如果把全部窗子打開,怨氣會更順利更多地聚集進來,那樣,恐怕這裏全部的人都會有意料不到的危險。
  池禺沒料到自己隻是開了開窗子,便給眾人惹來災禍,不由得不佩服方有數的先見之明。池禺轉念一想,這應該不是方有數或蕭主任的洞察先機,而很可能是一種出於經驗的自我保護,這麽說來,方有數與蕭主任肯定經曆過這種情況。
  池禺的眼睛慢慢適應驟然的黑暗後,可以看到一點點模糊的景物了。蕭主任的辦公室內也是漆黑一團,並無亮光從百葉窗內透出。池禺奇怪辦公室裏竟然毫無動靜,照計在這樣的情況下,領導應該出來撫慰一下應聘者的,可是方、蕭連在辦公室內向外說一句放心的話都沒有。
  難道他們在裏麵已經遇到危險了?池禺腦海中突然湧出這樣一個想法。
  借你的打火機用一用。池禺問那個剛才點煙的小夥子。
  在這種情況下,不要點火。代收攔住了池禺。
  如果確是靈體,它應該怕光。池禺對越來越強烈的氣味,有窒息的感覺。
  火光會點燃氣體內的可燃物質,進而刺激氣體內的怨毒,引爆更厲害的報複。我父親就說過這樣一件事,有一次,他為一個墓穴起骨殖時,有一個跟班點了一支煙來抽,沒想墓穴散發出來的氣體,立即聚集成形,向他撲來,好在我父親情急下向它撒了一把土,它才受驚,鑽回骨殖裏。代收說,一般情況下,正如蛇出沒的地方,總有可解蛇毒的東西一樣,化解這樣的穢氣,也隻有在它出現的地方附近尋找。
  可是,誰知道哪是一種什麽東西呢?池禺站了起來,因為他聽到方、蕭所在的辦公室門前響著篤篤的聲音,好像有誰在用指節有規律地敲著。池禺想,在這種死寂的情況下,不會有人去敲辦公室門的,而敲門的,很可能便是一些靈體。池禺想起那張比漆黑更黑帶藍泛光的麵孔。
  池禺因為對剛才方有數特別關照他,心存好感,於是大步向辦公室走去。沒走幾步,便像走在一條彎彎曲曲的藤蔓壟裏,且藤蔓像堵牆一樣,向他擠壓著。池禺每走一步都很費勁,他實在想不明白這世界真有這樣奇怪的事情發生。他伸出手四處揮動,企圖把阻礙他前進的東西撥開,雖然他的手碰觸到的是虛空,然他前行所遇到的卻是實實在在的羈絆。
  一不小心,他的手碰到一張辦公桌上的仙人掌,尖尖的刺紮進他的掌中,他不由噓了一聲。血順著掌紋流出,池禺感覺到一大群東西向他靠近,有一條滑溜溜的舌頭樣物體在舔著他的血掌。池禺心頭一陣惡心,很想嘔。
  後麵撲一聲,有人打著了火機。光線微弱,卻照亮了整個科室。池禺看見眼前的氣體迅速集聚成形,一個個張牙舞爪,手指尖尖,辦公室外敲門的正是那張帶藍泛光麵孔。
  怎麽辦呀?池禺心急如焚。他沒法看清後麵的應聘者的神情,但從靜靜的聲音想來,他們恐怕都呆住了。
  打火機掉在地上,火熄滅了,四周又一片漆黑。
  真的無計可施嗎?池禺木在原地。
  便在他六神無主的時候,辦公室的門突然打開了,然後整個科室的燈光全亮了。
  急匆匆地跑來一個人,原來是陳年事。池禺問,剛才停電時,你到哪了?
  陳年事笑笑,沒有回答。走出了辦公室的方有數與蕭主任也麵露笑容。
  池禺想,莫非這隻是他們合謀的一出惡作劇,隻是為了考核應聘者的心理承受能力?但如果這真的是一場有預備的停電,那麽我看到的鬼怪也是他們找人扮的嗎?有那麽逼真?
  蕭主任拍了拍手,對各應聘者說,如果各位覺得這份工作,自己幹不來,那麽可以走了。
  眾人此時全沒作聲。池禺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觀察到自己觀察到的東西。
  蕭主任看沒有人提出自動離走,於是說,既然各位對保安員這份工作這麽有熱情,好,那麽請接受今晚的真正考核,誰受不了的,誰便被淘汰出局。
  陳年事拿出一份公墓地圖,攤在一張辦公桌上。蕭主任走上前,叫眾人圍上來。池禺走得最前,他看見圖上標明了公墓內細分的各個位置。管理大樓後100米是一幢五層樓高的骨灰樓,叫福壽宮。骨灰樓對出是一個大荷花池。荷花池位於道路的中間。從管理大樓到福壽宮的路兩旁分布著一溜兒的墓穴,這個位置叫寧遠區。從荷花池一直向前仍是路,墓穴都是位於路的右麵,左麵則是一個山頭。山頭的另一麵,是一個大型遊樂場,並有大型樓盤出售。沿路右麵的墓區是依山坡而設,雖然不太陡,但在眾多墓碑與柏樹的映托下,則顯得壯觀森嚴,增加了坡度。沿路右麵設了三個墓區,分別是寧和區、寧祥區、寧靜區。在這些墓區內偶爾點綴著藝術雕塑,以調和墓區的肅穆。這列墓區後的另一麵山坡,樹林滿布,似未被開發,或存心保護下來,以作為竹露市的綠化項目。池禺一麵看,一麵想像環境。
  方有數向蕭主任點了點頭,蕭主任接著說,今晚的考核內容是全部應聘者在公墓內呆一晚,到明天早晨太陽出來後,留下來的如果剛好餘下五個,那麽全部錄用,但不止五個的,那麽就沿公墓內的道路跑一遍,跑得最快的五位錄用,當然,倘若餘下的人數中,是有嚇暈的,那麽這個不算數。
  池禺看見代收麵露微笑,猜想代收一定為此而胸有成竹了。蕭主任說,你們是十個人,那麽你們每兩人一組,分管一個墓葬區,如果明晨太陽出來後,誰不在自己負責站崗的一區,誰也會被淘汰。這個複評主要是考核各位的膽量,膽量太少不適宜在清河公墓內工作,因為公墓不想日後為員工的神智失常而負上經濟責任。我現在分配一下小組成員和所要管的區域。池禺與代收負責福壽宮;伍金與萬戶負責寧遠區;王家鄉與白山水負責寧和區;劉陽河與魏都負責寧祥區;秦時月與藍球負責寧靜區。
  蕭主任頓了頓繼續說,我要告訴你們,你們一定要有敬業精神,在這一晚內,各位所負責的墓區如有什麽動靜,都要親身前去看個究竟,不能出現有外來人員破壞或偷盜的案件,如果發現所負責的墓區發生了偷盜案件,那麽所負責該區的兩位應聘者被淘汰。為了便於協調處理,方總為你們準備了每人一台對講機。這樣,小組兩人如在分頭行動時需要溝通,可用對講機聯絡,其餘墓區的小組成員也可聽到,而決定是否進行幫助。
  說到這裏,陳年事用一個簍子盛了十台對講機來,每人分派了一台。蕭主任說,你們就用1頻道通話,不要選擇其他的頻道了。如果選擇了其他的頻道而導致發生問題時,被請求答話的人不及時回答,視情況而決定是否淘汰。一般情況下,如無特殊情況,當另外的組員請求幫助時,另外的組員應盡量前去幫助,因為工作的目的是為了不出意外維持秩序。因獨善其身而不前去幫助的組員,也會被淘汰。總之,你們從現在起把自己當一個保安員來要求自己,便能通過這次考核了。祝福你們。
  方有數最後說,你們現在有人要退嗎?
  池禺看了看眾人,雖然表情有不同,但都站定不動,似乎對這份工作誌在必得。
  方有數說,好,那麽就這樣決定吧。是了,可能你們還不太記得對方的姓名,那麽就用A1、A2……來作代號方便些,福壽宮是A代號;寧遠區是B代號;寧和區是C代號;寧祥區是D代號;寧靜區是E代號;至於1與2的區分,兩位組員自行決定。
  池禺看了看代收,然後一起走下樓去了。經過一些應聘者時,池禺發現他們的情緒並不高漲,顯得惴惴不安。也難怪,這可是死人堆,活人怎麽能不有點害怕呢?
  


淩揚:2005-9-1 13:39:00

  眾人一出走管理大樓,迎麵而來的便是無邊的黑暗。池禺對代收說,剛才忘了向方總要一個強力電筒?
  代收笑著說,你往後看一下。
  池禺轉頭,看見整幢管理大樓已燈火熄滅,被漆黑的虎口吞噬了。
  一切如夢似幻,池禺想,好像是人為的考核,卻包含著詭異的報複。
  他們連管理大樓的燈也迫不及待地關掉了,目的再明確不過,便是讓應聘者增加心理恐慌,從而達到考核的效果,怎麽還會為應聘者配備電筒呢?代收見池禺木著,想得入神,於是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
  池禺腦海中突然湧出報複一詞,不由便聯想起剛才那個老太婆惡毒的詛咒。難道它們已開始行動了嗎?那麽,它們報複的究竟是我,還是清河公墓的管理者;是經過清河公墓門前的車主,抑或僅僅是與日本有關的車輛?如果它們真是存在的,那麽它們進行這一切報複計劃的原因是什麽、目的又是什麽呢?
  代收把池禺拉出幾步,說,別愣著了,與眾人打個招呼吧,今天晚上可能要彼此幫忙。
  池禺這才看見眾人站成一堆,還沒有各自行動。靠,池禺大聲說,這是個什麽鬼天氣,月亮也不出來湊湊熱鬧,大概是躲在後麵手淫去了。
  眾人聽了,一陣熱鬧,說,在公墓上空手淫,會腎衰歇的。
  池禺也哈哈大笑,說,各位,既然知道了後果嚴重,待會無論如何也得忍一忍,不然真染病了,指望那一千幾百元的月薪,別想換腎,而且現在我們還未是正式員工,不能作工傷處理。
  代收踢了踢池禺,小聲說,這裏陰氣重,別亂說話。
  池禺與眾人握了握手,說,現在我們雖然是競爭對手,但也是合作夥伴。在這兒,嗯,在這兒,我們更應守望相助,鬼鬼怪怪的事聽得多,看得少,不足為道,最怕的是鼠竊狗偷,把生意做到死人的地方來。
  如果對方做的是皮肉生意,需不需要閣下幫忙?一人說。
  池禺聽聲音,知道他便是那個剛抽了一口煙便被蕭主任警告的小夥子,他叫萬戶。池禺說,視情況吧,如果你不認為對方有奸屍的癖好,也願意互相配合,便不必我們去觀摩。
  你這小子真損!萬戶說。
  正在眾人發出陣陣笑聲時,一輛轎車射著刺目的燈光駛過來。車內的方總向眾人招手,說,考核已開始,立刻行動!
  眾人於是沿路向前走。墓區裏本來晚上是亮著路燈的,現在是一個也不亮。池禺想,為了一次考核,如果真吸引了盜賊進來,而又指望這群烏合之眾的力量,未免太過天真了。
  在福壽宮的門前,池禺與代收停下了。五月的天氣異常悶熱,即使是晚上,氣溫也隻會降下一二度,但一站在福壽宮門前,池禺便忽地打了一個冷戰,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池禺心裏有點毛了,他問,代收,你有沒有感覺冷?
  代收搓了搓手臂,說,我正想問你呢。
  池禺說,那麽我們先別急著進去了,到荷花池那裏坐坐。
  荷葉生鮮的味道,托著荷花芬芳的清香,在荷花池周圍繚蕩著。他們兩個坐在荷花池的大理石砌堤上。池禺問,你說今晚會不會有事發生?
  代收說,感覺不妙,天愁地慘,陰氣四聚。清河公墓位於兩個山頭之間,峽穀位置,是很好的靈魂棲息之地,可惜的是它麵前是一條黃河大道。
  池禺好奇了,那又怎麽樣?有衝突嗎?
  當然有,一個是黃河,一個是清河,兩者怎麽能相容?古傳黃河一千年才得一次清,如今與清河交流,是相衝之局。交戰的結果要麽是黃河成清河,要麽是清河成黃河,沒有相安無事的可能。
  嗄,你還懂這些?土工隊有風水大師?
  為死人服務的,自然會多聽到一些風水方麵的知識,這不出奇。
  你隻是憑名字說風水,可能其內在因由與此無關。
  也有可能。
  池禺說,剛才管理大樓停電時,我看見一張比漆黑更黑帶藍泛光的麵孔。
  真的?那可出事了。這是陰靈。通常是怨氣積聚而成,並不是單一的個體,而是受集體所托而顯化。這種東西相當於集體的觸角,向外探路,也具有殺傷性,可隨時報複。
  這就是說,消滅了它,也不能解決問題,關鍵是化解它背後集體的怨氣?
  正是這樣。
  它會不會看上我們呢?
  很難說,任何陰礙它報複的人,它都會不惜一切地清除,而且這陰靈不會有太多思考能力,目的性很可強,隻要你阻礙過它一次,它便視你為敵人。
  池禺的心莫名地撞了一下,說,我什麽時候得罪過它呢?
  代收笑著說,看你平時嘻嘻哈哈,原來也知道害怕。放寬點吧,道聽途說而已,反正我還未看過這東西,所以到此為止,我還不太相信。
  



淩揚:2005-9-2 22:29:00

  誰說我害怕,本老爺當年日闖三關夜奪八寨,死都不怕,會怕一些牛鬼蛇神?況且俺池禺走得穩站得正,未曾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有何可懼?池禺雖是這麽說,畢竟當生命不由自己操控時,內心還是帶著惶恐。明刀明槍的決鬥,還可下決心豁出去;暗箭冷槍的偷襲,則很讓人感覺處於不利位置,而生挫折沮喪。
  你呀,就是八寶全鴨,一味嘴硬。代收說,這樣吧,你是A1,我是A2,看現在的情勢,今晚決不會無驚無險到七點,不如先打個盹,養養精神,應付將要發生的事情。
  池禺也確實困了,便躺在砌堤上入寐。迷迷糊糊的時候,幾滴水濺在他臉上,以為是下雨了,沒有在意。接著又是幾滴水掉在他臉上。池禺感到水滴過大,不像是雨點,便嘟噥著說,代收,別玩。代收沒有回答,池禺便繼續睡。忽然臉上一涼,一大片東西覆在他臉上,池禺頓時驚醒,可是四肢僵硬,身子動彈不得。那片東西越收越緊,弄得池禺呼吸越來越困難。
  池禺張口大叫,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他明明讓東西覆了整張臉,張開眼睛,卻能看到那張陰魂不散的比漆黑更黑帶藍泛光的麵孔,於眼前齜牙咧嘴。苦苦掙紮中的池禺,猛地用口一吸氣,把臉上的東西吸了一小片進嘴裏,然後用牙齒狠命地嚼,嚼爛了,呼吸便暢通了。池禺感覺四肢能活動,於是迅速伸手把罩在臉上的東西抓開。人坐起來,仔細看手中捏著的東西,卻是一片荷葉。
  池禺看不到代收,便按著對講機叫A2。代收說他方便去了,池禺的心方才有點踏實。他坐在砌堤上,仍為剛才那如幻似真的窒息感到後怕。風輕輕的吹著,翻過荷池,發出陣陣脆響。蟬兒伏在公墓的樹木上,偶爾會有一兩隻淒厲地叫出一串聲音,仿佛一個破沙盆碎裂在地上,然後又擇別枝棲去。又是幾滴水濺在池禺的臉上。池禺轉頭看荷池時,一塊東西塞進了他嘴裏,滑滑溜溜,是條金魚。池魚立即把它吐了出來。金魚落在地上,彈跳著,過一會,不動了,池禺摁著手機,微弱的亮光映著垂死的金魚,有一種淒涼。池禺正想把金魚抓起,然後放回荷池,金魚的肚子突然爆開了,竄出了一堆小金魚。小金魚一條條騰空而起,越過池禺的頭頂落進荷池內。池禺看得目瞪口呆,如不是親眼所見,還以為是魔術所致。
  池禺想起了陳年事跟他說過年業行經荷池時的事,立即起身離開荷池五六米。荷葉在互相擠挨中,彈著痛苦的忘魂曲,高高擎起的荷花,則如一盞熄滅了的燈。池禺懷著警戒的心情專注地看著眼前的荷池,他懷疑荷池裏藏著一群鬼。荷葉翻動的聲音,慢慢變了,很快竟變成了一個嬰孩的哭聲。哭聲是從荷池中央傳來的。嬰兒似乎哭得很傷心,可聽不到親人對他的撫慰。池禺盡管不想再受驚嚇,但他不能對嬰孩的哭聲無動於衷。倘若荷池裏真有一個嬰孩,而卻因為自己害怕而錯過救援的時機,自己於心何安呢?代收還沒回來,池禺於是藏好手機,把對講機掛在皮帶上,決定自己淌水進荷池裏看看情況。
  他把褲管拉上了大腿,脫下了鞋襪,然後一步跨進了荷池裏。荷池的水並太深,倒是淤泥較粘。池禺懷著忐忑的心情,分水撥荷前行。嬰兒的哭聲便在前麵,一直在前麵。池禺一直朝前走,但嬰孩的哭也一直在前麵。池禺覺得情況不妙了,欲回頭,又不忍舍嬰孩的啼哭而去。猶豫間,池禺忽覺眼前一亮,天上一輪皎潔的明月流瀉著柔和的光華。
  他終於看到了那個嬰孩了。嬰兒躺在一大片荷田旁邊的一株柳樹下。他走上前,輕輕地拍著嬰兒,嬰兒的哭聲漸止,甜甜地睡去了。荷田很大很大,一眼望不到盡頭。幾條船兒在荷田中不斷地穿梭著,一大群男男女女在一邊嘻嘻鬧鬧,一邊在辛勤地挖藕。那藕條很長很壯,帶著淤泥的鮮腥,彌漫著豐收的喜悅。池禺向他們喊,誰的嬰兒哭了也不管?船上有一個女子向池禺招手,說,嬰兒哭,財富出。池禺順著阡陌走,跳上了一條船。
  船上一個姑娘掰了一截藕,彎腰把藕放水裏搓了搓,藕離開水麵時,已是雪白幹淨的了,姑娘把藕遞給池禺,說,吃吧,又脆又甜的。池禺看眼前的這位姑娘服飾雖過時,可清麗脫俗,難掩麵上風流,兩條光光的手臂,如藕一樣修長。池禺有點懵了,他真沒想到公墓荷池內居然藏著一個世外桃源。他問,這裏是什麽地方?這時,一個男子從田裏站直了身子,把幾條藕放進了船上,說,這裏是清河村。清河村?池禺重複著。對呀,姑娘說,我們這裏一直就叫清河村。池禺絞盡腦汁也沒想起竹露市有一條村叫清河村。
  男人問,聽說外麵打仗,你是怎麽進來的?池禺奇怪地問,打什麽仗?中國很久沒有打仗了。
  不是吧,聽說日本鬼子在侵略中國。男人也滿臉奇怪。
  池禺差點笑出來,但心裏也一陣抽緊,他不知道他是走錯了時空,還是遇上了患了長久心靈創傷的一個族群。
  姑娘看池禺不相信,說,是真的,日本人正在我們村修一條鐵路,村裏許多人都被驅趕去挖泥碎石,稍有不順,便給殺死。正說到這裏,荷田邊竄出幾個日本兵,一刺刀便向熟睡的嬰兒刺去。呀,我的心肝!船上的姑娘驚叫一聲。她還來不及跳下船,一顆子彈已進入了她的胸膛。池禺沒想一片如歌靜謐,竟然陡起變故,心中充滿了憤怒。
  A2,A2,你在哪裏?皮帶上掛著的對講機在呼叫。池禺夢中驚醒般,按著對講機說,我在清河村內,呀,不,我在荷池內。池禺再看眼前的景物,已盡是漆黑,仿佛剛才的事情根本沒發生。池禺轉身,往回走,可走了一會,他發覺自己又回到了剛才的位置。
  


淩揚:2005-9-5 14:00:00

  他奶奶的,池禺忍不住罵了一句,小小的一個荷池,竟也像走八卦陣一樣!
  池禺索性折了一張荷葉,覆在臉上,立定決心,不用眼睛,也不用思想去探路了,選定了一個方向,便徑直朝前走。池禺想,麵積隻有七十餘平方米的一個荷池,能成什麽迷宮呢?隻要選取一條直線往前走,哪能走不出?
  過了一會,池禺發覺不對勁,他感覺像有人在拖著他走,老在轉圈。他擲掉荷葉,俯身掬了一捧水,潑在臉上,讓發燙的神經冷靜冷靜。他仰頭看了看天空,有一輛飛機正閃著衰微的燈光,在天的盡頭行駛,飛向未知的宇宙。
  身旁的荷梗挺得更直,如尖刀林立。池禺看見了那張黑藍泛光的麵孔在獰笑。頭突然像被誰努力往下按,池禺無法掙紮,兩腿彎曲,整個人便趴在水裏。池禺在水裏憋了一分鍾左右,腦子膨脹,往事曆曆,感覺死亡迅速接近。
  池禺再不能憋氣了,勁一鬆,便開始努力地吃水。池禺真的不忿,他不想這樣死得不明不白。他想到家中還有深愛著的李愁予。她,她會很傷心的。池禺想。
  正在這時,一隻手把他提了起來。池禺努力吸了幾口氣,辛苦得又要癱下荷池。
  你這小子幹嘛,平白無故的趴在水裏,天熱圖涼快嗎?是代收的聲音。
  池禺語不成句地說,我在荷池迷路了,你帶我出去吧。
  代收哈哈大笑,說,看來真的是懵了。
  池禺不知哪來的力量,喝道,背我出去,別羅嗦!
  代收也不答話了,挾著池禺三幾步便跨出了荷池。池禺這才發覺自己竟在荷池邊迷路。代收想把池禺放在砌堤上,池禺不願意了。他勉強向外走出幾米,這才倒在水泥路上。
  過了十幾分鍾,池禺才漸漸恢複體力。他坐了起來,問,代收你丫剛才方什麽便呀,對著荷池解決不就可以了嗎?走老遠的地方,差點害死我了?
  代收莫名其妙地問,我怎麽害死你了,我隻是走開了兩三分鍾。
  兩三分鍾?怎麽我覺得你離開了兩三個世紀這麽久。他娘的,這保安員的工作沒法幹了,再這樣下去,我遲早給整死。
  誰要整死你?
  鬼。
  我看你就鬼頭鬼腦。
  不是騙你的。池禺於是把剛才的事向代收說了。
  代收沉吟了一會,說,我看,你現在不管做的什麽工作,也不能逃脫被鬼害的驚恐了。這個陰靈認定了你,你隻能麵對,然後找出背後的因由,化解,你才能免受如此的苦難。
  我怕還未找到背後的因由,已經死了。池禺有氣無力地說。
  完全有可能的。
  你代收說啥,我有我說,你應該駁斥我的觀點。
  代收笑了起來,說,好好好,總之,今晚我是不會讓你死的,要死也得一起死。
  池禺也笑了起來,那麽我們得結拜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夜色越來越濃,黃河大道上的燈光無奈地探向漆黑的天空。

  B2,你在哪裏?對講機傳出聲音。
  B1,我剛才看見一個黑影在碑林閃了閃,所以趕了過去。
  B2,那麽你現在找到了嗎?
  B1,找不到,隻怕是一條流浪狗。
  B2,要我來嗎?
  B1,不用了,我現在回來了。
  這邊剛停下了,那邊又響了。
  D1,敲碑的那個人是誰,抓到了?
  D2,沒發現有人。
  D1,但我們明明聽到是敲碑的聲音,不是人敲的,會是誰敲呢?
  D2,鬼敲的吧。
  D1,你丫別亂說,把鬼引出來,你也不會好過。
  D2,是有點奇怪。
  池禺忍不住按著對講機,說,公墓裏確是有鬼,你們準備好偉哥沒有,人家采陽來的,疲疲遝遝,會死得很慘。
  A1?A2?池禺吧,你小子別得意,我已經把女鬼趕往福壽宮了。是D1的聲音。
  池禺還想喊話時,一個聲音響起了,別玩機,老老實實接受考核!不然立即淘汰!這是蕭主任的聲音。
  池禺沒好氣地說,這蕭主任竟然在監聽著我們的說話。
  代收說,你呀,好了傷疤忘了痛。你還是好好想想哪裏得罪了亡靈,盡快找出破解之法,否則我真擔心你過不了今晚。
  真衰,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改不了。對了,代收,你知道竹露市有一條叫清河村的村子嗎?
  沒聽說過。
  竹露市外呢?
  去的地方少,也沒聽說過。
  我想這清河村肯定與欲置我於死地的陰靈有關係。清楚了清河村的事情,我便離破解被追殺的秘密不遠了。
  E1,你有沒有看到剛才亮著火光的地方。對講機傳來了呼叫。
  E2,看到了。我正在去看究竟。你站在原處,我需要你來的時候,你馬上過來。
  E1,收到。
  過了約十分鍾。池禺與代收都平心靜氣地聽著寧靜區方麵的情況。
  E1,怎麽了?
  E2,沒事。可能是些磷火。走近了,卻看不到火光了。
  E1,不過從我這地方看過去,火光還在亮著的,你確實看清楚了嗎?
  E2,看清楚了。真的沒發現火光。不信你來看看。
  池禺對代收說,看來寧靜區也不寧靜了。
  代收低沉地說,今晚,我想我們都得經曆一場奇妙旅程。
  黑暗中突然鑽出了一個人,衝在池禺與代收的身邊,大聲問,你們在幹啥?
  池禺細看,卻是蕭主任騎著一輛自行車過來,於是回答,我們在看護著福壽宮。

  進去。坐在這裏看護個鬼呀?蕭主任甩下一句話後,騎著自行車悄無聲息地又走遠了。
  池禺與代收隻好站了起來,走向福壽宮的大門。福壽宮門前有一副對聯:有福同享走進舊故鄉;萬壽無疆闖出新天地。橫批是:歡迎入住。
  靠!池禺借著手機的光線看了對聯後,罵道,什麽狗屁對聯,一點不講究平仄。
  代收平靜地說,我們進去吧,人家掃榻以待,歡迎我們入住呢。
  哈哈,恐怕我們的靈位都已寫在裏麵了。池禺說完後,想起那個老太婆的話,心中不由一抖。
  

淩揚:2005-9-9 02:15:00

  福壽宮的門虛掩著,池禺輕輕一推,門便吱吱嘎嘎地慢慢打開。從裏麵忽悠悠刮出一陣陰冷的風,撲麵而來,兩人都感覺空氣中灰塵過量,氣也喘不過來。當風吹過後,池禺說,作怪了,福壽宮這幾乎密封的地方,怎麽會形成風呢?
  代收若有所思地說,風並不因為空氣上下流動而形成的,據說人死後若不得安息,靈魂行走的時候,會如風一樣前進。倘若是一個群體,那便像龍卷風一樣霸道。
  那你是說,剛才的一陣風是靈魂在前進?
  我怎麽知道呢?我看見它們了嗎?你抹一下你的臉上,那是什麽?
  池禺記得陳處事跟他說過骨灰撒麵的事情,呸了一口,說,死人骨灰吧。
  你也有這種感覺?一般的靈魂是幹淨的,如今行走揚灰,不知是什麽作怪呢?
  說那麽多幹嘛?進去吧,不然蕭主任這個小鬼又來催促的了。池禺說完後,一步跨過了門檻,整個人便陷入了骨灰樓內的翳悶空氣內。代收跟了上來,搭著他的肩膀。兩人並排前進。
  骨灰樓有五層,每層又分三個閣,如第五層便分了清心閣、清風閣、清山閣。每一層高六米,一個閣能容下二千個骨灰盅。一座福壽宮便住了30000個亡靈,每個亡靈動一動,福壽宮都會倒掉。池禺與代收置身於這30000個亡靈的包圍中,說不恐懼,連鬼也騙不了。
  池禺與代收都是第一次進入福壽宮的,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走。福壽宮外觀像是一般的建築物,內部結構則有點複雜,回廊左曲右繞,骨灰房見縫插針,很容易迷失。
  走到樓梯口,池禺說,蕭主任隻是讓我們進來,並沒有規定我們在那裏站崗。
  那我們隨便找個地方坐下,還是每一層樓都得巡邏?代收問。
  在荷池裏被那鬼東西摁得差點沒命,隨便坐下吧,聊聊天到天光,不錯。
  我也希望這樣。這裏有兩張椅子。
  池禺與代收便各自往椅子上坐下,殊知剛坐下不久,椅子便斷了腳,把兩人摔在地上。池禺罵道,什麽椅子,偏這樣禁不得坐,早為什麽不摔,欺負俺池禺不是鬼。待會我成了鬼,把你們一個個都打入十八層地獄!
  代收噓了一聲,說,你細聽,那是什麽聲音?
  池禺靜聽,二樓上有哎呀哎呀的呻吟聲微弱地傳來,讓人毛骨悚然。
  代收說,我們去看看?
  池禺說,好,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也不驚。
  兩個人放輕腳步走上二樓,到了二樓,感覺聲音是從三樓傳來的,到了三樓,又感覺聲音是從四樓傳來的,及至到了五樓,卻又感覺聲音是從一樓傳來的。池禺說,這呻吟聲會走的?
  我們還追不追?
  不追。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如果它對我們是善意的,不會害我們,如果是惡意的,它自會來我們身邊。我也懶得再爬樓梯了。
  代收打了一個響指,急促有力,在樓內激起了回聲,說得沒錯,幾萬個靈位,如果我們注定是沒命的,恐怕也走不出這小小的福壽宮。
  正說著,旁邊的骨灰房內響著篤篤篤的聲音。兩人的心又提到喉嚨上。
  池禺首先站了起來,一個箭步搶入房內。聲音停止了。兩人也屏息凝氣。過了一會,聲音又響。代收聽風辨位,拉著池禺來到一格骨灰盅前。代收仰頭看著發出聲音的位置,池禺找了一條梯子來。把梯子扶在牆壁上,代收爬了上去。發出聲音的位置在五米高的地方,所以一定要用梯子。聲音仍時斷時續,代收喝了一聲。聲音突然爆裂開來,連同一撮骨灰揚起。
  代收聽得風聲,已閉上了眼,身體竟便與梯子飛起來。在下麵的池禺沒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而且四周一片漆黑,不知往那裏躲。梯子剛好架在他的雙肩上。代收叫了一聲,奇怪,砸著誰了?
  池禺痛苦地說,砸個鬼呀。你這家夥掉下來也不通知,好讓我做個準備。
  如果我知道自己會掉下來,我還爬上去做什麽?你聽到剛才什麽聲音了?
  池禺待代收從梯子上跳下,把梯子擲在樓板上,說,像是骨灰盅碎裂了,可是感覺不到掉下來。
  話未說完,一個碎裂的骨灰盅便砸向兩人。兩人趕忙閃避,閃好了,卻又聽不到落地的響聲。池禺伸手想去拉代收,捉著了一個冰冷的東西,急忙放手。東西落在地上,乒一聲,是瓷器粉碎。
  哎喲,瓷器粉碎的地方悠悠地跳起這麽一聲呻吟,嚇得池禺與代收兩人抱在一起,大叫娘親。
  


淩揚:2005-9-25 18:23:00

  代收總算是過慣死人場麵的人,過了僅幾秒,便回複了鎮定,問,我們傷到了你嗎?
  池禺聽代收說到你字,不禁打了一個激淩,慢慢才覺得力氣的回歸。他麵前,一團漆黑,卻感到一個東西從地上悠悠升起。
  你兩個小鬼幹嗎?我在家裏拄著拐杖散步,你們偏要來打擾!現在好了,家沒了,另一條腿也摔沒了,你們以後得一左一右攙扶著我。這是一把蒼老而沒有生氣的聲音,仿佛經過了半個世紀的儲藏。
  池禺怯怯的問,你真的是一個鬼?
  你才是一個鬼!我隻是搬進了死後老人院居住罷了。
  池禺不想與他爭論什麽叫死後老人院,繼續問,你是病死的?
  廢話,像我這等七老八十的人,不是病死,難道是吃飯噎死?
  我還以為是縱欲過度而死的呢。
  代收聽了池禺的話,忍不住笑了,狠命擂了他一拳,說,你丫不說這個會死嗎?
  嘿嘿,我也喜歡這小子,待會結果了你倆的性命,就不用像以前一樣過著孤獨寂寞的生活了。
  池禺看這鬼有點意思,問,小弟池禺,還有旁邊的代收,未請教老先生姓甚名誰?
  巴航,死了十幾年了,剛剛才搬來這裏居住,哎,想不到無緣無故丟失了兩條腿。
  池禺奇怪了,死後的亡靈也會丟失腿?是殯儀館的人太粗心了吧。
  不關殯儀館的事。我從殯儀館出來的時候,還是完好無損的,隻是來了清河公墓沒幾天便沒了一條腿,隻好拄拐杖。
  你的拐杖是從哪裏買的?池禺好奇地問。
  你小子為什麽總是充滿懷疑?巴航說,我家有錢,每年燒許多禮物給我, 我用不完,藏在屋子裏,再過兩年,我還準備開一間百貨商店呢。唐太宗也曾在陰間借過一個平民的錢,沒看《西遊記》?
  池禺與代收忍不住笑了起來,以前一直都以為鬼是恐怖的,現在聽這鬼說的話也就是人話,隻是一個慈祥的老頭子而已,心中再不存驚怕了。
  代收問,清河公墓開業雖不久,但環境清幽,你總不能又染病,被切去一條腿吧。
  你不知道了,這裏的女鬼實在厲害,每天晚上便哭哭鬧鬧,說我們占了她們的地方,要趕我們走。趁我們不防備,便鑽進骨灰盅裏,偷取我們的身體器官,四處撒在公墓內。一撮骨灰一條腿呀,再這樣下去,我們都得灰飛煙滅了。
  說到這裏,池禺與代收聽到房子裏的骨灰盅,一齊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音,好像誰在起合著盅蓋。聲音充盈著耳朵,發出巨浪般的咆哮,讓人喘不過氣來。池禺與代收收兩手摁耳,大驚失色。
  你們都停下來吧,巴航在漆黑中以緩慢而蒼老的聲音說,我相信這兩個小子。既然鬼與鬼之間的事情不能由鬼解決,那就讓人插手進來,你們認為如何?活在陰間也好,陽間也好,無非隻是希望一個安全穩定、寧和幽靜的環境,如果有人願意為我們恢複原來的秩序,又何在乎他是人是鬼?
  過了一會,池禺聽得房裏的骨灰盅在跳,然後封著骨灰盅的玻璃被吱吱地拉開。池禺把代收拉緊在旁邊。兩人的心又再次提起,因為他們正感到一個個物體從牆壁上跳下來,密密麻麻,針插不進。池禺真擔心自己每呼吸一次便把一個靈體吸進身體內。
  代收把嘴貼近池禺耳邊,小聲說,你有沒有覺得不對勁,房間裏站了起碼一兩千人!而且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摩肩接踵。
  我也察覺到了,可是我們能有什麽辦法呢?走,我們走不出;逃,我們逃不掉。肉放砧板上,聽天由命吧。對了,你碰過這樣的事情嗎?有什麽驅鬼的妙招,不妨說出來參詳參詳。
  你瘋了,現在竟說這樣的話!沒有妙著了,聽天由命,服從安排。
  靠,長這麽大,現在才懂得什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思想像沒思想,有手腳步像沒手腳。
  說這麽多幹嘛,不如省點力氣,覷準時機溜之大吉。
  溜?說得輕巧,這房間多大?頂多也就20多平方米,卻塞了二千個鬼,鬼醬一樣,哪有我們溜的空間,我現在甚至覺得一個個鬼隨我的呼吸在我身體內進進出出。
  你還記得門口在哪裏?
  剛才轉了幾個圈,昏頭轉向,還真不知道門口在哪個方向了。
  我也不清楚。我們現在是死定了,注定要成為巴航的左右拐棍。
  代收,你身上沒帶符咒呀之類的東西?不懂得念幾句唵嘛呢叭咪吽?身上沒帶開了光的玉呀佛呀?不灑木灰燒符紙?
  暈,你以為我是江湖術士捉鬼道人嗎?我隻是個仵作的兒子,見過幾條死屍而已。
  池禺越來越覺得身體被強烈地擠壓著,快夾成一張紙。四周一片漆黑,但粘粘糊糊,仿佛一個蹩腳的廚師勾了一個厚厚的芡。再這樣下去,真會死的。池禺想。巴航,你這死老鬼,你弄的什麽呀,不是說相信我們,咋這樣搗弄我們?
  沒事的,小夥子,你們通過考核了。巴航的聲音在池禺的左邊響起。
  池禺奇怪了,問,你們考核我們什麽呢?我沒看到考卷,也沒看到試官。
  一,你們能抵抗得了兩千靈體的擠迫,說明你們的體能儲備很好;二,你們能在兩千靈體的包圍中而沒有嚇暈,說明你們有膽量;三,我們的十個代表先後進入過你們的身體內,檢測了你們的忠誠度,雖然不是滿分,也是合格的。因此,通過。我們不會怪責你們擅闖我們的地頭,不會讓你們付出死亡的代價,我們還得拜托你們把糾纏我們的一群女鬼驅散。你認為這樣合理嗎?巴航說。
  代收問,你們能幫我們一些什麽忙?
  沒有。我們也是自顧不暇,無力分身。你們隻能自求多福。
  這樣的交易是強加的呀。我們並未擅闖,隻是來保護,怎麽就得我們為你們驅趕女鬼呢?這樣說來,我們躲過了眼前這群鬼,又得招引另外一群鬼,橫豎是惡鬼纏身,死路一條。池禺插口進來說。
  巴航咳了一下,周圍的黑暗像一碗黑色芝麻糊一樣湧向池禺與代收兩人。池禺隻覺得吸進肺內的是水,窒息,難受。他奶奶的,池禺大罵起來。一張口,一大撮粉塵一樣的東西便封住了他的喉嚨,失聲了。
  我們答應!代收喘著氣說。
  

  嘻嘻,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識時務者為鬼雄。巴航有點得意地說。
  池禺緩過氣來,罵道,求人辦事還這麽霸道,看我什麽時候把你們的鬼頭一個個剁下來!
  池禺把故意鬼讀成龜音,笑得代收大聲咳著。
  巴航說,是不是還想試試瀕死的滋味?說話老實點,這裏有年輕的姑娘呢。她們看你不順眼,會閹割了你們,或幹脆吸盡你們的精陽,讓你們未老先衰,生不如死。
  池禺說,長這麽大,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外國的,本國的,都試過了,就是沒有試過倩女幽魂。這裏那位姑娘成全一下我呢?
  話一說完,池禺便覺得背脊上一陣麻痛,難受得啊地叫了一聲。誰?池禺說,明人不作暗事,有本事光明正大的來,老爺跟你拚了。
  代收拉了一下他的衣服,說,少點動氣呀。如果他們沒惡意的,我們為什麽不幫他們呢?
  宛湘,巴航說,你本該一手扭斷他的雞雞的,打他一拳,這小子是不會學乖的。
  我以為,他還老實,就是嘴巴胡亂說罷了,罪不至此,現在放他一馬,日後再犯,重罰不恕。聲音是從池禺身後傳來的。這是一把嬌滴滴,很有女人味的聲音,如初夏的晨露從草葉尖上滑落。
  啊,美女。池禺驚呼。從來沒有聽過這麽動聽的聲音,就像是一陣微風翻起一縷稻香、一陣微雨搖下一地桂花、一陣鴿哨撂下一場戰爭。
  宛湘咯咯的笑著,說,巴爺爺,我愛上這個小子啦,怎麽辦呀?
  那就嫁給他吧,反正這家夥也說了,男人女人都已玩厭,喜歡刺激點,來個人鬼情未了。
  可是他會嫌棄我的,我見不得光,不夠光明正大,力量又小,不能跟他拚。一拚我就輸了。
  不要怕他。你跟他拚命,他就怕了。
  他沒命了,便沒了意思,還有什麽好玩的呢?
  你還玩?正經點,找個男人嫁了算,別整天閉在家裏思春。當年,你就是喜歡玩,以致一不小心進了鬼門。
  巴爺爺,不準你提這個。
  好。巴航說完,拍了拍掌。池禺聽巴航拍掌的聲音暗啞,傳得不遠,知道是一種暗號,或一種命令。接著,他感到身旁一股股氣體在飄搖上升,然後玻璃在拉響,骨灰盅蓋在起合。
  代收說,謝巴航了。
  池禺活動了一下身體,說,終於可以不用那麽擠迫了,上帝的歸上帝,愷撒的歸愷撒,這樣不是很好嗎?非得湊在一起,累不累?
  巴航說,宛湘,你走那麽快幹嘛,你來幫幫他們吧。他們還一頭霧水,不知道怎麽驅趕那群女鬼的。
  池禺聽得前方三米左右處,響起了一陣骨灰盅蓋的起合,然後跳下了一個靈體。
  那是怎麽一回事?那群女鬼為什麽說你們占了她們的地方?代收問。
  宛湘,你比我知道的多,你說給他們聽。巴航說。
  嗯,其實,我也知道得不太多,那天,有一個女鬼鑽進我的家,要偷取我的小蠻腰,我趁她不提防,把她絆倒了,她便哭,說自己為什麽那麽命苦,男人沒了,頭沒了,屍骨也不能保存了,好好的正棲息的地方,又給人鏟平了,失去了幾十年居住的村宅。我便說,這些情況,我也不清楚,與我們無關,你們要尋仇,可以找那些破壞了你們村落的人類,而不是把仇恨發泄在我們的身上。她說,這個我也明白,我們遲早要找那些人報仇的,但當務之急,是讓你們不得安寧,早點報夢給家人,把你們遷出,然後這座公墓便得結業了,這樣,又是我們的地方了。
  這樣看來,清河公墓應該是在一塊舊墓地上建起的。代收若有所思地說。
  宛湘繼續說著,我想,她也是可憐的人,於是便問,那麽誰是你們的仇人?她便咬牙切齒地說,我們已經在報複了。我問,你們會不會連累好人?她說,隻要我們的男人回來,否則一切手段都得用上。我問,如果你願意我們幫忙的話,我願意聯絡這裏新進來的住戶,為你們尋回公道。她搖了搖頭,說,你是個好心人,我不煩你了,不過你們一定得走,因為這是我們的地方。她說完後,便鑽出了我的家。
  原來是鬼打鬼,就如狗咬狗骨一樣……池禺話未說完,肩膀上挨了一拳。池禺故意呀的叫了一聲,其實並不太痛。
  宛湘,你平時在家裏幹什麽的?我看這裏住戶稠密,你晚上不出去喝喝酒,跳跳舞,蒲蒲吧,約約會?池禺繼續問。
  宛湘忍不住笑了起來,說,以後你便到我家裏住吧?
  對呀,池禺,你以後入贅到宛湘家。她家占地800平方米的三層別墅洋房,麵對300米寬的無敵江景,市值超過9千萬。巴航說。
  9千萬?冥通銀行印發的吧?池禺說。
  當然是冥通銀行了,難道是中國人民銀行?宛湘的聲音總是帶是嗔笑。
  一旁的代收並沒有加入他們的話題,若有所思的樣子,過了一會,問,巴航,那麽你的那條腿是怎麽丟失的?
  大概一個月前,巴航說,我在家打瞌睡,突然腳一疼,立即醒來,已發覺一條腿捏在一個女鬼的手上了。我便讓她把腿還給我。她說,你們走吧,不然將灰飛無形,現在是小懲大戒,告訴你,這是我們的地盤,你們不得入內,入者必苦。我說,我可是花了錢進來的,而且你應該去找外麵那些獨霸一方的大富翁,而不是我等住在集中營的窮鬼。她便說,我們有我們的計劃。說完,拿著我的腿鑽走了。
  是不是這裏丟失身體器官的住戶,每一個都是遇到與你差不多的情形?代收問。
  我們開業主委員會例會時,他們講述的情況都大同小異。巴航說。
  你是業主委員會的主席?池禺想不到陰間也有業主委員會。
  承蒙大家的推舉,我剛開始為期五年的任期。巴航說。
  


淩揚:2005-10-2 15:40:00

  濃濃的夜色像淤泥一樣凝固在空氣中,詭異的世界埋藏著深深的誘惑與恐懼。池禺已無心在這間房子裏久待了,他捏了捏代收的手掌,示意離開。代收輕輕地應了一聲,表示會意。
  池禺說,兩位,不好意思,我們得走了,你們拜托的事情,我們會盡心盡力地去辦的,至於能否成功,那卻不全是人力之所能為。
  池禺在心裏想,雖說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但身而為人,總是對鬼存在畏懼的,而且現在麵對的是一群來曆不明有計劃有預謀的女鬼,我與代收兩人去挑戰她們,隻能是白白送去小命兩條。人家可是有著合理的理由來報複的,我與代收又有什麽資格介入陰間的仇殺,並作調解人或維和部隊呢?
  宛湘冷笑一聲,說,看你這樣模糊的態度,你其實是不想幫我們的。你是不是以為隻要走出這座房間,便可以安全了?大錯!你們兩人身上散發著一陣濃烈的腐肉香,這正是那群女鬼已向你們撒上了死亡的記號。特別是你池禺,我已看見你的肌肉長出了蛆蟲,正一片片腐爛著從身上掉下來。你在踏足清河公墓之前,已被那群女鬼視為必死之人了。所以你們幫助我們,其實也就是幫助你們自己。與我們合作,你們還有一線生機,否則,不出三個月,你們兩人都得死於非命,直至骨肉化於塵埃,也無人知曉。
  宛湘的這一番話完全擊碎了池禺心存的僥幸,他隻覺得兩膝有點軟,想倒。池禺說,可是湘大小姐,我們連那群女鬼為什麽樣要害我們都不清楚,我們還能有什麽辦法?
  你那麽聰明,你一定會查到原因的。巴航拍了拍池禺的肩膀說,年輕人,要對自己有信心,別氣餒,我代表清河公墓福壽宮三萬住戶謝你了。
  既然你說到這份上,我們也隻能硬著頭皮拚著小命全力行動了。不過我有一條件,你們得把宛湘借我們用一用。池禺說。
  啪的一聲,代收啊地叫了一下,說,這是池禺說的話,你為什麽打我?
  你們兩個是一起來的,打你便是打他。宛湘說。
  放心吧,宛湘,你別多心,我不是說那回事。不過你硬往那回事上想,我也不能阻止的。代收是一個好孩子,從未交過女朋友,現在還是一個童子之身……池禺說得興高采烈時,一雙手已把他的頸掐緊了。這雙手是如此的溫熱熱、汗津津,根本就是人的手!池禺大驚失色,我靠!剛說了兩字,手鬆開了。
  池禺說,代收,你現在也這麽不好脾氣了?說兩句便掐脖子,是不是因為美女在前,害羞了?
  你收說,誰讓你說那麽多廢話。
  好吧,那我不說了,今兒個晚上也不開口說出一個字。
  說出一個字,你就死嗎?
  是。

  宛湘與巴航哈哈大笑,池禺也醒悟了,一腳跺向代收腳背上,說,想不到呢,果然是有美女的地方,呆子變才子,才子變呆子。
  代收說,我沒你那本事,聽聲音便知道是美女。
  那你是懷疑宛湘不是美女了?
  一團漆黑,張眼如瞎眼,我看不到。
  你們吵什麽?宛湘說,我很醜的,你們找另外的幫手吧。
  宛湘,你便幫他們一下吧,有他們,你不會那麽悶,而且你還負有驅趕那群女鬼的職責,不能推托。巴航說。
  可是他們老不正經,連我這麽醜的一個女鬼也不怕,還時常拿來作笑料。
  巴航說,如果你也算醜,清河公墓沒有美的了。你得一邊幫他們的忙,盡快查清那群女鬼的來曆,一邊監視著他們,如果他們敢泄露半點這裏的風聲,你便殺了他們。
  巴爺爺,你把我賣給了他們。
  不,我隻是把你借給他們用一用。
  哼。
  代收問巴航,你那骨灰盅破了,骨灰灑了一地,怎麽辦?
  沒事的,明天負責打掃這裏的人,自會收拾幹淨。
  會不會對你造成傷害?你一條腿沒了,一條腿摔斷了,現在又被我們弄得家破灰飛的。
  果然是一個好孩子,放心,鬼的能耐很大。骨殖隻是陽間在世時的形體,在陰間注重的隻是靈魂,所以有形體沒形體都無關大礙。用不了腿走路,飄起來就可以了。骨灰的完整,隻有對宛湘這樣的姑娘才有用。
  池禺問,但是我們看不見宛湘?
  想看我呀,嘻嘻,這要有緣份的。宛湘微笑著說。
  巴航說,你們出去吧,祝你們好運,同時讓我們清靜一下。
  池禺摸索著先走出了房間。一出房間,腰間的對講機便吵起來。
  B1,你到哪了?我又看見碑林裏的那個黑影了。好像是個女的,走得很快,會飛一樣。
  D1,寧祥區幾處地方傳來敲碑的聲音,你聽到了嗎?用的是像是石頭,又像隻是一雙手掌。
  C2,我看到一個人提著頭顱從我的頭頂飛過,嚇死我了,我頂不順了,你快來,不然,我寧願撤了。我不想死在清河公墓內!
  池禺拿起對講機,問,各位,要A區支持嗎?
  沒有人應答。池禺看了看旁邊身影模糊的代收,說,既然人家不要我們去幫忙,先守著福壽宮,通過了考核才算。
  代收說,這也好,我們守株待兔,兔不出現,我們起碼還能倚著一棵樹來乘涼打瞌睡。
  池禺左右晃著頭,仍然看不到宛湘,隻好對著一團漆黑的空氣谘詢,宛湘,你說呢?
  我聽你們的。巴爺爺也說了,我隻是來幫忙與監視,並不是來領導或指揮。
  哎呀哎呀,突然,一串串高低錯落的呻吟從三樓傳來,池禺與代收仔細傾聽著。
  不好了,宛湘說,又有住戶遭到那群女鬼的襲擊,我們得去看看。
  池禺走了兩步,覺得身不由己,仿佛有幾隻手把他推上了圍欄,他看看下麵,黑黢黢的,深不見底。這可是福壽宮的五樓,摔下去,即使不死,也得殘廢,以後還怎麽過日子呢?池禺拚命掙紮著。他抱著身邊的一條柱子,但幾隻冷森森的手掌在輪流掰他的手指。池禺感到力氣失去得太快。
  代收,幫我!池禺大叫。
  幫不了。我也快掉下去了。代收喘著氣說。
  池禺聽得自己的手指骨發著啪啪的聲音。濕冷的水分,讓他再抱不緊柱子,呀,池禺驚叫一聲,被推出了樓外。整個人懸空,急速下墜。池禺張著眼,看見空中一張比漆黑更黑、帶藍泛光的麵孔向他展出幸福的微笑。
  池禺伸出手,把手伸得很長,骨節在爆響,捉到了一大團一大團的空氣。
  

淩揚:2005-10-6 01:32:00

  那副麵孔展得越來越大,越來越陰冷,從上而下地向池禺壓過來。
  就像是寒冷的冬天,有人用一條濕冷的毛巾捂在臉上,池禺感覺異常難愛,氣也喘不過來,臉龐憋得紅一塊紫一塊。難道我便這樣死於清河公墓?池禺想,我真的應該聽父親的話,回家耕田也好,跟姐夫工作也好,總勝於現在這樣即將告別這個世界。
  池禺伸手在空中亂揮,企圖抓著一條救命稻草,阻止急劇下墜的速度,但是抓不到。無助中,腳踝處卻仿佛被人抓著了,成為了別人的救命稻草,池禺說,是哪個家夥把我作降落傘,還嫌我死得不夠快嗎?
  池禺,我們相識一場,現在雖然我拉了你的腿,過一會,摔在地上時,我便成為你的人肉墊了。代收在池禺身下說。
  池禺這才清楚代收在他的下方,不由大為感慨,說,拉我腿的原來是為我做一張彈簧床,給我毛巾的原來是為我蓋裹屍布,這個世界,我看不懂!
  看不懂的何止是你,還有我!我呀,看了那麽多的死人麵孔,到頭來連自己的死人麵孔也將看不到了,這不更悲哀?
  好哥們,我們共赴黃泉,十八年後又是一對大唐雙龍。
  你們兩個小鬼死到臨頭了,還這麽聒噪。來,捉著我的手。宛湘在池禺頭頂說。
  我看不到你的手。池禺說。

  伸出你的手。宛湘的語氣很急速。
  池禺把手舉高了,碰著了一雙柔軟但冰冷的手。有了著力點,池禺身子一擺,向骨灰樓飛去。兩手捉著圍欄,池禺這才喘過一口氣來。兩腿一蹬,蹬不到,腳下還吊著一個人。
  代收,你如果能保住性命的,以後一定要向你的兒子說,你曾經抓著一個人的腳踝在清河公墓的福壽宮上蕩秋千。
  蕩你個頭,我剛才敲在牆壁上,現在恐怕是腦震蕩了。
  池禺隻覺腳下一鬆,身體即時輕了,可馬上意識到可能是代收支持不住掉下去了,大喊,代收,你回來!
  我在這裏呢。代收一邊說,一邊抓著池禺的手,把他拉了上來。
  池禺躺在過道上,說,宛湘看上你小子了,明明你在下,卻讓你先上來。
  正說到這裏,那張帶藍泛光的麵孔又氣勢洶洶地撲來。池禺驚叫一聲,一拳向麵孔砸去,哪料那麵孔突然張開了血盆大口,兩排牙齒森森如劍。池禺倒抽一口涼氣。眼看整個拳頭一定被麵孔咬了去,一束頭發狀的東西在麵孔上狠狠掃過。麵孔隨之消失。
  宛湘,你的秀發很美。池禺說。
  少羅嗦。為了你們,我得罪了陰靈,以後麻煩更大了。我問你們,是誰招惹了它?
  池禺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反正我第一次看到它時,是在黃河大道。
  池禺還想繼續說下去,哎呀哎呀……的呻吟聲又響起了,聲音仿佛在身邊。
  這裏應該是三樓。代收說。
  我們進去看看。池禺站了起來。
  池、代與宛湘快進入發出呻吟聲的房間時,下麵的樓層又有斷斷續續的呻吟聲傳來。池禺說,代收,你與宛湘照料這裏,我到下麵的樓層看看。
  宛湘說,你剛剛才死裏逃生,現在又一個人去冒險,我幫不了你那麽多。
  對,池禺,你不要那麽性急,我們三個今天晚上誰也不能離開誰。代收也勸說。
  A區A區,我是B1,有一條黑影出現在福壽宮二樓過道,小心。B1在用對講機呼叫池禺與代收。
  收到。池禺回答。
  怎麽辦?代收問池禺,不如我們先搞定那條黑影?
  你聽,代收,這房間的聲音叫得多淒厲,別爭了,快與宛湘進去,把那些女鬼趕走!我沒事的,常言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池禺點了點頭,說,我們兩兄弟,生死捆綁,禍福一途,有什麽危險不能闖過?
  宛湘說,這也好,有事你便喊,這裏是我的地盤,我照顧得來。
  那好。池禺一邊走一邊對代收說,我們對講機聯絡。
  如果沒什麽事的,馬上回來。代收的語氣裏包含著一種濃濃的友情。
  池禺摸黑找著了樓梯,到了二樓。四周漆黑的空氣像液體一樣流動,人走在過道上倒像是踩著溝渠前行了。真是汙水橫流,方顯坑渠本色。池禺想。
  池禺仔細留意著過道上的響動,可是一點聲色也沒有。呻吟聲也消失不聞了。荷葉的氣味隨風在福壽宮中出入,池禺感到了一絲生氣。
  眼前幻覺一般,有淺藍的光掠過,池禺心頭一震,站定了,想了想,摸著牆壁,轉入了旁邊的一個房間。
  走了兩步,腳下碰到一件物體,發出叮當的響聲,池禺差點撲在地上。站定了,聞到了一股香油味,池禺想,這裏一定有用於供奉神鬼的燈盞,何不點著燈芯,引來亮光。摸了摸身子,沒帶火機。
  俯身拾起那個物體,圓圓的,有點涼,敲了敲,聲音很清脆。這個東西不會是骨灰盅吧。池禺想,隨手又把它丟在角落裏。
  快把我的尿壺拾回來,你這小鬼!一把蒼沉的聲音,陡地從池禺前方升起,嚇得池禺整個人篩了幾篩,語不成句。
  我,我還以為是剛鐸國王的頭盔。池禺此刻居然想到了《魔戒》。
  你小子過來,躺下,張開口,剛才你的衝撞,弄得我把尿都逼回去了,現在我要把尿放進你的口裏。
  閣下貴姓?池禺想溜了,飲尿的事有失尊嚴呀。
  我是你老爸!你老爸姓什麽?
  你老爸一定是姓廖的。池禺恨不得立即轉身,一步走出房間,可對方的氣息分明噴在自己臉上,自己怎麽鬥得過這個老鬼呢?
  我問你老爸姓什麽?你答我老爸姓廖,那麽你也是姓廖的。
  池禺感覺這個東西在移動腳步了。立即轉頭,可對方一手把他揪住,說,想逃?有那麽容易?
  池禺到了這境地,隻能全力頑抗,用腿向後蹬,蹬過正著,對方呀地狂叫一聲。
  這一聲慘叫,出自本真,並不是裝腔拿捏的,池禺頓時反應過來,接著一拳打在對方的肚子上。對方也向池禺一掌掃來,池禺躲避不及,打在臉上,啪一下,清脆利落。
  你是誰?裝神弄鬼?池禺喝道。
  我本就是一個鬼。對方又回複初時的聲調。
  鬼的聲音,我剛才聽過來了,飄忽不定的,你的呢?沉實穩重,就是人的聲音。是不是想來偷東西?
  小子,讓你猜對了,我不是鬼,我是一個賊,是來偷鬼魂的。
  


淩揚:2005-10-7 19:00:00

  池禺想,從來隻有偷花生偷蘿卜的,沒聽說偷鬼魂的。於是奇怪地問,偷了鬼魂賣給誰?萬一猛鬼纏身,怎麽辦?
  賣給誰你不用管,反正我有門路。
  那麽,一個鬼魂值多少錢?十個鬼魂一起捆綁式銷售,是否貴一點?
  哈哈,你小子問得這麽詳細幹嘛?想與我合作,還是企圖搶我的生意?告訴你,這要看貨板如何,同時也要看買家喜歡的是什麽類型,比如買家喜歡的是漂亮的女鬼,那麽一個女鬼起碼也得值十萬八萬人民幣。如果是老弱病殘,送人家也不稀罕,這是賠本生意。弄不好,還真給纏上了,一頭半月便嗚呼哀哉。所以幹我們這一行是很冒險的,也很憑運氣。
  你不覺得幹這事很陰鷙,很傷天害理嗎?人家死後隻想安安靜靜地過日子,你卻偷取了他們的靈魂,然後像販賣非洲黑奴一樣販賣給別人。你賺的是昧心錢,又能享受多少天呢?萬一你死後,人家也偷了你的鬼魂,賣給別人,你就一點怨氣也沒有?
  所以說你不懂,你以為我真的是偷?我隻是打救。並不是所有的鬼魂都能投胎的,有一部分人死後隻能在陽間流離浪蕩,他們有的是因為自殺,有的是因為意外死亡的,它們將被拒於鬼門關外,也有的是舍不得親人朋友、記念著金錢事業,以致錯失了進鬼門關的時間,成為孤魂野鬼。它們苦於這種不安定的生活,會產生把自己賣出去的想法,以獲得一個固定棲身的場所,同時為了擺脫自己雜亂而痛苦的思想,於是聽命於一個人的指揮,不作他想。
  說的那麽偉大!鬼魂不是寄存於骨灰盅內的嗎?還需在外遊蕩?而且什麽鬼會產生把自己賣出去的想法,都是你說的,誰來證明?
  骨灰盅存放的是骨灰,不是靈魂。有一部分靈魂是進不了骨灰盅的,因為骨灰盅內充斥著陰氣,對於陽壽未盡或認為自己陽壽未盡的鬼魂,會形成一種壓抑,所以它們寧願徘徊於陰陽相隔的灰色地帶。晚上,它們會附在骨灰盅上,呼出哀歎,集聚成一種聲音。這種聲音,隻有我們濟靈世家的人才能分辨出來,否則如你等肉眼凡胎,根本看不到什麽,隻能道聽途說罷了。
  這些鬼魂給賣出去後,對買家來說有什麽用途?池禺問。
  粗壯的男性鬼魂用來鎮守家宅或作隨身保鏢,漂亮的女性鬼魂則用來進入他們的綺夢。
  萬一買家死了呢?它們怎麽辦?
  它們會隨買家而去。買家投胎,它們也投胎;買家在外遊蕩,它們也跟著遊蕩,總之,它們已經是屬於買家的財產了。
  它們雖有這樣的訴求,但不能證明這種訴求的結果便對它們有利?你認為這種結果對它們有利嗎?它們除了把自己賣出去,沒有其它更好的方法,讓自己在死後活得更加安穩?
  不好意思,我隻是一個做生意的商人。哪裏有需求,哪裏便有買賣。至於結果如何,我隻考慮我自己的。貨物的結果如何,我管不了那麽多。過一個甲子年,在外的鬼魂便可進入骨灰盅內棲息,但60年太久了,一些鬼魂連一夜兩夜的孤苦也受不了。
  你用什麽方法偷鬼魂,買家又是誰?池禺說不出心中是奇怪,還是憤怒。
  對方沒有正麵回答池禺的問題了,小子,你知道的東西也夠多了,這個卻不能告訴你。今天晚上,我得收集十個鬼魂,正欠一個。
  你想怎麽樣?池禺問。
  那一個鬼魂便是你。
  池禺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小步。他想,剛才還與他談得好好的,有問有答,原來他是存了心不讓自己活著,才把不少事情告訴自己。池禺說,我還正想把你緝拿歸案,查出哪一個是幕後黑手。
  咱們濟靈世家會受誰的指使?荒謬!知道你命不長,順便告訴你,濟靈四大世家:陰、陽、風、雨,聽過沒有?
  一派胡言!眼前這個人說的話,對於池禺來說簡直是聞所未聞。但聞所未聞的事,並不代表不存在,因此池禺心內半信半疑。
  我今天晚上是為什麽而來的?池禺問自己,為的是應聘保安員呀!保安員的職責是什麽?那便是維持秩序,確保一方平安。對方明明是來偷東西的,不管它偷的是看得見的物質如金銀,還是看不見的東西如鬼魂,歸結起來都是偷。偷東西應該被製止,否則這社會便亂套了。池禺想到這裏,大喝一聲,你是束手就擒,還是讓我動手!
  有本事你便出手吧。對方的語氣顯得很不屑。
  池禺自始至終看不到對方的臉,從聲音聽來,對方的年紀要比他大20歲左右。池禺便恃著初生牛犢,首先向對方揮出一拳。對方向左一閃,同時出腿向池禺掃來。池禺聽得腳下風聲,後退了一步。哪料對方乘其不備,猛然向池禺拋出一袋東西。池禺一手接著,用另一隻手摸了摸,輕輕的,冷冷的,有凹凸感。袋子慢慢地現出部分藍光,池禺細看,竟是一個個蜷縮著的鬼魂!幾個幽靈驀地站了起來,隔著袋子,向池禺伸出尖尖長長的手指。池禺哪看過這樣的陣勢,啊的一聲,把袋子拋回給對方,轉身便跑出了房間。
  池禺在過道上咚咚咚地走著,全然忘記了用對講機召喚代收或其他的人來幫忙。他心裏真的是很害怕,以前堅守的無鬼神理論,在這一刻全都灰飛煙滅連根拔除了。失去了固有的思想,就像失去了家。池禺覺得很彷徨很不安全,想翻過圍欄跳下去。這麽想著的時候,他兩腿發軟,跌倒了。回頭看看,一團漆黑,但可聽到腳步逼近的聲音。聲音漸行漸近,池禺看到了那一個裝著鬼魂的袋子了。他的心跳動得很快厲害,就像要從他的胸腔衝出來一樣。池禺想說話,可根本說不了,舌頭動也不能動,一切像一個噩夢一樣。我將是這個小偷今晚要收集的第十個鬼魂……池禺混亂、恐懼的思緒中,就隻有這一句最清晰了。
  

淩揚:2005-10-9 18:04:00

  嘿嘿嘿,那人冷笑著向池禺走來,袋子裏的鬼魂張牙舞爪蠢蠢欲動。池禺用焦急的思想拚命扭動著僵直的身體,他還想與林暗、花開等人一起喝啤酒摸女人屁股,還想與李愁予一起廝磨以後的日子,他不想在還有力量的時候放棄最後的努力。他翻了一個身,身體便滾了起來。原來他正處於樓道口。他一直向一樓滾下去。在樓梯轉角處,池禺撞到了牆壁,沒有再滾動了。
  滾,我能滾得多遠?池禺想。他張開眼,正對著與漆黑的夜色一樣漆黑的牆壁。他的手在牆壁處摸索著,劃著圓圈,企圖能掰動幾塊磚,好讓自己鑽出這死亡之地。
  對方的冷笑聲一步一步走下樓梯,池禺就像一隻被綁在屠場上的羊。小子,你走不了啦,跟我走一趟,何苦做人呢?做鬼挺好的,不愁穿不愁吃。對方的話帶有誘惑性。
  池禺再看牆壁,奇怪的事出現了。牆壁上出現了一道小小的門,門內空空如也,透著月白的光。這便是空門?池禺驚訝地想。遁入空門,便是遁入這個空門?
  再不能想太多了,池禺連爬帶滾往門裏鑽,他隻想逃避後麵的危險,而來不及想像前麵的是否也是凶險。池禺的頭部一伸入門內,身體瞬間也滑了進去。回頭時,沒有門,也沒有牆壁,隻有一大片的荷田,沐浴在月色中,舞動著風的影子。
  太神奇了,我又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了。池禺站了起來。他記起在清河公墓的荷花池內,曾來過這塊地方,但那時的人呢?
  走在阡陌中,池禺感覺到一種出奇的靜。這種靜隱隱然藏著不祥的預兆。
  走出了荷田,順著小徑,爬上了一個小山坡,不遠處傳來陣陣槍聲與痛苦的嚎哭。池禺伏在地上,看著發出聲音的方向。那裏有一株大樹,一大群人聚集著,像是在開會。
  池禺盡量隱蔽著向大樹靠近。大樹周圍是一大片長得比較高的黃茅草,大概是秋季了,長長的葉子已開始衰枯。爬到離大樹五十餘米處,池禺已經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幾十名村民被一群日本兵押著,跪著或坐在地上。這樣的情景決不是開會,而是屠殺。池禺看了看大樹,這是一株很古老的樟樹,清鮮的樟腦氣味彌漫在空氣中。有一個人在樹上掛著東西,池禺仔細看著,但看得不太真切,不知掛的是什麽。那個人掛了好一會,也沒有把東西掛得穩。旁邊有一個人粗魯地搶過了繩子,把那個東西,狠命地向池禺所在的方向擲來,罵道,笨手笨腳,要不老子一槍斃了你!
  那東西在池禺麵前滾動著,滾得跟前,池禺捧著看了看,嚇得差點暈了過去。這竟然是一個血淋淋的人頭!人頭上的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仿佛要認準了目標,以待日後算賬。
  池禺急忙把人頭拋在一邊,全身大汗淋漓。再往前爬了十餘米,伏在草叢中,再看時,清楚點了,樹上吊著一個又一個的人頭,血還一滴一滴往下掉。
  月亮很清,天空萬裏無雲。月光照在地上,像照在一麵鏡子上。池禺心跳加速,更感孤獨無助。
  村民被一個一個拉成一排,跪在地上,然後又一個一個村民被拉成一排,站在跪在地上的村民身後,手上都拿著大刀,被更後麵拿著上了刺刀的槍的日本兵威嚇著,再向外一圍還有一群拿著上了膛的槍的日本兵監視著。池禺明白過來了,這是日本兵在勒迫著村民殺村民。
  日本兵在嘰嘰呱呱地喝令手拿大刀的村民動手了。一個手拿大刀的槍民給刺刀捅了,發出痛苦的慘叫。其餘手拿大刀的村民有的向跪在地上的村民斬去,有的則向自己的身體斬去。大樹周圍頓時一片痛哭啼啼。不到三分鍾,跪著的未死的村民也給獰笑著的日本兵給殺死了。然後手拿大刀的未死的村民給卸去了大刀,被捆綁著跪在地上,換上另一批村民來手拿大刀。
  池禺從沒看見這麽殘忍的事情。而殺人的人卻似乎在享受殺人的快樂。
  日本兵在編排好村民後,又喝令手拿大刀的村民動手了。喝令再三,手拿大刀的村民都沒有動手。拿刺刀的日本兵便往前刺去。有一個村民反抗了,一轉身,大刀往前狂砍,一個鬼子的頭便骨碌碌地掉了下來。其餘的村民看有人帶了頭,也紛紛進行反抗。但槍聲四起,反抗聲很快沉寂了。
  死了的村民的頭被一個個掛在大樹上,人頭在繩子的穿套下或長或短地從樹上垂落,不僅整個地方,整個時代也充滿在悲憤與恐怖之中。
  難道這一切都無能回力,隻能任人宰割?池禺的眼睛像要流出血了。不要活在這個時代裏,不要活在這個時代裏。池禺低聲地沉吟。
  不。池禺旁邊有一個人堅決地作出了回答。池禺嚇了一跳,這才留意到有人已爬在身邊了。這人三十來歲,是個很壯的男人。
  那人說,這個時代雖然淒苦,但也隻有靠我們才能走出另一個時代。逃避了這個時代的責任,那麽下一個時代也不會是好的前景。
  池禺驚訝於此人能說出這樣的話,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池禺說,假如有人能把這個時代的人帶到另一個時代呢?你忍心那麽多人死在這個時代嗎?難道他們都該死嗎?他們隻是一群淳樸的村民,他們與政治與戰爭毫不相關的。
  不,他們活在這塊土地上,他們便是政治與戰爭的一部分。那人說。
  他們的命運是注定了的?
  不,他們的命是注定了的,改變命的方法是自己爭取的運。國運亨昌,有賴民運蓬勃。
  你選擇了?
  我選擇了。那人說完後,霍地說了起來,向外衝了出去。未至大樹,他便給子彈打中了,跌倒在地。
  池禺心中一陣傷感。這個人寧願為了所處的時代而犧牲,他的生命對於這個時代可能並不算什麽,但他的生命對得起這個時代了。既然這個時代的關鍵詞是反抗與死亡,那麽就讓下一個時代的人在反抗與死亡中查找上一個時代的蹤跡。
  池禺不清楚這樣輕易地把生命付出,是值得還是不值得,但他知道在慷慨赴死的人看來,是完全值得的。死亡也不過是一種反抗的工具與手段罷了。
  樹下的村民給全部殺死了。池禺發覺這些死去的村民,全部都是男的。女人們被驅趕在大樹右麵幾十米的地方。
  一個日本兵往樹上嘰嘰呱呱地叫,大概是喝令樹上的人下來。過了一會,從樹上跳下了兩個男人,日本兵又玩起他們的村民殺村民的把戲。他們給了一個村民一把大刀,讓他斬殺另一個。手拿大刀的村民在再三催促下,回頭給了那個正嚷著的鬼子一刀,然後拋下刀,與另一個村民往池禺的方向跑來。
  子彈追逐著他們的腳步,有的便在池禺的頭頂飛過。一個村民給掃倒在地了,另一個則仍在飛奔。池禺這時真希望空門再現,能讓他迅速走出這個空間。
  


淩揚:2005-10-13 14:02:00

  那人快走至池禺身邊時,一個踉蹌跌倒在地。池禺以為對方給子彈打中了,立即爬出草叢,把他扶起往後奔跑。那人說,我沒事,你是誰?池禺借著月色看這人的麵孔,原來是曾在荷田見過的那個男人。
  池禺說,是你?
  那人問,你認識我?
  見過。
  可惜我記不起你。
  池禺。
  何風吹。
  兩人自報家門後,繼續發腳狂奔,日本兵在後叫嚷著,子彈亂飛。何風吹突然把池禺拉在地上,兩人壓著黃茅草匍匐前進。何風吹一邊爬行,一邊用手試探,並用眼睛四處辨認。爬了十餘米,何風吹示意池禺向右爬。爬了七八米,何風吹向一塊比較禿的泥地拍去。泥地迅速陷落,露出一個黑深深的洞。池禺看了看何風吹,率先爬了進去。何風吹殿後。池禺一鑽進了洞,便扶不穩,骨碌碌地往下滑。池禺想,這應該是下坡了。
  這一路滾下去,池禺昏頭轉向的,同時心中充滿疑慮,不知會否在出口處,等來日本兵的子彈。到停止了下滑態勢時,池禺便坐下了,想讓發暈的腦袋鎮定一下,哪料何風吹卻沒有停止慣性,把他的身體又轉動了。過了一會,身體驟然淩空,砰的一聲,池禺跌落在一塊荷田裏,濺起水花夾雜著泥漿。
  池禺與何風吹一進入荷田內,馬上悄悄前行幾十米,躲在荷葉下。很快,日本兵追來了,沿著田基走了幾趟,胡亂往荷田內掃射了一會,便嚷嚷著走開了。待日本兵的聲音走遠了,池禺才長長呼出一口氣。何風吹也伸直了腰,展了展腿腳,打了一個嗬欠。
  正在他們以為危險已過時,一把聲音在他們五十米外響起。池禺嚇了一大跳,這分明是日語,他沒想到這些日本兵這麽狡猾,會留下人來監視動靜。池禺與何風吹馬上涉水躲避。可走了一會,沒發覺日本兵趕來,便停下來看情況。遠遠的看見一個日本兵提著褲子從荷田中站起,想來剛才的聲音可能是這家夥便秘塞住了屁眼,所以在罵娘。
  他媽的,幹掉他!何風吹憤恨地說。
  他們隻是日皇的工具。池禺說。
  管不了那麽多,眼見著就是他們害死了我們全村的男人!清河村沒希望了,要消失了!
  池禺想起大樟樹下吊著的一個個人頭,也不由得義憤填膺,說,好,幹掉這蘿卜頭。在心內,池禺想,反正在另一個時代,殺人不用償命。
  兩人迅速向那日本兵接近。那日本兵好不容易走上了田基,還罵罵咧咧的,可能是責怪同伴沒有等他便走了。池禺趁這家夥思緒混亂,一塊淤泥迎麵向他擲去。日本兵猝不及防,何風吹已欺近他身前,搶過了他手中的長槍,順手一槍托把他打倒在地。日本兵張口想喊,池禺一塊泥漿塞進他的嘴巴裏,然後把他扯到荷田裏,死死地按著他的頭。
  池禺與何風吹搞定了日本兵後,爬上了荷田內的一條小船。夜未央,月色皎潔,晚風輕拂,荷香撲鼻,可惜血淋淋的畫麵總在兩人的腦海中翻湧。
  你妻子與孩子怎麽了?池禺明知這個問題,會引起對方的傷心,還是忍不住好奇地問。
  孩子沒了。妻子中了槍,子彈雖取出來,但氣息奄奄,正躺在家裏,恐怕也挨不了多久。何風吹臉上的肌肉一塊塊糾結著,看得出是強忍著悲痛。
  你姓池?你不是我們村的人。清河村的男人都姓何。何風吹說。
  我不是清河村人,隻是迷路誤走進來的。以前也沒聽說過清河村的名字?
  清河村這麽有名的村子也沒聽說過?清河村的蓮藕、蓮子、荷花、荷葉在本地區是數一數二的特產!
  一方水土一方人,可惜如此美麗風物,都教日本兵糟蹋了。
  我恨死了他們。他們要經我們村子築一條鐵路,以便把資源掠奪回日本。於是他們每天逼迫著清河村的男人去幹苦力。今天鐵路修好了,他們便要把我們全部殺掉,說我們以後會為中國軍隊賣力。他奶奶的,我們身為中國人,當然要為中國軍隊賣力。
  你們就那麽老實為他們修路?
  我們當然不情願,也想弄些隱患,但關鍵的工作,就算上螺絲也輪不到我們幹,隻好把憤怒埋藏於心底。
  你現在有什麽想法?
  我隻想把掛在樹上的人頭解下來,然後存放在一塊隱蔽安全的地方。
  那你希望什麽時候動手?
  過一會兒。
  我幫你。
  好。
  你不問我是哪裏人,為什麽迷路進來?
  這重要嗎?你是一個好人,我看得出。
  兩人在小船上休息了一兩個小時後,悄悄走出了荷田,爬上了山坡。他們蛇行著下坡,向樟樹接近。
  樟樹的四周一片寂靜,樟香輕托著血腥味,在空中一縷縷飄蕩。一個個人頭從樹上吊下來,詭異非常,風一送,人頭便急速地旋轉,仿如馬上要複生一樣。
  池禺向樟樹旁擲了幾塊石頭,試探虛實,。沒有動靜,大概日本兵以為村子的男人都死光了,所以心安理得地把女人們押走了。
  兩人走近樟樹,樟樹下的無頭屍體也被搬得一幹二淨了。何風吹自言自語地說,希望他們能得到妥善的保存。
  如果不能保存又怎麽樣?池禺問。
  那麽,女人們死後就不能安息。女人需要男人的保護。這是規矩。清河村的規矩。
  什麽樣的規矩?
  清河村的夫婦,如有一方死了,另一方也必須選擇死。下葬時,妻子在下,丈夫在上,同處一穴。這樣,家族也能安寧。
  有沒有夫婦一方死了,另一方卻不願意陪葬,逃跑了的?
  逃跑了的,會被村人逮住後,拉回村內,就地處斬,頭顱拋進洗魂祠,身體與伴侶同葬一穴,即使不被村人逮住,也會自此神經失常瘋言瘋言。
  池禺咬了咬嘴唇,在心裏想,媽的,什麽規矩?簡直就是咒語!看了看何風吹,池禺問,萬一你妻子挨不住了?
  我會在她死後自殺。
  池禺不敢再問下去了,於是爬上了樹,對何風吹說,你在樹下接人頭,我在樹上解繩子。
  何風吹點了點頭,說,你小心點。
  過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池禺才把人頭全部解下來。
  還差一個。何風吹說。
  沒有了,池禺說,你在下麵仔細看,還有沒有?
  沒有。
  池禺想起他捧過的那個人頭,於是說,有一個人頭在黃茅草叢中,你找一找。
  是,記起來了,是何夕的人頭,那時鬼子嫌我的手腳慢,搶過去,拋往外麵的。何風吹說完,走到黃茅草叢裏找人頭了。
  池禺欲順著枝幹爬下樹時,感覺不對勁,往上望了望,看見有一個人頭還吊在頭頂。池禺想,明明全部解下去了,何風吹也說沒有了,怎麽還有的呢?他又往上爬,接近人頭時,池禺仔細看了麵孔,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整個人差點失去重心跌落樹下。這人頭竟然是何風吹的!
  




淩揚:2005-10-17 02:19:00

  找到了!何風吹在樹下高喊著。
  池禺想,我也找到了!再看人頭時,卻沒有了。
  莫非是我的幻覺?池禺有點犯糊塗。
  下了樹,池禺走近何風吹,拉著他的手,感覺熱熱的,不像是死了的人。
  何風吹問,怎麽了?
  我剛才看見你的人頭也掛在樹上。
  真的?哦,是的,我也是要死的人。
  但一轉眼又不見了。
  清河村的規矩是有難同當一個也不能落下,所以你看到我的人頭一點不奇怪。
  怎麽能不奇怪!你既然未死,人頭哪會掛在樹上呢?
  我的人頭已與他們的人頭放在一起了。
  不明白。
  清河村規矩第一條:凡清河村人因外部力量致身首分離,對受害人善後的清河村人,身首也得分離。
  池禺覺得腿有點軟,暗自慶幸自己不是清河村人,否則也得身首異處了。想了想,問,這樣推斷下去,豈不隻要一個清河村的人身首分離,除非有人不對受害人進行善後,否則一條村的人也會身首分離全部死光?
  正是這樣。
  但是你剛才說,逮住一些因伴侶死亡而逃跑的村人,也要處斬的?
  對這些不守規矩的人,清河村的長老會設壇喚起亡靈來善後。
  清河村人會召喚亡靈?什麽亡靈?
  建立清河村的一對夫婦。也就是我們的老祖宗。
  他們還活在你們的周圍?雖然隻是靈魂,你們不害怕嗎?
  不害怕。他們是我們村的創立者,也是我們村的保護神。
  但現在你們村看來要不複存在了?
  老祖宗早預見到今天了。清河村規矩最後一條:清河村將存在528年又125天,之後將湮沒無聞。528年又125天後,便是三天後。那一天之後,清河村將從這個地球上消失,就像以前許許多多的村落一樣消失,沒有人會知道,沒有人會記得。
  不會再有重現的一天了?
  不會了。
  你肯定?
  我,我也不太肯定。有一個傳說,老祖宗夫婦……
  那對夫婦叫什麽名字?
  丈夫叫何今世,妻子叫金何氏。
  何今世,今何世,池禺沉吟著,今世何世,這是什麽名字?一定不是本名。於是問,當清河村消失的時候,何今世夫婦也會消失嗎?
  不太清楚。
  你繼續說那個傳說。
  據說大大太公是5月28日出生的,大大太婆是12月5日出生的,所以他們決定清河村存在528年又125天後毀滅。但在一種情況下,清河村會以另一種方式存在。
  什麽方式?
  不知道,隻是傳說。
  既然何氏的清河村人已全部死了,另外一個清河村又如何建立?
  不要問我,要問,問我們村子的老祖宗好了。
  池禺打了一個激淩,說,還是不問了,我又不是你們村的人。
  對,你還是別問了,我也泄露得太多了。
  我們把人頭放到哪裏好?
  何風吹說,前麵三百米處有一株老樟樹,因年深日久,中間已經空了,形成一個大樹洞,比較隱蔽,我們可把人頭放進那裏。希望來得及在村子消失時,清河村人的喪葬能按規矩進行。
  如果日本兵繼續在這裏駐守,恐怕這種機會變得很微。
  那便隻能靠老祖宗保佑了。
  池禺苦笑一聲,說,倘若何今世夫婦真的是為子孫著想的,便不會立下期限讓清河村毀滅。你是快死的人了,還相信他們幹嘛?
  不許這樣說,老祖宗隻是為了清河村的純粹幹淨,不受外界的汙染。
  如果真的是為了不受外界汙染,那麽應該提前十餘年讓清河村消失,而不是按他們的什麽出生月日來確定清河村的壽命。
  不管你怎麽說,老祖宗這樣做,一定是有他們的道理的。你也不要太多疑問,他們在我們身邊聽著的。
  池禺條件反射般四圍看了看,四肢有點冷,汗毛倒豎,說,何風吹,我叫你大哥了,你別嚇我!
  我嚇你做什麽?我隔壁的何大沙有一次采藕時,掰開一支藕,笑著說,兩位老祖宗會不會也是藕斷絲連?結果當晚何大沙被一個莫名的聲音叫出了屋子,然後糊裏糊塗地被打得鼻青臉腫,躺在床上半月下不了地。
  池禺擺了擺手,故作鎮定地說,別嚇我了,還是趕快把人頭安置好吧,否則日本兵回來,那就麻煩了。
  當下,兩人找了兩個筐子,來回十幾次,把人頭全部放進了樹洞裏。夜已深,風漸涼,池禺覺得染滿了血的雙手有點發燙,低頭看看樹洞裏的人頭堆,似有霧幛升起來。池禺吸進了一口空氣,腥腥的,搔癢著鼻子,接連打了七八個噴嚏才停下來。
  何風吹說,兄弟,萍水相逢,如此幫助,太感激了。
  我該走了,你有什麽打算?
  能有什麽打算?回家看看妻子,然後等著村子的結束。
  我帶你走出這個時代?
  時代是不可改變的,而且無論走到哪裏,我也是清河村的人,都要受清河村的規矩限製。
  既然如此,那麽我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後會無期。
  池禺沒有再說話了,轉身便走。其實他心裏一片茫然,不知道如何走回清河公墓中,上次是因為對講機的呼叫把他送了回去,現在誰會用對講機呼他呢?
  池禺,你等等。何風吹在後說。
  池禺站定,回頭,問,什麽事?
  看你對我們村這麽感興趣,我手頭有一份清河村規矩,你要嗎?
  你不怕會影響清河村的命數?不怕老祖宗會責怪你?
  作為對你幫助清河村的回報,我相信這不會有問題的。
  池禺現在最想的是立即與清河村的關係脫得一幹二淨,但何風吹說得盛意拳拳,好像不收下他的清河村規矩,他便死也不安樂一樣,於是說,如果問題不大的話,我也希望看看,好仔細研究清河村的風俗。
  何風吹從頸上解下了一條銀項鏈,墜子是一個小銀盒子,遞給池禺,說,清河村規矩在小盒子裏。清河村人都隨身攜帶一份的。
  池禺接在手上,說,你不如把規矩拿出來,項鏈還是你保管著。
  你拿著,又不是什麽貴重的物品。
  正說時,一聲哨子響起,然後是一大群日本兵嘰嘰呱呱的聲音追趕過來。兩人大驚失色,急忙奔跑。
  走了一會,何風吹說,反正我也是快死的人了,兄弟,你先走,我拖著他們。
  池禺一邊走,一邊用手在前麵不停揮動,說,我們一起走,走回荷田中。在手揮動的範圍,空門出現了,池禺大喜過望,來不及思想空門是為什麽出現的,一躍,進了空門。
  



淩揚:2005-10-20 23:52:00

  池禺從樓梯轉角處爬起來,上下望了望,擔心那個提著鬼魂的家夥還在附近遊蕩。聽不到任何聲響,四周如墨一樣黑,池禺往樓上走去。剛走上二樓,池禺便瞥見一條黑影竄進了恒久閣內。會不會是他呢?難道他還在搜尋第十個鬼魂?池禺想。
  很快,那條黑影進入的房間內傳出響亮的聲音,仿佛是手掌拍著牆壁。池禺躡手躡腳地走向那個房間,從門邊探出半邊頭往內張了張。那黑影對著牆壁一輪亂敲後,像個巡兵一樣仔細檢閱著骨灰盅。池禺看此黑影身材很寬大,不像是提鬼魂的那個家夥,心內也就沒那麽怕了。
  黑影檢視了一排骨灰盅後,來到第二排骨灰盅前,拉開麵前的玻璃門,兩手各拿著一個骨灰盅,在空中互相敲擊著。陶瓷相撞的聲音在漆黑中顯得很可怖,仿佛是兩個野狗在爭吵。
  過了一會,黑影把骨灰盅放回原位,合上玻璃門,裝模作樣地咳嗽著,然後用手指尖輕輕劃過玻璃,一遍又一遍。吱吱吱刺耳的聲音,或長或短或重或輕,如風過山穀,拖行在福壽宮的空氣中。
  這家夥弄的什麽鬼?池禺心裏狐疑著。
  劃了幾分鍾玻璃後,那條黑影鬼鬼祟祟地走出房間。池禺躲在門側,趁他不注意,把腳慢慢伸出。黑影的腿果然被池禺的腳絆了一下,身子向前傾側,踉蹌幾步,跌至圍欄。
  池禺此時已斷定這黑影是一個人,而不是幽靈了,於是衝上前去,掄起拳頭,狠命地向黑影的背脊鑿了幾下。那黑影哎呀地哼了一聲,轉過身來,與池禺麵對麵地來回了幾頓拳腳。池禺把對那個所謂濟靈世家的家夥的憤怒,一咕嚕兒發泄在眼前此人的身上。那人開始受不了了,被池禺一腳踢在肚子上,倒於地下,滾著,池禺抬起腿,正要一腳踹向黑影的脊骨時,那人大叫一聲,池禺,是我!
  池禺聽得聲音,連忙收腿,問,陳隊長,是你?幹嗎在這裏裝神弄鬼?
  陳年事艱難地爬起來,扶著欄杆喘氣兒,沒有回答池禺的話,你小子真狠,真狠,差點讓你打死我了!
  誰叫你偷偷摸摸在這裏學母雞叫!告訴我,這是什麽回事?池禺想起他進入清河公墓時,陳年事對他說過的話,頓時明白了,說,這便是今晚為了考核我們的內容?
  算你小子聰明,蕭主任讓我們今晚在清河公墓內鼓搗一下,把你們嚇一嚇,嚇走的,便是不合格的,要淘汰。就是這個意思。陳年事的氣息漸漸調勻了。
  池禺忍不住鄙夷地哼了一聲,說,你丫這麽劃幾下玻璃便能嚇跑我?妄想!你也太不敬業了。或許你能在其他區嚇跑人,但決不會是我與代收!今晚我真的是遇著鬼了,好在能死裏逃生,所以你這幾下招式沒用,隻會招來一頓拳腳。
  你真的遇著鬼了?
  你以前也曾對我說過清河公墓內的怪事,我想,這些怪事都是真實存在的,不是幻覺。剛才你有沒有看到一個提著袋子的家夥?
  沒有。我是先在寧和區閃跳了半小時,才跑過來福壽宮的。一到福壽宮,我便爬上了二樓,到這裏弄點響聲。那個提著袋子的家夥怎麽了?
  那家夥提著的袋子裝著九個鬼魂?
  鬼魂?陳年事的語氣透著吃驚,鬼魂長的是什麽模樣?
  很難描述,個個不同,隻要你在清河公墓工作,保證你能看到。那家夥說要湊夠十個鬼魂才下班,不知現在找到了沒有,你得小心。對了,陳隊長,現在是什麽時間,快天亮了嗎?
  淩晨兩點了,大概還有三個多小時,天便亮了。
  池禺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說,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一切都會過去。
  怎麽了,你的話裏帶著消極情緒,不像你的性格。
  這很正常,有誰經曆過今晚我所經曆的事情,可能早就魂留公墓了。
  陳年事拍了拍池禺的肩膀,說,小夥子,加把勁,相信自己,你說過要取代我的位置的,我相信你有這能力。江山代有人才出,長江後浪推前浪啊。
  池禺現在真的需要別人的鼓勵,陳年事的話不啻於久旱逢甘霖,於是點了點頭,說,我想,我已經被卷進了一團謎一樣的霧裏了,往左往右往後走都已不可能,隻能繼續向前走,身不由己了。
  這不是很刺激嗎?你就當是一場特殊的遊戲吧。記著,無論任何情況,都不要虧待自己,即使受苦,也要享受受苦帶來的樂趣。
  你他媽的陳年事,真賤!池禺腦海中不由掠過一串畫麵,忍不住笑了。
  你想哪了?人便需要一點苦中取樂的精神,不是嗎?陳年事說。
  說的是。把對痛苦的承受能力調低至死亡,還有什麽困難不能渡過?
  人有時就要這樣的態度。最悲觀處正是最樂觀時。我得繼續我的工作了,祝你好運,池禺。
  池禺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能在精神極度緊張的時候,遇到陳年事聊幾句話,池禺覺得他的運氣還沒散盡。
  聽著陳年事遠去的腳步聲,池禺又重新被福壽宮內詭異的空氣包圍著。
  不知道代收與宛湘現在怎麽樣了?池禺輕輕地說。從過道走到樓梯,再走向三樓,池禺想,希望他們不要遇上大麻煩。
  池禺在三樓跑了幾個房間,沒找到代收與宛湘。拿過對講機便喊,A2A2,你在哪個位置?
  沒有應答。
  代收代收。
  沒有應答。
  池禺想,代收這孩子是不是看著宛湘漂亮,與她銷魂去了?還是已成為了那家夥的第十個鬼魂?
  剛把對講機掛在皮帶上,對講機卻響了,我在這裏,我們都在這裏,救我,救我們!
  是一把女人的聲音,異常的淒冷,仿佛在絕望中用最後一口氣說出。
  池禺莫名地打了一個冷顫,全身起了雞皮疙瘩,汗毛條條倒豎。池禺重新把對講機捏在手上,問,你,你們在哪裏?發生什麽事了?
  你來吧。
  我去哪裏?
  你來吧。
  哪裏?
  你已經來過了,何必再問?
  你他媽的陳年事,是不是你弄的鬼?小心我煎你的皮拆你的骨!哪裏涼快哪裏去,別煩老爺!
  你既然把人頭藏起來了,就得把人頭找回來。男人們沒有人頭,會認不了路回家的。
  池禺頭皮一陣發緊,眼珠子死死盯著對講機,明白此刻的對講機正在搭通了天地線。
  你們找何風吹了嗎?他也死了?池禺問。
  你來吧。從空門入。
  池禺真的不想再進入清河村了,用手旋了旋調頻,天,不知什麽時候,對講機的頻道給調至4頻了,連忙調至1頻。A2A2,你在哪裏?
  我在一樓。代收馬上應答了。
  池禺扯至喉嚨結的心才慢慢複歸原位。
  




淩揚:2005-10-23 17:32:00

  代收,你在一樓幹嘛?
  你快下來,有一個家夥被我們纏住了。
  池禺想,不會是陳年事又遇著了代收吧。於是急急忙忙跑至一樓。來至一樓骨灰樓內的空地,往上望望,池禺有一種很鬱悶的局促感。此時,從一座房間內衝出一個人,看不太清,但此人提著的一個袋子,池禺卻是不可能忘記的。
  不要讓他逃了。代收在後麵說。
  池禺雖心有懼怕,可借著人多,也挺身而出攔住了麵前的人。
  是你?識趣讓開!那人喝道。
  沒錯,還是我!池禺擺開架勢,準備搏鬥。
  好吧,找了這麽久,你終於還是自動獻身了。我的任務今天可以超額完成了。多謝。
  謝你副骨頭!
  那人舞著袋子撲來,池禺閉著眼,不看鬼魂,憑感覺揮拳打向對方。撲的一聲,池禺一拳打在一堆濕糊糊的東西上,然後覺得拳頭被一團冷冰冰的物體包裹著。呀。池禺驚慌地大喊一聲。
  嘿嘿嘿,知道鬼魂的厲害了吧。那人奸笑著說。
  池禺張開眼,自己的拳頭竟是被一隻鬼魂長長的手纏繞著,拚命想抽出,抽不出,怕得要命。
  此時,代收已從後撲上,使出掃堂腿向那人攻去。那人連忙躍起,手中的袋子也被帶高。池禺的拳頭因此得已擺脫鬼魂的包裹。
  那人落地後,池禺與代收已對他成夾擊之勢,池禺想,量你也使不出什麽招數了,況且還有暗處的宛湘在助戰。
  代收,我攻他上部,你攻他下部,先把他撂倒再算。池禺說。
  好的。代收說完,狠命向那人踢出一腿。同時,池禺向之一拳擂去。
  那人也不是吃素的,向左一閃,便從池禺與代收的拳頭與腿腳中逃出。來回了幾個回合,兩人就是擊不倒對方,氣憤得不得了。
  池禺大叫,宛湘,出來幫忙。
  代收憤怒地說,宛湘被這個人抓到袋子裏了。
  池禺一聽,火冒三丈,拳拳生風地向那人勾打過去。代收卻再沒攻對方的下身了,而是改攻對方拿著袋子的左手。那人被池禺兩人纏打半小時後,漸漸招架不住了。代收趁他狼狽接池禺的拳頭時,一手搶過了他手中的袋子,然後解開繩結,把袋子拋向空中。鬼魂大概被囚得太久了,一個個竟掉在地上。
  看到此情形,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
  過了一會,代收衝上前,把一個物體抱了起來,迅速撤離幾步。
  池禺根本看不到代收手中抱著的東西,隻是憑感覺認為代收手中是抱著物體的,於是問,代收,你抱著一團空氣幹什麽?
  是宛湘。你看不到?
  我看不到。
  那人拾起空空的袋子,張開袋口子,其餘的鬼魂竟順從地要爬進去。池禺大喊,你們被他賣了後,隻能淪為別人的財產,結果將是很淒慘的。
  對於我們來說,結果還是一件很遙遠的事情,我們隻能把握開始。一個鬼魂在進入袋子時,聽得池禺的話,轉過頭來說。
  如果開始已經是錯的呢?池禺說。
  但是我們已經厭倦了流離浪蕩,隻是想開始一段固定的生活。太自由是一種痛苦,我們無所適從,受夠了,我們寧願過一種被奴役的生活,雖然被限製自由,畢竟有家可歸。
  那不是你的家,那是主人的家。
  這有分別嗎?我們現在不希望別人為我們考慮什麽結果,隻需要別人為我們考慮開始。誰尊重我們開始的想法,我們便感激誰。
  但你們會後悔的。
  誰不會後悔?
  你們以後的生活……
  以後再說。
  池禺無話可說了,看著那個鬼魂一扭頭鑽進了袋子裏,突然想起了自己幾天前寫的那個售賣靈魂廣告,似有相通之處,忍不住歎了一口氣,暗忖,生活對於人或鬼來說,終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情!
  聽到了嗎?那人說,我是做好事。
  你是什麽人?代收問。
  陰曹。濟靈四大世家之首族第68代後裔。
  既然是世家,哪會折墮到做小偷?代收譏笑著問。
  你剛才沒聽到那位仁兄說嗎?我是幫助他們?
  這叫幫助?小孩子晚上要含塊糖睡覺,你也是幫助?
  如果他們能安心睡覺,為什麽不讓他含一塊糖?
  他日後牙疼的時候,牙齒早早掉光的時候,會怨你的。
  這可是他們選擇要吃糖的。
  但你對此沒有責任嗎?
  尊重別人的選擇權,便是盡了我的責任。
  什麽濟靈世家,我從未聽過,但如果一個世家是抱著這樣的宗旨傳承下來的,是相當的可悲。
  都是些小孩子,不跟你們說。陰曹向代收懷中的宛湘問,你進不進來?
  我是被你抓進去的,不是自願的。宛湘說。
  那好。陰曹把袋子打了一個結,搭在肩膀上,說,沒什麽事的話,我先走了。
  且慢,池禺說,我與代收身為清河公墓的待聘保安員,你如此走出福壽宮,把我們置於何地?
  你想怎麽樣?
  把袋子裏的靈體放回。你在沒有得到公墓負責人的同意的情況下,擅自偷取公墓內保管的東西,這是不允許的。
  他們還會受苦的。
  會好起來的。
  陰曹把袋子放在身前,拍了拍,說,聽到了嗎?不是我不幫你們,是他們不讓我帶你們走?
  說得那麽好心,別忘了你曾告訴我,你是把他們拿去賣的。池禺說。
  一舉兩得,有什麽不好。
  跟他說這麽多幹什麽?宛湘說,我不容許這樣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公墓內發生。
  於是池禺兩人與宛湘又向陰曹發起一輪攻擊。
  陰曹看形勢大變,把口袋向空中一倒,說,不能幫你們了,自求多福吧。
  九個鬼魂從口袋中飛出來,張牙舞抓撲去池禺代收與宛湘。陰曹則迅速溜出了福壽宮。
  池禺看鬼多勢眾,說,我們也撤出福壽宮吧。
  兩人與宛湘好不容易解除九個鬼魂的怒侵,走出了福壽宮。池禺坐在離荷花池十餘米的路麵上,喘著氣,說,我們是幫忙呀,怎麽人家一點也不領情?
  隻要我們認為是好意的,又何在乎別人的不理解。代收說。
  池禺心內也是矛盾的,究竟誰該理解誰呢?哎!
  


淩揚:2005-10-24 00:17:00

  夜空中出現了一兩顆暗淡的星星。四周寂然,熱鬧的對講機也毫無聲息。黃河大道上升起的一層光霧,很濃,像是吸聚了過多的塵埃。池禺貪婪地看著頭上的星星,直看得星星似乎又要隱沒在漆黑中。
  池禺,你剛才去哪兒了?呼你都不應。代收問。
  去清河村了。池禺有氣無力地說。
  又是清河村。遇到什麽事情了?
  現在很累,明兒告訴你。對了,你與宛湘是怎麽回事?竟然這麽護花不力,讓陰曹抓了宛湘。
  代收尷尬地遲疑了一會,說,我也累,明兒告訴你。
  有屁你就放!池禺一手拍向代收的大腿。
  池禺,你能不能口裏幹淨一點。宛湘嗔怪著說。
  池禺猛然記起一件事,問,代收,你說你能看到宛湘,可我看不到!
  你想看?代收問。
  我很醜的,一個醜陋的女鬼。宛湘說。
  代收都能看了,我為什麽不能看?池禺說。
  代收不同。宛湘說。
  有什麽不同,你們勾搭成奸了?池禺一邊躺直了身子,一邊說。
  去你的!代收用手在池禺的肚子上擰了一下。
  宛湘說,讓你看吧,反正也是個殘花敗柳,一個死女鬼而已。
  代收在池禺的頭頂敲了三下,然後在池禺的眉心也敲了三下,最後從荷花池內捧了一掌水,拍在池禺的眼睛上。池禺張開眼睛時,果然看見身邊多了一個人,趕忙合上,歎了一聲,說,代收,你好呀。
  奇怪,你看的是宛湘,卻對我說好呀,什麽意思?代收問。
  你老實告訴我,你是怎麽讓宛湘教你法子能看到她的。
  宛湘說我人老實。
  老實的人都死光了。
  可我是這世上最後的一個老實人。
  你丫既然老實,那麽告訴我,為什麽宛湘長這麽漂亮,不早點幫我開靈眼?
  你問宛湘吧,人家想讓你看,你就能看,不讓你看,你便看不成。
  果然是了,你們,你們是有路了。池禺搖著頭說,宛湘,不久前,你還說愛上了我。
  宛湘羞得跺著腿,說,不準再說,不然再不讓你看到我。
  女人怎麽總是喜歡反口覆舌的呢?池禺開心地笑著說,放心,從你的眼神,我便知道在過去的幾小時內,你已成功溝了代收這傻小子了。
  正在這時,陳年事拿著幾瓶礦泉水與一盒蛋撻來到跟前,說,你們累了吧,先吃點東西。
  陳隊長,今晚的待聘保安員被你們考核得怎麽樣?池禺問。
  已經有三個人走了,現在還餘下七個人。
  那麽,我們做同事的機會越來越大了。
  哎,真說不定。陳年事輕聲地說,走的這三個人,不是我們嚇走的。
  哦?代收插口進來,問,這三個人身上有沒有傷,神智如何?
  身上都沒有傷,不過呆頭呆腦的,隻知道叫兩個字。
  兩個什麽字?
  鬼。跑。
  他們走了,你們不怕他們回去傳播清河公墓內鬧鬼嗎?

  公墓內當然有鬼,沒鬼是什麽公墓!況且,在這個科技發達的社會,人們隻會認為是他們內心有鬼,而不是公墓內有鬼。
  陳隊長,我想問你知道不知道清河村這名字?池禺問。
  聽父親說過,不過現在已經消失了,位置好像便是現在清河公墓的這個位置。聽蕭主任說,當初給公墓起名字時,是找了一位老教授。老教授接到蕭主任的邀請後,拿出毛筆,飽蘸濃墨,一揮而就寫下了清河兩字。你們看到公墓門口寫著的那兩個草體清河,便是他寫的。
  原來如此。那就是說,那位老教授對清河村是有一定研究的了,否則不會想也不想便決定以清河為名。

  我看也是這樣。兩個月前,他來清河公墓參觀。我看過他,他應該有90歲的樣子了,骨子很硬朗,走路不用人扶,隻是臉上很陰沉,仿佛不是很愉快。他一邊走,一邊與方總低聲交談。
  這位老教授叫什麽名字?
  崔麵寒。
  池禺默默背誦了這名字幾遍,感覺此人會與眼前發生的事情有關。
  陳年事離開後,池禺說,快天亮了,代收,你送宛湘回去吧。
  代收點了點頭,說,好,那你好好休息一會。說完,扶著宛湘走向福壽宮。
  池禺往後移了移身子,他想離荷花池遠一點。對講機此時又響起來了,我這裏是寧靜區,請求其他區的朋友幫忙。
  池禺把對講機捏在手上,說,我是A1,E區出什麽事了?
  E區好像有人在掘墓,如果你沒其他事情的,請來幫我一幫,E2已經因為受驚過度退出考核了,我一個人恐怕對付不了。
  好的。我便來,你站在寧靜區路口等我。池禺回答著,A2,聽到了嗎?你有事便呼我。
  收到。代收馬上回答。
  池禺站了起來,沿著水泥路快步走向寧靜區。這寧靜區前不久還說有火光出現,現在卻說有人在掘墳,看來真不是一個寧靜的區域。池禺想。
  來到寧靜區,遇著了E1。
  你好,我是秦時月。E1伸出手來。
  池禺。幸會。池禺禮貌地握了握對方的手。
  謝你的幫忙。
  什麽回事,可以詳細告訴我嗎?

  是這樣的,我與藍球剛來到寧靜區不久,便看到坡頂有火光出現,但走至跟前,卻看不到。如此反複了幾遍,我們都累了,以為是什麽人的惡作劇。兩小時前,藍球一個人再次走向火光出現的地方,不想卻燃著了衣服,一邊跑一邊喊,鬼,跑。之後,再沒有回來了。我看他是退出考核了。剛才,我伏在一塊碑上打盹時,朦朧中聽到有人用鐵鍬挖泥的聲音,於是悄悄接近,找了一會,卻找不到。為免公墓造成損失,我隻好請求其他區的朋友來幫忙。你仔細聽聽,那聲音仍在繼續。
  池禺靜心傾聽,果然聽到坡頂傳來鐵鍬鏟泥的聲音。我們去看看。池禺說。
  好。秦時月說。
  當他們接近坡頂時,秦時月說,你比我膽大,你上去看看究竟,我在這裏照應,怎麽樣?
  這也好。大家說話也不要用對講機了,大聲喊即可。
  池禺放慢腳步拾級而上,聲音越來越響亮了。在第89排56號位,池禺站定了。
  你是誰?池禺大喝一聲。
  坑下有一個人慢慢把趴著的身子,站直,突然用鐵鍬把一撮泥土挑向池禺。池禺早有防備,閃過了,跳入坑中,一手打下對方的鐵鍬,接著一拳打在對方的麵門上。對方哎呀一聲,倒了下去。
淩揚:2005-10-26 22:55:00

  池禺彎腰把對方揪了起來,問,是不是膽子長毛了,居然挖墳挖到公墓來,你是真癲還是假瘋?
  好漢,放條生路。
  池禺聽對方這一說,差點笑出來,靠,你以為現在是梁山賊寇打家劫舍?好漢好漢,我看你現在就滿頭大汗,有屁都不懂得放。
  我上有八十歲老母,下有剛出生的一雙兒女……
  池禺想,這家夥大概聽張悅楷說古典書籍多了,開口閉口像個跑江湖的。於是打斷了他的話,問,老實告訴我,你為什麽要掘人家的墓,況且,你也真是一個大笨賊,這樣的新墓,有什麽東西值錢的呢?要挖也得挖舊墓。
  大哥,原來你是一個行家。
  小羅嗦,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大哥,不要拉我去坐牢呀,我新買回來的豬崽子還未養大,剛泡下的綠豆還未發芽,前不久相親的妹妹還未嫁……
  池禺見這家夥羅裏羅嗦,一掌抽向他嘴巴,說,你家夥就是欠打,看你還吱喳不吱喳?
  那家夥呆了呆,便正經了,說,家裏窮,所以出此下策。
  別跟我文縐縐的,挖墳便挖墳!為什麽要選在這裏下手?
  以前來過。
  以前?
  清河公墓未建之前。
  接著說。
  這塊地方曾是一塊墓地,現在也是。
  這就是說,你是挖以前的墳,而不是現在的墳。以前的墳在清河公墓建立時,竟沒有全部挖出來?
  以前的墳有些是挖出來了,有些則因為太深,所以沒有挖出來。
  挖的那些墳裏都有些什麽東西?說!
  根本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隻是一副屍骨,連頭顱也沒有。
  無頭屍骨?既然沒有值錢的東西,為什麽你現在還要挖?
  窮得慌,希望能交上好運氣,沒想到會遇上了你。
  誰指使你來挖的?
  沒有,是我。
  你一共挖了多少個墳?
  隻是這一個。
  以前呢?
  以前……沒有,沒有。
  老實說。不然立即打110,讓警察來拉你去坐牢!
  不關我的事的,那時我隻是一個老實巴交的種菜農民,某一天,有一個人給我一天50塊錢,幫他在夜晚挖屍骨,我想這何樂而不為呢?於是便幹上了。
  偷屍骨來做什麽?
  我是聽命行事的人,哪裏知道呢?
  讓你挖屍骨的人,你認識嗎?
  他讓我不要告訴任何人,不然便砍死我全家,所以我不會告訴你的。即使你讓警察來,也隻是拉我一個,不會連累其他人。
  好,現在我把你送進公墓保安室,讓這裏的負責人審查你。
  謝謝。
  池禺大感奇怪,這人居然說謝謝,好像他與公墓的負責人是親戚?於是問,是不是你收了公墓負責人的錢,所以來挖墳的?你知不知道公墓今晚在考核應聘的保安員?
  我沒有收公墓負責人的錢來挖墳。挖了別人的墳,如果墳主家屬追究起來,公墓要賠很多錢的。是我自己來挖的,不知道今天有什麽考核保安員?
  刨人家的祖墳,你不怕損了陰德,遭報應嗎?
  我不是刨新葬上去的墳,而是刨以前葬下去的墳。
  新舊你都一次過刨了,有分別嗎?
  以前的都投胎了吧。
  這樣說來,是墳下有墳?
  是墳下有墳還有墳。
  池禺倒抽一口冷氣,你從何得知?詳細情形是如何的?
  就是挖墳的時候感覺到的,陪的土裏夾雜著地麵的腐殖物。上次那個人要我們挖的是上一層的屍骨。我曾繼續向下挖,可挖了兩米深,也沒看到屍骨,所以放棄了。此後,我一直不忿氣,總想弄個明白,所以今晚便來挖了。
  你不是說窮慌了才來挖嗎?
  主要是心裏不忿氣。
  剛才你說那個人讓你們挖屍骨,看來挖屍骨的不止你一人,其他的人呢?住在什麽地方?
  我不能告訴你的,你拉我到公墓負責人那裏吧。
  公墓負責人是你的親戚?
  不是。如果是,我還用來挖墳?
  公墓負責人是你的老板?
  現在不是。
  過去是?
  過去,過去也不是。
  池禺知道再難從這家夥口中探聽得什麽消息了,便大聲喊,秦時月,來把這個刨墳的家夥押到公墓保安室,讓他喝口熱水養養精神。
  秦時月應了一聲,趕了過來。
  池禺問那刨墳的人,叫什麽名字?
  田頭。
  此時,秦時月已來到坑邊了,池禺反剪著田頭的手,把他托上了坑。秦時月捉緊田頭,然後用膝蓋向他肚子頂了一下。田頭發一聲悶哼,迅速彎下身子,痛苦地抖索。秦時月剝了田頭的衣服,用衣服反綁著他的兩手,押著他向坡下走去。
  待秦時月剛走開,池禺便兩手壓緊坑邊,準備借力一躍跳起,哪料著力的地方,泥土往下掉,便整個人摔在坑裏。這個坑高有1.6米,長有兩米左右,占了幾個墓碑的位置。池禺想,水泥鋪的表麵,怎麽會這麽不紮實呢?再試了試,還是給摔了下來。池禺心慌了,清河村發生的事情湧現在他腦海中。他這時真想把秦時月喊回來,幫他一幫,但這樣會很失麵子的,池禺於是決定再試一次。
  他捏緊水泥表麵,兩腿用力一蹬,但身體並沒有蹬起來,而是把坑給踩陷了,而且奇怪的是踩下去的地方仿佛是空的。池禺身不由己了,腳踝像被一雙手抓著往下拉一般,似乎要拉向幽深的地獄。到哪裏呀?池禺想,是回到清河村嗎?但為什麽不讓我從空門入?
  池禺給摔在一堆細軟的河沙上。仍是月華如水,風輕似練。池禺舒服地躺在沙上,身邊傳來河水慢慢流過的聲音,轉頭果然看見一條美麗的河流,淌著豐收稻穀的喜悅。池禺靜靜的看著,有一種跳進去沐浴的衝動。這是個什麽地方?沒有荷花?不是清河村?正在這樣想著的時候,幾縷荷香送進鼻孔,池禺想,還是清河村好,不想到另一個陌生的環境再慢慢熟悉了。
  池禺抓起一掌沙,放在肚皮上,感受著纖細溫柔的按摩。不知現在何風吹怎麽樣了呢?現在是何今世夫婦預言清河村要毀滅的日子了嗎?還是何今世夫婦初來這裏的時候?池禺想著一大團的問題,開始擔心他能否順利回到清河公墓了。
  在一片靜謐中,池禺的耳朵漸漸從興奮中冷卻下來,聽到了一種不太和諧的聲音。聲音來自於河的對岸,像有一大群人在活動,夾雜著粗魯的謾罵聲。
淩揚:2005-10-28 18:30:00

  月影瀉在河麵上,泛起一鱗鱗黃澄澄的波紋。池禺站起來,看見河的上遊有一條橋,於是走了過去。走至橋前,發現這是一條用竹搭建而成的簡易橋,大概二十米長,一米寬,橋麵離河麵約四十公分,人坐在橋上,兩腿便垂在河裏。河流很清很寬很淺,仿佛最深處也不過膝部。池禺想,淌水過河與走橋過河都不失為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橋的末端是一個竹棚子,麵積不大,應該是為了村民避雨或歇腳用的。
  池禺走在橋上,竹筒與竹筒間發出清脆的響聲,進入竹棚子時,才發現裏麵根本沒有讓人休息的空間。棚內擺著一張大竹桌子,桌子上有兩個香爐,香爐上點燃著香燭,香燭後是一男一女兩尊泥塑像。火光中,兩尊塑像的神態顯得很安祥,仿佛在傾聽著河水與微風敲擊的聲音。在這種靜穆的氣氛中,池禺忍不住向兩尊塑像合掌拜了拜。
  走出竹棚,是一片稻田。新鮮的稻葉氣息,成熟的稻穗香味,還有偶爾一兩聲隨風而飄起的青蛙鳴叫,讓人心曠神怡,不知今世何世。池禺托起一串沉甸甸的稻穗,像捧起一掌金珠子。稻田延伸的地方是一個山崗,雜音便是從那裏傳出。池禺沿著田基,兩腿蕩開秸稈,慢慢地向山崗走去。
  接近山崗,池禺已聽到了一串串的日語在吼叫。趕忙伏下了身子,避免發出任何聲音,過了一會,池禺手腳並用地爬向山崗。究竟又發生什麽事了呢?池禺壓製不住好奇心。當看到了人影在不遠處晃動時,池禺才停止了前進,隱藏在一叢灌木中。
  那是一群女村民,有幾十人之眾,正被十幾個日本兵強迫著挖洞,一筐一筐的泥土便傾倒在池禺左邊約十米的地方。日本兵讓她們挖洞來幹什麽呢?難道是在造防空洞?池禺想著的時候,鼻子嗅到了一股異常濃烈的汽油味。池禺一下子明白過來了,日本兵是讓女村民把洞挖好後,便把她們趕進洞裏,然後在洞口倒上汽油,燃著,活活燒死或用濃煙讓她們窒息致死。
  遠處河水擦過堤岸的聲音,像揉碎了的茉莉花一般傳過來。夜空中萬裏無雲,一輪明月顯得格外孤寂。月光仿佛流水一般,隨風而瀉。所有的女村民已被勒令放下手中的工具,統統趕盡山洞裏。日本兵在洞外傾倒了幾罐汽油,在汽油上放了幾捆木柴,把山洞塞死。一切都如池禺所想像的一樣。
  一粒火苗像魔鬼的眼睛般劃過神經質的空氣,跌落在汽油上。大火迅速上竄,木柴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濃煙在山洞口積聚不散,山洞內的人隻有死路一條。池禺看得驚心動魄,感覺全身麻痹了。有五個人從山洞內跑出來,全身著火,空氣中彌漫著煮肉的味道。四個人被當場射殺,一個人則在日本兵麵前掙紮著,直至痛苦中死亡。大約一小時後,火熄滅了,煙散盡了,隻有清冷的月亮向大地滴下一串串的蠟。
  池禺慢慢向山崗下後退了,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麽每次到清河村看見的都是血腥的殘殺,難道清河村便隻剩下恐怖的場麵讓人記憶了?走了十餘米,腳下一滑,人便趴在地上,接著便向山崗下滾去。幾顆子彈在池禺後退的方向飛過,池禺急忙站起,急奔下崗。後麵是嘈吵的呦喝聲,雜亂的腳步聲,池禺猜想自己這一次凶多吉少了,很可能回不到文明世界。
  下了山崗,池禺在田基中狂奔,鋒利的稻葉把他的手臂割出了一條條血痕。走出了稻田,過了竹橋,池禺仍是沒命地跑。進入了一條村子內,一排排的土磚屋整齊地分布著,很有美感,也很有氣勢。池禺鑽進了一條巷子內,看見一座房子的門虛掩著,於是推門而入。屋內靜悄悄。池禺想,大概屋主已經死了。月光從天井中落入,一眼水井內盛著天上的一輪月亮。池禺看見廳內擺著一張酸枝木桌子,桌上擺的東西與橋頭竹棚內擺的東西一樣。兩尊泥塑像依然是那樣的安祥。清河村的人為什麽這麽崇拜他們?他們保佑清河村民什麽了呢?池禺走近桌子,仔細觀看塑像。塑像穿的是古代的服飾,梳的是古代的發型,不是中國人傳統祭拜的神,如關公、媽祖、女媧。
  池禺伸手想把塑像拿起來掂掂重量,一聲咳嗽在屋內響起,嚇了他一大跳。掀起垂在一個房間門前的布簾,池禺鑽了進去。房間內有一扇窗子,月光照在一張床上,床上躺著一個病懨懨的女人。
  你是誰?那女人問。
  池禺。
  你來這裏幹嘛?快點離開。
  我不知道怎麽離開了。請問該走哪個方向?池禺此時已看清這女人的麵容了,她正是那個在荷田裏被日本兵射了一槍的的女人。那麽,她的丈夫是何風吹了?池禺想。
  沿著清河的上遊走,看見一座祠堂,祠堂左邊有一條小路,從這條小路便可離開清河村。千萬不進入祠堂內,那是本村的禁地,外人不得擅入,擅入者,後果不堪設想。
  你的丈夫是何風吹嗎?池禺想證實一下。
  是的。他現在怎麽樣了?女人掙紮著想坐起來,可惜掙紮不起,痛苦地輕咳著。
  他現在很好。日本兵沒有能殺死他。池禺不忍心讓這個女人再受傷害。
  但他很快要死了,我也得死。
  池禺想,今天是清河村毀滅的日子嗎?門外傳來日本兵的嘰呱聲,池禺把床上的女人移到床下,找了一塊白布蓋在她的臉上。池禺說,日本兵最怕進死人屋子,你忍一忍,如果他們進來看見你時,你就屏住呼吸,裝死,蒙過他們。
  女人拉著池禺的手,說,假若你看到何風吹,就對他說,一定要回來把我埋葬,我不想與他分開。
  池禺答應了一聲,走出了門外。出了巷子,便讓日本兵發現了。池禺隻好急急跑向清河,然後沿著清河上遊走。走了二十分鍾,果然看見了一座祠堂,匾上寫著何公祠三字。祠堂門前放著兩個石獅子,地麵用大青石鋪砌的。池禺聽著日本兵軍靴敲地的聲音越來越近了,考慮到繼續在路上跑一定會被日本兵抓著或殺死,不如找一個地方暫時避一避,於是他迅速地去推祠堂的門。但門給鎖上了,推不開。祠堂的圍牆不太高,池禺找了幾塊石頭墊腳,爬上圍牆,跳入了祠堂的院子內。
  圍牆雖然隻有兩米高,但池禺下地時居然站不穩,兩腿一軟,跪下了。站了起來,池禺覺得周圍的氣氛很陰森,仿佛隨時都有身陷死境的危險。不知從哪裏冒起的兩層霧在祠堂內輕悠悠地繚繞著,一層在腳腕附近,一層在頭頂附近,給人腳底透涼頭頂發麻的感覺。池禺全身起滿了雞皮疙瘩,硬著頭皮走出了院子,走向內祠。祠堂的大廳內,擺了一張更大的桌子,桌子上擺了兩尊更大的泥塑像。池禺想,他們便是何今世與金何氏夫婦了。
淩揚:2005-10-30 00:42:00

  往油盞裏注滿了油,剔亮了燈芯,池禺看見泥塑像後麵的牆壁上有一幅大壁畫。壁畫是兩尊放大了的泥塑像,神態更逼真,色彩更鮮豔。在男性人物的旁邊寫著:先祖何公今世之肖像;在女性人物的旁邊寫著:先祖何金氏何氏之肖像。
  祠堂的大廳很大,可以容納二三百人。池禺想,清河村人召開會議時,多半是在這裏舉行了,一可以以何氏夫婦的名義下決定;二可以讓村民對決定有嚴肅和畏懼之心。大廳左右各有一道沒有安置門板的門。池禺托著一盞油燈從左門進入了一條回廊。回廊中間是一個院子,裏麵種了些花草,安放了幾張石桌、石凳。池禺繞過回廊進入了一條過道,過道兩邊有很多房間,有的設了門板上了鎖,有的則沒有上鎖。池禺試著推開一個房間的門,裏麵空空落落的,不過房間裏原來還有門可進入另一個房間的。這樣一間一間的走下去,兜兜轉轉,池禺開始頭暈了,這不是一座迷宮嗎?好不容易,池禺才回到回廊,舒一口氣,說,比孔明的八卦陣還厲害!
  把油燈放回神桌上,正想休息一會,然後看看從右門進入的情況是否也如從左門進入的情況一樣,祠堂外響起了槍聲。池禺連忙走出廳,站在院子中間。日本兵正用機槍掃射著祠堂的大門,但因為大門很厚,用的也是很堅實的木材,子彈隻是發出錚錚的聲音後,便掉落在地上。有一個日本兵爬上了牆頭,看見池禺站在院子中央,便大聲嚷叫著招呼其他人。池禺情知不妙,急忙後撤,躲在一條柱子後。如果他們追來,便引他們從大廳左門進入,看他們能不能走出迷宮。他在心裏盤算著。那個爬上牆頭的日本兵向池禺躲藏的的方向打了一槍,子彈從長而又圓的大青石柱子上折射在池禺腳邊,冒著滾燙的煙。池禺暗叫一聲,好險!
  趁那個日本兵從牆頭往下跳時,池禺急速後退到大廳的門側。從門側可看到日本兵的一舉一動。那個首先跳進祠堂大院的日本兵,長嚎一聲,倒在地上,掙紮著,竟然爬不起來。池禺想,這鬼子是怎麽回事呢?難道是給摔斷腿了?還是腳板給紮進了玻璃?一層厚厚的霧在日本兵仰著的臉孔上纏繞不散,像一碗濃濃的豆湯慢慢向下倒倒。那日本兵溺水一樣,痛苦地扭曲著身體。這時,其他的日本兵也跳進了院子內,看見此情形,不禁一個個麵麵相覷。有一個日本兵去拉那個躺著的日本兵,不想反被拉得倒在地上。兩個人互相糾纏著,張開了口,想喊,但好像一張口便被水灌了。過了五分鍾,兩個日本兵便沒有了動靜。
  池禺數了數,總共有8個日本兵跳進了祠堂內,但現在已經剩下6個了。6個日本兵看見同伴莫名其妙地死去,慌張地嘀咕著,有退出祠堂的跡象。池禺也是看得心慌意亂,聯想起何風吹曾對他說過,清河村的長老會喚起何氏夫婦的亡靈對違規的村民執行斬刑,頓時覺得身後寒風陣陣。
  有兩個日本兵走在院子中央,向大廳張望,池禺雖然身在暗處,卻以為對方看見了自己,急急往後退。後退時踢翻了一條板凳,差點跌倒在地。日本兵聽得聲音,吵嚷著向池禺追來。池禺鑽進了左門,經過回廊,推開了一個房間的門。他不敢再深入,生怕迷失了方向,連自己也給困住了。過了不久,日本兵的腳步聲在房間外響起,池禺屏住呼吸,準備對方一進門,便推開位於身後兩米的一道房門。日本兵並沒有推門進來,而是用槍打斷了隔壁房門上的銅鎖,進了房間。池禺仔細聽著日本兵的動靜,很快聽到他們又用槍打開了房間內另一個房間的門鎖。
  池禺以為6個日本兵會因此陷於迷陣內,於是打算離開房間,出大廳,爬牆頭,跳出祠堂,但他估算錯了,日本兵從另一個房間進入了他這個房間。池禺急忙推開身後的房門,進入了一個隻能容納一張床的房間,在這房間裏,池禺又推開了另一道房門。如此,池禺也不知推開了多少扇門,進入了多少個房間,累得身上汗流浹背。直至池禺進入了一個大大的房間,房間內竟有十二扇門,他不得不停了下來。太多選擇,反而讓池禺懷疑每扇門背後是否都有著一個陰謀。
  日本兵在房門外停下了。池禺從門縫往外張望,6個日本兵好像沒有發現房間內還有房門一樣,用手到處摸索著牆壁。有一個日本兵拿出手電筒,把房間裏每一個角落都照過了,有幾次,亮光打在池禺的臉上,讓池禺眼睛一陣發澀發痛,但池禺身前的這扇門仿佛在日本兵看來是隱藏了的一樣。
  6個日本兵摸索了幾次後,站在進入該房間的房門前,狠命地用手拉用腳踢。池禺想,這門分明是能打開的,怎麽現在房門像是給堵死了?十幾發子彈向那扇房門射去,全無作用。手電筒的光柱隨著日本兵狂亂的手臂亂紛紛地飛舞著。飛舞的光柱中,池禺分明看見一男一女的部分輪廓,這正是壁畫上的人物:何氏夫婦!
  日本兵好像也發現這個現象了。幾支手電筒齊刷刷射向天花板,天花板上是一幅何氏夫婦的壁畫。但這一幅顯然不是壁畫,因為它會動的。手電筒內的小燈泡一個個相繼爆裂,玻璃碎屑向著日本兵眼睛飛去。天花板上的人物突然消失了,但6個日本兵一個個卻痛苦地呻吟著,互相扭打著,互相撕咬著,仿佛中了魔一般。
  當一切沉寂下來時,池禺拉開房門,想從原路走回大廳。經過一個日本兵時,一隻手抓著了池禺,池禺大驚失色,飛起一腳踢在對方身上。對方身子硬硬的,早死了,估計是死不眼閉,經池禺踢了踢,喉嚨中便跳出一個字。池禺聽不明白日語,但猜想肯定說的是鬼之類的音符。池禺去拉走出房間的房門,居然是拉不開的,拉了幾次,撞了幾次,房門如千斤閘一般,池禺隻好放棄。看著6個日本兵的屍體,池禺感覺死亡的氣息也向他襲來。
  再次進入那個有十二道房門的房間,池禺在琢磨著房間內有沒有機關或暗語引導人打開正確的一道門。黑暗中,池禺看見有兩線螢光在手腕上亮著。細看,原來是李愁予在他出發往清河公墓時為他戴上的腕表。這塊表一直不走不亮,為何現在卻亮了?池禺看著表,計時針依然沒有走,還是停留在原來的位置。十二道房門中,有一道是進來的門,但這一道門雖然可以打開,但其實已經被堵死了,另外的十一道門,哪一道才是通往平安的出口?池禺看著時分秒針都指向12點的腕表,沉吟著說,這是什麽意思呢?腕表突然發亮,肯定不會無緣無故,那麽,暗示的是什麽呢?池禺越想越覺得希望的接近。
  重新站在每扇門前,池禺覺得每一扇門背後既是一種危險,同時也是一種希望,誘惑著人不顧一切地把門推開。十二扇門,就像十二個小時,那麽,這個房間便是一塊表了,池禺想。計時針指向哪裏是否便意味著哪一扇門便是生路?池禺站在房間的中間,伸出手腕,看著腕表上的計時針。可是我該站在哪個方位才是正確的?向東、向西還是向南、向北?池禺在準備孤注一擲時,猶豫了。
淩揚:2005-10-31 01:43:00

  不知是身體開始旋轉,還是房間開始旋轉了,反正池禺覺得頭很暈。決定,一定要下決定!池禺明白繼續胡思亂想,自己會瘋掉的。從哪裏進來,便站在哪個方向!池禺決定了後,擺正了位置,伸出手腕,腕表的計時針指向了左方的一道門。池禺不作他想了,幾步趕上前,推開了門。門後並不是另一個房間,而是一團空氣,池禺失足掉了下去。
  仿佛隻是一瞬間,池禺便落地了。站起來,池禺發現自己竟處於那個墓坑裏。艱難地爬上了墓坑,躺著,看著天空中那微弱地發著光的星星,池禺想,這工作是拿生命換來的,如果考核成功,一定要向蕭主任要求加月薪。再看看腕表,仍然亮著,時分秒針也分開了,腕表正在走動。池禺看見那三條熒光線,把腕表的周圍都照亮了。休息了一會,池禺走下了寧靜區。
  晨風很涼,像是等待著陽光的到來。快天亮了,一晚上的勞累得結束了。池禺覺得眼皮很重,想睡。小予怎麽會有這塊表的呢?她為什麽又會預知到我會用得著這塊表呢?池禺想像著回家時,看見李愁予的快樂。嗯,是該回家了。
  正走著,對講機傳來呼叫,C區請求增援,我的拍檔受傷了。
  池禺聽了,立即加快腳步向寧和區跑去。天空已經開始透白了,在寧和區的入口遇到了代收。池禺問,福壽宮沒有再發生其他的事?
  我把宛湘送回去的路上,沒遇到特別的事情。代收回答。
  小子,宛湘怎麽樣?
  怎麽樣?
  別跟我扮無知。
  代收擂了池禺一拳,說,有人受傷了,快去看看吧。
  我先要看看你。池禺說著便回頭向代收的位置抓去。
  代收笑著,避開了,說,別玩了,讓蕭主任看到,我們都會被考核不通過的。
  靠,你這家夥以後就6點半上班吧。
  為啥要6點半?
  池禺揚了揚腕表,笑而不答。
  代收想了想,明白過來,說,暈,你丫太損了。
  走了幾十步石級,看到有一個人向他們打招呼,兩兄弟於是快步上前問發生什麽事了?
  那人說,我是白山水,三十分鍾前,我與同伴王家鄉在路口處坐著聊天,突然聽到有一個聲音在叫他,於是王家鄉便來到這裏,想不到卻是一去不複返。
  當時,你沒有陪他一起嗎?代收問。
  沒有。他不讓我陪著,他說是叫他不是叫我。
  然後呢?代收問。
  過了25分鍾左右,我還沒見王家鄉回來,便爬上來看看他。想不到卻看到他已經死在一塊墓碑下。我剛才說他隻是受傷,是怕你們不來。
  他在哪裏?池禺問。
  白山水用左手往碑林一指,說,便在30號墓碑下。
  王家鄉是怎麽死的?身上有傷嗎?代收問。
  你們去看看吧,天還黑,看不真切,隻是摸著他身體時,全身都涼了,沒有了氣息。我一直在附近,並沒有聽到他發出任何聲音。
  池禺三人圍在王家鄉旁邊,臉上不約而同都露出很吃驚的神情,因為王家鄉的死相很恐怖,麵容嚴重扭曲,眼珠子像死去幾天的魚兒突出的眼睛,兩塊嘴唇好像要各走一邊一樣。代收蹲下身,用手揭了揭王家鄉的衣服,說,沒有被攻擊的痕跡,像是給活活嚇死的。
  這時,其他區的待聘保安員也來了,過了一會,蕭主任也到了。蕭主任看了看屍體,問明了情況,說,公墓自會處理了,你們做得很好,也累了,先回家休一下,等待通知吧。
  白山水問,蕭主任,王家鄉是不是給鬼嚇破膽子而死的。
  你看到鬼了嗎?蕭主任立即問。
  我看到一些奇怪的現象,譬如我經常看到有人影在公墓內飄移。我懷疑它們是鬼。白山水說。
  是呀,都是鬼,公墓內有十萬個鬼,而且還會不斷增加的。蕭主任麵無表情地說。
  經白山水一說,其他的人也說了昨晚遇到的怪事。蕭主任也隻是陰著臉,然後說,在公墓內看著那麽多墓碑,難免會有鬼影幢幢的感覺,你們都不要再說了,讀那麽多書幹嘛,都是白讀的?這世上本沒有鬼,疑心多了便有了鬼。記著了嗎?把錢塞進你們的口袋裏了。
  正在這時,一串警鈴向公墓飛奔而來。在眾人向黃河大道眺望時,兩輛警車已經來到了寧和區。蕭主任氣憤地問,是誰報的警?
  是我,白山水說,我看見王家鄉沒了呼吸,於是便報了110……
  還未等白山水說完,蕭主任一巴掌抽在他的臉上,說,王家鄉死了,你怎麽不跟著他一塊死?你報什麽警?未經我同意,竟敢擅作主張?
  白山水哪裏受得了這樣的氣,捋起衣袖,作勢要與蕭主任對打,說,姓蕭的,你什麽貨色,居然敢打老子?別以為我來應聘,我便什麽也要聽從你的?哪裏不能找到一份工作,你丫居然狗仗人勢欺善怕惡?我報警怎麽了?報警有罪嗎?報警會把你姓蕭的拖進囚房嗎?
  蕭主任大概平時威風慣了,此時氣得滿臉漲紫,但畢竟見的事多,情緒很快調整好了,緩和了口氣,說,白山水,這裏沒你的事了,你先回家吧。
  走便走!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這裏那麽多鬼飛來飛去,跪我也不願在這裏打工!白山水說完便順級而下。
  蕭主任說,白山水,你繞那邊的路離開吧。
  我行得正站得正,幹嘛要繞來繞去兜路離開?白山水說著的時候,幾個警察已經快來到跟前了。
  池禺早認出了花亮,趨上前,說,你也來了。
  暈,你小子在這地方說這話,嚇人呀?花亮說。
  蕭主任與上來的五個警察握手後,說,公墓裏有人出了意外,麻煩你們照料一下。然後指著王家鄉的屍體,說,就是他,好像是中風死的,公墓會對死者作出合理的賠償。
  花亮看了看死屍,說,像是中風,但得檢查過後才能確實是否如此。
  蕭主任把花亮拉在一邊,小聲說,能不能當什麽事也沒發生,你們把車開回派出所,或繼續巡邏,這裏的事由公墓和死者者家屬私下解決。
  花亮連忙擺著手,說,不行,這樣不合規矩?我們既然來了,這事便由派出所負責了。
  
淩揚:2005-11-6 11:40:00

  蕭主任說,派出所的王所,我常與他吃飯的……
  你常與胡錦濤吃飯,我也得按規矩辦事!花亮最恨這種企圖以關係來處理案件的人。
  蕭主任討了一個沒趣,拿出手機,拔了號碼,等待了一會,說,王所,你好,我是蕭聲夜,剛才我們公墓裏發生了一起突發事件,有一個人受了傷,隻是個人身體方麵的原因。是,就是一個意外。你們的手足正在處理這件事,麻煩你告訴一下他們,公墓會處理這事,行不?是,公墓會盡最大的力量來賠償給受害者的,這個你可以放一百個心。
  蕭聲夜說完後,對花亮說,你們現在可以走了。這隻是一起意外事故,不涉及任何刑事方麵的問題。
  對不起,我還沒有接到指示要離開,況且這是一起意外事故,還是一起刑事案件,不是你說了算的,我們要調查。
  蕭聲夜有點動氣了,說,好,那你再等一會。
  花亮手中的對講機響了,花亮,是怎麽一回事?
  邱隊,有一個人死了,像是中風。
  你們繼續調查吧,如有必要把相關人等請回派出所做筆錄。
  好的。邱隊。
  花亮轉頭看了看蕭聲夜,沒有說話。然後對著對講機,說,北區所值班室,清河公墓寧和區發生一起死傷事件,請拔120來處理一下。
  重複。
  清河公墓寧和區發生一起死傷事件,請拔120來處理一下。
  好的。
  天漸漸亮了,池禺已能看到在場人員的麵部輪廓。他聽著蕭聲夜與花亮的對話,感覺此事已不可能私下解決了。池禺清楚花亮的為人,他不會屈服於任何權力之下的。
  花亮問蕭聲夜,請問昨晚這裏正在進行什麽活動,三個小時前,派出所裏接到一個電話說,有一個男人在公墓裏進行應聘考核時,給弄得瘋了,正在竹露市人民醫院接受治療。
  我們隻是進行一般性的應聘考核。蕭聲夜冷冷地說。
  但是有人瘋了,有人死了,你能說這是一般性的應聘考核?
  個別事件。
  就算是個別事件,也得切實處理。

  蕭聲夜哼了一聲,此時,他的手機響了,方總,是,是,我會處理的,你放心好了。
  蕭聲夜剛把手機放回口袋裏,一個女人飛快地沿著梯級跑了上來。這個姑娘大概25歲的年紀,麵容頗為俊雅。蕭聲夜連忙上前攔著,問,你是什麽人?
  姑娘說,我是接到有人報料,說這裏發生了一起離奇的案件,所以來訪問的。
  蕭聲夜轉身,怒喝著問,是誰報的料?
  是我,白山水說,辛苦了一晚,還不讓我拿一二百塊錢的額外獎金嗎?
  蕭聲夜衝上前,又準備給白山水一記耳光,但白山水早有預備,兩手捏成拳頭,兩眼狠狠地盯著對方。蕭聲夜說,你沒有通過考核,現在可以離開了。
  你還沒有給我結算昨晚我為清河公墓工作一個晚上的工資。
  那隻是考核,不是工作。
  不是工作,為什麽要一整個晚上守在公墓內?
  你想要多少?
  公墓內鬼怪亂飛,差點嚇破膽了,因此,工資可以不用給,畢竟是為了死者盡責,但精神損害費得給我1000元。
  我讓我老婆給你睡一晚,怎麽樣?蕭聲夜給氣得口不擇言。
  你老婆長的什麽樣子?皮膚不滑的,我不要。
  白山水,告訴你,我是不會答應你的無理要求。
  那好,我到勞動局告你,到法庭起訴清河公墓。
  蕭聲夜給弄得沒轍,說,好,我答應你。你先走吧。
  我也不走。
  還要給你好吃好喝的?
  我可沒那麽貪心,待會兒我要拜祭一下安放在公墓內的朋友的墳墓。
  蕭聲夜擺了擺手,說,隨你的便,不過也得小心,天氣熱了,不要想著朋友那邊涼快也鑽進去乘涼。
  那位記者來到白山水身邊,問,原來是你報的料?你好,我叫白糖兒。都是姓白的。剛才我走了一圈,想問問你,到底發生了什麽離奇的事?
  白山水說,總之是鬼鬼怪怪毛毛祟祟的事,結果是有人瘋了,有人死了,你們記者大人自個兒發揮想像力吧。
  那麽你遇到了什麽離奇的事情?
  我聽到有一大群女鬼的哭聲,然後不久前有一個聲音叫死者,死者到了這裏找叫他的聲音,原來發覺是他的喪音,給活活嚇死了。
  你確定公墓內有一大群女鬼在哭?
  夜靜更深的,不是女鬼哭,難道是野貓子在叫春?
  這時,陳年事得了蕭主任的指示,要來趕白糖兒走。白糖兒便與陳年事發生了衝突。池禺走了過來,說,別吵了,大家都是為了工作罷了。這樣吧,白糖兒記者,我們往上再挪一挪,我跟你說說發生在我身上的離奇事情,怎麽樣?昨晚,我也是這裏應聘考核者之一。
  白糖兒答應了一聲,向池禺遞了一張名片。池禺接過,說,我叫池禺。
  太陽已鑽出來了,紅紅的,像個塞口球。池禺與白糖兒稍稍離開了案發現場。白糖兒說,清河公墓從今天起,一定會比以前熱鬧了。
  以前也是很熱鬧的嗎?池禺問。
  是的。不過以前的熱鬧在公墓大門外。那一段的黃河大道是有名的奪命門,你不清楚?
  我聽過,但當然沒有你們記者那麽消息靈便神通廣大。
  說笑了,眼下這件事,你卻是比我知道得更多。
  池禺問,你知道清河村這條村子嗎?
  白糖兒搖了搖頭,說,沒什麽印象,與清河公墓有關的嗎?
  絕對有。我看現在這一切和將要發生在清河公墓內的一切都與此有關。
  可以說詳細一些嗎?
  清河村在抗戰勝利前,不知是因為在日本兵的屠戮下消失,還是在一個古老的預言下毀滅,總之,它現在便不複存在於竹露市的地圖內了。而它往日存在的地方,便是今日清河公墓坐落的地方。
  你是說我們腳下的這個地方,是以前清河村的地方?那麽,清河村既然已經消失,它對現在又有什麽影響呢?
  清河村作為一個地理名稱確實是已經不存在了,但清河村作為一個集體的符號並沒有消失。
  集體的符號?
  就是一群靈魂的標識。
  白糖兒身子抖了抖,自言自語地說,鬼魂並沒隨清河村消失而消失。他們因為自己的地方被占了,於是出來報複?
  差不多是這樣了,當然這也隻是結合我的一些經曆和個人猜想的話。
  這篇稿子,讓我如何寫呀?
  你最好老老實實與表麵發生的事情,作為新聞稿件,然後利用你那大膽的想像力與細致的文筆寫一篇靈異小說。這個題材,隻要出現一個起爆點,便讓人很興奮,有創作的欲望了。白大記者,是這樣的嗎?池禺麵露微笑地說。
  白糖兒也笑了笑,說,可是我怕鬼。
  沒問題,當你決定寫這篇小說時,我陪在你身邊就是了。
  救護車已停在寧和區下了。幾個救護人員來到現場,觀察了一下死者,然後把死者裹好,放在擔架床上,抬往救護車上。其中一個救護人員向蕭聲夜問了一下死者的一些簡單資料,然後也乘車離開了。
  花亮拿起對講機,問,北區所值班室,清河公墓內的死者已被救護車送走,請問下一步我們該如何處理?
  如果暫時沒有事主追究,也了解了大概的情況後,撤吧。
  好的。
  池禺向花亮睃了睃,花亮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與幾個輔警離開了,然後白糖兒也離開了。偌大的清河公墓,於是便隻剩下了蕭主任與幾位待聘的考核者。蕭聲夜對著眾人說,都散了吧。
  


淩揚:2005-12-17 00:54:00

  五月的晨風輕輕地拂動著公墓內的柏樹,柏樹蔭蔽下的墓碑靜靜地佇立著,冷眼看著這無奈的塵世。池禺與代收默默地走出了寧和區。池禺本來還想與代收說說昨晚的事情,但因為一宗意想不到的死人事件,弄得全沒了心情。
  代收,你是坐公車來這兒的?池禺問。
  是的。
  我有摩托車,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還想到別的地方走走。
  那好,我先走了。
  池禺說完,別過代收,到停車棚內取出摩托車。一出公墓門口,池禺便看見李愁予在焦急地等著。
  怎麽了?你?李愁予趨上前問。
  沒事。看來考核已經通過,以後可以在此上班,拿1200元的月薪了。
  我不是問這些?
  哦,是說你給我的手表?池禺故意岔開話題,說,你給我的手表很有用,像指南針一樣,讓我辨別了方向。
  池禺說完,把手表脫下來,遞回給李愁予,真奇怪,這表不用修理不用調教,自動運轉,剛才我看了看管理大樓的時鍾,時間竟然完全相同!
  李愁予接過手表看了看,低頭不語,過了一會,把手表放進自己的口袋裏,說,你大難不死,我很高興。
  高興?高興你為什麽不笑?
  李愁予笑了笑,說,知道你很想看到謎底的。
  是呀,我真想看到你的秘密。
  秘密揭露的時候,兩個人間便沒有了模糊地帶,正如兩個軍事大國失去了緩衝區,戰爭會很容易爆發的,然後隻能是兩敗俱傷。你能不能不要那麽好奇那麽執著於結果?
  可以,但現在先讓我看看你藏在手鐲下的是什麽寶貝吧。池禺邊說邊伸手去退李愁予手腕上的手鐲。李愁予也沒有躲,隻是若有所思地看著池禺的一舉一動。
  手鐲退下來了,一圈黑黑的發絲纏繞在李愁予的手腕上,像黑夜的顏色落在皎潔的月亮上,份外的分明。
  黑發下麵是什麽東西呢?池禺笑著說。
  黑發下麵是傷痕。
  傷痕下麵呢?
  傷痕下麵是一生的痛。
  不會消退的嗎?
  不會了。
  我也不能讓它消退?
  李愁予沒有作聲,跨上了摩托車,兩手扶在池禺的肩膀上。池禺沒有聽到李愁予肯定的答複,心裏多少有點失望。
  現在去哪裏?池禺問。
  還能到哪裏,你一夜未睡,趕快回家吧。
  回家與你一起睡?池禺嬉皮笑臉地說。
  李愁予說,一起睡不等於睡在一起。
  天色突然陰沉下來,翻起了風,卷起沙石紙屑到處飛揚。池禺剛發動了摩托車,風沙裏赫然便看到了昨晚那個古怪的老太婆站在車前。池禺不禁打了一個冷戰。
  老婆婆,請借一借路,可否讓我們過去。池禺忐忑不安地說。
  我借路給你,誰借路給我們?都是你們,霸占了我們的地方,偷取了我們的男人。你們一個個不得好死!老婆婆幹瘦的臉龐露出一個闊大的沒有了牙齒的口。
  池禺看著這一張嘴在風沙中一張一合,比昨晚看到的樹上人頭還害怕。冤有頭債有主,老婆婆,這不關我的事,你能不能讓讓路?池禺再次懇求。
  老婆婆沒有讓路,反而蹲下來,抱著車輪哭過不停。池禺沒轍了,回頭對李愁予說,那怎麽辦?
  我來試試。李愁予說完,下了車,走到老婆婆的身邊,彎下臉,用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背部。
  老婆婆舉著一雙哭得模糊不清的眼睛看了看李愁予,目光一接觸,身子晃了晃,說,你,你,你來這裏幹什麽?回到你應該回去的地方吧。
  李愁予呆了呆,說,每一個人都有自己應該回去的地方。
  但我們的地方讓人給霸占了,我們回不去了。死去的人回不來,未死的人回不去。
  你放心吧,位置是編排好了的,都能回去。你眼前的這個人,叫池禺,他日後會為你及你們完成心願的。
  池禺想,怎麽說著說著會說到我的?我是什麽人?未死的人,我或許還有可能讓他們回到原來的地方,死去的人我如何讓他們回到原來的地方?開什麽玩笑。
  池禺。你是池禺?老婆婆站了起來,滿臉皺紋頓時展開,很快又縮在一起了,對著李愁予問,你又叫什麽名字?
  我叫李愁予。
  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你。
  老婆婆一邊嘟噥著這三個字,一邊迎著風沙走開了。池禺趁此機會,招手讓李愁予上車,然後駛上了昏暗的黃河大道。走了大概一半路程,雨便掉下來了。兩人也不想停下來避雨,於是在雷聲與暴雨中回到家。
  天很黑,像光明偷偷來了人間一會兒,便給黑暗獄卒抓回牢房去了。
  池禺走出浴室的時候,李愁予已經捧著一大碗通心粉出來。池禺笑著說,這通心粉那麽快便煮好了,用的什麽秘訣?
  空了心的東西往往是一煮便熟的。
  可是平時我要煮二十多分鍾才能熟。我看,煮通心粉的秘訣是心意相通。
  扯淡。吃吧。
  池禺勞碌了一晚,此刻就算看到一隻蒼蠅也想吃下肚裏,偏偏這通心粉又不像麵條一樣易進口,得慢慢咀嚼,然後才能下咽。池禺說,對肚餓的人,應該讓他吃粥,不用咀嚼,直接把食物倒進胃裏,便解決了饑餓的問題了。
  最好是剖開了你的肚子,切開你的胃,往裏倒一袋米,這便一個月內也飽飽的,直接解決了你一個月的溫飽,還節省了不少吃飯的時間,以便用來睡覺呀學習呀,多好。
  池禺說,這提議富有創造性,建議提案衛生部,不僅用在人的身上,還用在動物的身上,譬如當一隻小狗出生的時候,對它實施一年胃部食物儲存手術,以後狗主人便不用天天拖狗出街時擔心它不顧廉恥地隨處大便了。
  暈,這是虐待呀。李愁予大笑了起來,但很快便用手掌掩著口。
  想笑你便笑吧。池禺說。
  我知道你想怎麽樣。
  我想怎麽樣?
  李愁予看著手腕上的一重黑黑的發絲,說,你想知道黑發下麵的皮膚是否隱藏著傷疤。
  是的,我想看看那門把你的手腕夾成什麽樣子。池禺一臉關切地說。
  你認識這些發絲嗎?
  誰的?
  你忘了。
  我,讓我想想。
  不會想到的了。
  想起來了,你還保留著?
  這一束發絲是你趁我熟睡時剪下來,當分手那天,你卻又塞回給我的。
  對不起,小予。
  李愁予嘴角微微拉了一下,淒然一笑,說,不要說對不起,所有的一切都是有因果的。
  池禺說,我不想解開發絲了,也不想知道黑發下的真實。
  李愁予反倒把手腕遞在池禺的麵前,說,你解開吧,答案很快要出現了。
  如果你不想讓我看,我不看。
  我想讓你看,隻是當解開了發絲後,以後也不要哄我笑了。
  為什麽?
  因為我想與你在一起呀。
  池禺看李愁予的手腕一直沒有移開,以為李愁予真的是讓他解開發絲,於是便用手解起來,但是發絲纏纏繞繞的,很難解。李愁予遞給池禺一把剪刀,池禺沒有接,還在專心地解結。
  古人說,頭發是煩惱絲。李愁予低著頭看池禺的手指在翻動。
  所以我要解開。池禺回答。
  為什麽不剪開?
  剪開隻能讓煩惱增多,不如解開,理順,讓它寂寞著。池禺解著解著,眼前的發絲越來越多,接著眼睛越來越模糊,頭重得很,很困。試著合一合眼,結果再不願意睜起來了,挨著沙發便睡著了。
  


淩揚:2005-12-20 22:57:00

  雨漸漸收了,天慢慢的放晴,陽光穿過輕微的雨絲溫柔地安撫著濕漉漉的大地。池禺睡了一覺,美滋滋的,還想睡,但接著的睡眠中,清河村的影像不斷在他的夢中出現,弄得他煩亂不堪。
  當李愁予撫摸他的額頭,試探他是不是發燒時,他醒了過來。他拉直了身子,這才發覺自己竟以李愁予的大腿作枕頭了,桌子上的碗碟還沒有收拾。
  怎麽了,你的大腿麻不麻?池禺說時,用手揉搓李愁予的大腿。
  沒事,很好的。好啦,讓我把碗碟收拾起,再為你弄一頓吃的。李愁予便要起身進廚房。
  池禺捉著她的手,說,不,這一頓讓我來煮,你坐著。
  李愁予坐著沒有動了,說,好,等著你的美味珍品。
  池禺放開李愁予的手時,發覺她手中的發絲已經給解除了,連忙又捉起來,放在眼前仔細看。發絲是第六重包裹,你說有七重,究竟揭開了七重包裹後,會是什麽奇景呢?池禺看到呈現在眼前的竟是一條長長的血痂,仿佛已經凝固了有一段日子了,並不是這一兩天所受的傷所致。輕輕摩娑著疤痕,池禺問,那門夾得這麽嚴重,你為什麽不到醫院看一看,不能消退怎麽辦?
  不能消退便不能消退吧,誰叫你有人來敲門時,你遲遲不開門呢?你的門夾壞了別人的手,你自己也會受到傷害的,但千萬不要為我傷心。李愁予眼睛低垂著,仿佛在自己跟自己說話。
  我怕開門後,迎接的人會破壞我現在的生活。
  我破壞了你現在的生活了嗎?
  這倒沒有。你為我的生活增色不少,我的生活少不了你。
  所以,永遠不要怕改變,要相信改變會為你帶來快樂。
  池禺點了點頭,站起來,收拾了碗碟,準備到廚房。李愁予說,我唱一首歌給你聽,好嗎?
  你唱什麽歌?
  《盛夏的果實》。
  池禺想,柴情唱的是《寧夏》,李愁予唱的卻是《盛夏的果實》,都是夏天,可是歌曲的心情完全不同呀。
  這首歌不好,你換一首,好嗎?
  我隻懂得這一首。
  那你唱吧。
  李愁予便躺在沙發上,兩眼看著天花板輕輕地唱起來:
  也許放棄
  才能靠近你
  不再見你
  你才會把我記起
  時間累積
  這盛夏的果實
  回憶裏寂寞的香氣
  我要試著離開你
  不要再想你
  雖然這並不是我本意
  …………
  池禺踩著李愁予輕悠中帶著無限傷感的歌聲走進廚房。在廚房裏忙了一會兒,沒有再聽到歌聲,池禺連忙走回廳裏。李愁予此時兩眼輕輕地閉著,幾條幹淨
  柔軟的黑發覆著她的鼻翼。池禺在李愁予的身上披了一件薄薄的衣服,然後搬了一張椅子坐在李愁予的旁邊,靜靜地看著她均勻起伏的腹部。
  李愁予的左手伸出了沙發,手腕上的血痂像落在地上的桑椹。池禺想把李愁予的手放回她的腹部上,但當血痂在眼前停留的那會兒,他的心突然很痛。他又一次輕輕撫摸著血痂。摸著摸著,池禺發覺血痂的邊沿有些翹起,可以整塊兒撕下來,於是他便專心地慢慢地用指甲刮血痂,刮一會,便用指肉來回按摩一下血痂,以免弄痛了李愁予。
  過了一會兒,血痂給退掉了。李愁予的手腕上露出一條長長的新肉,粉紅的,仿佛成熟的無花果。池禺想,如果不能消退,小予也不願意這傷疤跟隨著,我便陪她去醫院用激光把它消除掉。
  池禺用拇指輕輕地按在李愁予的疤痕上,想,隻一兩天,傷口便複原了,小予的抗病功能真厲害。可是,池禺慢慢覺得到不對勁了,他的拇指有粘糊糊的感覺。天,血!
  李愁予的傷疤竟裂開了口子,血液汩汩地流出來。池禺一下子嚇得六神無主,一邊喊著小予快醒,一邊用手按著她的手腕。
  李愁予睜開了眼睛,臉上淺淺地露著笑容,對著池禺說,你現在知道謎底了吧。
  快,我們到醫院!池禺撕下了自己衣服的下襟,然後包紮了李愁予的傷口。但血仍是不可控製地狂奔而出。
  池禺站起,彎下腰,正欲抱起李愁予跑出門去,李愁予說,別動了,其實,我早已經死了,三年前,我便是這樣看著自己的血液離開這個世界的。
  可是,你,池禺沒法相信這是事實,整個人愣怔著手足無措。
  抱我,那時,我是多麽希望死在你的懷裏。你為什麽拋棄了我?
  池禺扶起李愁予,自己坐在沙發上,把李愁予的頭放在自己懷裏。他的眼淚不可抑止地狂流著,驚惶、恐懼、愧疚、自責、茫然,他發覺他難以掌握自己的身體與情緒。
  三年後,你拾起了我的那頂牛仔帽子,我終於又與你重逢了。李愁予用緩慢的語速說著,看見池禺又想抱她出門,她搖了搖頭,說,別想著到醫院了,到了醫院,醫生會被嚇暈的,讓我靜靜地留在你的懷內。
  池禺的心像裂成一片片紙屑,他就像一個孤獨的老頭無奈而又絕望地看著洪水迅速摧毀他的家園。為什麽?他狂喊著。此刻,他唯一能說的唯一能做的,也隻能是喊出這三個最無用但也是最痛苦的字了。
  李愁予說,沒有為什麽。不要問為什麽。你看到的謎底,也是這次我來找你想讓你看到的謎底。池禺,我要告訴你,昨晚你跳下去的墓坑,便是我的墓地。你能跳進去,我便心滿意足了,你畢竟與我躺過同一個墓坑。
  呀,我,池禺竟然說不出聲音來。
  你一定很奇怪前兩晚那個幽靈為什麽會叫我的名字,也奇怪我為什麽會知道一些你想不起的事情,更會奇怪我為什麽能預先給你一個手表讓你走出迷宮。這一切,都是因為一項交易。
  



淩揚:2005-12-22 13:43:00

  交易?什麽交易?池禺好奇地問。
  一宗讓我能重回人間的交易。條件是讓我來燒掉你的那張售賣靈魂的廣告。我跟你說過,那張廣告燒掉了,交易便成功了。
  你與誰達成的交易?
  與一群在公墓下棲息的女鬼的交易。雖然她們現在總是在公墓內搗亂,但她們真的很可憐的,原來的地方給霸占了,男人也不再守護他們了。前些日子,我與她們中的一個鬼交了朋友,她知道我的死因後,感歎不已,說,我們現在將與一個人達成一項售賣靈魂的交易,隻是他還不知道如何進行交易,我想你幫我們去與他完成這項交易。我問,你們為什麽需要這項售賣靈魂的交易?她說,他活得累,不想要自己的靈魂了,希望有人來操縱他的身體,我們剛好也想找個人來替我們辦事,所以便選擇了他。我問,這是雙方願意的嗎?她說,當然是,他售賣靈魂的廣告也寫好了。我問,那麽,這個人是誰?她說,此人叫池禺,住在竹露市郊。我一聽,便呆了,我想你怎麽能這樣不愛惜自己呢?再一想,是不是你是因為思念我,所以寧願放棄靈魂?沒有多說,我對她點了點頭。她笑了笑,說,我知道,他是你以前的男朋友,你因他而死,此時仍不忘情,如今,機會來了,你得好好珍惜,有什麽不明白的抓緊問清楚,有什麽未了的心願了了它。
  如果你不能完成她們提出的條件,將是什麽後果?池禺緊張地問。
  灰飛煙滅。魂飛魄散。五百年後才能集聚成形,重有投胎的機會。
  這你也願意?
  為了你,死我都願意了,還在乎那五百年?
  池禺看著李愁予手腕上一滴滴向下掉的殷紅的血液,隻想一把刀也插向自己的心髒。我現在便燒了那張廣告。池禺抖索著去拉茶幾上的抽屜。
  別拉了,那份廣告,我已經收起來了,你找不到了。你要好好的活著,你開心,我便安心了。
  池禺拉開了抽屜,果然沒有發現那份廣告的存在。他一腳把茶幾踢翻在地,他從來未試過現在這樣絕望。
  池禺,別這樣!你要提防那個陰靈。它雖然是那群清河村女鬼的怨氣所成,但隻要它開始活動,它便隻遵從原先的怨氣驅使,不再因為女鬼們的怨氣被消解而停止當初的決定。也可以這樣說,它有它的固執,現在不再受它的母體所影響了,一心一意報複,還有報複那些阻止它向被報複人報複的人。阻止陰靈報複的人中,有一個便是你池禺。你不應該撲熄那串火,現在惹火燒身了,昨晚,大概你又見到它了吧。沒有什麽好方法能對付得了陰靈,除非它徹底地完成了任務,才化於無形。
  我不要聽了。小予,你不要說了,說了,對我也沒有用的。沒有你,我不想要自己。
  李愁予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說,你一定要活著,你也不會現在死的,因為既然我不能為她們達成交易,她們可能也會親自來找你的。於我來說,我不願意達成這項交易。但當我離開後,我已再沒有力量來為你做任何事了。你一切要小心。我現在很擔心你,你卷入了這場紛爭中,有很多事恐怕也是身不由己的。剛才在公墓門口的那個老太婆,我看她是知道公墓內發生了什麽事的,且她一眼便看出了我不是人,要我回到原來的地方。你記得嗎,她臨走時,不斷地喊著不是你,不是你。如果與你一起的那個人不是我,那麽會是誰呢?你們兩個人以後命運是不是注定了的?池禺,我不知道你注定的命運是否你所喜歡的,但我希望當你發覺日子不好過時,便選擇跳出原來的框框,走另外的路。別人為你選擇的命運,隻是別人所喜歡的,並不一定是你所喜歡的。
  池禺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我們都是魚,終要相忘於江湖的。李愁予的語氣中頗有怨歎的味道。
  不,我要記著你。一生,一世。
  能聽到你這句話,也不枉我的苦苦等候了。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罪,我寧願現在滴著血的是我。
  池禺,記得嗎?前兩天,你說,不談過去,隻談現在或將來。我希望,當我離開後,你不要想我們的過去了,想你的現在與將來,找你的幸福去。我在三樓的床上看到了一套婚紗,你要結婚了嗎?那我先恭喜你了,我不能來喝你的喜酒了。
  小予,不是,不是的。那套衣服是一個有點神經病的女人留下的。我與她沒有什麽關係,我們萍水相逢素不相識。池禺連忙解釋,說話時,接連打了幾個結。
  答應我,如果有一天,你們走在一起了,不要告訴我,想辦法不要讓我知道,我會受不了的。我不能忍受你的家裏住了兩個女人。
  我隻有你便足夠了。
  傻子,跟你開玩笑罷了。你一定要找一個比我好的姑娘。李愁予手腕上的血落地的速度漸漸變得緩慢了,她說話的語速也慢了許多。清河村的事千頭萬緒,池禺,你一定要保持清醒的頭腦,不要試圖去揭開該村的什麽秘密。我的那塊手表,隻能讓你逃出清河村,不能讓你擺脫清河村的糾纏。你昨晚的事情,我知道一些的,因為這是她們計劃的一部分,她們要讓你了解一下清河村,然後更老實地為她們辦事。在公墓內,其實新搬進的鬼都是那群女鬼的受害者,我也是。如果你真有本事的話,幫清河村的女鬼了結了心願,也就是為清河公墓內新入住的鬼解除痛苦了。不過,我真的很擔心你,你千萬不要太沉迷清河村的事,要知道什麽時候抽身,清河村以前或許是一個實實在在存在的地方,但現在或將來卻隻是一個虛虛幻幻存在的地方,一旦進去,便與現實世界隔絕了,因為它所處的年代還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
  池禺看著李愁予的臉已變得蒼白,緊緊的擁著她,眼淚如血一樣一顆一顆落在李愁予的額上。
  池禺,我要走了。以後有人敲門時,不要怕,不要拒絕,記得開門,不是每一個人都知道你的門鑰匙藏在什麽地方的。池禺,那個你拾到我的牛仔帽子的晚上,你在房間裏睡著,我坐在陽台的轉椅上,靜靜的嗅著茉莉花的芳香,靜靜的看著天上的星星,那是多麽美好呀。然後,你說的那個有點神經病的姑娘也來了,她也坐過那張轉椅,她也喜歡茉莉。她一點也不神經病,你要好好珍惜,畢竟能找到你的門鑰匙藏在什麽地方的人很少。池禺,你說,五百年後,我還認得你嗎?
  認得。
  但你會不認得我了。池禺,吻我,永別了。
  池禺低下頭,慢慢湊近李愁予的臉龐,但是他的唇再也不能碰觸到對方了。李愁予的身體連同地上的血液像霧汽一樣突然蒸發掉,好像這間屋子裏,根本隻是池禺一個人在做了一個關於兩個人的夢。
  




淩揚:2005-12-23 21:06:00

  天漸漸黑了,初夏的涼風從遙遠的國度吹來,體態輕盈,卻一路風塵。茉莉花的清香被阻塞在陽台外,房子裏封閉了一個人痛苦的心。所有都失去了,沒留得下一件看得著的東西,如一陣晚風清洗過的湖麵。廚房裏的水早給火燒幹了,鍋子也給燒溶了,屋子裏彌漫著一種難聞的氣味。池禺木然地坐著,他的頭低垂到懷內,那個位置不久前還是李愁予躺著的地方。
  煤氣瓶裏的氣慢慢燃盡了,爐子熄滅了。今夜星光燦爛,可惜花香不再。林暗打來的電話驚醒了池禺,池禺當手機響第二遍時,才拿起來接聽。
  剛才聽花亮說,你有很大機會考核成功了。究竟怎麽辦樣?通過了?工作了?喂,怎麽不說話。我與花亮在小棲鴉等你來呢。啤酒都熱了,趕快,與我的老婆一起來,看你這小子有沒有虐待她。林暗說完一連串話後,大概因為仍沒聽到池禺的回答,又說,池禺,你上次要求我查的那個20022045的電話號碼,我已經查出來了。你過來一下,我當麵告訴你關於這個電話號碼曾經被誰擁有過。喂,你底怎麽了,好歹說句話,讓我知道你還活著。
  我倒是情願自己已經死了。池禺歎了一聲,有氣無力地說。
  在清河公墓內守了一晚,真的遇鬼了吧,然後便看透世情,要四大皆空遁入空門了?去你的吧,小子,你以為死是那麽一回容易的事?我告訴你,前天我單位的一個同事從八樓跳下來,隻是斷了一條腿;昨天我看見路上有一個孩子給超速的車撞上了,人飛起老高,可落地後,照樣蹦蹦跳跳,沒事兒一樣;還有就是剛才,我看見有一條狗追著一個人來咬,那個人掄起一根鐵棒照準狗頭就是狠砸了幾下,你以為那狗死了吧,不,那狗躺地上半會兒,便汪汪叫兩聲,站起,精神奕奕地往回跑了。花亮,你來說說,你說死容易嗎?此時,手機大概轉到花亮手上了,池禺聽到的是花亮的聲音,池禺,別那麽磨磨蹭蹭了,公墓內死一個人有什麽好擔心的,那人不是你嚇死,也不是你打死的。你過來小棲鴉,我跟你說個秘密的事,關於清河公墓的,保準你很有興致。
  池禺隻是想靜,不想有人在耳邊聒噪,說了一句,我煩,你們樂去吧,便關了機。走出陽台,涼爽的風反而讓他不適應。他走在那張轉椅上,坐下,看著星光,卻看不回往日的景致。
  遠處樓房上的燈相繼熄滅,四周死一般靜。池禺的頭腦有時空空如也,有時會想起很多東西。空空如也時會覺得生無可戀不如歸去;想很多東西時,會為父母而感到愧疚,為李愁予而覺得負罪。而自身,池禺覺得是多餘的了,這令他又想起了那份售賣靈魂的廣告。靈魂何所依何所棲?無所依棲!行屍走肉勝於靈魂痛苦。池禺走回屋內,掀箱倒櫃,到處找那份李愁予藏起的廣告。累了,他挨在三樓什物房的床邊,床上是柴情留下的那套婚紗。
  池禺,池禺,池禺。屋外的漆黑中有人在尖聲地喊叫。
  陰靈,你來吧,我不還手了。池禺對這聲音已經很熟悉了。
  你過來吧,我知道李愁予收藏起來的那份售賣靈魂的廣告在什麽地方?
  哪裏?不在屋子內?
  在我手上。
  真的?池禺說完,走出房間,在露台上憑欄看著虛懸在空中的那張帶藍泛黑的麵孔。
  來,來我身邊。陰靈毫無感情的話,聽起來是那麽毛骨悚然。同時,天空中響起了哀怨的《盛夏的果實》的歌聲,仿佛是李愁予仍在詠唱。
  池禺莫名的便想翻過欄杆,向陰靈走去。天地雖大,失去一人,便失去世界了。池禺站在欄杆上,就如山頂上的一塊圓石,一陣風就能把它吹落山去。
  來吧,來吧,失去了李愁予,你活著還有什麽意思?以後也再沒有人對你好了,你想一想,曾經的,過去的,以前的,昔日的,點點片片,片片斷斷,段段行行。
  似乎再沒有什麽力量來阻止池禺邁出這一步了。便在這時,池禺的肩膀像被一個撈鉤搭著,然後撈鉤一用力,它便往後倒。疼痛讓池禺虛空的頭腦回複清醒。他也不想動了,躺在露台上便睡著了。悲傷消耗的體力比跑完一程馬拉鬆比賽還多。
  早晨,池禺醒來,收拾完廚房後,電話響了。池禺趕忙走出廳,拿起話筒,喂,誰呀?
  池禺嗎?
  我是。
  我是蕭主任,你通過清河公墓的考核,已被錄用了,現在立即來上班吧。
  蕭主任,我不想上班了。
  咋了?
  池禺一直在李愁予說的不要太沉迷清河村的事及解除清河村女鬼的問題便是解除新搬進清河村的鬼的問題中矛盾著。不管怎麽樣?小予是希望我好好的活著,並為清河公墓內的亡魂做點東西的,池禺想到這裏,說,沒什麽,太累,不想立即上班。
  小夥子有什麽累不累的,快來報到,方總希望看到你呢。
  其他的人也選定了?
  選定了,你來便知道是誰了。
  代收怎麽樣?如果你們不讓他通過,我不來的。
  池禺,你什麽態度,倒像是我們求你來公墓上班一樣!立即過來,來了,什麽都好商量。還有,你小子為什麽不開手機,沒錢了吧,沒錢還不上班,有你這麽懶的嗎?
  昨晚睡不好,現在全身酸軟,我再休息一會兒,半小時後到。
  你最好快點,不要讓我點名的時候,你還未到來。
  池禺以最快的速度洗了澡後,駕駛著摩托車,走出了黃河大道。他的心情仍然很憂鬱,車速開得比平時的慢得多,還常常靠著人行道走。
  清河公墓對出的路麵又發生了一起車禍,一個抱著小丸子玩偶的小姑娘被拋出了車外,靜靜的匍匐著。池禺稍稍看了一眼,便把車轉入了公墓。保安亭內的陳年事向他招了招手,說了一聲早晨。池禺點了點頭,懶得說話。
  



淩揚:2005-12-26 00:22:00

  把車泊好,池禺走上了管理大樓二樓。在廳裏看到了代收,池禺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覺。畢竟他們前晚一起麵對過共同的困難,齊心協力地互相幫助過,這份戰友般的感情,是會深深地烙印在彼此記憶中的。代收向池禺笑了笑,指了指旁邊的位置。池禺便默默地坐在代收的旁邊。
  代收問,怎麽來得這麽遲?你看,這位萬戶,這位劉陽河是最早到的,還不這位秦時月,你不會不認識吧。蕭主任說,我們五個人被錄取了。
  除了王家鄉死了,藍球被嚇跑,白山水頂撞蕭主任估計不被錄取外,其餘的人是因為什麽退出的?池禺淡淡地問。
  還能因為什麽退出呢?還不也是給鬼嚇跑的!秦時月插口進來說。
  我與魏都守寧祥區時,墓碑總是被什麽東西敲打著。坐在秦時月旁邊的劉陽河說,後來我們便決定不分開行動,走哪裏都一塊兒,但還是因為將要到淩晨零點時,那敲打的聲音竟然到了魏都的背上,然後是他的頭頂上,魏都覺得被敲打的地方是火熱的痛,最終忍不住對我說了聲對不起,便離開了寧祥區,回家了。昨天,那小子還打電話來問我,是不是清河公墓真死了人。我說,如果不是你小子走得快,死的可能是你。他便勸我,你也不要幹了,人怎麽能跟鬼鬥呢?別被鬼纏上了,弄得家宅不靈。我說,管他呢,沒有了這份工作,我過不了一天就死,有了這份工作還能好歹多活幾天,你小子本就是尋刺激而來的,老爸隨便扔你一小片兒,便夠你花費一世了,離開是正確的。
  你呢?代收問萬戶,你的拍檔又是因為什麽退出的。
  萬戶說,寧遠區好像有幾個女鬼在跳騰。伍金起初還看到福壽宮內有黑影,提醒了你們一下,隻是過了不久,披著長發的女鬼真跳出來,對伍金掐脖子絆蹄子,我遠遠的看著,都不知如何幫忙,伍金被弄得失魂落魄,大喊著,鬼鬼鬼,跑跑跑,便衝出了寧遠區。據說,後來被家人送進了醫院,現在還在醫院內治療,昨天我去醫院探望過他,口沫亂流,整個兒的神智失常了。
  對了,池禺問秦時月,那個掘墓的小賊怎麽樣了?
  你是問田頭?秦時月說,我在管理大樓門前遇到了蕭主任,蕭主任問了問情形後,便對我說,沒事兒了,你走吧,這個家夥交由我處理。說也奇怪,那個田頭看到蕭主任像看到親爹一樣,眉飛色舞的。
  然後你就走了?
  走了。我還能怎麽樣呢?再過了一會兒,便聽到了王家鄉的死訊了。
  池禺沒有再問了。一些謎團的再次湧起,讓他暫時忘卻了對李愁予的思念。清河公墓以前的這塊地方是清河村的地方,據田頭的供認,這裏還是埋葬清河村人的墓地,那麽田頭說的墳下有墳還有墳,是什麽意思?難道是同一個穴裏埋葬了三個人?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最上麵一層的肯定是現在清河公墓內有紀錄的死者了,而第二層呢?第二層的死者,田頭說大多是無頭屍骸。這些無頭屍骸現在到了什麽地方?第三層的死者會是誰?那些女鬼,包括那個老太婆也說什麽偷搶了她們的男人,這樣說來,第二層埋葬的是清河村的男性,第三層埋葬的是清河村的女性。一穴一對夫妻,夫在上守護,妻在下安息。想到這裏,池禺下意識的摸了摸口袋,然後驚慌地站起搜索著衣服,坐下來,仔細想了一遍,才長長舒了一口氣,那個裝載著清河村規矩的銀盒子放在家裏的電視機頂上。
  池禺繼續想,清河村女鬼要報複的對象:一,殘害了她們生命,滅了他們村的日本兵;二,把守護她們的男人偷挖了去的人;三,新搬進公墓的死者;四,霸占了她們們地方的人。第一個對象,她們可能通過陰靈或自己正在報複了,以前的那群日本兵恐怕早已經死了,死在什麽地方也不曉得,他們的仇是沒法直接報了,於是便間接把仇恨報在隻要與日本有沾邊的人身上,如此的報複,隻是一種渲泄,遲早會過不了良心一關而停止的;第二個對象,她們不僅要尋找的是直接的偷挖者,還有幕後的主腦,她們到底找到還是未找到,通過田頭還能平安無事這情況來看,起碼是還未動手;第三個對象,她們完全是報複錯了,天真地以為是新搬進的鬼被趕跑了,清河公墓便要倒閉,然後清河公墓這塊地方便再次屬於她們,殊不知她們報複的這群鬼,是無辜的;第四個對象,如果她們認為是新搬進公墓的鬼,那麽報複的對象便與第三個對象相同,如果她們認為是把清河村這塊地方賣給清河公墓負責人的領導,那麽事情可便有點大了,如果她們認為是千方百計得到清河村這塊地方然後建造清河公墓的人,那麽這個報複對象便可能是方有數和蕭聲夜等清河公墓內的負責人。
  照此看來,清河村女鬼真正能報複的是偷挖了他們丈夫屍體的人,以及霸占了他們地方的人。她們的男人才是她們所真正關心的,這是問題的主要症結所在,解開了這個症結,一切都會迎刃而我解了。池禺慢慢梳理了一下問題的脈絡後,事情似乎有點清晰了,因為清河村女鬼對日本兵的怨恨一時半會還難以消除,所以清河公墓大門對出路麵的車禍還會持續一段時間,不過隻要清河村女鬼的丈夫給找回來,安息了她們的靈魂,清河公墓對出的奪命門便不會存在了。當然,新搬進公墓的鬼如巴航、宛湘等,也能安靜地棲息了。至於結局是一個什麽具體的樣子,未到結局一刻,也隻能寄予美好的期望罷了。
  但是,對於我來說,這一切千頭萬緒,該如何起頭呢?鬼都無法解決的事情,我池禺又該以什麽方法解決呢?現在,池禺拍了拍腦袋,現在,首先是要查明是什麽人偷挖了清河村女鬼的丈夫的骨殖,而這個突破口便要從田頭處著手了。而這個田頭看來與蕭主任有關係的,弄不好,還是這個蕭主任雇請他或他們那一群盜墓者的人。那好,便從田頭與蕭主任兩人開始調查。田頭住在什麽地方,這個需要搞清楚,弄清楚後,便恫嚇他幾句,他一定會說更多的話兒來。蕭主任嘛,那便要多留意他的一舉一動了,旁敲側擊的試探口風,不能硬來,一硬來,便吃不了兜著走。
  想什麽來著,這麽入迷?代收用手肘輕輕撞了池禺一下。
  池禺笑了笑,說,想一個棘手的問題,到時可能要用上你的。
  宛湘說你這人鬼精靈,想什麽沒人知道的,好,如果用得上我的話,我一定幫你,誰讓我在福壽宮內抓著你的腿蕩過秋千呢?
  


淩揚:2005-12-29 01:07:00

  你家夥還提宛湘?
  為什麽不能提她,她怎麽了?
  正在這時,一位女秘書讓他們五人到會議廳開會。蕭主任已坐在會議廳的主席位上,五人便分別選了座位坐下。
  池禺、代收、萬戶、秦時月、劉陽河,恭喜你們五人通過了考核。以後,我們便是同事了,希望你們能齊心協力共同抓好公墓治安等方麵的問題。蕭主任說,現在公墓除了你們五人,還有已有的兩名保安員:陳年事、年業,總共七人。陳年事是公墓內的保安隊隊長,年業是副隊長。你們對此不要有意見,有意見也不要在這裏提,用成績用行動來證明你有當隊長或副隊長的資格,眾人看在眼裏,到時自然會讓你來當隊長的。各位,好好的幹,隻要你們的工作對得起這份工作這份工資,同時對得起你的為人便可以了。七位保安員沒有職位高低之分,所謂的隊長隻是虛名,工作時也隻是一名保安員,你們互相監督吧。
  蕭主任說到這裏,陳年事與年業進來了。蕭主任示意他們盡快坐下。池禺這時才認識了年業。年業麵色較黑,身體瘦長,但看起來很健康。
  陳隊長與年業剛才有點事要處理,所以來晚了,你們以後還有很多見麵的機會的。蕭主任解釋了一下,然後繼續說,我現在分配一下工作情況,一天三班倒,每兩位保安員一組,每組工作八小時,每一個星期組與組之間轉換一下工作時間,這些具體情況由陳隊長與你們商量決定吧。如果遇到突發情況需多人處理的,必須立即到齊。池禺與代收一組,萬戶與年業一組,秦時月與劉陽河一組,陳隊長負責協調處理公墓內發生的大小糾紛。基本是這樣決定了。另外,因為有七名保安隊長,所以也可彈性安排工作人員的,比如請假呀有事外出呀等,與陳隊長商量,相信陳隊長也不會不通情達理的。至於身為保安員所要遵從的紀律任務,待會兒,陳隊長會發些資料給你們,你們最好讀一下,到時如果遇到問題了,也知道是否應該由自己處理。蕭主任停了停,向外叫,小錢,把工作合同拿來。
  很快,剛才那個讓池禺他們五人進會議廳的姑娘走了進來,手裏拿著一遝紙。小錢在池禺代收等五人的桌麵上放了一份合同,然後走開了。蕭主任說,你們先看一看,如果認為合同的條款還算合理的,那麽便簽下你們的姓名。
  池禺大略看了看,無非也是員工需按時上班、辭職需提前報告這樣的事情,拿起筆便準備簽,代收用手肘撞了撞他,然後用手指指著一行字。池禺看了,寫的是,如員工在公墓內或公墓外發生精神類事故,公墓不負任何責任。池禺想,這不明擺著是說公墓內有鬼嗎?管它呢,如果合同有違勞動法的話,這合同也是違法的。池禺便第一個簽了名字,其他四人也飛快地簽了名字。
  蕭主任待五人簽好了名,小錢也來收了合同後,說,關於前一個晚上,公墓內發生的死傷意外,我希望你們在言談時能保持謹慎,特別是在外麵說話時,最好用鏈子把嘴巴封上,設若讓我知道你們亂說話的,立即解聘!希望你們能理解現在公墓所麵對的困難,共度時艱。好吧,就說到這裏為止,各位開工的開工,未輪到上班的,閱讀一下相關的紀律任務。
  池禺正要走出會議廳的大門時,蕭主任叫停了他。池禺走在蕭主任身邊。蕭主任對他說,方總想見你。
  池禺應了一聲,便出了門,敲開了方有數所在辦公室的門。方有數示意池禺坐在他的辦公桌對麵座位上。池禺問,不知方總有什麽吩咐呢?
  池禺,方有數說,不怕打開天窗說亮話了,我感謝你那天幫我撲熄了燒向我的那串火苗。一位術士說過,最壞時我會被燒死,但如果碰到能幫我把火苗撲滅的人,那個便是我的貴人,有此貴人相助,我可平安度過眼前的劫難。至於什麽劫難,你大概也估到了吧,身處公墓,難免會惹上一些不幹不淨的事,便是因為這些東西作怪,讓我這段時間心神不靈。但自從你出現後,我再沒有肌跳,睡覺也安穩了。
  池禺想,那串火被我惹上,你當然平安無事了。但想到自己竟然是方有數需要倚賴的貴人,不由有點得意。我樂於為方總抵擋排除任何困難。池禺說。
  好。我欣賞你這話。以後跟我吧,我有吃的,你不會餓了;我有玩的,你不會悶了。
  多謝方總的提攜。
  今晚帶你到新龍城下下火吧,看你這家夥一臉的暗瘡,小心憋死你!
  俺平時都是找汽水瓶的。
  哈哈哈,汽水瓶,進去容易出來難,假如找錯了,是個汽油瓶怎麽辦,還不給活活燒了?
  是的,是的。
  那麽今晚跟我去赴宴吧,讓你開開眼界。
  好的,好的。
  池禺走出辦公室,看見白山水剛好經過麵前。池禺拉著他,問,怎麽了?
  來拿錢。
  昨天還沒有搞妥?
  搞個屁。
  你打算怎麽辦?
  剛才與那個姓蕭的吵了幾句,還是不給,我打算到外麵幫清河公墓宣傳宣傳。
  這樣吧,我幫你在方總麵前說兩句,1000元也不是大數目,相信他會願意給的。說到鬥法,你哪裏是人家的手腳?
  池禺踅回方有數的辦公室,說明了事由。方有數立即把財務會計叫了來,讓她以誤工費的名目入賬,把1000元交給白山水。白山水接過1000元,向池禺道謝後,迅速離開了管理大樓。
  池禺接著也離開了管理大樓,因掂念著李愁予的墓,急急向寧靜區走去。幾個建築工人正在修理墓地,池禺走近看時,有一個建築工人正想把一塊表放進自己的口袋裏。池禺喝止著他。那位工人隻好把手表交出來,池禺輕輕撫摸著這塊前晚還戴在自己手腕上的表,心中禁不住一陣難過。這表還是與小予一起走吧,讓她到五百年後時能知道時間回人間。池禺把腕表扔進墓坑裏,一鏟泥土瞬間便把表埋在地下了。
  池禺靜靜地看著建築工人在修理墓地,想起李愁予的好,鼻子一陣陣的酸楚。當建築工人想把骨灰瓶放回原處時,怎麽也拿不起,像有千斤重。池禺說,我來吧。然後蹲下身子,說,小予,是我。瓶子裏突然冒起一股輕淺的煙,繚繞兩圈便消失了,幾個建築工人嚇得走得老遠。池禺捧起瓶子時,隻覺輕輕的,裏麵像空無一物。把瓶子安放好,池禺把碑也扶正了。看著李愁予的名字,他覺得自己是一個罪人。
  



淩揚:2006-2-18 01:43:00

  晚上六時三十分,方有數、蕭聲夜與池禺一起來到了新龍城酒店。新龍城酒店是竹露市的五星級酒店,曾接待過國內外的重要領導人。對於池禺來說,新龍城酒店雖然時常出現在自己眼前,卻是一塊不可進入的禁地,如今有幸能進入這一座高級建築物,心裏倒有幾分滿足感。
  新龍城酒店位於竹露市的西區,緊靠白露河。白露河像一條圍巾一樣纏著竹露市的脖子。從新龍城酒店的頂層陽台環眺白露河,白露河則成了一條白龍,把竹露市盤起來,攜之欲飛。
  池禺跟著方有數與蕭聲夜進入新龍城酒店第五層的中餐部。在中餐部靠白露河一壁排列著約十個房間。蕭聲夜徑直走向一個編號是I001的房間,輕輕推開了房門。池禺一路上東張西望的,好像艾麗斯追逐兔子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一樣,此刻也踩著方有數的腳印,走上了一個本不該有他的位置的階級。
  房間內的正前麵是一部大電視機,左右兩麵的牆壁上掛著凡高、莫耐等名家的複製畫作,後麵是一個寬闊的窗台,可以飽覽白露河兩岸的風光,正中央則擺了一張圓桌,轉盤上放了一些時鮮果子。有五個人已坐在桌邊的椅子上了。方有數滿麵春風地與他們一起握手,並不住聲地說來遲了來遲了。
  蕭聲夜向那五個人介紹池禺,說,這是我們清河公墓新聘請的保安員,他叫池禺。
  那五個人互相對視了一下,有點愕然,臉上分明寫著:一個人小小的保安員是什麽身份?居然被方有數這麽器重?
  池禺大聲地說,各位好,今日我池禺總算被方總帶到大海,見識過五位竹露市首屈一指的大哥了。
  蕭聲夜說,各位不要小看這位池禺,他可是我們方總的福星貴人,以後方總的運程走勢,便落在他的頭上了。
  五個人方才恍然大悟,說,原來如此,難得難得。
  方有數微笑著,不置可否,對著池禺說,我介紹他們給你聽,指著一位長瘦身材的中年人,說,這位是趙士哲,竹露市公安局局長。指著一位中等身材西裝革履的中年人,說,這位是肖明生,殯葬局局長。還有這邊三位,分別是李子熟,竹露市初級人民法院的法官大人;水一方,竹露市工商局局長;王冠,竹露市北區派出所的所長。
  當方有數每介紹完一個人時,池禺便久仰大名、三生有幸、如雷貫耳、聞名已久地唱著,臉上堆起笑容,心裏卻咒道,原來一個個也隻是這個貓樣,並不是三頭六臂夜叉托世。
  八個人甫一坐定,蕭聲夜便招手吩咐侍應起菜。方有數隨即拿起一支53度的茅台酒往眾人桌麵上的杯子上斟,斟勻了,方有數舉起酒杯,說,來,祝大家身體健康生意興隆!眾人吆喝一聲,一仰頭把酒都喝幹了。池禺隻覺得喉頭處點燃了一把火,然後火球一直向下滾,滾到心髒裏躲起來,臉上便燒得紅紅的。
  趙士哲拖了拖身邊一個女侍應的手,說,靚女,斟酒。斟完後,趙士哲舉起來酒杯,對眾人說,話不多說了,各位賞麵,幹!
  池禺拚命又把酒倒進了肚裏,嗆得他火山爆發一樣咳起來,眾人哈哈大笑。肖明生說,小夥子第一次喝這麽貴的酒吧,虛不受補了?到窗口處看看白露河的夜色,順便吹吹風散散酒氣。
  池禺擺著手,說,跟著方總,以後這樣的場麵多著呢,現在正好讓各位爺們陪我鍛煉鍛煉。
  眾人繼續輪番敬著酒,好像這茅台酒是自來水兌的。池禺喝了第三杯後,酒便常常倒進脖子裏。蕭聲夜笑著對眾人說,你們看,池禺就在這裏撒尿了。
  池禺其實並未醉,隻是頭有點暈,有意無意地便把酒倒掉。這時聽了蕭聲夜的話,趁勢說,是的,醉了,各位就饒了我吧。手一揮,差點把侍應手中的一碟鴻運當頭給撥在地上。
  上完了菜後,蕭聲夜讓侍應全部離開房間,並關上門。方有數對趙士哲說,老趙,昨天早晨那宗死人案件,你要高抬貴手。
  趙士哲說,放心,這件事我擔保沒問題,那個叫王家鄉的人一看便知道是心髒病發作死的,純屬意外,你像征性賠給他的家人一點錢便可了結,其餘的事,我會吩咐我的手足處理了。王冠,這件事,你知道怎麽幹了吧。
  王冠立即說,保證不出岔子。
  方有數高興地點了點頭,舉起酒杯。眾人碰杯,一飲而盡。
  池禺偷閑數了數桌上的菜肴與桌下的酒瓶,心中不由傷感,錢呀,就是這樣的容易賺!
  正在各位酒興正酣時,從白露河上吹來一股陰森森的風,仿佛天氣一下子回到初冬,眾人身上都起了雞皮疙瘩。蕭聲夜趕忙看了看冷氣機的搖控器,然後又看了看窗子,說,奇怪,沒人動過搖控器,窗子也是關上的,這風從哪裏來?
  方有數哈哈大笑,說,這是酒風。千裏鶯啼綠映紅,水村山廓酒旗風。你看我們喝的酒多了,後麵都紛紛刮起風來了。
  


淩揚:2006-2-18 23:32:00

  肖明生拍著手掌,說,方總真不愧是一個風雅有趣的人。還記得蝴蝶效應嗎?亞馬遜河流域一隻蝴蝶輕輕扇一下翅膀,密西西比河上便翻起了一個龍卷風。我看方總的屁一放,印度洋上便能引發一場海嘯呢。
  趙士哲接著說,去年印度洋的海嘯,我想到了咱中國便隻成了方總的一個屁。方總小小的一個屁,便讓中國減少了一場傷亡數百萬人的自然災害,實在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
  眾人不禁哈哈大笑。肖明生說,方總應該在清河公墓內為自己樹一塊高800米的碑,比將要在迪拜建築的世界第一高還要高,讓中國人當生神仙一樣祭拜,受四時祀貢。
  酒足飯飽後,蕭聲夜打開房門,讓侍應清理餐桌上的飯菜,然後讓侍應請他們的經理來一下。很快,樓麵部經理來了,蕭聲夜說,老規矩,找一些新鮮粉嫩的,又老又醜的退回給你。
  樓麵部經理與方總幾人說笑了幾句,走出了房間。池禺想,五星級酒店的三陪服務一定是皇帝般享受了。這時,一字兒進來了八個姑娘,像鳥兒一樣各選擇了一條樹枝便坐定。
  池禺平時最多也隻是在迪廳酒吧摸摸啤酒妹的屁股、泡泡朋友的朋友的女朋友,何曾見過這樣像選美一樣的架勢。看見方總、肖明生等人早坐在左右兩壁的沙發上對姑娘們動手動腳,池禺想起了李愁予,對坐在他身邊的一個女孩的挑逗,沒有一點兒興致。那個姑娘看見池禺沒反應,也沒了興致,自個自的抽著煙剝著瓜子吃。過了好一會,她問池禺,你是不是喜歡男的,我借屁股給你用一用。
  這話讓肖明生聽到了,對方總說,你看你什麽作派?人家是逼良為娼,你可是逼人嫖妓,白白糟蹋了祖國的棟梁之材。
  方總轉頭問池禺,你不喜歡那位小姐吧,我把我的這位與你的那位換一換,你總不至於是東方不敗,自個兒揮刀自宮了。
  池禺笑著說,方總,肖局長,不是這回事,中午的時候,我已玩來了,現在小弟弟還在別人身上,忘了拔出來。
  方有數說,你那家夥要麽是象鼻子,要麽是橡膠造的?還要說下去時,房間的電燈突然全滅了,一陣風冷颼颼地盤旋著。
  那些姑娘早就驚叫起來。池禺看見窗口處緊貼著那張比漆黑還黑帶藍泛光的麵孔。是陰靈!池禺差點衝口而出。
  池禺打著了火機,微弱的火光中,池禺看見一個姑娘披頭散發地用兩手掐著方有數。池禺情急之下,跨上一步,用火機的火燒向那位姑娘的手肘。姑娘痛苦地吼了一聲,鬆開了雙手,跳前一步,轉而掐肖明生的脖子。
  十幾個人看著這一幕驚心動魄的場麵,一時都有點不知所措。那個姑娘輕輕地把肖明生提起來,慢慢走近窗子。窗子沒經人拉動,竟自己張開了一個血盆大口。身強力壯的王冠畢竟當過兵,當女人走近自己身邊時,一拳揮向她的麵門,哪料女人張開口,狠狠地咬向拳頭。王冠好不容易收回拳頭時,手上竟留著女人的兩顆門牙。
  眾人此刻都意識到這個女人十有八九是鬼纏身了。
  肖明生被搬在窗子上,嚇得嘩嘩大叫。窗子下是緩緩地流動著的白露河。池禺手中的火機撲的一聲熄滅了,整個房間一片漆黑。房間的門子被撞開,衝進來手提著強力電筒的樓麵部經理。經理見此情形,大叫著,阿芳,你幹什麽?
  池禺對經理說,你別管她了,你現在馬上組織人員在這個窗子下麵的水域等候,當客人落水時,及時援救,否則你們酒店明天將會成為全國新聞的焦點,同時警告任何人不得走漏一點兒風聲。
  經理把電筒交給池禺後,飛一般走了出去。池禺拿著電筒在眾人的臉上一掃而過,隻見他們那種吃驚的表情仿佛被冰凝固了,強光最後定格在阿芳的臉上。肖明生仍在驚慌地喊著,大概他仍然不明白這是一回什麽事情。
  阿芳,你放下肖局吧。池禺明知此刻控製著阿芳身體的很可能是陰靈,但也隻能這樣說,唯有希望能拖延一點時間,讓樓麵部經理分派好人手。
  池禺,都是你!阿芳一開口說話,池禺便確信是陰靈搞的鬼了。
  強光下,阿芳的臉孔完全扭曲,讓人有毛骨悚然的感覺。池禺說,如果是我,你便針對我,不要傷害無辜。
  你認為他便不應該死嗎?阿芳纖瘦的雙臂把肖明生的身體慢慢推出窗口,大吼著,還我丈夫!
  你的丈夫叫什麽名字?身體有什麽特征?是死了還是失蹤了?池禺心裏想,幾十年的屍骨,要到哪裏還給你們呢?
  阿芳陰笑著說,我丈夫得罪了他們什麽呢?竟要讓他與我們從此分離。說完,繼續把肖明生推出窗子。
  池禺衝上前去,想拉拉肖明生的腿,延遲一下他落河的時間,但阿芳像看穿他的心計,把肖明生的兩腿一提,一推,肖明生便從窗子上消失了。幾秒鍾後,池禺聽到了一聲巨響,水花聲隨之蕩漾。
  房間的燈再次亮了,阿芳癱坐在窗子下麵的位置,眾人這才噓出一口氣,抹抹額上的冷汗。池禺走近窗口,看見下麵有十數個人在活動的聲音,猜想肖明生也不會有生命危險了。
  一直不喜歡說話的李子熟對眾小姐說,你們全部離開,今天的事情不準對任何說。
  方有數向蕭聲夜使了個眼色,蕭聲夜拿出一遝鈔票交在眾姑娘的手上,說,最好大家合作,否則以後不好相見了,還有這三百元是給那個叫阿芳的姑娘的,你們先把她扶到房裏休息一下。
  眾小姐隻是點了點頭,驚魂未定地抱著阿芳走出了房間。
  方有數往自己的杯裏倒滿了酒,呷了半口,說,肖局長不會有問題吧。好在池禺有先見之明,設或肖局真有三長兩短,在座各位恐怕都不會有好日子過了。
  李子熟站在窗前往下瞧了瞧,說,沒事了,肖局上岸了,我們去看看他有沒有傷著?
  樓麵部經理走了進來,說,不好意思,剛才電線短路,導致中餐部暫時停電,給各位老板造成不便,酒店決定不收取各位老板的任何費用,萬望各位見諒,以後繼續來這裏玩。
  蕭聲夜說,小徐,不是我說你,你們酒店實在太疏忽了。你知道一條人命值多少錢!

  方有數對蕭聲夜說,你出去付賬,我們不慣吃別人送的晚餐。
  蕭聲夜應了一聲,走出了房間。
  樓麵部經理接著又賠著笑臉說了一大堆好話。方有數說,肖局現在什麽地方,帶我們去看一看他。
  經理說,肖局他隻是受了一點驚嚇,身體沒任何損傷,我們的員工在他下水的位置放了救生圈,他落水時剛好坐在救生圈上,所以……
  趙士哲說,少羅嗦,帶路。




淩揚:2006-2-19 21:29:00

  眾人看到肖明生時,肖明生已換上了一套幹爽的衣服。池禺看他神情呆滯地坐在椅子上,好像被勾了魂魄一樣。方有數走上前,拍打著他的肩膀說,肖局沒事吧,都是我招呼不到,連累你受驚嚇了。
  肖明生一手抓著方有數,問,那個女人是不是鬼纏身了?那麽這一段時間以來,社會上關於公墓有鬼的傳言是真確的了?
  方有數說,肖局你是共產黨人,又是殯葬局的局長,你信這個?根本沒有的事!
  肖明生還是不依不撓,說,你說沒有?可我聽人說你買鬼來守屋。
  方有數看肖明生不是路,對眾人說,肖局還未恢複過來,蕭經理你幫我把他護送回家。
  蕭經理便上前扶肖明生。方有數說,我們也在這裏散了吧,有空再聯絡吃飯。
  一場夜宴弄得不歡而散。方有數在停車場坐上了自己的保時捷,問旁邊的池禺,你幫我分析一下這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思緒很亂。
  池禺說,公墓內有鬼這是確信無疑了,而這些鬼是帶著報複的目的而來的。昨天早晨,我曾抓到一個在公墓內挖墳的人,他叫田頭,我看從此人身上能追尋到一係列的線索,而這些線索所關涉的人肯定便是鬼要報複的人,從這些人曾做過的事慢慢排查,可以知道是什麽原因導致那些鬼會如此凶殘地製造車禍和導致人員傷亡。隻要對事情作出彌補,相信那些鬼便不會出來鬧事了。
  方有數閉著眼,說,現在那個田頭呢?
  池禺說,據說蕭經理已經放了。
  方有數嗯了一聲,說,放了就放了,一個小無賴能知道什麽事情?
  池禺說,現在最可怕的是一個叫陰靈的東西對我們死纏不放,他的目的便是千萬百計折磨人,然後把人殺死。
  陰靈?方有數睜開眼睛,說,你知道陰靈?那可是怨氣所聚的東西,不達目的不罷休。
  剛才在房間裏我便看到它了,緊貼在窗子的玻璃上。方總,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們在清河公墓曾做過什麽事情,讓安息的靈魂不安地走出來?
  放肆!我們做過什麽事?我們建清河公墓隻是為了廣大市民安放祖先骨灰提供方便。池禺你不該知道的不要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能胡亂猜想。好了,我有些不舒服,你自己坐車回家吧。
  池禺走出車前,說,方總,剛才我說陰靈對我們死纏不放,那是因為那天我幫你把火撲熄後,我也惹怒了陰靈。說句你不中聽的話,現在我們是綁在一起的蚱蜢,誰比誰蹦得多高也沒用。
  你是怎麽知道陰靈的存在的?
  是同我一起應聘保安員的代收告訴我的,他說隻要化解了陰靈背後怨氣所聚的集體的仇恨,陰靈便能消滅了,但我的一位很親密的朋友卻說,陰靈隻要一出世,它便遵循原有的意誌,與母體分離了,所以陰靈要到它的目的達到的那一天才消滅。現在我在想,如果不斷有人阻止它實現目的,那麽豈不是全世界的人都將成為它報複的目標?譬如它想報複我,代收阻止了它,它想報複代收,他的朋友阻止了它,如此循環,不堪設想。
  方有數沉吟了一會,說,過慮了。池禺,雖然我連累你惹火燒身,但你要保證不能再把火引向我。
  池禺點了點頭,走出了車,向司機招了招手,示意他可以開車了。
  保時捷走遠了,池禺突然覺得自己很孤單,清河村是如此遙遠,竹露市是如此不可深入,他,剛失去了小予,到處都是不公平不盡如人意,報複,唯有報複,還是安息,就此安息?池禺坐在新龍城酒店大門前的階級上,像都市裏的一片竹葉,枯了,也就枯了。深夜的竹露市,雖然不久前還是熱鬧,但此刻已是寂靜,池禺搓了搓手臂,季節雖然已是初夏,但還是涼爽。
  池禺站起來,打了一個電話給林暗,說,很累,能否借你的一半床板來睡覺。
  林暗說,你這小子三更半夜在竹露市找床位?竹露市市長老婆的一半席夢思在等著你呢。
  我靠,沒心情跟你羅嗦,我現在在新龍城酒店大堂前,你在哪裏?
  我的老婆有沒有帶來?
  還在公墓內。
  好,你現在依我的話來見我。你走出酒店的階級,沿中山路左麵走大概五百米,那是竹露市新建的竹露廣場,將是竹露市未來悠閑的中心,那裏有一個公車車站,現在是11點10分,五分鍾後,市公交車公司將有最後一班車開出,你上車,投幣,40分鍾後,你看到公車將要回到起始站時,你會看到一幢輝煌的建築物,那是竹露市新建的地標,叫新龍城酒店,你在那裏下車,然後沿中山路右麵走一千米,那裏有一間叫藍色妖姬的酒吧,你從大門進出,坐在吧台前用背脊向你say hello的那個人,他叫林暗,坐在旁邊的那位會側著身子,用半邊臉貼向你,那人的名字叫花亮。
  池禺笑了起來,呸,那麽多口水,為什麽不去灌溉撒哈拉大沙漠,弄出幾個綠洲來造福世界人民。
  五分鍾後,池禺已與林暗、花亮坐在一起了。池禺要了一杯凍滾水。林暗問,做好人了嗎?
  池禺說,你嗅嗅我的衣服?
  林暗果真低頭在池禺的衣服上嗅了嗅,說,好大酒香,你小子喝高檔酒,也不找上我們。
  池禺說,你們兩個做夢也不會想到我剛才與本市幾個大人物一起喝酒吃飯!他娘的,那才叫喝酒,那才叫吃飯,那才叫飯後服務!如果不是鬼迷心竅做了公墓的保安員,我一生人恐怕都不會有這個機會。
  看你小子這口氣,好像現在接過了胡錦濤的位置,當上了國家主席。林暗問,說來聽聽,認了那幾個城中名望做幹爸了?
  池禺說,其中便有花亮的頂頭上司。
  王冠?花亮說。
  還有王冠的頂爺趙士哲。厲害吧。
  切,這有什麽了不起?古代有一個富戶,所有人都以能與他說上一句話為豪,某一天,一個乞丐非常高興地從富戶家跑出來,然後到處向別人炫耀富戶與他說話了,別人問富戶對他說了一句什麽話,乞丐說,富戶對他說,這裏有一碗昨晚吃剩的冷飯,你拿到牆角吃,吃完就滾出去吧。
  花亮,你別吃不了葡萄便罵是酸的。如果你現在叫我兩聲大爺,下次我與趙士哲、王冠吃飯時,我便向他們推薦一下你,讓你當刑警隊的隊長。
  吹吧你,花亮笑著說,小心清河公墓內的冤鬼索了你的命!



  對了,你兩個家夥昨晚都說有關於清河公墓鬧鬼事件的新發現,真的還是假的?這件事不弄清楚,看來你們以後得少點來酒吧泡女,留著些銀兩準備給我做喪葬費了。
  花亮說,你真的相信清河公墓內鬧鬼?那個王家鄉,經屍檢,隻是心髒病發作而死,沒檢查到什麽離奇的情況。
  那麽他以前的心髒有過問題嗎?
  他的家人說沒有。
  我說,花亮,到此刻為止,我是確信這世界上是有鬼的,也不是你信便有不信便沒有這回事,是不由你不信。這幾天發生的事,實在太多也太亂了,不知道如何跟你們說。而且,我也不想跟你們說,怕連累你們。如果你們確實有什麽發現的話,便告訴我,希望憑我的力量能擺平清河公墓內的鬧鬼事件。
  林暗擂了池禺一拳,說,那你是不把我們當兄弟了,你很偉大嗎?你說的那個電話號碼:20022545,我從我爺爺留下的電話簿中找到了,你猜這是哪個單位的號碼?是原竹露市殯儀館的!
  池禺打了一個寒噤,問,是現在位於東郊的竹露市殯儀館?那可是十年前建的,當時《竹露日報》還登了廣告。
  不是。現在的殯儀館是遷建的,原竹露市殯儀館在環城東路白露崗上,那塊地方因為以前是殯儀館的地方,很多開發商都不願購置,所以現在還是存在的。如果你有空,可以到哪裏走走,或許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有助你解開謎團。
  花亮說,白露崗上的舊殯儀館,我前幾年去過一次,破爛不堪了。當時有一個在社會上影響很惡劣的悍匪,在那裏偷偷被槍決的。
  林暗說,昨晚我打過那個電話號碼,被告訴此電話號碼不存在,我看那個地方也不會有人住的了。池禺,設或你真要去那裏查線索的話,叫上我與花亮。看見三個人,什麽鬼都會避開的。
  池禺笑了笑,說,到時遇見了鬼,林暗用口水淹他,花亮則施展散打揍他。
  林暗說,好,就這樣。說到這裏,電話響了,看了看屏幕,一下子呆了,遞給池禺與花亮看。
  20022545
  接不接?林暗的語氣有點玩笑性質。
  我接。池禺說。
  不,林暗笑嘻嘻地說,我來接,我想聽聽鬼是什麽聲音的?按了接聽鍵,喂,誰?
  林暗的臉上起了變化,有點僵,然後把電話遞給池禺,說,他,他,他找你。
  池禺把電話放在耳邊,說,我是池禺,未知閣下是誰呢?
  沒有回答。
  喂,你是誰?
  依然靜悄悄的。
  搞什麽鬼?池禺把手機遞回給林暗,說,沒人聽。
  林暗把手機放在吧台上,說,不是吧,剛才確實有聲音傳來的,冷冰冰,刮玻璃的樣子,還知道我是林暗。

  花亮說,看你們兩個人,哎,都遁入空門吧,佛法無邊,能壓萬千鬼眾。
  你們還記得小予嗎?池禺喝了一口水,說。
  李愁予?林暗說,當然記得。
  怎麽,你找到她了,她還好嗎?花亮說。
  我找到了她,不過她又離開了。三年前,她已經死了,昨天她卻在我麵前重演了死亡。林暗、花亮,你們說,怎麽會這樣?池禺有點傷感,她的墓雖然在清河公墓內,但她的靈魂已經無法集聚了。
  池禺,等等,你說的話,我們怎麽不明白的。你是做夢?還是真的遇見了?林暗問。
  真的。我親見看到她流出的血!
  三個人便沉默了,然後付賬離開了酒吧。
  淩晨的風沒有一點熱情,冷漠地在寂靜的街道上散步。一生都在戰鬥的街燈,被漆黑打得低下了頭。
  池禺早上八點便從林暗家回到了清河公墓,他上的是早班。剛踏入公墓便聽到了一群人在管理大樓門前大吵大鬧。池禺在保安亭內換了衣服,然後把對講機夾在衣服上,問萬戶發生了什麽事?
  萬戶說,是關於賠償方麵的問題。你去調解調解,我們實在是沒辦法了。
  池禺走近管理大樓,看見陳年事、年業與代收站在大樓前維持秩序。池禺問了問代收,才知道事情的大概。原來是王家鄉的親屬不滿意公墓隻賠他們三千元的舉動,而且某些警察更恫嚇他們不準鬧事。
  池禺大聲說,你們不要吵了,吵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王家鄉死了,我們也很痛心,畢竟我們都做過一晚的同事。這樣吧,你們選一個或兩個代表,與我們平心靜氣地坐下談判,直到達成雙方滿意的結果,好不好?
  你既然說曾經是家鄉的同事,便應該為他出點力,幫他查明真相,他不能這樣死得不明不白。我寧願不要賠償,但一定要知道他是因什麽而死的。一個已呈老態的男人說。
  池禺問,你是誰?
  那個男人說,我是家鄉的父親,其餘的都是我的親戚。
  伯父,你是真心解決問題,還是來吵架泄憤的?
  你這話什麽意思,我們來這裏,不就是為了解決問題嗎?可是你們的負責人在哪裏?這像是解決問題嗎?
  池禺問陳年事,陳隊長,蕭經理知道這事了嗎?
  陳年事把池禺拉過一邊說,我剛才打電話給他了,他說很快便到了。他還說,如果可能的話,把他們趕跑,不要把事弄大了,聲名不好。
  池禺說,人家得不到合理的說法,怎麽會讓你趕跑呢?用了暴力,事情搞大了,更難處理。錢能解決的問題,又何必在乎那些錢呢?倘若到了難以收拾的地步,錢便沒有效用了。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每一個人都有尊嚴,當尊嚴跑出來的時候,生命也隻是一株寄生植物。
  陳年事說,蕭經理便是如此說的,我們也隻有這樣做。
  池禺走回那十幾個人前,說,大家安靜一點,不如到管理大樓的廳堂內坐坐,等我們負責人回來與你們妥善處理這件事,如何?
  那一群人便把高舉的紅色橫幅收了下來,跟著池禺進了管理大樓一樓的大廳內。陳年事拉了拉池禺的手,池禺說,如果出了問題,我負全部責任。
  池禺與代收為王家鄉的親屬每人倒了一杯水,安撫他們稍安毋躁,最好先商量好條件,等蕭經理回來時,能順暢地表達自己的要求。
  半小時後,蕭經理回來了。一進大廳,看見這樣的場麵,臉便拉長了。


  蕭主任問,是誰讓他們進來這裏的?
  陳年事沒有作聲。
  池禺說,是我。
  池禺,你來公墓才多少天?難道你的職位比我的職位還大?蕭主任顯然動氣了,覺得自己的權力受到挑戰。
  蕭主任,我隻是為公墓著想,本著息事寧人合理解決此事的態度來處理問題。如果你認為非要讓他們全部站在大樓外麵吵吵鬧鬧才是解決問題的合理方式,你現在可以讓他們立即從廳堂內走出去。池禺想,大不了不幹這份工作,難道還會餓死街頭?
  蕭聲夜說,既然你這樣有把握,便全權負責這件事,但所有的決定我不拍板,你直接與方總聯絡吧。說完自個兒跑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池禺看蕭聲夜走了,一時也愣了。王家鄉的父親問他,那怎麽辦?不管了嗎?
  池禺說,伯父,保證沒問題。我現在先與方總報告情況。剛才主任都說了,此事由我著手全權處理。你們放心好了。
  池禺走出大廳,撥了方有數的電話號碼。
  方總,是我,池禺。
  池禺,蕭主任剛剛向我匯報了情況,你也忒大膽的,竟敢擅作主張。我現在問你,你有什麽好方法擺平目下這件事?
  我的意見是,給他們一定數量的賠償。
  已經給了他們三千元了,還想讓我們賠他公墓一年的收入?
  方總,我們現在不能剛想到眼下的小利益,得想想可能產生的後果。現在的人哪,不是以前的人,都是有知識的,懂得如何保護自己的權利,更懂得利用媒體的力量。萬一我們不能滿足他們的要求,他們天天來公墓擾攘,到勞動局裏申訴,甚至從醫院裏把王家鄉的屍體拉到公墓來擺放,那時勢必會吸引傳媒的注意,你說,到時公墓有多少力量來應付?公墓的生意還能做下去嗎?
  池禺,你想得太多了。昨晚,你也聽到的,趙局與王所都應承解決此事了。
  如果他們真能解決這件事,那麽為什麽這十幾個人會來公墓要求合理賠償?方總,小麻煩不能用小眼光來看待。錢能買到的生命,生命反而不值錢了。如果讓他們意識到這一個道理,恐怕到時方總你付多多的錢,也不能賠償人家無價的生命。任何時候都不能小看人的傲氣,它一爆發,局麵便不是公墓所能控製的了。
  哈哈,池禺你還教訓我哪,你真有膽量,不過聽來也不是沒有道理。好,就權當少去新龍城酒店吃一頓飯,你處理這件事吧。處理完後,也不用向我說賠了多少,直接找財務拿錢給他們吧。
  我代王家鄉謝方總的大量了。
  謝你的狗頭,好好的辦,不要留下尾巴,否則隔三差五的來勒索,我不放過你。
  是的,感謝方總的信任。
  池禺回到大廳內,與陳年事他們說了方總的話。陳年事拍了拍池禺的肩膀,說,你果真有魄力。
  池禺本想在大廳內商討賠償,但人多口雜,根本說不了話,便讓王家鄉的父親選一個代表與他們到會議室裏商量。王家鄉的父親便選了他的一個弟弟與他一起作代表,池禺與陳年事帶著他們到了會議室。
  坐定後,池禺對王家鄉的父親說,伯父,事已至此,所有人都難過,也沒有人故意讓這件事發生的。應聘保安員的時候,我看了家鄉一眼,便覺得他是一個值得交往的朋友,想不到我們隻做了一個晚上的同事,便陰陽相隔。這兩天,我心裏也為失去了一位好朋友好同事而難受。前一兩天,公墓內對這件事重視不夠,我代表公墓向你們道歉。家鄉出殯的時候,記得通知我,我還要在他的麵前叩兩個頭。
  說到這裏,王家鄉的父親已經想哭了,眼淚吧吧的掉下來,他擺了擺手,說,你有這份心,我知足了。
  池禺繼續說,伯父,我知道家鄉在你心中是一個好孩子,世間的財富都不能與他相提並論,但為了讓家鄉隆隆重重開開心心地走,你說一個數目出來吧,你說多少是多少,我一分錢不減。還有,如果你認為有需要在清河公墓選擇一塊地方作為家鄉的房子,公墓送他一套。
  三萬。王家鄉的叔叔說,我們也知道這件事不能全部怪公墓,隻是家鄉福薄罷了。
  太多了,二萬吧。王家鄉的父親糾正了他弟弟的開價,家鄉的死隻是一場意外,清河公墓如果能出到這個數目,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同時,我也相信家鄉是不希望在這個傷心地安息的,我們會另外為他找地方。多謝你的好意了。
  好,三萬元,就這樣決定吧。伯父果真是一個快人快語的人。我現在立即出去找財務拿錢給你。當然,為了以後避免出現爭拗,我們也得訂立一份協議,說明雙方對於這件事已達成諒解,以後互不追究。你看中不?
  這是應該的,王家鄉的父親說,家鄉有你這個朋友,沒白活了。
  池禺站起來,走出了會議室。找著了小錢,讓他在電腦裏寫一份雙方願意以三萬元作為最終賠償結果的協議,然後立即打印兩份出來。接著,他找著了財務,告訴了方總對他說過的話。財務說,方總已向他打過招呼了。池禺聽了,對方有數增了兩分好感。
  池禺拿著一捆錢,經過小錢辦公桌時,拿起桌上的賠償協議瞄了瞄,說,小錢,你真是才思敏捷,七步成章,不愧是美貌與智慧兼備的公墓之花。
  小錢跺了池禺一腳,說,咒我是花圈,隻配給死人看的嘴臉吧。
  池禺笑起來,說,哪裏哪裏。我前天守了一晚清河公墓,看見鬼影幢幛,於是逮了一個來問他們為什麽不投胎,你道他們說什麽?他們說舍不得小錢你這瓣公墓之花,生怕投了胎便看不到你了。
  去死吧你。小錢舉腳又想跺池禺。池禺早有準備,閃開了。
  池禺說,美女,麻煩把桌上的另外一份賠償協議遞來,我還要到陰間向王家鄉要一個簽名。
  池禺走回會議室,把協議拿給王家鄉的父親看。王父看完後,池禺問,伯父覺得這份協議怎麽樣?如果還有什麽要求的,盡管說出來,為了家鄉,我寧願辭去這份工作,也不讓你們感到受委屈。
  沒問題了。王家鄉的父親說。
  於是王家鄉的父親簽了名,按了指印,池禺也蓋上了清河公墓的專用章,按了指印。
  看著王家鄉的親戚走出了清河公墓,池禺立即打了一個電話給方總,匯報事情的經過。
  


淩揚:2006-2-23 21:32:00

  下班的時候,陳年事對池禺與代收說,公墓旁邊有一座大鑊飯農莊,可以吃到新鮮的家禽與蔬菜,每天人潮湧湧的,不如我們也去吃嚐嚐鮮吧。
  池禺笑著說,陳隊長,有言在先,我與代收都是因為窮到叮當響才來公墓守墳的,這一頓飯如果太貴,我們付不起。
  陳年事說,我邀請你們吃飯,當然是我埋單,你們請我吃的機會還在後頭呢,不急。而且這家農莊的菜肴豐盛便宜,最令人興奮的是,最近來了一個美女,吸引不少狂蜂浪蝶。
  代收看了一眼池禺,說,陳隊長真是觀人於微,一眼便穿某些人有便宜就想占。
  池禺連忙分辯,說,你們不要這樣看我,好像我是一等一的嫖客。告訴你們,我是風流在口頭,不像一些人下流在褲頭。
  說誰呢?代收問。
  說你,池禺說,你看你臉色這麽白,今晚回家時,讓你媽買些豬腎子來補補身子吧,不然你會很短命的。陳隊長,我問你,這兩晚代收是不是早早進了公墓內卻直到早晨才離開。
  陳年事說,好像有這回事,但記不大清楚了。你們說的什麽跟什麽呀,我一點不明白。
  代收說,陳隊長你別聽他胡謅。既然你說到我們的鄰居農莊生意那麽興隆,我們沒有理由不去拜訪的,現在就出發吧,遲了找不到座位了。
  大鑊飯農莊便位於清河公墓右麵。清河公墓的一部分墓穴占據了三青山的左坡,大鑊飯農莊則建在三青山的右坡。盡管大鑊飯農莊與公墓為鄰,但因菜式的大眾化,吸引了不少人前來品嚐。陳年事三人步行進入了農莊,這家農莊果然環境雅致:所有的建築物都是用竹子與杉皮搭建而成,而且都隻是一層,給人原始純淨與古色古香的感覺。大鑊飯農莊占地大概有一二千平方米,有大型的停車場,有獨自成畦的蔬菜種植園與圈養在一起的各類牲畜。農莊的右邊挖了一個大湖,湖水清澈,湖邊的位置一字兒設了一列杉皮房間,作為獨立的用餐場所。
  陳年事三人在主餐廳選擇了一張桌子,坐下。池禺看看外麵,日色漸無。在收款桌的後麵坐著一個身材頗為苗條的姑娘,不過隻看到背麵。池禺覺得眼熟,懷疑是自己童年時的朋友。
  別看了,就是她,果然有眼力。陳年事對池禺說。
  她來這裏工作多久了?池禺問。
  不到兩星期。陳年事說。
  她叫什麽名字?池禺好奇地問。
  我是來吃飯的,管人家叫什麽名字?你想知道的話,為什麽不去問問人家。
  池禺便招手吆喝,喂,那位美女轉臉過來看看。
  美女轉過臉來,池禺一陣氣喘,隻呀了一聲眼便直了。
  美女木無表情地看了看池禺,也不問是否叫我?,生硬地又把頭轉回去了。
  怎麽了?代收問,認識的?
  池禺沒想到在這裏看到柴情,最可氣的,是她此刻竟然像不認識他一樣。池禺想,她咋能這樣呢?她不是說要嫁給我嗎?再細想,有點懷疑了:那天晚上那個女孩肯定不是現在這個女孩,那個女孩那麽有錢,用得著來這裏拋頭露麵的打工?
  陳年事點了香芋扣肉、大薯燜鴨、蒜蓉炒菜心以及一盤蘿卜糕。等了約半小時,上菜了。池禺與陳年事、代收邊吃邊聊,還一邊抽空瞄一眼櫃台後的那個像柴情的姑娘。到現在為止,池禺還不敢太肯定她便是柴情。
  陳年事對池禺說,你那晚說碰上了一個偷鬼魂的人,最後怎麽了?讓他跑了嗎?那麽那些鬼魂呢?
  池禺正想回答,發覺附近幾張桌子的人都齊刷刷地把耳朵湊過來,便笑著說,玩笑玩笑,莫信莫信。
  陳年事與代收也笑了笑,說,確實是不可信。
  漆黑的夜空突然打了幾個響雷,然後嘩嘩啦啦地下起了傾盆大雨。整個主餐廳內於是充斥著雷聲、雨聲、食客的嘈吵聲,像一個大市集一樣。但很快地,主餐廳內的食客嘈吵聲全部寂滅,隻有雷的霹靂與雨的嘩啦在跳蕩著。在這雷雨聲中,池禺聽到了一聲聲此起彼伏的淒厲的哭泣聲。這是女人的哭聲,仿佛從四麵八方如利箭一般貫穿到人的耳朵裏。
  主餐廳內的食客都停下了手中的餐具,神情驚惶地用眼睛互相詢問對方。十數個女服務員聚集在收款櫃位前,不知道該怎麽辦。一個主管模樣的女人茫然地在食客之間走來走去。
  池禺用手肘碰了碰代收,代收會意地點了點頭。池禺想,清河村的女鬼幹嘛跑這裏來了?難道這裏也是原清河村的地方?
  代收輕聲地問池禺,現在該如何處理?
  池禺說,還能怎麽處理?我們又不是捉鬼敢死隊的隊員,隻能呆呆的坐著,靜觀其變。
  忽然,兩隻大白豬像受了驚嚇一樣衝進了主餐廳,撞倒了不少桌子椅子,弄得杯盤碎裂人喊馬嘶。池禺看著這樣一個場麵,真是哭笑不得。陳年事踢了踢池禺,說,剛才那個女孩看著你。
  哪個女孩?池禺其實知道陳年事指的是誰,把視線移向收款櫃位,看到的依然是一個冷冰冰的後背。
  兩條大白豬橫衝直撞了一會,找到了來時的路,迅速竄了出去,但一出了門外,眾人便聽到了兩條豬的生命戛然而止的慘叫,接著是一個巨雷壓將下來。所有人屏息靜氣時,嬰兒的啼哭聲終於徹底釋放出來了。
  一分鍾後,一大群人像落湯雞一般跑進了主餐廳,令主餐廳顯得更局促狹窄。池禺問一個東張西望後終於在他旁邊坐下的人,你們是來避雨的嗎?
  不是,我們是湖邊棚屋內的食客。
  那為什麽跑來這裏?棚屋內滲水?
  風太大,棚屋的杉皮被全部吹進了湖裏。這還不是重要的,你們這裏聽到女人的啼哭聲嗎?哦,不,那肯定是厲鬼的哭聲,與冤魂索命無異。聲音便是從湖上傳來的,你想想,我們坐在她們的旁邊,那是多麽的恐怖!
  那麽有沒有人被嚇暈了或被杉皮打傷了?
  這倒沒有,不過我跑出棚屋時,聽得有人喊救命,說有人掉進湖裏了。
  



淩揚:2006-2-25 01:52:00

  是一個什麽人?掉在什麽位置?
  這倒不清楚,隻顧跟著別人的腳步跑來這裏。起初,我們隻是彷徨地龜縮在棚屋內,手足無措。後來有人率先跑出了棚屋,其他棚屋內的食客聽到聲音才急急離開,否則我們此時還站在那兒。
  那就是沒人知道掉進湖裏的人是男是女,現在是生是死?
  有吧,那就是那個喊救命的人。
  棚屋內的食客沒有一個回頭去救人?
  那個人尷尬地說不出話,麵紅耳赤地低著頭。池禺看了看陳年事與代收,言下之意是你們認為去救不救人?
  代收說,我們死的人也救過了,難道活著的人卻見死不救?就算我們不是保安員,隻是一個乞丐,也得盡盡為人的責任。
  好,池禺站了起來,帶頭衝出了座位。經過收款櫃時,池禺特意瞧了瞧收款員,想確證一下她是不是柴情。收款員本來神情自然的,一與池禺的眼神接觸,臉上便沒了善意。池禺想,她一定不是柴情了,許是在責罵剛才對她的冒犯。如果是前幾晚那個蛋白質女孩,決不是這個樣子。
  三個人走出主餐廳,迎著風雨,艱難地向湖邊跑去。好在道路上的照明燈具沒有被破壞,池禺三人踩著泥濘,繞了幾個車棚,來到了湖邊的棚屋旁。那些哭泣聲更響更亮地傳進三人的耳內。池禺想,看來那個人的懷疑沒有錯。
  陳年事問,究竟在什麽位置?你們看,這湖也是比較大的,湖邊又被棚屋遮蓋,未知落水者在什麽方位落的水?不如我們分開找尋吧。一方找尋到了,立即大聲喊叫另外兩人。
  代收說,我負責左側五間,陳隊長負責右側五間,中間位置便由池禺負責。
  代收話一完,三人便立即分頭行動了。池禺出入了兩間棚屋,也在棚屋向湖邊一麵的露台位置,扶著欄杆注視了一會湖麵,沒發覺湖上有人在沉浮,倒是啼哭聲如群蜂出巢,聽著極不舒服。池禺想,如果有人落水了,那肯定已經死了?隻是不知那個人是否清河村女鬼的仇人?在露台遠遠的瞧見陳年事與代收也探出頭來詢問,大家都擺了擺手。
  池禺的身上粘滿了泥漿與杉皮屑,都是被風刮送所致。走進了中間第三間棚屋,池禺發現這所棚屋頂部的損毀程度並不太大,還可以遮風擋雨。棚屋內,燈光昏暗,一個女人瑟縮在一角嗚咽。池禺走上前去,問,需要幫助嗎?
  女人沒出聲,依然坐著,把頭深埋在兩臂內哭泣。池禺看她的衣服很破舊,露出袖子的手背皮膚黯啞皸裂,幾個手指細而長,指甲內滿是泥垢。池禺想,長得這麽幹瘦,會不會是一個老婆婆,因為走不動,隻能坐著哭泣?於是拍拍她的肩膀,說,你看見有人掉進湖裏嗎?
  那個女人也不抬頭,伸出一個食指向棚屋外的露台彈了一彈。池禺走出露台,看見湖麵風吹浪逐波紋翻動,哪有人的跡象?走回棚屋內,再次問那女人,落在湖裏的那人被救起來了,還是已經死了?
  不知道。聲音尖長而陰森,與湖麵的啼哭遙相呼應,池禺打了一個寒噤,毛骨悚然。
  那你是一個什麽人?你是一個人來這裏吃飯的,還是與你的家人來的?你的家人呢?他們全走了?你是怎麽看見那人掉進湖裏的?池禺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地羅列,倘不是他意識到自己快成了問題青年,還要繼續問下去。
  我的家人走了,你背我走吧。那女人有氣無力地說。
  池禺想,一個老婆婆行動不便,太可憐了,不如背他到人多的主餐廳,找回他的家人,免得如此淒涼。於是在女人的麵前蹲下,用背脊對著女人,等女人爬上他的後背。女人果真站起,伏在池禺的背上。池禺全看不到女人的容貌,隻覺得後背上涼絲絲的,像一塊冰貼著自己的脊梁。池禺想,這女人快死了。
  外麵仍是風雨交加,沒有減弱的態勢。池禺背著那女人飛快向主餐廳奔跑而去。燈光迷離,新開辟的泥路經不起雨水的衝刷,成了一塊爛地。池禺隻顧奔跑,可跑了幾分鍾,發覺不對勁了。按路程,按時間,這時本該到主餐廳了,可抬頭看看,莫說主餐廳看不到,連杉皮都沒發現。池禺一陣恐慌,才發覺天空早已經不下雨了,月色朦朧,罩著大片的荷田。
  清河村!池禺倒抽一口冷氣,看看垂在胸前的兩隻幹瘦的手,心中暗叫了一千一百個苦。
  急急回頭,後麵的女人卻開始動了,池禺記得進入清河村時,他曾在空中無意畫了一個圈,空門便出現了。特別是從何公祠內通過推開一扇門,便逃離清河村的事,池禺更堅定了這個想法,隻是由於心有餘悸,一直不敢試驗。現在已是不由他不試了。池禺邊跑邊伸出右手,用食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圈。
  空門果然出現。池禺一陣高興,背著女人從空門逃離了清河村。
  池禺,你到哪裏了?我們找你不到。你背上的是什麽東西?代收在喊他。
  池禺看看環境,自己正處於棚屋的露台上,風聲如濤,雨下如注。池禺回答,我在哪裏?我到閻王殿跑一遭了。
  你背上的是什麽東西?代收重複問。
  一個女人。
  女人?
  難道不是?
  你背上的東西,自己竟然不曉得?你把它放下來自己看看?
  經代收這麽一說,池禺越發懷疑了。他捏著女人的兩個手腕,蹲下身子,慢慢把她脫離自己的後背。轉過身來,看見一個骨瘦如柴的女人,一幅薄薄的頭發遮著臉孔,池禺撥開她的頭發,終於看到這女人的麵容了。
  麵上無肉,顴骨高聳,眼眶深陷。池禺立即鬆開捉著的女人的手腕。
  一個骷髏!

  代收說,你小子閑著玩刺激?背個死人骸骨想嚇誰?
  這時候,池禺也沒心思答理代收了,隻想趕快跑回主餐廳,吸收一些人氣,讓自己體內的感官神經回複正常。
  骷髏向池禺走近一步,張開雙臂,說,池禺,你還留在這裏幹嘛,還不快把靈魂出賣?
  池禺大驚失色。驚魂未定時,已被骷髏的兩臂一下子抱在懷內,然後一起飛進了湖裏。



淩揚:2006-3-2 23:07:00

  骷髏把池禺抱得緊緊的,池禺在水裏掙紮了幾下,也不能擺脫。
  我命休矣!池禺差不多要張開口鼻來對生命說再見了。正在這時,池禺還感覺到身體下麵有一隻手在死死地捏著他,像是把他當救命稻草,也像是把他拉下水底作同伴。池禺想,清河村女鬼要的是我出賣靈魂後的軀殼,一個沒了生命的池禺並非她們的初衷。隻是,她們現在改變決定了嗎?
  代收,你不來救我?池禺開始喝水後,抱緊他的骷髏鬆開了手臂。
  到清河村避一避吧。池禺想到這裏時,伸出手在水裏畫了一個圈。他不知道空門在水裏能不能呈現,但水浸眼眉,隻好試一試。漆黑的水裏,池禺隻覺眼前一亮,一扇敞開的大門便出現在麵前。池禺雙腳一蹬,擺脫了抓著自己一條腿的手,然後兩手一劃,鑽進了空門。
  莫非逼迫自己進入清河村,才是今番清河村女鬼玩弄我的真正目的?池禺剛有這個念頭時,自己已處於一個土坑裏,頭上一輪皎潔的明月,把一襲銀色的輕紗撒向大地。
  準確來說,這不像是一個坑,而像是一個井,池禺往上看明月,看到的是狹窄的一片天空。這個枯井大概有12米深吧。池禺想。吸了吸鼻子,井內散發著新鮮的泥土氣息,同時還能嗅到了一股腐敗的味道,池禺懷疑是死了十天八天的老鼠。
  池禺用手四處摸了摸井壁,長方形的,不像是平時挖成圓形的井。那麽,這可能還是一個坑。池禺想到這裏時,一雙手在旁邊摸到了一堆軟軟的東西,頓時吃了一驚。接著,池禺摸到了一叢雜亂的頭發樣東西,於是趕忙縮手,想,現在自己呼吸著的根本不是死老鼠的氣味,而是死人的氣味,這是一個埋葬死人的坑!池禺呀池禺,你是注定要死的了,隻是換一個位置躺下罷了。
  池禺想爬出坑,可是坑那麽深,他又未跟武林高手學過壁虎遊牆的輕身功夫,忙亂了一會,弄得一身大汗。隻好坐在死人旁邊,希望上天放一張梯子下來,或埋葬屍體的仵工發現他後,拋一條繩子給他。聽到腳步聲在坑上響動,池禺大喜過望,向上喊,救命,有人嗎?
  可是坑上的人像沒有聽到一樣,一小堆泥土向坑內飛下來。池禺想,難道我就這樣被活埋?繼續大聲喊叫,救我出去,我還活著!
  你已經死了,不死也得死。全村的人都死了,你還回來幹什麽?聲音從坑上傳下來,池禺聽出是一把女人的聲音。
  可是我不是清河村的人,我是竹露市的人。我叫池禺。池禺。不是姓何的。池禺用手擋著從上麵拋下來的泥土,拚命地喊。
  你是借屍還魂,算你倒黴吧。

  我不是借屍還魂,我是一個大活人。我旁邊的那個死人,才是你該埋葬的,不要誤殺無辜。
  何小溪,你安心地去吧,在另一個地方,也許仍有一個清河村。稍後,當找到我丈夫的屍體後,我也會下來與你們一起生活了。
  坑上的姐姐,我是池禺,不是什麽何小溪。救我,我不想這樣死得不明不白。
  上麵的人不再答理池禺了,隻顧一鍬子一鍬子地往坑裏拋土。池禺在坑內躲躲閃閃,一邊還繼續嚷嚷。到了後來,池禺隻好把口閉上,以免吃了泥土。
  當池禺滿頭滿身泥土地順著坑內泥土的增多而往上走了一段路時,女人也停止了往坑內填土,離開了。池禺向上看看天空,估計離地麵大概有五米的距離。
  過了一會,女人氣喘籲籲地抱著一件重物,又回到坑上。池禺跳了幾次,抓不到可借力地方,累得趴在泥土上,隻是喘氣。
  你為什麽還纏著何小溪呢?何小溪生前雖然是一個漂亮的女人,但死了一個月後,還是什麽美女呢?你走,你走。女人像是自言自語地對池禺說。
  池禺坐了起來,說,姐姐,池禺,我是池禺。我是通過空門,莫名其妙地來到這個死人坑裏的,真的不是借屍還魂。你救我上去吧。
  你不用騙我了。我的祖父在我小時候向我說過借屍還魂的事情,你便是想借屍還魂的一個鬼。
  池禺真是哭笑不得,說,你說的那個何小溪已經被埋葬在坑裏了,我是沒法借她的屍體用了,你仔細看下來,我是一個大活人。
  既然你說能通過空門進來,那你便通過空門出去吧,嚷有什麽用?而且,你也快點離開吧。何小溪的丈夫將要在你現在處身的位置安寢。
  池禺聽得又有一個死人要放下來,心就急了,說,我一個大活人,為什麽總要我與死人為伴?回想女人說的前半句話,又覺得有理,於是在坑內畫圈,畫了幾次,居然沒見空門。池禺想,奇怪,越黑越見鬼,平時隨便畫一圈便可以了,現在究竟是哪回事?會不會坑內陰氣太重,所以空門不能呈現,又或深坑本身已是一個空門,在空門內畫空門是被拒絕的?想得頭昏腦漲,眼前一花,看見一個老頭向他咧嘴笑了笑。池禺打了一個激淩,那老頭不是清河村的創村始祖何今世嗎?天,放過我吧,不要選上我,我是路過的,很快要離開了。
  兩條繩子慢慢地垂下來,繩子是綁著一個物體的,池禺想,這肯定是屍體了。屍體落在坑內後,池禺本想隨著繩子爬上去的,哪料繩子一抖,也落了下來。這不是分明要活埋我?池禺開始絕望了。
  一鍬子一鍬子泥土再次撒下來,池禺隻好東躲西避,有時更踩在死人身體上。泥土又向上增高了三米左右,池禺想,女人再往坑內填二十公分的土,我便躍上去。女人像知曉他的想法,突然搬了一塊厚厚的石板要把坑口蓋實。池禺慌了,趕緊用手在坑壁鑿了幾個坎,不顧一切地爬出了坑。

  女人看見池禺爬出了坑,也吃了一驚,說,你是何小溪,還是何小溪的丈夫?
  池禺想,我早告訴你了,我是池禺了,女人怎麽這麽羅嗦?池禺隻想跑遠一點,可一不小心,又掉落了一個深深的墓穴裏。
  怎麽清河村這麽多的墓穴,這個女人在搞什麽鬼?猛然想起,清河村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一對夫妻一個墓坑,這個地方當然是墓連墓穴連穴了,池禺,你沒腦子,你就該死!池禺咒罵自己也沒有用了,好在是雙手狠狠地抓著坑壁往下滑,否則他準給摔個半死。




淩揚:2006-3-7 00:03:00

  清河村的人真古怪,一個墓穴也要弄至那麽深,真是難為活著的人了。池禺用手探了探周遭,沒發現死屍,剛慶幸還算交了好運,忽然又想,這個墓穴會不會專門為自己而設呢?
  這真不是一件出奇的事情,清河村的鬼幾十年後還能出來報仇,還有什麽幹不出?這麽一想,卻開始懷疑墓坑上的女人是一個鬼了。到了這個時候,池禺隻能聽天由命了。一條繩子垂了下來,坑上的女人說,抓緊,爬上來,我在上麵拉著。
  池禺如獲天恩,想,原來不是鬼,是一個好人,但清河村的人都死了,為什麽她還活著?
  兩手捏緊繩子,池禺用腳蹬著坑壁往上爬了幾米。可惜坑上的女人似乎沒有足夠的力量,大喊了一聲,小心,繩子便脫了手。池禺真慘,又一次摔了下去。
  坑上的女人說,我知道你是一個人,不是借屍還魂,但我實在沒有力量把你拉上來,你還是按剛才一樣走出來吧。
  池禺苦笑著說,也隻有這樣吧。
  那麽辛苦你了。
  兩條繩子綁著一條屍體垂下了墓坑,然後泥土紛墜,填到大概離地麵五米左右,又垂下了一條屍體。月亮剛好處於墓穴的正中位置,池禺能清楚看見這條屍體,身體健壯,顯然是一個男人,隻是項上缺了一個頭顱。不容池禺多想,坑上的泥土隨鍬子的揮動又如雨般撒下來。
  好不容易,池禺才爬上墓坑。女人也不管池禺,繼續她的埋屍工作。風輕輕地吹著,月亮偶爾被一兩片薄薄的雲掩蓋一小部分,但很快又光光亮亮地俯視這塊屬於過去的時空。喘息了一會,池禺聯想起在清河公墓進入清河村的情景,想,清河村遭遇滅村慘劇,死了的男男女女,清河村的始祖決不會讓他們曝骨荒野不能入土為安的,現在便是讓死去的人得以安息了吧。
  想到這裏,那個女人大概也是累了,坐在他身邊,問,你是池禺,來清河村幹什麽?
  我來清河村躲命的?
  清河村的人都死光了,你來這裏躲命?
  你不是還活著嗎?怎麽能說死光?
  我是將死的人。
  誰不是將死的人?
  我的意思是說,隻要我把眼前的工作做完,我便要死了。
  誰殺你?
  我,或丈夫。
  你丈夫呢?
  女人沉默了一會,說,我仍在找他,不知他到哪裏去了?或是死了,隻是不知死在什麽地方。
  剛才聽你說,你隻能找到你丈夫才能死,否則你的死是得不到保護的。
  保護?你怎麽知道這些的?你是誰?你知道我的丈夫在什麽地方?
  池禺猛然想起那個在屋中將死的女人,反問,你是不是何風吹的妻子?
  我就是。那個把我從床上移到床下的人是你嗎?
  池禺點了點頭,說,是我。你也姓何?
  我叫何曲子。告訴我,我丈夫在什麽地方?
  我不知道。那晚,我們被日本人發現了,於是沒命地奔跑,然後就走失了。他沒有回家?
  沒有。我找遍了村子,也沒有發現他的蹤影。如果他是逃出了清河村,縱然把命留下了,還是何風吹嗎?隻可惜苦了我。
  何風吹對我說過,他也是將死的人,我想他不會逃出清河村的,而且他也深知逃出清河村是一種什麽結果。
  但是,他現在哪裏呢?
  池禺看看滿山頭的墓坑,問,這些墓坑都是你挖的?你是一個大病初愈的人,怎麽能挖了這麽多坑?
  不是我挖的。這些坑是每一對夫婦生前挖好了的,坑深12米,先葬女的,然後在5米深的地方葬男的,是為了讓男人在上麵守護女人。假如一個女人失去了男人的守護,女人便魂魄無所依歸不得安息。
  為什麽要挖這麽深的坑?淺一點,豈不省事?
  那是清河村的規矩,誰說得清楚?據說,是因為創村女始祖是12月出生,男始祖是5月出生,所以墓穴的深度才有這樣的安排。
  那天,鬼子有沒有進你家的門?
  有的。他們到處竄跳了一會,在床下發現了我,罵了幾句便走了。他們果然是怕死人。說也奇怪,鬼子走後的第三天,我身上的槍傷便神奇地痊愈了。當我走出家門時,整條村子空無一人,靜悄悄的,像死了一樣。後來我在後山的山腳找到了男人的無頭屍身,在山上的一個洞內找到了被煙窒息而死的很多女人屍體。那真是恐怖,想不到鬼子那麽凶殘。我花了一個月時間,才認清每條屍體的麵目,並把他們送至各自生前挖的墓坑旁邊。我真不明白,為什麽偏偏讓我活著呢?我死了,便不用看見這慘不忍睹的事情了。
  這也許是安排。
  也許吧。可既然是有安排,如何卻讓我活著?不是說村子在預定的日子裏得毀滅嗎?如果還有我活著,豈不是預言未能實現?預言未能實現,那是不是先輩說的話隻是一個唬弄後輩的謊言?
  池禺想,是呀,既然清河村的何今世夫婦那麽有法力,怎麽會有這樣的疏忽?難道真是一個謊言?如果不是,那麽,究竟是哪裏出了漏洞呢?
  我是活不成的了,何曲子說,我也心灰了。
  找不到何風吹,你也要死?
  死。我現在埋葬的清河村人,如果不是因為我的活著,他們照樣不能合葬一穴。也許清河村夫婦不能合葬一穴,才是清河村毀滅的命數,如今得已合葬便有了重生的可能了。
  你也相信清河村會重新出現?
  會吧。誰知道呢?對了,你來了,就幫幫我吧,還有三對夫婦要埋葬。
  池禺想,應該把代收帶來,他可是做仟工的好手。
  兩個人也不再多說了,一起埋頭苦幹。月亮向西滑落了一大截,清光冷冷地照著新填平的墓穴。一些鳥兒躲在草叢裏,幾乎連呼吸也停止了。




淩揚:2006-3-8 00:04:00

  看著何曲子為最後一對夫婦的墓穴放上最後一抔土,池禺放眼看了看周圍:一個長長的山坡,到處是新翻的泥土,沒有粗大的樹,都是些矮小灌木。灌木向死者的墓穴投下灰灰的一團陰影。死一般的寂靜,仿佛可以聽到墓穴下的每一對夫婦在竊竊私語。池禺覺察到十米外,還有一個未填的墓坑,想,那是誰的呢?
  是我與何風吹的。何曲子看見池禺定定的望著那墓坑在出神,於是仰起頭來說。
  月光下,何曲子的臉容因汗水而泛著光潤,也因勞累而顯得憔悴。風拉著她薄薄的衣襟,弄亂了她的頭發。池禺記得初見何曲子是在荷田的蓮船上,那時的她彰顯著青春的風韻,現在的她卻是彌漫著厭世的哀歎。
  你的孩子呢?池禺突然好奇起來,一個墓穴一對夫婦,那麽小孩子或未婚的清河村人葬在什麽地方?
  死了。何曲子遲疑了一會,才帶著哭音說出這兩字,但這個回答不是池禺期望的答案。
  苦命的孩子,他現在埋葬在什麽地方?
  未成親的清河村人是不能埋葬於泥土之下的,他們的身體會存放於洗魂祠內,等待來生。村人曆來相傳,清河村女人懷的孩子前生都是存放於洗魂祠內的未婚死人,但隻有最高輩的長老才知道孩子的前生是誰。長老往往由此判斷這名孩子該起什麽名字,以及教授他什麽知識,讓他在清河村中司職什麽位置。
  洗魂祠不是用來存放那些叛徒的頭顱嗎?

  洗魂祠內有許多房間的,就像藥鋪的藥櫃一樣,每一個房間放什麽東西,隻有村內最高輩的五位長老明白。而今他們都死了,這個秘密便永遠成為秘密了。清河村人全部死絕,洗魂祠內的未婚者,是決不會再有重生的機會了。
  你剛才說清河村會重新出現?
  沒錯,那是可能。就算清河村重新出現,也不代表以前清河村的村人仍會代代輪回重生。
  你好像知道很多東西?你的前生是什麽人?
  我的父親是村內最高輩五位長老中的一個。至於我的前生是誰,我不知道,父親也沒有告訴我。擅自告訴別人的前生是誰,即使是貴為長老也得遭立時誅滅,死後不得重生。
  誰會知道呢?
  大大太公夫婦知道。
  何今世夫婦?池禺不禁又打了一個激淩,用手把兩臂上的雞皮疙瘩掃平。
  你們夫婦都說何今世夫婦仍然活在你們的周圍,但他們死了幾百年了,真是不可思議。
  不信也得信。我也知道在你一個外村人眼中,清河村充滿了奇怪的規矩,甚至是一條被詛咒了的村子。清河村確實與其他的村子不同,這是因為她是獨一無二的。每一條村子都是獨一無二,清河村也是。
  池禺想,你說了等於沒說。繼續問,你為什麽不求求何今世夫婦,讓他們告訴你丈夫在什麽地方?
  清河村的後輩是沒資格求大大太公夫婦的,隻能等他們前來照顧。如果他們不照拂後輩,那肯定是有其不可照拂的理由。他們是清河村絕對的權威,所有人都會敬畏,甚至每一個家庭用餐時,當把飯菜擺上桌後,都得全部離開屋子,以便首先讓他們享用。
  池禺不想再聽到有關何今世夫婦的事情了,於是換了話題,問,現在那些清河村的孩子和未婚者呢?
  我把他們放在洗魂祠前的一排大青石上,他們的靈魂能不能進入洗魂祠內,我也沒把握。
  包括你的孩子。
  沒辦法,隻能如此。
  你為什麽不進入洗魂內看看哪一個房間可放什麽東西?反正整條村子現在就你活著。
  要不,何曲子的眼睛一直在看著坡下的清河,此刻偷眼瞧了池禺一下,說,要不你進去看看,如果裏麵的房間是分門別類的,你便走出來,把對應的死者搬起,然後放進去。我把每一個人的身份告訴你。
  池禺重重地吸了一口氣,冰涼的氣體順著他的氣管進入他的肺部,感覺天氣已是寒冬。想推托,畫一個圈走人,但想想現在整條清河村便隻剩下何曲子一個女人,於心不忍,同時又想到,何曲子是決計要死的了,為什麽不在她死前完成她的心願,不讓她留下遺憾呢?
  池禺說,好吧,我們走。
  何曲子臉上露出絲絲的喜悅,說,太感謝你了。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回村內。池禺突然想起日本兵曾經肆虐這條村,為何現在卻不見蹤影,於是趨前兩步,問,日本兵到了哪裏了?
  我也不清楚,我病愈走出屋子後,再也沒有見過日本兵了,也許他們在這裏修的鐵路已完工,所以全部撤離了。
  池禺搖了搖頭,不會,即使撤離了,也會留下三五個來善後照料的,辛苦修了一段鐵路,難道就不怕別人拆毀破壞嗎?畢竟這段鐵路並不是光明正大地修建的,隻是利用了當地人的血與汗。
  他們不會有好報的。何曲子罵了一句。
  池禺一邊走,一邊想,在何公祠內,幾個日本兵在密室內看到天花板上的何今世夫婦,因而全部死翹翹,在清河村內的其他的日本兵斷斷不會把這幾個日本兵的生死置之不顧便撤離的,肯定是當他們發現有幾個戰友失蹤了後,便四處尋找,於是沿著腳印找到了何公祠,在何公祠內,何今世夫婦再度顯靈,把來搜尋的日本兵嚇死,之後,來一批,沒一批,清河村內的日本兵也就全部完蛋了。但是,駐守清河村的日本兵突然人間蒸發了,駐守在別的地方的日本兵便不來探問一下嗎?
  池禺想到最後,居然湧出這樣的問題,難道日皇也不探問一下?得出的結論是,如果何今世夫婦有如此高強的法力,為什麽不幫助中國人民去抗日呢?
  笑了笑,池禺怪自己想遠了。
  很快,兩人已站在洗魂祠不遠的地方。洗魂祠前,一個個躺在青石板上的屍體,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死相醜陋。池禺到了此時此刻,隻能壯著膽子,對何曲子說,如果你還是不想進去的話,便在這裏待一會,我進去看看是什麽情況?
  不如等到天亮才進去吧。
  池禺想,如果等到天亮,陳年事與代收在湖裏找不到我,一定打電話通知我父母關於我的死訊了。



淩揚:2006-3-9 23:51:00

  洗魂祠在夜色中透著寒意,仿佛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大概因為清河村人對此地是敬而遠之的,洗魂祠的大門居然隻是虛掩著。池禺用力推開兩扇厚重的烏木門,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個意想不到的景象。
  一地的珠寶散亂地被丟棄在各個地方。從天窗透下的月光觸及到這些珠寶時,折射出五顏六色的朦朧的光。整個洗魂祠前廳便被這種光線填塞著,仿佛一碗八寶豆湯,濃濃的,厚厚的。池禺長這麽大,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麽多的寶物。這是翡翠吧,這是瑪瑙吧,他娘的,池禺喊了一聲,說,如果讓我全部帶回家,我準發財了,以後老爸不用那麽辛苦工作,媽媽的胃疼也可以有錢治療了。
  可這些珠寶為什麽不好好的擺放,卻要弄得亂七八糟的?池禺回頭看了看了門外的何曲子,繼續想,這肯定不會是故意的,倒像是外人進來搗亂搶奪過。那麽,會是誰呢?何風吹?還是其他未死的村人?抑或是那些日本兵?池禺彎腰拾起了一塊橢圓形像橄欖一樣的玉,這塊玉小巧玲瓏晶瑩剔透,觸手冰涼,表麵浮起一層像霧一般的彩。這玉最適合戴在柳永詞下的姑娘的頸項上,池禺歎了一句,把玉放在旁邊的一張桌子上,突然心念一動,不如把它送給何曲子。
  池禺拿著玉,走出了洗魂祠。何曲子連忙問,出事了?這麽快出來?
  給你,池禺把玉遞給何曲子,你看,表層這圈光暈像彩虹一樣的。
  何曲子接過看了看,大驚失色,問,你是從什麽地方拿到的,這可是本村的寶物,由五位長老保管。有一次,我聽父親在夢中說過,這是大大太婆心愛的飾物,死的時候由大大太公親自佩戴的。
  管它呢,你拿去吧。池禺說。
  何曲子把玉塞回給池禺說,你立即放回原處,擅自動用洗魂祠內的東西,會有殺身之禍。
  可是這塊玉是隨便丟棄在地上的,不像是值得珍而重之的東西。或許有人比我更早進入洗魂祠內了。
  這可不得了。進去的人估計現在已經死了,不死也瘋了。洗魂祠的地位在清河村中僅次於何公祠,據說都是大大太公夫婦經常流連的地方。何公祠是清河村人聚會優憩的地方,而洗魂祠則屬於清河村的禁地。何公祠盡管有些房間是禁止進入的,但村人還能接近,可洗魂祠是安放清河村人前生未來的地方,同時也是刑律的執法地,外人擅入,豈不自投羅網?
  池禺啊了一聲,說,你現在才說!我是自投羅網了?你想殺我,幹脆一刀宰下來,死在你手,我還明白一點。
  何曲子呆了一會,說,你不進去也已經進去過了,倘若你會因此遭到責罰的話,你是逃不掉。你如今是為了清河村人的事情,我想,你保準會沒事。
  池禺想,如果不是陰靈時不時來追命,以及答應了小予要為清河公墓的新鬼營造一個安樂的死後居庭,誰願意像一個活僵屍一樣穿梭陰陽兩界。
  怎麽樣?何曲子問,我進去吧。
  還是我進去吧。自從卷入了清河村的事情,我那兒有過主動的時候,都是被動的。那一隻隻看不見的手,天知道最終會把我推到什麽地方?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了也難過。池禺回想這幾天的事情,越發相信他被選中了,或許時機一到,他便要走馬上任了。希望他們能大人大量,在此之前讓我過幾天好日子。
  何曲子點了點頭,說,謝你了。
  池禺硬著頭皮又走進了洗魂祠。把手中的玉放在一條凳子上,又彎腰拾了一塊發著橙色光的玉珠,托在手上,池禺想,也不知道何今世夫婦或其子孫是不是專事殺人奪貨的汪洋大盜,要不,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的寶物?池禺也不撥開珠寶了,直接便用腳踏在珠寶上行走。反正也拿不了回家,踩一踩也顯出自己對錢財的蔑視。池禺這麽一想,心中竟有幾分得意。
  前廳的正壁位置也是安放著何今世夫婦的畫像。池禺仔細留意何金氏脖子上是否掛著那塊像橄欖一樣的寶石,這一看不打緊,一看又嚇了一跳,畫像上的那塊玉石竟是如真的一般,表麵也是泛著彩虹一樣的光暈。池禺忍不住伸出手去觸摸,手伸了半截,回頭看看凳子上那塊相同的玉,竟是不見了。
  池禺倒抽了一口冷氣,神經質地對著何今世夫婦鞠躬。
  畫像下的桌子給弄歪了。池禺拉正了桌子,看見桌子上放著一本冊子,揭開,上麵列明了哪一個房間該安放什麽東西。左手捏著橙色珠照著書頁,池禺讀了起來,孤苦零壹號房間,存放胎死腹中孩童;孤苦零貳號房間,存放未及一歲壽夭孩童;孤苦零叁號房間,存放未及二歲壽夭孩童。池禺翻了幾頁,又讀了起來,淒冷零壹號房間,存放13歲未嫁而死姑娘;淒冷零貳號房間,存放14歲未嫁而死姑娘。池禺又翻了幾頁,繼續讀了起來,地籠零壹號房間,存放膽小怕事而遭斬殺者;地籠零貳號房間,存放背叛婚姻而遭斬殺者;地籠零叁號房間,存放涉露村規而遭斬殺者。池禺又翻了幾頁,讀道,滅絕零壹號房間,存放未經批準闖入洗魂祠而遭轟頂之本村人;滅絕零貳號房間,存放未經批準闖入洗魂祠而遭轟頂之外來人。池禺讀到這裏,覺得頭頂涼絲絲的,想像著過不了多久自己便可能被轟頂誅滅了。
  池禺一手托著橙色珠子,一手拿著書,從前廳左側門走了進去,想,看來,這是清河村的地獄所在地。走不了多遠,便看到了長長的一列房間,以孤苦為序列號。緊接著孤苦房間的是伶丁序列號房間,然後是淒冷、無助、迷惘、分裂、失意、悲鳴……地籠、滅絕,這一列列房間就像人的腸道一樣繞來轉去。
  池禺大致明白了各個房間的方位後,便走回前廳,把小冊子放回供桌上。走出洗魂祠門前,池禺看見何曲子坐在死人旁邊,低著頭,像是在假寐。大概聽到了池禺的腳步聲,何曲子抬起頭來。
  池禺說,洗魂祠原來是一個地獄,裏麵有孤苦號房間,還有……
  不要說,不要說,我不想聽,何曲子兩手捂著耳朵,說,這不是我應該知道的。
  池禺隻好關閉了嘴巴。


淩揚:2006-3-11 00:16:00

  何曲子看池禺一臉懵然,倒有點不好意思,說,對不起,我失禮了,實是本村的規矩有不可逾越之處。
  池禺笑了笑,說,沒關係,是我冒犯了。對了,你把這些躺在青石板上的清河村人的年齡、身份、性別等因素告訴我吧,我把他們放進適合的地方去。
  好的,隻是洗魂祠內有足夠的光線嗎?你不會放錯房間吧。何曲子有點擔心地說。
  不怕,池禺說,你看,這珠子在黑暗的地方會發出很強的橙色光,像個燈泡一樣。這珠子不會又是何今世夫婦身上佩戴的飾物吧?
  這個我不清楚了。你一切小心。何曲子說完後,指著身邊一個嬰兒,說,這個是我的兒子,是去年11月出生的,死的時候剛好七個月大。你先抱著他到洗魂祠內,看看有沒有危險出現,也算為其他的死者探探路。
  嬰兒的臉異常蒼白,雖然是死了一個多月,但絲毫沒有肌肉腐爛。何曲子抱起他,低首把麵貼在嬰兒的臉上,眼睛中充滿了母愛。寶貝,別怕,如果清河村還能重現,你還當我的兒子,好嗎?那時候,我一定好好的寵著你護著你,讓你長命百歲。來,叫我一聲媽媽,不然當機會來臨的時候,你會認錯媽媽的。何曲子喃喃自語地說著,像唱著一支搖籃曲。
  池禺隻覺鼻子泛酸,不由也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天快亮了,把孩子給我,我會把他放在一個最舒服的位置的。池禺張開兩手,對何曲子說。
  何曲子依依不舍地把孩子放在池禺的兩臂上,說,寶貝,記著哦,別的女人的肚子可能有糖果,但你千萬不要口讒鑽進去,要記得媽媽的肚子內有一個撥浪鼓。
  池禺生怕何曲子越說越傻,趕緊抱著嬰孩走進了洗魂祠。
  洗魂祠前廳滿地的珠寶很礙腳,一不小心會摔個仰八叉,那時死人與活人都得做滾地葫蘆。池禺想到這裏,把嬰孩放在一張凳子上,然後蹲下身子,在珠寶堆中開出一條路。直起身子,正好與何今世的眼睛對視著。何今世再次對他咧開嘴笑了。池禺連連忙眨了眨眼睛,再睜開,何今世依然是寶相莊嚴地坐在掛像中。池禺突然想自己也許命不長了。父母可怎麽辦呢?林暗、花亮、代收這群小子沒有了我陪伴會怎麽辦呢?池禺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能活著。
  何今世,池禺不知哪來的勇氣,指著掛像,直呼清河村人頂禮膜拜的創村始祖的名字,你是龍,飛給我看看,是蟲,那就爬在地上,別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不就是要與我達成一項靈魂交易嗎?老子我現在不做這宗交易了,我比誰都更愛惜我的靈魂!
  池禺聽不到何今世夫婦回答,也看不到兩幅畫像有什麽地方會動,心中失望了。但如果何今世夫婦真的說起話來,池禺會更失望,失望於自己居然那麽魯莽,自取滅亡。
  抱起了嬰孩,池禺來到了孤苦零壹號房間。房間內是一個什麽樣的情形,池禺是沒法想像的。用牙齒咬著橙色珠子,光線到處,照見房門上有一個蒼蠅居然是背貼著木板,靜止不動地看著門外。池禺打了一個突兀,抽出手來,一掌把蒼蠅拍死了,順手推開房門。
  房間內擺著像奧斯維辛集中營一樣的睡櫃,池禺想,拉開一個睡櫃便有一條鹹魚,恐怕還是新鮮熱辣屍骨未寒呢。每一個睡櫃上都標明了死者的前世今生,一長串的,池禺看了幾個人的前生種種,覺得做人也很兒戲,無非就是三更富五更窮今天長壽明天早死,顛來倒去都是些固定的靈魂在玩排列組合。
  來到另外一壁的睡櫃,在最後一個抽屜上,池禺看到了關於何風吹與何曲子的兒子的身份資料。池禺拉開睡櫃,裏麵空無一物,顯然是清河村的先人早有預料了。池禺把手中的嬰孩放進了睡櫃內,然後把它推回原位。
  為了驗證是否整個房間內隻有一個空著的睡櫃,池禺隨手又拉開了幾個睡櫃。睡櫃內都是躺著死者的。
  走出洗魂祠,池禺想對何曲子說說他的發現,但終於沒有說,怕引起對方的煩躁。
  何曲子也不問池禺房間內是什麽環境,指著麵前一個死者對池禺說,何畢,死於日本鬼子刀下,男,16歲,父親何去,母親何從。
  池禺一手抱起了驗明正身後的死者,快步又走回洗魂祠,找到了對應的房間,拉開最後一個空著的睡櫃,把死人塞了進去。如此往複,池禺很快便把青石板上的死屍搬放了一大半。
  隻剩下最後一個屍體躺在青石板上時,何曲子對池禺說,要不要休息一下?
  池禺揩了揩額上的汗,說,不用了。俺可要七步成屍了。這一個晚上,埋屍、背屍、抱屍,眠幹睡屍,得得屍屍,屍屍入扣,君屍驕楊我屍柳,今我來思,楊柳依依,真不愧是一首首好屍!

  何曲子禁不住咬了咬嘴唇,忍著笑,說,來吧,最後一個了,何苦,死於日本兵刀下,男,20歲,父親何山,母親何水。
  好的,最後一首好屍,屍屍動人。池禺把何苦背了起來。
  推開命定零陸號房間,池禺把何苦放進了他命定的睡櫃內。掩了房門,長長的舒出一口氣,一項艱巨的任務終於結束了,池禺打算走出門後,不管何曲子選擇死還是選擇活,他也要畫一個圈子回到大鑊飯農莊去。走了幾步,一陣怪風在他麵前旋轉了一會,然後池禺聽到了不遠處一個房間傳來歇斯底裏的叫喊。
  日語!池禺想,原來那群日本兵被困在這裏!循聲走去,最後池禺站定在一個房間的門前。抬起頭,門上寫著:滅絕零貳號。
  這房間是存放未經批準闖入洗魂祠而遭轟頂之外來人的。池禺在門外徘徊著,不敢推門,因為他也是未經批準而擅闖了洗魂祠。推開了門,豈不是肉包子進了狗嘴子?




淩揚:2006-3-13 23:10:00

  池禺摸著漆黑的木板,一絲絲寒涼的氣體滲進了皮膚內。感覺手指粘糊糊的,池禺連忙從口袋裏拿出橙色珠子來照看,天,是黑油!這木板竟然是剛才髹漆的,但整個清河村還有其他人嗎?池禺用橙色珠子貼近門板,門板仿佛就像從漆油裏剛撈出來一樣。用鼻子吸了吸,氣味又不同於漆油,帶著一股腥味,池禺猛然想起這可能是血,是流出來很多日子的血,是已經淤化了的血。不知哪裏飛來一隻蚊子在池禺耳邊嗡嗡地哼著歌,池禺把身體固定,就等蚊子來咬。蚊子的腿一放在池禺的臉上,池禺早已準備好的手掌便拍了過去。橙色珠子映照下,掌中的蚊子竟是被一滴厚厚的血膠著了。池禺嚇了一跳,想,這蚊子真厲害,剛貼近皮膚便能吸了那麽多的血。把掌中的血蚊彈走,剛好彈在門板上,池禺又想,我的血沒理由一經蚊子的肚子便凝固了,那麽這血肯定是別人的血。
  這血便是蚊子吸了屍體的血了。池禺想到這裏,轉身欲走。
  前麵是一堵牆,牆中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錯落地挖了一些足球大小的孔子,黑暗中,便如一隻隻眼睛在窺探張望著,隨時準備撲食。左右兩邊都是狹窄的走廊,隻容一人行走,而池禺後麵的一列房間可是放著一具具屍體的地方。橙色珠子的光在黑夜中如十裏之外的一點火柴光,雖然能給予人一些信任,但也太微弱了。池禺想自己現在身陷洗魂祠,便如這橙色珠子在黑夜中,微不足道,也隨時有被淹滅的危險。
  後麵房間內的聲音繼續傳進池禺的耳朵內,淒慘痛苦,垂死一樣。池禺的心異常忐忑,他也隻是一個人,並不是佐羅以救濟天下為己任,何況那還是些在中國肆意橫行的日本兵。他們死有餘辜,才不管他們是如何死法!工具有時比利用他們的主人還殘忍。池禺開始想那一個正處於狂風暴雨中的農莊,還有眼看著自己被一個骷髏抱著跳入湖中的代收了。
  夾雜著痛苦的嚎叫,門板的後麵傳來手指劃刮的聲音。一聲聲,如骨頭在碎裂。先前的房間並沒有把門鎖死的,這個房間的門應該是上了鎖的吧,不然裏麵的人便不用如此受罪了,池禺一時好奇,又轉過身來,拿著橙色珠子在門板上找鎖。根本沒有鎖,隻看到一層厚厚的蚊與血漿的結合體,突然,門板卜一聲被戳穿了,一隻露出了深深白骨的手掌差點擊在池禺臉上。池禺閃避已是來不及了,門板上的血漿濺在他身上。
  手掌在門外扭了扭,又縮了回去。池禺隻覺得心髒一直在沉下去,好不容易才提回原位。門上穿了一個小洞,池禺想,剛才經過的房門都是用很厚的實木做的,這扇門怎麽這麽薄,像是一片紙皮。池禺試著摸摸木門,不想門吱嘎一聲開了。
  篷的一聲,從房間內飛出來一大群東西,池禺隻好蹲下來躲避。聽聲音,這是蚊子的呐喊。一個個蚊子的肚內都是一滴滴血,一個人得多少血才夠供這麽多蚊子享用一個多月的盛宴?池禺想像著一個人被困在房間內喂蚊的淒慘,真是寧願撞牆死了算了。
  當感覺蚊子在空中的數量急劇減少後,池禺才站了起來。橙色珠子的光線下,門板的反麵是一凹一凸的,顯然是因手指頻繁刮削而變薄的。這是人間地獄,最悲慘的折磨。池禺看見十數個人狀的東西或站或俯在房間內,一些蚊子應該還是舍不得他們身上的血的。
  滿地死蚊與血漿,像一塊泥地,池禺被這樣的景象嚇得氣也喘不過來。
  池禺緩緩地後移著腳步,覺得身上也又癢又痛了,仿佛一個個蚊子已密密麻麻地釘在他的身上。
  救命。房間內一個人以不純正的普通話叫喊。
  池禺才不管他,火燒眉毛且顧眼前,剛邁出了一大步,房間內衝出一個人,把他拉扯進房間內。兩個人倒在房間的血漿上,池禺覺得自己如一條蛆蟲一樣。
  救我。仍然是同一個人的不純正的普通話。
  很快,房間內所有的人都學著那個人的腔調喊,救我。
  我怎麽救你們。到了這時,池禺隻好回話了。
  出,出去。池禺麵前是一個骨瘦如柴,十個手指頭都露出了骨的日本兵。
  池禺此時又矛盾著了,一時想想清河村被殺的男男女女,一時又看看眼前的悲慘景象。最後,池禺站了起來,可站不穩,又趴地上了。原來一條條長長的鏈子鎖著每一個日本兵的腳踝,池禺剛才是給鏈子絆倒了。
  解鎖。那個勉強懂一點中國話的日本兵繼續說。
  對不起,我沒鎖匙。池禺回答。
  刀。刀。日本兵的聲音很急速。
  你要刀?要刀來幹什麽?
  斬,斬腳。
  池禺聽得這話,一下子傻了,想,他們真的是一刻也不願停留在這個房間裏了,為此寧願把腳也斬除掉。
  快,快點。
  池禺說,我沒有刀。
  哎。天皇陛下。
  池禺看看四壁的睡櫃,說,不如我把你們放進睡櫃裏,這樣蚊子便不能咬你們了。
  好。好。
  池禺想,也許天意,是你們說好的,我沒強迫你們。於是一個個把他們放進了睡櫃裏,說也奇怪,每一條鏈子都連著一個睡櫃,像預備好了的一樣。池禺明知這樣把把日本兵搬進睡櫃裏,便等於把他們活活地放進棺材裏,但他也隻能這樣。
  當一切結束後,房間內隻剩下他一個人,以及一大群正伺機撲向他的蚊子。池禺晃了晃橙色珠子,珠子到處,蚊子迅速躲避。蚊子怕了這珠子的光?池禺也不管那麽多了,他要立即撤離,因為這個房間內還有一個睡櫃沒有放進人。
  這個睡櫃是為我預備的!池禺匆忙欲走時,一條鏈子像蛇一般向他的腳套來。
  池禺來不及細想了,伸出右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圈。南無阿彌陀佛,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空門一定要開呀。池禺閉著眼向前衝去。


淩揚:2006-3-15 23:42:00

  仍然是在水裏。池禺在清河村忙碌了一晚上,估不到回到現實世界的時候,還是身在水裏,仿佛他隻是到清河村待了一兩秒鍾。水下的一雙手再次抓著池禺的腳,池禺踢了幾下,反而身體繼續下沉。
  沒辦法,池禺隻好彎下腰掰開捉著他的腳的手掌,然後順勢把他抱起來,向水麵遊上去。剛到水麵,一張大網便撒下來。池禺沒法避了,乖乖地做了網內的魚。撒網的人看見池禺浮上了水麵,急急收網。池禺便一手捉緊魚網,一手抱著一個人被拉到了岸邊。
  此時仍是狂風驟雨,湖內的哭聲嗚嗚咽咽。池禺被扯上了棚屋的露台上,立即被幾個人包圍著,電筒光齊刷刷地射向池禺的臉上。池禺眼也睜不開,用手擋著光線。眾人把電筒光移開一點,池禺站了起來,想看看被他抱上岸的人究竟是一個活人還是一具骷髏。麵前的是一個約五十歲的男人,身體健壯,大概是不懂水性,所以才落水後爬不上岸。
  代收與陳年事拍了拍池禺的肩膀,說,沒事吧。
  池禺說,沒事。
  三個穿著綠色迷彩服的人,像是農莊的保安員,把被池禺救上岸的人扶了起來。那人吐了幾口水後,虛弱地說,回去。
  池禺問一位穿迷彩服的人,說,兄弟,你扶著的這個人是誰?
  他是我們的老板,就是這座農莊的老板。謝你救了他一命了。
  池禺也沒有說什麽了,對代收說,我們也回去吧。
  眾人剛要走時,湖內的水突然翻滾著升高了約一米,然後湖水回複原來水位,大大小小的魚卻從湖內蹦上空中,仿佛湖中的水被突然加熱了。眾人被這樣的奇觀震驚得目瞪口呆。過了一會,湖麵平靜了,湖內的哭泣聲也停歇了,一切安靜得讓人不敢相信。
  走了沒幾步,池禺看見那位像柴情的姑娘跑了上前,一手攙扶著農莊的老板,說,爸,怎麽樣?到醫院吧?
  農莊的老板搖了搖頭,說,休息一下沒事了。你代我謝謝這位小哥,他救了我一命。
  姑娘看了池禺一眼,嘴角掀了掀,好像說了些什麽,又像沒說什麽,然後扶著她爸走了。
  池禺尷尬地笑了笑,說,舉手之勞,不必言謝。
  回到主餐廳,池禺才覺得活過來了。看看所有的餐桌上都坐滿了人,隻有收款櫃位上空著一個位置,便大模施樣地坐下,叫代收泡一壺茶。代收從鄰桌拿了一壺茶,放在池禺麵前。池禺也不用杯子,嘴巴對壺嘴便咕嚕了幾口。
  外麵的雨勢漸弱,風也止了。主餐廳內的人聽得哭泣聲已停,也沒興致打聽究竟發生了一回什麽事,紛紛站起來要回家。經過了收款櫃前,客人們掏出錢包準備付賬。池禺左右尋找那位像柴情的姑娘,找不到,大概扶著她爸到一個溫暖的房間裏歇息了。
  池禺便擺出一副農莊老板救命恩人的架子,對著眾食客說,對不起,各位受驚了,今晚農莊的飯菜及服務全部免費,各位回家後睡一個美覺,記得有空的時候繼續來本農莊捧場。本農莊不僅提供一流的家鄉特色美味佳肴,更有意想不到的節目為膽大的人士進行心理測試。
  眾食客半信半疑地看著池禺,池禺招手讓他們走。眾食客便問服務員,服務員因為收款人與老板不在,餐飲部的主管也不知跑哪裏去了,不敢擅作主張。眾食客等不到回答,也沒耐心等了,有些向池禺道了聲謝了,下次見便離開了,有些則向收款櫃上擲下一些錢,也匆匆地回家去了。
  待主餐廳上的眾食客全部走了,池禺數了數收款桌上的鈔票,竟也有四五千元。
  陳年事問,我們什麽時候走?
  代收說,起碼得等到這農莊的負責人回來。
  池禺說,我們真是好心腸,天下難覓的大好人。

  代收問池禺,你下水後,看到了什麽?
  池禺說,沒看到什麽,隻是一直被一雙手抓著,後來覺得與其一起死不如一起活著,於是把拉我的人也拉上了湖麵。你們呢?我下水後,都做了些什麽,還有魚網來困我?
  代收說,你下水裏不久,農莊的幾個保安員也來了。後來,我跳下湖裏潛水了幾次,找你不著,於是想到用魚網把你撈上岸,想不到網一撒下,你便浮上水麵,我們收網也來不及了。你小子真是命大,被一個骷髏抱了這麽久,出水後竟是沒事兒一樣。
  池禺想,沒事兒?老子差點兒死在清河村的洗魂祠內,若不是俺祖宗有靈,恐怕已經躺在滅絕貳號房間的睡櫃內了。
  正在這時,餐飲部的主管回來了。池禺也知趣地站了起來,對陳年事與代收說,我們該走了。
  女主管滿麵笑容地對池禺說,我老板想當麵答謝你們。
  池禺說,沒什麽好答謝的,隻要保證以後我們來農莊吃飯全部免費便可以了。我們是農莊隔壁清河公墓內的保安員,來吃飯的日子長著呢,所以包我們吃是對我們最大的感謝了。
  陳年事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我們也沒幫上什麽忙,這都是你們老板的福氣。
  女主管說,好吧,今晚大家都累了,那麽一言為定,以後得多多來農莊吃飯,如果老板不請你們,我請。
  池禺三人走出農莊。站在黃河大道上,池禺問,我們是在這裏各自散,還是回到清河公墓內?
  陳年事說,回公墓吧,都別回家了,反正公墓內有宿舍有床位。
  代收與池禺笑起來,說,是呀,公墓內有許多宿舍床位,僅福壽宮這座宿舍已有幾萬床位了。
  陳年事也笑起來,說,那裏的床位比我們的床位還貴呢。
  池禺說,陳隊長放心,你一定有機會躺上福壽宮的床位的
  陳年事說,人有三衰六旺,特別是這幾天清河公墓發生的一些事情不由不讓人早作安排。現在說好了,我死了後,你一定幫我住上福壽宮,如果我住不上,一定把你小子活活折磨死。
  算了吧,陳隊長,你看我的麵相是長命的人嗎?你不如求求代收,他的女朋友就是住在福壽宮的,到時他不能為你找到床位,你直接與他女朋友睡一床上。池禺一臉嬉笑地說。
  代收說,我求你了,你放過我吧。你是不是怪責我搶了你的女朋友?我把她還給你。
  三人嘻嘻鬧鬧地回到清河公墓。池禺搶先洗了澡,然後倒在床上睡了。

淩揚:2006-3-16 23:21:00

  之後的整整一個星期,清河公墓內鬆柏長,蟬兒唱,一派安樂祥和,好像之前發生的一切隻不過是一場幻覺。在這一個星期內,陰靈、清河村女鬼、清河村,甚至與以前相似的詭異事件統統沒有出現在池禺的視線範圍。池禺除了每天上班外,不是跟著方有數出席宴會,便是與花亮、林暗、代收等人四處鬼混。
  五月下旬的天氣,忽晴忽雨,讓人捉摸不定。寧靜的背後,仿佛潛藏著一隻巨獸在養精蓄銳,等待時機進行獵食。
  5月24日的早晨,池禺剛值完夜班,走出清河公墓大門時,看見一個姑娘站在保安亭外。池禺從頭到腳看了她一遍,隻見她染了金黃色的發,頭發還是燙過的,蓬蓬鬆鬆,兩個耳朵分別掛了兩個大得驚人的銀環外,還掛了兩顆像櫻桃一樣大的石頭,眼影描得很深,塗了紫色的眼蓋膏,兩片嘴唇像擦了豬肝一樣色澤的口紅,瓜子型的臉卻是不施脂粉,上身穿一件薄薄的絲織短袖衣服,籃色的文胸若隱若現,脖子上圍了一串鵝卵石一般大的珠子,倒是有幾分光澤,左手腕戴了十數個小手鐲,右手腕戴了一個麵盆一樣大的手表,十個手指中有八個套了戒指,穿一條牛仔布料的超短裙,魚網狀的絲襪從腳拉至膝蓋以上,腳穿一對粉紫色的高跟涼鞋,兩個腳踝各戴一條閃著金色的腳鏈,十個腳趾甲塗了菠菜一樣色澤的油彩。池禺差點以為清河村的女鬼又出現了,哭笑不得,徑直從她旁邊走過。
  走了幾步,後麵的姑娘便追上來了,大聲喊道,死魚,你這條死魚,前幾天掉進水裏咋不把你淹死呢?
  池禺其實從看她的第一眼,便肯定她是柴情了,隻有她才會做出這些古靈精怪的事情,隻是故意裝作不認識她,對她不瞅不睬,看看她的反應。此時,聽她出口成髒,也懶得回頭,沿著黃河大道向不遠處的公共汽車等候車走去。
  柴情在後麵一步高一步低地走著,說,你現在是個高尚的人了,為千千萬萬的靈魂做保護人了,從此便不認識以前的結發妻子,要跑到京城去做陳世美了,是不是?死魚!我告訴你,你別詐作不認識我,我進過你家的門,睡過你家的床,你跑不掉了你。
  池禺想,你罵吧,公共汽車一到,我便跳上去,如果你跟上來,我一腳踢你下去。好不容易過了一個星期清靜日子,想不到大清早又遇上了一個瘋人院跑出來的病號。前幾天,看她坐在收款桌上,文文靜靜的,十足一個賢良淑德的小女人,一轉眼又走火入魔自暴自棄如此,真是暴殄天物。
  一輛摩托車在池禺身邊馳過,然後拐進人行道,車上的人對著柴情大吹口哨,然後停下來,說,美女,要到哪裏?
  到你媽的穴裏。柴情繼續向前追趕池禺。
  摩托車主顯然動怒了,罵道,操,好心好意問你做不做生意,那是照顧你。你以為你是黃花閨女冰清玉潔,你隻不過是一個站街叫賣的娼妓。你身上染的梅毒花柳到什麽程度了,艾滋病嚴重到惡性病變了嗎?
  柴情氣得大罵道,你這個母狗養的畜牲,屎渠裏養大的老鼠,我切你的砸你的卵了嗎?上天保佑你出門被人打死,開車被車撞死,遊水被水淹死,爬山被山壓死。
  摩托車主氣得駕著車便向柴情撞來,柴情嚇得跳上了花圃,脫下了高跟鞋便向摩托車主飛去。不偏不正,正好擲在摩托車主的頭上,那尖尖的鞋跟立即便帶出了血。摩托車主跳下了車,凶神惡煞地便向柴情撲來。
  死魚!你就這樣看著我被人欺負也不出手?我死了,你便可以左擁右抱,然後續娶繼室了,是不是?柴情到了這時候,仍是咒罵著池禺。
  摩托車主一巴掌打在柴情的臉上,柴情一手抓緊對方的褲襠。池禺早已經站定,密切注視事情的發展,聽得一聲清脆的響聲,就如彈破了雞蛋殼一樣,心中緊了緊,接著看見柴情捏著對方的小雞雞,趕忙衝上前,防止摩托車主老羞成怒,把柴情砸個稀巴爛。柴情放開了手,摩托車主痛苦地扭曲著身體,池禺一腳踢在他屁股上,對方立即趴在地上,動彈不得。
  柴情跳下花圃,拖著池禺邊走邊把路上的高跟鞋拾在手裏,經過那輛摩托車時,還不忘放了兩個輪胎的氣。池禺起初還感覺窩囊,無端端被柴情拖進了一場打鬥裏,後來與柴情一起跑了幾十米,被柴情拖著的手便有了知覺。剛好一輛公車到站,兩人急忙上了車。正是上班高峰期,車上塞滿了人。池禺隻好挨著車門往收款箱裏滾進兩個一元硬幣。
  公車是開往竹露市區的。柴情問池禺,你要到哪裏?
  到哪裏關你什麽事?
  你是這樣說話的嗎?
  我不這樣說話該怎麽樣說話?
  該怎麽樣說話還要我教你嗎?
  你不教,我就是那樣子說話的了。

  原來你是真不懂說話。
  我不懂說話難道你懂?
  所有人都懂說話就你不懂。
  兩個人便在車上為了說話不說話而刀來劍往,足足吵了約二十分鍾,車上的乘客紛紛避之則吉,最後司機也停下了車,對兩人說,總站了,繼續吵吧,駕駛座旁邊有兩支喝過的礦泉水,口渴了便灌兩口再吵未遲,反正日子流流長。
  司機讓兩人繼續吵,兩人反而停了口。大概吵出感情來了,很有默契地一起走下了車,隻是一個向左一個向右。
  死魚,你傻不傻,你走那邊,撞牆去嗎?
  我喜歡撞牆壁是我的事,我要練習鐵頭功,你管得了嗎?
  我不管你誰管你。你死了,我得守寡了。
  就你這德性,能守多少年寡?
  你又未死,我守什麽寡?你死了,我守多少年寡,你能知道嗎?
  池禺還想反駁她,柴情早穿上了高跟鞋,一下子摟著池禺哭了起來。池禺頓時方寸大亂六神無主,不明白眼前這個女人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死魚,我媽昨晚進醫院了,恐怕不行了。
  池禺這才明白柴情這一大早的反常表現,其實是對一個極端的無所適從,結果表達時卻是以另一個極端出現。
  陪我到醫院,好嗎?
  池禺點了點頭。



淩揚:2006-3-19 00:44:00

  柴情鬆開摟著池禺的手,退後一步,尷尬地笑了笑,說,不過,我得先換一個形象,如果讓我媽看到現在的我,她一定受不了。
  池禺說,隨便你吧。我今天便租給你用,不過話說在前頭,我按小時收費的,當然,不提供男女關係服務。
  嗬嗬,每次見麵都說錢,俗不俗?如果錢能把彼此的誠信固定,你開一個價。
  柴情毫不遮掩的問話,倒讓存心開一下玩笑的池禺呆住了。好在池禺的腦筋還是比較靈活的,本店剛肄業,提供一星期免費服務,未知尊貴的小姐有何吩咐?
  到露芙蓉商廈。柴情說完走出車站,輕車熟路地揚手招來一輛出租車。兩人上了車,很快到了目的地。
  池禺在美發廳裏坐著看了一會雜誌,覺得很無聊,想想待會兒結賬的不會是自己,於是讓發型師為自己剪發。待剪好了發,洗了,吹了,柴情仍然未從更衣室裏走出來,池禺便挨著沙發睡著了。過了不知多久,池禺的鼻子被捏緊,頓時呼吸困難,以為大限將至,努力張開眼睛來看看這世界的最後遺容。柴情放開手,說,你好享受,走吧。
  池禺看看柴情,與不久前判若兩人:頭發變直變黑變柔了,臉上掃了淡淡的妝,顏色鮮豔的油彩給卸了下來,過份誇張的飾物也給卸了下來,上身穿一襲粉紅色的上衣,下身穿一襲白色的碎花裙子,腳穿一雙淺紅色的皮鞋,肩上掛了一個琥珀色的手袋。池禺笑著說,原來還是一個女人。
  覺得我還是美麗的吧。柴情說完便要走。
  池禺裝模作樣地說,結賬了嗎?
  柴情也沒答理他,急急走出了門。兩人坐著出租車到了竹露市人民醫院。
  池禺邊走邊問柴情,你母親因什麽病進醫院?
  我也說不清楚,昨晚淩晨過後,我接到了肖叔叔的電話,說媽媽受了驚嚇進了醫院,我趕到醫院時,看見她臉色發青,兩眼直直的,好久也不眨一下眼睛;叫她,她也不應,好像不認識我了;躺在病床上,就如一個植物人一樣。我問肖叔叔我媽因什麽受了驚嚇,他說當時他正在睡覺,隻聽得媽媽莫名其妙地下了床,走出房間,然後便傳來一聲尖銳的喊叫,於是急急下床走出睡房,已經看到媽媽暈在地上了。柴情說的時候,聲音有點哽咽。
  肖叔叔與你媽住在一起?池禺想弄明白這一層關係。
  父親在我三歲時與母親離了婚,那時我說誰也不跟,跟奶奶。母親是在我五歲時嫁了肖叔叔的,至於父親在我四歲時已幫我娶了一個後媽。我對你說過的,我之所以姓柴便是跟了奶奶的姓,而不是父親也不是母親的姓。
  池禺想,想不到她的身世還比較複雜,大概這一冷一熱的性格便是這樣型成的。
  柴情的母親住在住院部的一間貴賓房內。池禺想,怪道柴情那麽闊綽,原來她的媽媽嫁了一個有錢人。
  敲開房門,池禺看見病床上躺著一個女子,滿臉笑容,並不像是一個將死的人。另外,還有兩個男人在房內。病床旁邊坐著一個男人,回頭與柴情打招呼。池禺嚇了一跳,這人不就是前幾天在新龍城酒店掉下水的肖明生嗎?真想不到柴情的後父居然是竹露市殯葬局的局長!肖明生看見池禺也打了一個突兀,但很快便笑著說,你好,我們又見麵了,聽說那晚在酒店內因為你的先見之明,我才避過一劫。
  池禺說,是方總吩咐的,我隻是動了動嘴皮子罷了。
  哈哈,現在很少有像你這樣謙虛的年輕人了,難得難得。
  你是池禺?柴情總是罵你是死魚,哈哈。這時一直在窗邊看風景的男人也轉過身來,向池禺打招呼。
  原來此人正是大鑊飯農莊的老板,柴情的父親。池禺想,床上的病人真幸福,一先一後兩個男人居然毫無妒忌,一起來照顧她。
  老吳,救你一命的也是池禺?想來我家柴情不嫁給他,我們是忘恩負義了。肖明生笑吟吟地對吳子山說。
  你們兩人為了感恩,把柴情出賣了,你們覺得不覺得害羞?病床上的柴母插口道。
  小闕,肖明生說,你看他們兩人郎才女貌,一個是方有數的得力幹將,雖然現在還是一個保安員,但日後肯定是一個有出息有成就的人物;另一個不用我說了吧,我們家柴情誰見了不讚漂亮不說聰明呢?
  咦,肖叔叔你不要說了,我快要找地洞鑽了。柴情走近母親身邊,問,媽,你好點了嗎?
  好許多了,我對你肖叔叔說要出院,但他不批準,希望我留院多觀察幾天。
  昨晚,你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再不能見到你了。
  是呀,我也擔心自己不行了,可是睡了一會後,醒來便像沒事一樣,真的很奇怪。莫非我看到的東西隻是我疑心生暗鬼?
  媽,你看到鬼了?不怕的,這個池禺是看墳的,每天接觸不少鬼,他保準能把纏著你的鬼趕跑。柴情指著池禺對母親說,仿佛池禺是一個萬能術士,專門為打救她的家人而來。
  池禺笑了笑,想,真是哪壺不開揭哪壺。但想到肖明生因為陰靈而掉進白露河,不由懷疑闕心月是不是也看到陰靈了。於是問闕心月,你是真的看見鬼了?
  好像是。
  是不是比漆黑還黑帶藍泛光的?
  啊!闕心月顫抖著問,你怎麽知道的?!這樣看來,那是真的,不是幻象。
  這時,肖明生、吳子山與柴情都專心地聽著池禺與闕心月的對話,好像他們的對話將會揭開病症的源頭。
  池禺拉了一張椅子,坐在病床邊,說,伯母,你詳細說說昨晚的事情。
  闕心月點了點頭,確切地說,那已經不是昨晚的事情了,而是今天的淩晨。大約一點鍾左右,我口渴,走出臥室,到客廳裏倒了一杯水。喝完後,關了燈,可就在燈熄滅的那一瞬,我看見一個麵無表情,比漆黑還黑帶藍泛光的東西向我走來。不知哪來的勇氣,我伸手攔阻,它卻張開口一截一截把我的手吮進肚內。我頓時驚呆,大聲尖叫,然後暈了。到了醫院後,我雖然手腳僵硬,可心裏還是清楚的。打了針,睡了一會,剛才醒來時,神清氣爽的,我的身體也活動自如了,正在懷疑自己可能不是受了驚嚇,而是中了風。不過,聽你那麽說,那東西可是真的了。
  池禺想,陰靈應該是向肖明生報複的,但是報複前卻讓闕心月看到了。但肖明生因什麽事得罪了陰靈呢?難道他也是糊裏糊塗地阻止陰靈向方有數報複,結果陰靈也找上了他?
  

淩揚:2006-3-20 22:59:00

  病房內的氣氛很壓抑,各人都覺得空氣很重,呼吸不暢。肖明生問池禺,你知道這是一種什麽東西嗎?是一種視覺幻象,還是一個確切的幽靈?
  陰靈。這東西叫陰靈。是一個集體的怨氣所成。出生便是為了報複,不達目的不罷休。最可怕的是它不會死不會毀滅,不會因為生成它的集體的戾氣得到化解而消失,它會一直追尋最初的目標,任何阻攔它報複的人都將被視為報複的目標。目的完成後,它才大功告成,徹底地灰飛煙滅,然後或許又在等待另一個悲情集體的孕育。池禺想當然地加進了一些自己的臆測,但說話時,同時想到了自己,為自己的未來擔憂。
  明生,我們好好的生活,不傷誰不害誰,為什麽會招惹了這個陰靈?闕心月哀傷地看著肖明生,語氣明顯地帶著懼怕,是不是你身為殯葬局局長,有些死者誤會了你?
  肖明生立即斬釘截鐵地回答,沒有,我一切按手續辦事。
  我們不如請幾個道長來驅鬼吧,這樣的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但求心安。闕心月提議。
  明生,我看心月也說得對,不如做一場法事,有鬼驅鬼,沒鬼換得心安。現在想來,那一個晚上,我也可能遇上陰靈了,不然為什麽所有人都能及時從棚屋逃離回主餐廳,我卻偏偏鬼使神差地往湖裏跑。吳子山臉上也是現出驚疑的神色。
  爸,那你是沒有看到那個比漆黑還黑的東西吧。柴情問。
  沒有。一陣風掀過來,我便掉進水裏了。當我覺得快支持不住時,碰巧遇上了池禺的腳,於是我便拚命地抓緊,終於能逃出生天。吳子山回憶那晚的劫難時,仍然心有餘悸,聲音略顯顫抖。
  那麽,這也可能是偶然事件,並不是陰靈害你。爸,你多心了。平時你不是這樣的,為什麽變得這麽疑神疑鬼。柴情像是安慰也像是責備吳子山。
  但那晚,湖裏有許多女人的哭泣聲傳出來,好像要跳上岸把農莊內的人都碎屍萬段。吳子山提出了另一個懷疑。
  池禺想,哪一個人沒有三衰六旺,這樣推理下去,所有人都被陰靈追殺了。吳子山的落水,恐怕是柴情所說的偶然性罷了,而其實那群女鬼的真正目的,一可能是農莊位於原清河村的原址或附近,當風雲突變時,清河村女鬼便從地下一齊湧出來借著這氣勢渲泄不滿;二可能是自己無緣無故地卷進清河村的事件中,清河村女鬼要把自己再一次送進清河村,讓自己熟悉她們生活的環境並知悉她們受害的事由,好找出破解的辦法或等待她們與我的靈魂交易成功後利用我為她們辦事;三可能是她們不想等待了,想通過哭泣聲來傳送她們的決心,然後奪回她們原來的土地並對侵害她們的人進行大報複。種種跡象表明,陰靈與清河村女鬼正在蓄勢待發,一俟時機成熟便實行它們的報複大計了。而到了那時,我池禺對於它們來說是沒有利用價值了,因為它們決定通過自己來手刃仇人,而不是通過間接方式找一個代理人來替它們報複。這樣,我不是死於陰靈的手下便是死於清河村女鬼的手下,橫豎也是死,逃不了了,誰來救我呀。
  想到這裏時,池禺很沮喪。想放棄生命時,不能及時抓緊那股勇氣,過一會,對生命便又重新珍惜起來了。柴情用手推了推池禺,問,發什麽呆?我爸問你為什麽知道陰靈這東西?
  池禺支支吾吾地說,一位仵工的兒子告訴我的,還有一位很要好的朋友也是這麽對我說。其實,我也是被陰靈纏上了,但我的經曆比你們複雜。肖局長,你真的沒有隱瞞我們嗎?按道理,陰靈不會隨便害人的。
  柴情驚呼一聲,說,你也被陰靈纏上了?
  肖明生卻有點動怒地說,隱瞞?我有什麽隱瞞的?雖然我身為殯葬局的局長,每天得麵對許多關於死亡的事情,但我並不是像你老板方有數一樣那麽迷信的!我一生光明磊落,陰靈是找錯人了。
  既然肖明生已經誓神劈願地把話說死了,池禺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好敷衍著說,陰靈一定是找錯人了,陰靈畢竟不是人。心下卻是想,或許他是真的不知道。如果不是小予告訴我,我也不知道是因為自己把燒向方有數的火撲熄而導致被陰靈纏上呢。不過他身為殯葬局局長,難保某一天為了利益而得罪了死者,於是陰靈便覷上了他。唉,總而言之,這世界太多可能了,連小布什也有可能是薩達姆的兒子。
  闕心月小聲地問池禺,你知不知道有什麽好的辦法或好的法師來消弭這場災難?
  看著闕心月臉上那股病後的憔悴神色,肖明生欲言又止。池禺想,能什麽好辦法呢?我現在也隻是在被動地探索破解的方法,前幾天曾經與代收一起在附近的村落找那個叫田頭的偷墓人,可總是找不著,這個線頭斷了,即使知道蕭聲夜與方有數知曉此事的部分或全部來龍去脈,可是以什麽理由來詢問呢?猛然間想起了陰曹,一個捉鬼來賣的人會不會驅鬼呢?他說他是濟靈四大世家之首族第68代後裔,這話可信?於是說,聽說過濟靈四大世家嗎?我也僅僅是聽說,不知是否存在?
  闕心月以求助的眼神先看了看肖明生,然後看了看吳子山。肖明生動了動嘴唇,沒有說話。吳子山想了想,說,前幾年在一次宴會上,聽一位老勘輿學家說過有這樣一個濟靈四大世家,不過自從滿清政權陷落後便集體消失了,然後國人再沒看過四大世家的傳人出現。
  闕心月歎了一聲,說,看來是躲不過了。
  肖明生撫摸著妻子的後背,說,沒事的,別多心。然後向著池禺,把臉向門外輕微動了動,池禺心知肚明,這是肖明生怪責自己說了些鬼怪的事情,令她的妻子不舒服不開心。池禺也覺得自己說話不節製,破壞了病者的情緒,於是站了起來,說,我有些事情要忙,得先走了,你們慢慢聊。其實,我說的話都是不大可信的,闕伯母你不要在意,好人自有好報。
  闕心月說,謝謝你的探訪,有空多來。我家柴情平時比較任性,都是因為我與她父親沒有好好的約束她所致,你得多多遷就她。
  池禺嗯了一聲,想,你的女兒神神經經,要不是她說你病了,我出於同情心,才懶得與她一起出入,以後最好不要讓我再碰上這個女人。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淩揚:2006-3-21 23:22:00

  在走廊上走了幾步,身邊的病房內轉出一個打扮得很斯文的男士,手中還拿著一個公文袋,池禺差點撞在他身上。那位男士向池禺點了點頭,笑了笑,不介意的意思。池禺也沒說什麽,往病房內看,隻見一個小夥子躺在床上四肢亂動,口沫橫飛,旁邊的人好好的勸著他,大概是他的親人。
  一個患精神病的人,大概要死了。那位男士說。
  池禺奇怪此人為什麽平白無故的與自己說話,於是回答,他叫什麽名字?
  伍金。一個在清河公墓招聘考核過程中受了鬼怪驚嚇的人。
  伍金?池禺驚奇地說,唉,可憐的伍金。
  你認識他?
  認識。池禺突然對眼前這位男士感到好奇,問,你是伍金的什麽人?
  非親非故,我隻是一名律師,專門來為伍金打一場官司的。
  池禺想,靠,原來又是一個想敲詐清河公墓的人,看他意氣風發的,碰誰都想說一通,炫耀他的成就感。於是問,勝算多大?
  非常大。
  池禺沒有接著話題說下去。律師覺得被冷淡,便走了。池禺走進了病房裏,畢竟一起工作過,他也想安慰一下伍金及伍金的家屬。一進病房,池禺頓時覺得有一股陰氣,看了四周,沒發現陰靈,也看不見清河村女鬼,隻看見鄰床的五六個病人及其家屬皺著眉頭。伍金看見池禺時,亂動的手停下了,亂踢的兩腿也停下了,好像突然看到了天使的打救。
  池禺對伍金的家屬說,我叫池禺,曾經一起與伍金在清河公墓考核的。伍金的病情有沒有好一些?
  一個與池禺的年紀相仿的姑娘說,你好,我是伍金的姐姐,這兩位是我的爸爸媽媽。伍金的情況越來越不樂觀,從發病到現在已經整整十天了,可是依然不見好轉,醫生說,如果仍然是這樣的話,最好把他送到精神病院。
  真的這麽嚴重?公墓有沒有向你們賠錢?
  當晚,便有一個自稱叫蕭聲夜的人給了我們五千元,當時我們以為事情不會太惡劣的,而且警察也來調解了,所以便私了並簽了協議,沒想弟弟的病情卻越來越糟糕。老實說,到現在為止,我們已經為弟弟的病花了二萬多元,家裏的電視機也賣了。
  池禺聽了,心裏難過,想,這清河村的女鬼也許無意於傷害無辜,但她們在清河公墓內遊走,有時甚至僅僅是出於玩耍,或惱怒別人擅闖了她們原來的土地而驚嚇活人,而活著的人又怎麽能理解她們的初衷呢?於是精神便接近崩潰,再難康複了。
  這真是可惜。希望伍金吉人天相,平安度過這次意外。池禺走近病床,輕輕地捏了捏伍金的手。伍金的眼神頓時集中了,對池禺微笑著,像要說話。
  隻能這樣希望了。現在,我們也沒什麽可指望了。伍金姐姐的話顯得很無奈。
  剛才,那位走出病房的律師是你們請來的?池禺問。
  不是。我們哪能請律師,是他自己來的,說是免費,要告清河公墓。他說社會同情弱者,如果到法院申訴,一定勝。
  池禺想,哪裏滾出來這麽一個律師?免費?不可思議。是不是受人指使的?但看著眼前的伍金,又怪責自己太沒同情心,於是說,假如你們認為補償不足,可以再到清河公墓與蕭主任商量的。在這個社會,一到法院,看的便是誰的關係足,我想,你們決不是公墓負責人的對手。
  是的,當時我也是這麽擔心,但律師說不怕,因為有更關係足的人在後麵撐著。
  原來真的有幕後主使人,池禺想,這下子,清河公墓可熱鬧了,方有數要出席的活動也變得頻繁了。
  池禺從口袋裏拿出一張一百元鈔票遞給伍金的爸爸,說,伍叔,還沒到發工資的日子,這錢也是找老板預付的,你先拿著,等發工資的時候,我再給一些。伍金會好起來的,你們不要太難過了。
  伍金的爸爸沒有接池禺的鈔票,用一隻粗糙的手擋著,說,你有心了,大家生活也是不容易的,你留著用吧。阿金沒福氣,為什麽你身上毫毛未傷,他卻弄成這個樣子呢?
  池禺看著眼前這一隻未老先衰的手,想起了自己的父親,那可是每天施肥耙地摘菜挖泥的手呀,那指甲縫內還是黑黑的泥垢,想想,要走多少路賣多少斤菜才能存下二萬塊錢,本想著為女兒為兒子做點什麽,結果家人一病什麽積蓄也沒有了。池禺覺得有點淚意,說,你收下吧,我求你收下了,你讓我好過一點。
  伍金的爸爸便沒有說話了,拿過池禺手中的鈔票,說,太謝謝你了。希望你以後多來,你看,你一來,阿金便不吵不鬧了,這是他除了睡覺外第一次這麽安靜。
  池禺點了點頭,說,好的,我先走了,我保證一有空便來探望阿金。
  池禺剛要轉身走時,伍金抓著他的手。池禺說,你好好的休息養病,我明天還來看你。
  你不會看到我了,那個女鬼還在掐我的脖子絆我的兩腳。你沒看到嗎?她說我在她的家裏撒尿。我是無心的。伍金這時說的話,一點也不像是有病。
  我明白。那可能是你的幻覺。這世界沒有鬼。你不要胡思亂想。池禺安慰伍金。
  我知道我沒有幻覺,這一切都是真實的,整個清河公墓都是鬼,新鬼舊鬼男鬼女鬼,你得小心。我過兩天就死了。你真的要小心,因為我聽那些女鬼提到你的名字。
  提到我的名字?說的是什麽?池禺緊張地問,但立即改口說,這世界沒有鬼的,我不相信有鬼,你不要總是想著鬼呀死呀,這樣會讓你的爸爸媽媽與姐姐擔心。
  她們說,隻要你承認那份交易,她們可以少些殺生。池禺,你救我。我隻有兩天命了。
  池禺衝伍金的姐姐笑了笑,邁步離開。伍金在後麵說,救我,池禺!
  池禺頭也不回地說,一定,一定。
  走出病房,便看到柴情在左右張望。柴情高興地說,原來你真未走。
  走走走,風大雨大,我能走到哪裏?
  走進我懷抱裏吧。
  我寧願回到我媽的肚子裏。
  原來你是戀母的。
  池禺正煩著,真想說,戀你的老母!話到了舌尖,急忙咬碎吞回肚子裏,但戀你兩字可是輕輕地吐出來了,收也收不回。
  柴情笑著說,你不討厭我了,真好。
  池禺隻覺得很餓很累很困,想睡覺,也不答理柴情了,自顧自的走了。陰靈要殺我,清河村女鬼要我與她們達成交易,殺就殺吧,交易就交易吧,不過先讓我睡一個好覺。
  
淩揚:2006-3-22 22:34:00

  走出了醫院,陽光在馬路的上空砸下來,池禺隻覺得一陣暈眩。昨晚隻是趴在一塊墓碑上睡了一會,那是一個剛埋下的死者,死者家屬把許多吃的東西如燒雞烤鴨蛋糕餅幹鹹花生葵瓜子之類的東西砌在墓碑前,池禺與代收本著中國傳統的節約精神,為死者消耗了一些食物,最奇怪的是碑前還有一副麻將牌與三副撲克牌,都是沒有燒掉的。兩兄弟便借著路燈光在碑前打撲克牌,互相捧了一堆瓜子來賭。
  柴情在後麵趕上來,說,你把我媽嚇成那樣子,怎麽就走了?
  不是我嚇的。要來的始終要來,大家自求多福吧。池禺看見公交車在麵前走過,連忙招手,向二十餘米外的等候站跑去。
  你別跑,我有車。柴情也跟著跑。
  池禺上了車,柴情接著也跳了上來。公車上乘客很少,池禺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看著窗外的店鋪關關閉閉。柴情坐在池禺旁邊,問,你是不是討厭我?
  是。
  為什麽?
  這世界有那麽多為什麽嗎?我為什麽會說會跳?我為什麽出生在竹露市?我為什麽不是億萬富翁?我為什麽沒有過台灣把陳水扁暗殺了?建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領袖為什麽不是我?發現相對論的為什麽是愛因斯坦而不是我?為什麽為什麽?要那麽多為什麽幹什麽?知道了又怎麽樣,不知道了又怎麽樣?去他娘的為什麽?
  你憤青?
  我憤青怎麽了?
  我一家人都像是被鬼纏上了,你能不能想辦法解除?柴情問。
  我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況且,我一不是佛陀,二不是安拉,三不是上帝。你快回去照顧好你的媽媽吧,別花時間在我身上,我不是你的目標。
  哈哈,你以為我看上你了?你也太自信了?你以為你是誰?柴情的臉頓時漲紅,聲音在發抖。
  那便好,那便好。池禺也覺得這樣直接的拒絕,讓人很難接受。
  死魚。柴情的眼泛起絲絲的血紅,話中似是咒罵也似是哀傷。
  池禺突然看見窗外閃過一個人,如此熟悉,如此難忘,啊,是那個算命的老頭,是他!他的預言這麽準確,他一定會有破解的方法。池禺立即站起來,從車窗跳了出去。落在路麵時摔了一跤,一輛自行車來不及刹車,撞在池禺的身上。池禺急急爬了起來,向前跑去。柴情探出頭來,說,要走也不急著這時,我又不是奪命的鬼!
  池禺看見那個難忘的身影轉入了一條窄道,於是悶著頭衝上去,好不容易才在一條巷弄追上了。巷裏沒人,池禺大聲說,你還記得我嗎?
  老頭轉過臉來,仔細端詳了一會池禺,搖了搖頭,說,你果然交上了惡運。
  師傅,你既然能看出我的未來,一定能想出為我解除惡運的辦法?池禺氣喘噓噓地說。
  老頭沉著臉,說,跟我來。
  池禺跟著老頭又走了兩條巷子,在一間老舊的屋子前停了下來。池禺想不到在繁榮的竹露市腹中,居然還有這麽一堆很有曆史價值的房屋,枉他不久前還宣稱為了尋找工作,對竹露市的街道情況比竹露市市長還熟悉。老頭在褲頭掏了許久才解下一條鑰匙,又仔細地找了許久才找到鎖孔,費力地轉了轉,鎖開了。老頭說,這是外國貨,以色列摩帝士防盜鎖,鎖芯內置防鑽珠,不怕電鋸電鑽的。
  池禺想,鎖雖是新潮防盜的,可房子是古舊的,人家爬梯子跳進去,或幹脆把門鋸開,甚至把一麵牆推倒也是可以的。房屋是古的,可惜人心不古了。
  老頭把池禺引進內屋。這屋子的確是太狹窄了,而且光線很不充足,老頭連燈也不舍得開。池禺嗅著發黴的家具散發出來的氣味,感覺進了一個防空洞內。老頭說,都是些從外麵拾回來的東西,將就著用,日子能過一天算一天。
  池禺坐在一張黑黑的木椅上,問,師傅,那天是我不對,對你失敬了。
  老頭坐在池禺的旁邊,說,沒關係,很多人起初都是不相信的。
  這十餘天,池禺想向老頭說說經曆,我遇上了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情,特別是有一個叫陰靈的東西陰魂不散……
  你不用說了,看你的麵相,我已經知道大概了。你的問題很複雜,你的命運看來已經注定。除非能找到我家主人,否則你的生命活不過這個五月。唉,有些事情,並不是偶然的,一切早已在別人的計劃中了。
  我隻是一個小小的無財無勢的無賴,怎麽會走進了別人的計劃中呢?
  誰知道呢?有些事情很奇怪的,正如路邊有一隻羊優哉悠哉地溜逛著,但它卻沒想到自己已被別人選擇了。
  選擇做什麽?
  做食物。機緣吧。誰叫你出現在他眼皮下呢?自從遇見你後,我也沒有擺攤了,翻了不少書籍,也許對你沒用,但會對解決纏繞你的事情有用。
  池禺想,解決了纏繞我的事情,我不就可以解脫了嗎?於是心情便輕鬆起來,說,什麽方法?
  天機不可泄露。到本月30日端午節這一天便見分曉。老頭故作神秘地說。
  竹露市一帶的人一般都會在端午節去祭拜先人,他們認為清明節隻是讓新鬼出來探探家,端午節才是先人出動的日子,所以別的城市在這一天以龍舟競賽等活動來紀念屈原呀伍子胥呀曹娥時,竹露市一帶的人卻帶備香燭紙錢等東西到祖先的墳頭祭拜,清明節當天反而隻是象征性地在家內掛一張鍾馗像來鎮宅驅鬼便算了。池禺想,也許我的日子便是在這一天決定是否延續下去了。
  其實,近段時間,竹露市發生了許多離奇古怪的事情,我早有耳聞,作為一個隻是算命看相的老頭,我本不應多管閑事的,可是主人家一向以天下為己任,因此,我也不能袖手旁觀。老頭從一個布滿泥跡的茶壺內倒了一杯水給池禺,池禺沒有接,老頭喝了。
  你的主人那麽厲害?為什麽不請他們來化解這場凶險呢?池禺對老頭提到的主人感到好奇。
  我的主人早已經不問世事了。
  聽說江湖中曾有一個濟靈四大世家。
  老頭笑了笑,說,你是從哪裏聽來的?
  我在清河公墓應聘保安員時,遇到一個叫陰曹的人,他自稱是陰家的後裔。
  放他娘的狗屁!這個雜種,我遲早要為主人清理掉他,以免敗壞主人家的名聲。陰曹其實姓苟,後來恢複先人姓敬,算起來,他是我的侄輩。敬家與我重家以前都是在陰家辦事的,後來主人家決定退出江湖後,把敬、重兩家全部遣散,而陽、風、雨濟靈三家也同時銷聲匿跡了。你所說到的陰曹原名叫敬磚,這幾年打著主人家的旗號,利用些邪法到處招謠撞騙。老頭說到陰曹時,恨得咬牙切齒。
  

淩揚:2006-3-24 07:46:00

  請問老人家尊姓大名?池禺很有禮貌地問。
  重義。老頭說,便是那個情義的義。
  池禺問,濟靈四大世家聽說是在滿清政權陷落後退隱的,要找他們來化解眼下的事情,確實是難。差不多相去一百年了,你家的主人現在也不知還存在不存在了?
  重義歎了一聲,說,這正是我擔憂的。我今年七十歲,濟靈四大世家的事情都是父親告訴我的。他說,當年濟靈四大世家門前每天都是車如流水馬如龍,上至宰相王爺下至販夫走卒都投帖相詢關於吉凶破解之法,而四大世家的人都會一視同仁進行化解。我父親隻有我一個兒子,便把他知道的一些知識傳授給我,可惜我為人愚鈍,隻能以看相為生。你看,活成這樣子,真的是愧對父親,愧為濟靈世家的奴仆。至於敬家,他家倒是人丁興旺,而且頗有資財,不過都是以幹有違陰家家規的事而發跡的。那個敬磚是敬家離開陰家的第三代人,這幾年以販賣鬼魂發了財。
  你知道濟靈四大世家為什麽選擇隱退江湖嗎?池禺覺得隻有找到濟靈世家的人才能挽救他的生命,否則他的生命隻有六天時間。
  不知道。父親沒有告訴我。我想,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怎麽能容於新建立的政權呢?於是便選擇退隱了。濟靈四大世家的預見能力那麽強,他們能不看到未來的日子?
  我想這完全有可能的。池禺猜測著說,那麽他們現在會不會已經不在中國,而在外國了?
  有可能的。重義說。
  師傅,你再給我看看麵相,一定要為我想一想辦法。我要成為中國的比爾·蓋茨,我不想那麽早便死?池禺很不甘心。
  重義搖了搖頭,再沒有說話。池禺怏怏地走出重義的家,想著現在過一秒便少一秒的壽命,愁得不得了。
  也不知是如何回到家的,中午飯也懶得煮來吃了,悶頭悶腦便倒在沙發上睡了。但是隻睡了不到一小時,睡不穩,驚醒了。我不能睡了,池禺自言自語地說,得想想有什麽事還未做的,趁還有三寸氣在,趕緊去做了。一,在家鄉建一座大屋,讓父母好好的享受,這麽短時間內,是辦不到了;二,在銀行存下五千萬元的人民幣,讓親人以後不再操勞,現在連這個月工資也未發下來,是辦不到了;三,娶兩個妻子,一個如花似玉,另一個聰明伶俐,可惜小予去了,是辦不到了;四,環遊世界,到北極看看雪,到南極看看企鵝,生命太短,坐穿梭機也來不及了;五,做一個人肉炸彈,不炸拉登炸雞腿,不過近段時間禽流感厲害,市場上的活雞都是斬了雞腿才賣的,是辦不到了;六,吃一頓飽飯,用父母種的稻米煮成,好的,這個可以辦到了,可是明天得向蕭主任請假,現在是辦不到了。
  池禺越想越心酸,本來一百歲的壽命,結果無端端被人截了一大段去,真的是慘絕人寰的曠世奇冤。呆了一會,開了電視,看見電視機頂上的那個銀盒子。池禺罵道,他奶奶的清河村規矩!摸了摸口袋,一星期前從清河村跑出來時,竟沒把那顆橙色珠子放下。何曲子說過,擅自拿用洗魂祠內的東西會被處死的。橫豎也是死,不在乎不計較了。池禺想著死一次是死死一萬次也是死,還暗自慶幸自己沒有把橙色珠子放下。
  一直不敢打開銀盒子來看,是因為不想過多介入清河村的事情,以免再次惹火燒身。現在池禺盤算著自己的六天壽命,決定以前不敢做的,一定要鼓起勇氣來做。於是打開銀盒子,裏麵是一塊黃黃的薄薄的絲綢,上麵用隸書寫了幾行黑黑的字。池禺邊看邊念,清河村取河清海晏之謂,故名清河。村中原有一河謂小白露,因村故,亦改清河。凡我村人須遵守以下規矩,否則將遭責罰:
  一,創村始祖為何今世、金何氏夫婦。何公伉儷靈魂不滅,凡村人不得對之進行侮辱、攻擊及思想上之抵毀,違者一律斬首,由五大長老執行,以後不得重生;
  二,凡清河村人務須於何公夫婦生忌及死忌日頂禮膜拜,進餐前必讓何公夫婦先行品嚐,飯菜上桌後應立即出門,一小時後方許進門用膳,違者斬首;
  三,何公祠為清河村人集會、優閑之地,內設禁區,村人應回避,洗魂祠為重要禁地,凡清河村人未經批準不得擅入,更不能擅自偷取內部物件,違者皆斬首;
  四,凡清河村人鹹有權選舉或被選舉為五大長老之一,長老應為清河村年過五旬及有功績之誠實正直男性擔任,舞弊者天必譴之,五大長老共襄村內大小事務,不得產生齟齬及陰謀,違者天必譴之;
  五,凡清河村人不得向外泄露本村之大小事務,出清河村須提前五天向五大長老提出申請,違者按叛徒論,立即斬首;
  六,凡清河村人應純良守業,不準打架,應以種田紡織為生,不準囤積居奇大買大賣,以自給自足為主,違者由五大長老在洗魂祠前杖笞;
  七,凡清河村人因外部力量致身首分離,對受害人善後之清河村人,身首也得分離;
  八,凡清河村人夫妻一方逝世,另一方須殉葬,墓穴須深十二米,先葬女方,填土七米後,再葬男方,再填土至地麵,丈夫為妻子守護六十五年後,雙方可重生,違者雙方不許重生;
  九,清河村將存在528年又125天,之後將湮沒無聞。
  池禺念完後,說,這是什麽規矩?簡直就是黑社會組織!什麽重生什麽靈魂不滅,純屬扯淡,生在清河村比生在森羅殿一樣。那個何風吹說的清河村規矩第一條竟是第七條,哈哈,他是嚇傻了,還是清河村的口音一七不分?
  池禺把絲綢折疊後,塞回銀盒子內,然後隨隨便便地把它放在一邊。拿起那顆橙色珠子來看,即使是下午,珠子仍然是散發著淡淡的光芒。池禺想,不知這顆珠子價值幾何呢?把它賣掉,過幾天好日子也好。
  肚子餓得咕咕響,池禺煮了水,泡了兩個方便麵,慢慢的吃,一條一條的吃,以前吃得太快,沒能夠享受吃的樂趣,如今還有六天時間,得仔細享受吃的全過程。做人不能太難為自己。
  


淩揚:2006-3-27 00:54:00

  當晚,池禺回清河公墓上班。盡管知道大限將至,但想到李愁予臨走時的情景,便決定無論如何得支撐下去。小予是希望我能為清河公墓的新鬼營造一個安全舒服的環境的,我不能讓她失望,同時池禺也真想鬧明白這究竟是一回什麽事。
  清河公墓內靜悄悄的,隻有池禺與代收兩人在守護著,陳年事親戚的兒子今天滿月,老早他便回家去了,其餘的同事除非上班,否則都不願在公墓內多留一會。接近淩晨了,黃河大道上來回的車輛像飛起來一樣,呼一聲走得很遠,感覺就像一個人的生命剛剛降生便死亡了。兩兄弟坐在保安亭內,天南地北地說些漫無邊際的話。
  代收,你的臉怎麽這麽蒼白,身體也瘦了?是不是與宛湘來真的?池禺問。
  這個世界沒有誰比宛湘對我更好了。代收猶豫了一會後,仿佛自言自語地說。
  池禺聽得代收間接肯定了他的猜測,心中平添鬱悶,想起李愁予躺在他懷內消失的情景,歎了一聲,說,那你想怎麽辦?其實,這一句話,他也是在問自己。人的確是太渺少了,很多時候不能掌握自己,一言一語一舉一動好像便決定了未來的一生。池禺想,如果剛才不問代收那個問題,我會不會便不用在端午節死去呢?
  代收也歎了一聲,說,說你吧,陰靈還纏著你?
  池禺說,我現在不關心陰靈了,隻想盡快找出辦法,讓清河村的新鬼過上不被清河村女鬼搗亂的日子,這也是巴航、宛湘他們所盼望的。
  嗯,你說的對。剛才,宛湘說清河村那群女鬼似乎在醞釀著一個大陰謀,或說是大報複。
  她是怎麽得知的?
  她說是她是偷聽到的。
  代收,我們到公墓內走走,很久沒見宛湘了,怪想念的。
  兩人便各拿著一個強力電筒走出保安亭,剛過了管理大樓便看見福壽宮一樓有火苗冒出。急急趕過去,發現火勢比較猛烈,池禺罵道,是哪個王八蛋放的火!濃煙四起,消失在漆黑的夜空。再走近一點,池禺明白到僅憑兩個人的力量是無法救熄這場火了,於是立即打電話給方有數,詢問下一步情況。方有數也顧不得宣傳方麵的負麵影響了,讓池禺立即撥119請求消防隊前來協助。池禺撥了119後,看見代收正在撥打公墓其餘保安員的手機號碼,讓他們立即回來公墓救火。池禺對代收說,用對講機可以方便一點。代收說,有些同事離得較遠,收不到對講機發出的信號。
  過了不久,蕭聲夜到來了,問兩人,是什麽原因造成的,你們進過火場嗎?
  代收說,我們看到火時,已經燒得很旺了,所以不敢貿然進去。
  媽的,你們是怎麽值班的?讓人進來放火也懵然不知!
  池禺很看不起蕭聲夜,說,你以為人家進來放火要預先向我們打招呼嗎?現在首先是盡快把火撲熄,保存福壽宮內的骨灰,否則公墓將要麵對一大堆的訴訟。主任,你要罵也得待火滅後才罵。
  消防車到來了,約十個消防員飛快地架設各種設備,然後水柱向著火頭處射去。但是火勢仍然不受控製,似要繼續向上冒升的態勢。代收對池禺說,宛湘不會有事吧。
  池禺說,宛湘怎麽會有事呢?她會飛。雖然我看不到,可我感覺到頭頂處有不少東西在停留。
  你的感覺?我想,我得把宛湘的骨灰拿出來。
  這麽大的火,你飛上去?
  我跑上去。代收說完果然向福壽宮衝進去。池禺看見了,想想自己與其幾天後寂寂無名或受盡侮辱之後死去,不如現在光光榮榮轟轟烈烈地死去,讓父母家人以自己為豪。於是也跟著代收的腳步衝進福壽宮,有兩個消防員想攔著池禺,但池禺還是掙脫了。

  兩個人一前一後,迎著刺眼的濃煙走上福壽宮一樓。讓兩人覺得奇怪的是,福壽宮內的火其實遠比外麵看起來弱,隻是擺在過道上一些木凳被堆放在一起,然後點燃罷了。從福壽宮內竟然刮出一股風,把火頭向外吹,似乎是些亡靈在組織自救。因為這風很怪,把救火的水柱也吹偏了,根本進不了福壽宮內。池禺與代收見狀,立即一人拿起一個滅火器噴向火堆,火苗很快熄滅了。這時消防員通過消防管噴出的水柱才趕進來,把池禺與代收射得全身濕透。
  兩人站在圍欄旁,看看上下左右,福壽宮恢複了平靜,思忖著也無必要上五樓了,於是便走出了福壽宮。
  池禺在福壽宮門前,看見方有數也來了,蕭聲夜正在向他低聲耳語著。公墓內不是值班的五個保安員也到了,陳年事問池禺,咋了?
  沒事,隻是燒了一堆爛木頭,不知道為什麽在外麵看起來卻是如此旺盛,就像一場五級大火一般。顯然他們並不是誌在燒福壽宮的,那麽,池禺一邊說一邊思考著,放火的人莫非另有他圖?會不會是聲東擊西?
  方有數走過來問池禺,福壽宮內有沒有骨灰盅丟失或破壞了?
  沒有。隻是一些小火苗,就算不撲救,它也會自己熄滅了,之所以看起來這麽大火,我看,池禺說到這裏,把嘴湊近方有數耳朵,說,是福壽宮內的鬼魂在自救,另外,我擔心這可能是破壞者在有意聲東擊西,轉移我們的注意力,好實行他們的企圖。
  方有數想了想,說,你們立即到寧祥區最上一排看看。
  寧祥區最頂的位置是有財有勢的人埋葬先人的地方,據說也是整個清河公墓風水最好的位置,那裏的墓地可以把一整副棺材放下。池禺說,你是說他們的真實目的是盜墓?
  方有數說,完全有這種可能。叫來了陳年事,讓他們把保安員兩人分成一組,到各墓區巡查一下看有沒有異常。池禺與代收首先向寧祥區跑去。到了接近坡頂的時候,兩人看見有一個人影挺直了身子,然後飛速向坡的另一麵跑去。代收大喝一聲,什麽人?站住!
  那人一聲兒不發,消失在黑暗中了。在最頂一排的位置,兩人果然發現一個墓穴被挖開了,棺材蓋也打開了,代收用強力電筒往棺材內照了照,死者的頭蓋骨沒有了。池禺立即撥電話向方有數報告情況,很快方有數與蕭聲夜來到了。方有數沉默了一會,說,這件事就隻限於我們四人知道,再不要告訴任何人了,你們清楚嗎?池禺、代收,不管你們用什麽方法,一定要查出是誰人做的。事情完結後,每人多給一個月的薪水。
  池禺說,方總,這人別的什麽東西也沒有偷走,僅僅拿走了頭蓋骨,我想,這人要麽是與死人有仇,一心來破壞,要麽是有意來破壞死者親人的風水, 要麽是勒索。如果他是向死者親屬勒索,那事情便鬧大了,設若他們是向公墓勒索,影響會少一點。
  蕭聲夜說,就算是向公墓勒索,倘若是獅子開大口,勒索巨額款項,公墓也是為難的。
  代收說,隻要他們聯絡公墓,他們便會留下痕跡,讓我們能追尋到他們的下落。
  池禺看了看墓碑,寫著先考肖東西之墓,問,是誰的父親?
  肖明生。蕭聲夜說。
  方有數吩咐池禺與代收立即動手對被挖墓穴做好遮掩工作,不要露出太大破綻,以免讓人發覺,然後讓蕭聲夜打發公墓內的其他保安員除陳年事外,全部離開。蕭聲夜的手機響了。你好。頭蓋骨在你們手上?你們想怎麽樣?五十萬人民幣?可不可以降低一點,實在一下子沒法籌那麽多的錢,十萬行不行?好,就三十五萬,把錢交在什麽地方?黃河大道轉入清竹高速路路段?好的,就這樣,不過你們得答應頭蓋頭同時也是完整無缺的交到我們手上。現在交錢,沒那麽快的,銀行還未開,明天中午行嗎?放心,我們不通知公安部門,我們也怕影響公墓的形象。
  對方掛線後,蕭聲夜一字不漏地向方有數複述了對方的話。方有數說,按他的數目給予,就當破財擋災,取錢時記得用新鈔,記下鈔票的號碼,取回頭蓋骨後,立即通知趙士哲,請他們幫忙緝拿盜賊,要靜悄悄的,事前事後也不要過於聲張,實在有泄露消息的危險時,寧可不通知警方。


淩揚:2006-3-28

  方有數吩咐完一切後,正欲離開,手機響了,你好,哦,是肖局嗎?是,是出了問題,但問題不大,你放心,我保證不會出亂子……
  池禺從方有數尷尬的神色中,曉得肖明生大概已經清楚他家老子的墳被刨了。但他是如何知道的呢?在此的四個人沒有誰主動打過手機。難道是盜墓者不僅向公墓進行勒索,還向墓主的親屬進行勒索,以達到得到兩份贖金的目的?池禺不由驚歎現在的壞人確實比好人聰明。
  陳年事趕來了,看到被盜的墳,一言不發,然後招呼著池禺與代收兩人去拿薄膜來遮蓋,給人以修墳的假象。方有數製止了他的舉動,說,等一等,肖明生稍後到來,紙包不住火,讓他看,媽的,這段時間碰到太多倒黴的事情了。
  蕭聲夜安慰道,會逢凶化吉的。
  方有數說,待會肖明生來到後,不管他說什麽話,你們一律不準出聲,他老子的骨頭被人偷走了,他比我們更憂心,而且他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作為市殯葬局局長,居然不響應國家號召對其父進行火化,還安葬在高級墓段,你們想,他敢不敢公開這件事?他不知道此事也就罷了,如今知道了,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如果可能的話,我讓他把勒索者向公墓勒索的贖金也墊出來。
  池禺想,果然是高手,看來身處高位也不是弄的花架子。
  代收說,盜墓者事前做足了準備,恐怕取回死者的頭蓋骨不是一件易事,萬一他們取錢後把頭蓋骨粉碎掉衝進水渠裏,那麽怎麽辦?
  蕭聲夜說,全因你們工作疏忽,導致這事的發生。如果真出現了你所說的情況,我看肖明生會拿你們兩人的頭蓋骨來祭奠他父親的亡魂。
  池禺說,吵什麽?弄不好這事是裏應外合的,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方有數陰著臉,想了半天,然後對池禺與代收說,你們到公墓門前等候肖明生的到來,要好言好語禮貌周到,明白嗎?

  兩人便離開了寧祥區,站在公墓門前。這兩天,一到晚上,天便陰著,但不下雨,悶熱得很,蟬兒鳴得像快死一樣。公墓門前的車禍明顯地減少了,中國人都是善於吸取經驗教訓的,坊間總結出凡出事的車或人都與日本國的東西有牽連,於是司機們經過清河公墓時都細心檢查車輛與車內的物件,確認無誤後才放膽進入黃河大道。兩人等了十五分鍾後,一輛奔馳從黃河大道轉進清河公墓。
  池禺與代收兩人站在大門的兩邊,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肖明生看見池禺,停了下來,讓他們兩人上車。肖明生問,你們兩人今天值班?
  池禺說,沒錯。然後握要地把情況說了一遍。
  肖明生聽完後,把車駛進公墓。在寧祥區停下,三人走上事發點。方有數主動走上前,向肖明生伸出手。肖明生皺著眉也伸出手,與方有數的手敷衍式地碰了碰。站在墓坑前,肖明生略帶悲傷地看著棺材內的骨骸。方有數說,不好意思,想不到會弄出這麽一件事。肖局,你是怎麽知道的?
  盜墓者通知我的。方總,我問你,是不是盜墓者不通知我,你便想把這件事一直隱瞞下去。肖明生像是在質問。
  當然不是,方有數微笑著說,我正想通知你的時候,你的電話便到了。
  他們勒索我五十萬,真豈有此理!
  有這樣的事?卑鄙!他們還勒索我一百萬呢,最後降低至七十萬,肖局,你也知道的,我方有數平時用錢粗手粗腳的,積蓄並不多,隻能籌到三十五萬,其餘的三十五萬得把房屋給抵押出去了。
  方有數,肖明生毫不客氣地直呼方有數的名字,墓內的人不是你老子,你倒是大方,居然應承對方七十萬的贖金?
  為了能安全拿回你先父的頭蓋骨,多少贖金我都答應的。
  肖明生聽方有數說得誠懇,說,不夠的數目,我補上。但我告訴你們,此事切莫聲張,否則大家吃不了兜著走。
  當然當然,方有數滿臉賠笑著說,這件事對公墓來說,不值得宣傳鼓勵,簡直是公墓的恥辱。
  代收在池禺身邊附耳說,唉,聽吧,動不動便幾十萬人民幣,咱們恐怕一生都存不下十萬八萬。
  池禺說,不如我們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代收驚得把口張開了,再合不起來,說,你有什麽辦法?
  宛湘。
  代收沒有再問下去了。
  方有數與肖明生談妥了條件後,便一起走下坡,要到一處安靜的地方繼續商談細節。池禺與代收兩人先是清理幹淨了福壽宮,然後到寧祥區把打開的棺材蓋合上了,再在上麵蓋了一張薄膜,造成正在維修的假象。
  接近黎明時,兩人走上福壽宮五樓。一進清心閣,池禺便大聲地說,宛湘,巴航,池禺來看望你們了。
  聽得骨灰盅蓋移動的聲音,跳下了兩具靈體。池禺前些日子已被代收開了靈眼,能看到宛湘,卻看不到巴航。
  宛湘,你好,別來無恙吧,想念我嗎?喲,手臂上有繩痕,是代收捆綁你,還是自己捆紮自己?池禺的後半句是輕聲對宛湘說的。
  宛湘跺了池禺一腳,說,你少管閑事,哪天看我怎麽懲罰你。
  池禺伸了伸舌頭,說,靈魂對人的懲罰,可是很另類的刺激,倒想試一試。代收,你小子享受多少日子了?
  代收有點害羞地說,這裏很多靈魂在聽著的,池禺你丫能不能給點麵子?
  巴航問,代收這人不錯,時常來探望我,就池禺你小子也太不夠朋友了,忘了我們的約定了吧。我告訴你,你一天不把那群女鬼的事解決,公墓內的新鬼以及你都將有不測。
  池禺說,所以我們現在來與你們繼續合作。
  你有什麽要求?
  繼續借宛湘給我們用一下。
  巴航爽朗地笑著說,宛湘,你有福了,同意給他們兩人用一下嗎?
  宛湘竟然低下了頭,隻看著代收的腳,說,有什麽事快說吧,盡是在浪費口水。
  代收說,我們想你為我們查出是誰在福壽宮內放火的,也就是偷挖了寧祥區的墳墓的那些人,找到的話,通知我們。
  宛湘想了一想,說,這事不難辦,但是現在已快天亮了,追查盜墓者得等到今晚才能進行。
  好的,我看這群盜墓者也不是省油的燈,今天決不會那麽順當交出頭蓋骨的。池禺說完後,看見宛湘在扯代收的衣角,突然莫名的傷感,知趣地退出了房間,走出了福壽宮。
  天空漆黑一團,看不到裏麵隱藏著什麽陰謀。在爾虞我詐弱肉強食的社會,誰能首先洞穿黑暗中的詭計,誰便脫胎換骨塹然一新。可是這一切有什麽用呢?池禺想,我的死期也許又臨近一天了。



淩揚:2006-3-29 00:37:00

  回到保安亭,伏在桌子上睡了一會,看看天亮了,代收仍未回來,池禺想,宛湘也真是的,這不分明是讓代收這小子早死嗎?
  秦時月與劉陽河同時回來上班了。當他們問到昨晚的事情時,池禺一邊離開一邊回答,天降喜象,清河公墓越來越火了,兩位如果有先人需要房子,不妨考慮一下福壽宮。
  在宿舍裏睡到十點左右,蕭聲夜打電話讓他與代收到管理大樓。池禺在福壽宮內把代收揪了出來,說,你父母就隻你一個兒子,你不為自己著想,也為你的母親想一想。陰陽相隔,如何是一個好結果?
  代收低著頭,說,宛湘可憐。
  你母親就不可憐了?你忍心拋下她一個人活在世上嗎?
  可是我還未死。
  離死也差不遠了。
  有什麽好辦法?
  適當的時候,離開宛湘。我實話告訴你,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活過端午節,你知道嗎?生命被終結的步伐越來近的時候,人是多麽的希望延長壽命。
  我死也不離開宛湘。
  池禺搖了搖頭,也不想說話了。婚姻也許是功利實用的,愛情卻隻是心情的滿足。兩人敲門,進入了方有數的辦公室。方有數、肖明生、蕭聲夜、陳年事已經圍坐在一張茶幾上了。方有數示意池禺與代收也坐下來。
  池禺看見茶幾上放了一個大大的旅行袋,鼓鼓的,大概裏麵裝的便是一遝遝新簇簇的人民幣。方有數問蕭聲夜,鈔票上的號碼都記下來了嗎?
  都記下來了,一批是從ZA0000000001到ZA0000050000,另一批是從DA2356……
  方有數擺擺手,說,行了,煩得要命,不用背數字了。肖局,你認為我們有沒有必要在得到你父親的頭蓋骨後,繼續追尋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肖明生沉吟著說,算了,為了幾個毛賊一點碎錢,不值得勞師動眾,如果驚動了公安部門與新聞媒體,繼而引起檢察部門的注意,恐怕我丟失的便不僅僅是這幾十萬人民幣與我父親的頭蓋骨,連我的頭也難以保存下來了。
  池禺想,原來竹露市殯葬局局長這位置是一個撈錢的地方,一百幾十萬人民幣如同一百幾十片落葉,一掃一大筐。早聽說在殯儀館裏,買一個破骨灰盅也收幾百元。什麽錢最好賺,死人的錢最好賺,你看,一個死了那麽多年的死人的骨頭也值幾十萬。
  方有數問,那麽你認為應該由誰去交付贖金?
  肖明生考慮了一會,說,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就在我們這幾人中找。池禺吧,他與我家柴情是熟悉的,信得過。
  方有數說,就池禺一人,可能不夠人手,萬一打起來,很危險的,不如讓他與代收一起去吧,他們兩人平時焦不離孟。
  肖明生看著池禺說,你有什麽好方法嗎?
  池禺說,既然一切出於最簡單的目的,這已經是最好的方法了。不過,你把那麽多錢交給我,不怕我攜款潛逃嗎?
  肖明生笑了笑,說,柴情看中的人,如果為了這區區幾十萬便喪失人格,那是柴情的幸運。
  代收問,人已經死了,何必還要花費這麽多錢去贖回骨頭呢?
  肖明生喝道,你懂什麽!這是尊嚴,這是風水運程!
  代收還想說些什麽,池禺按著他,問肖明生與方有數,勒索者還有沒有向你們打過電話?確定是黃河大道轉入清竹高速路路段了嗎?
  方有數說,估計交贖款的時候,他們會繼續打電話來的。
  蕭聲夜問肖明生,肖局,你認為誰有心跟你作對,存心讓你丟麵子?
  肖明生說,人生世上,哪能沒有幾個朋友幾個敵人?這事我暫時不想管,關鍵是你們日後一定要看管好公墓,如果認為保安員不足夠的話,應該多招聘幾個,我認為現在公墓內就七個保安員是太少了。七個人要負責那麽大一塊地方,沒事還好,有事時千裏眼順風耳三頭六臂也照顧不來。
  方有數忙不迭地說,肖局說的是,我會好好考慮的。
  肖明生看看腕表,說,十一點二十分了,池禺出發吧,一切小心,我不想柴情到時候找我償命。
  池禺的眉蹙了蹙,想,怎麽我鐵定要成為柴情的人了?
  方有數把旅行袋交給池禺,說,這裏總共是120萬人民幣,你小心些。說完,向池禺眨了眨眼睛。池禺明白他的意思是出了公墓後從中抽出35萬人民幣。池禺會意地點了點頭。
  120萬人民幣實在是太重了,池禺覺得這是一輩子都沒法拿得起的,但是現在,似乎不費吹灰之力便挽起了。在洗魂祠時,他踐踏著滿地的珠寶,很有一種破壞的快慰,如今,他卻很有一種獲得的自豪。這些錢已經不屬於任何人了,隻屬於我。池禺向代收招了招手。兩人懷著不同的心情走出了辦公室。
  蕭聲夜追了出來,把一串車匙交給池禺,說,這是方總的車匙。你們要小心,多餘的事情切記避免招惹。為了公墓,拿回失物才是最重要的。
  代收接過車匙,說,我們知道自己的責任。
  光亮的保時捷慢悠悠地開出公墓。在黃河大道上奔跑了一程,池禺停下來,在路邊的刀具店裏買了兩柄鋒利的匕首,把一柄塞給代收,說,最好用不著。
  車繼續前進著。代收說,旅行袋裏是120萬人民幣,你不先把35萬取出來?
  池禺說,管他呢。有錢人的錢是錢嗎?人家現在是劫富濟貧,我們還為有錢人的錢著想,什麽奴才理論!
  代收說,可能隻是有錢人之間的爭鬥。
  應該是有錢人之間的遊戲。這樣,桌上的籌碼更不能少了。代收,如果過一會來取款的人與我們玩捉迷藏,我們樂於奉陪,如果他們太過直接的話,我們卻不能那麽直接,倒要與他玩玩捉迷藏。池禺頗有興致地說。
  我們要麵對的可是賊人。
  賊人有什麽了不起?俺池禺與你代收難道倒比不上他們有智慧?看著來吧,這事件有內裏乾坤,好戲還在後麵。
  兩人說著說著,已快轉入清竹高速路了。池禺的手機響了。池禺停下了車,問,方總,怎麽了?把錢放在路邊一叢大紅花下便可離開?好的。但是他們把頭蓋骨放在什麽地方?半小時後,放在清竹高速路小西村路段?好的,到時我們把它取回來。
  池禺掛了線後,代收問,看來勒索者采取了直接方式,知道不會有警察跟隨埋伏,而我們也會對他們有任何的抵抗行為。
  池禺說,這事有點怪。
  怎麽個怪法?
  如果你是勒索者,你會不會如此直接?
  電視劇還少看嗎?當然是把交贖款的人點來指去,以免暴露自己。
  正確。但是這群勒索者的行動看起來像是新手。池禺想了想,繼續說,他們誌在贖金,那麽我們便跟他們玩。等到晚上,宛湘便可以走出公墓追尋勒索者的身份了。


淩揚:2006-3-30 00:37:00

  正是中午,外麵的陽光像是瀝青一樣,一落到人的身上,馬上便得撕去一層皮。代收問,現在離晚上還有六七小時,這麽長的時間,盜墓者能等,方總與肖局能等,恐怕我們卻沒有那麽好的耐性等。
  放心,有辦法。池禺說完後,倒車到路口,在一家餐館裏弄了兩個快餐、兩大瓶可樂和一箱礦泉水。兩人饑腸轆轆,放開肚皮便吃呀喝呀,根本不像是來交贖金的人。剛吃完,方有數便打電話來了,池禺說,方總嗎?什麽?勒索人說看見我們在交贖金地點逗留了一會,然後走開了?是呀,我們看不到有人來收贖金,於是擔心贖金會被過路的人拿了去,所以又拿回車上了。好的,你的意思是說,隻要把贖金放在指定地點,以後贖金能不能到勒索者的手上,已不關我們的事了?嘻嘻,不好意思呀方總,第一次幹這種事,缺乏經驗,下次會精明一點了。是是是,我該罵,這種事情一次也嫌多了。還有,方總,你交待的事情,我已經辦妥當了,公墓不會做虧本生意的。
  池禺掛線後,代收問,我看,拖也要找到能拖下去的理由,幹在這裏等,萬一方總親自來交贖金,或讓蕭聲夜與陳年事,這事不就壞了?
  池禺罵了一句,說,讓警察跟著我們,賊人便隻能變換交贖金地點了。
  代收說,好的。於是走到旁邊的公話亭,撥了110,說黃河大道轉入清竹高速路路段發生一起打鬥,請盡快派警察來處理調停。
  兩人上車坐了一會後,才慢慢把車駛向約定交贖金的地點。約三分鍾後,一輛公安車駛來,池禺把車加速開遠了。大概勒索者害怕了,果真便打電話給方有數,方有數對池禺說,交贖金的地點改在308國道鬆果隧道內,時間是下午三時。他們懷疑你們故意拖延時間,甚至報警來緝拿他們,有沒有這樣的事?池禺說,當然沒有的事,方總,你想想,你平時怎麽待我,我不好好待你我還是人嗎?是了,這段時間我們是回公墓,還是繼續在路上晃悠,然後直到三時交贖金後才回來?方有數說,回來吧,車上裝著120萬元,比一般的解款車解的款還多!池禺說,但回來後,萬一肖局要點算鈔票,發現少了35萬怎麽辦?我把那35萬放在另一處地方了。
  池禺沒有聽到方有數立刻的回答,卻聽到方有數與肖明生在討論進一步的行動,最後是肖明生跟池禺說,如果你不回來公墓,有什麽地方可去?回來!
  池、代兩人於是回到公墓。蕭聲夜默默地坐在辦公室的一角,方有數與肖明生臉對著臉像是輕聲交談,陳年事幫池禺挽著旅行袋。池禺說,也不知是什麽原因,正準備把贖金放下時,來了兩個警察,嚇了一跳。
  蕭聲夜說,這樣對你們有什麽好處?如果不是拖拉的話,失物已經拿回來了。
  池禺反駁說,待會兒,由你去交贖金,如何?
  蕭聲夜便沒了聲音。
  接近下午三時,池禺與代收駕駛著車再次啟程。一進入黃河大道,池禺便罵,蕭聲夜這狗頭,遲早揍他一頓!
  代收說,看他的神態,極度懷疑我們在從中作梗。
  他們想複雜問題簡單化,我們偏要簡單答案複雜化。不順藤摸瓜查一個水落石水,我不心甘。招聘考核那些會兒,已經有人在挖墳了,我懷疑這起盜墓與前一起的盜墓有牽連。倘若查到是誰,相信便能查出清河村女鬼的丈夫骨殖是如何丟失的。
  代收說,也許隻是一個個案,根本沒有什麽關聯。
  你丫別潑冷水,我如今死期不遠,讓我完了心事才死好不好,你發慈悲吧。
  說死就死?兒戲!說不定過會兒,賊人給我們一人一粒花生米,得用鮮血腦漿來灌溉發芽。
  池禺撥了花亮的手機號碼,告訴他先到308國道鬆果隧道內等候。花亮說,那個地段不是北區巡邏範圍。池禺便罵他朋友有困難也不來幫助,是不是待他死了才後悔?花亮便隻好答應了。
  就這樣,池禺利用花亮身上的警服,弄得勒索者又改變了兩個地點,最後勒索者要求在晚上八時,把贖金放在竹露市環市東路花島內,否則將砸碎頭骨。方有數與肖明生幾次打電話給池禺和代收,兩人都說民警好像盯上了他們,所以總是難以交取贖金。
  池、代兩人累了半天,在天全黑的時候,總算看到宛湘站在身前了。池禺大喜過望,說,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來人民的大救星了。
  宛湘問,你們兩人想我怎麽辦?
  池禺說,把勒索者落腳的地方查出來,最好利用你的美色迷得他們半死。
  宛湘點了點頭。
  剛好八時,代收把裝滿了錢的旅行袋放在花島內,然後便與池禺開車假裝走遠了。十分鍾後,方有數讓他們到竹露廣場右麵的第三個果皮箱內,把失物取走。兩人到竹露廣場後,果然在指定地點拿到了肖明生父親的頭蓋骨。
  不久,宛湘回來了,對他們說,原來是三個附近村落的本地人,看不出他們居然會有這樣的膽量。
  於是,池禺、代收與宛湘迅速趕往三名勒索者窩藏的地方。
  在一片荒地的一間泥磚屋內,有一盞煤油燈在忽閃著黯淡的光。泥屋內有兩輛摩托車,在一張木桌上放著一個大旅行袋,木桌旁邊則是三個農民模樣的人在抽著煙。宛湘輕輕吹一口氣,煤油燈便滅了,三點煙光在忙亂地舞動。最後,大概三人都看到了宛湘冰冷的樣子,嚇得驚叫連連。池禺與代收趁勢闖進了泥屋,用匕首指著他們。代收把煤油燈再次點燃,然後解下三人的皮帶,把他們的手反縛在背後。
  池禺拉開旅行袋,鈔票仍然在。仔細看了看三人,池禺認得其中一個便是田頭,說,田頭,你好,我們又見麵了,最近過得還好嗎?
  田頭抬起臉,看見池禺,說,不關我們的事,我們隻是小卒子。
  代收說,勒索幾十萬款項,你認為你們三個人還能活下去嗎?老實的話,我們問,你們答,也許還有一條生路。
  三人也許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唯有認真配合,才能有一線生機,於是一齊點了點頭。
  池禺問,看你們老實巴交的樣子,盜墓的事可能會做一兩次,但決不會想出勒索巨款的點子,是不是你們背後還有人在發號施令?

淩揚:2006-3-30 23:22:00

  是清河公墓的蕭主任。田頭說。
  他?代收有點愕然,說,為什麽?
  他這個好人賭,在外麵欠下人家一身債,他不偷不搶不勒索,怎麽有錢還給別人?
  池禺便打了田頭一巴掌,說,這是你問我們,還我們問你,老實點。蕭聲夜為人穩重,老謀深算的樣子,他會去賭錢?
  他會。前一次,也是因為賭錢欠下人家的債,讓我們炸了一個墓穴,偷取了裏麵的珠寶。
  還有其他原因嗎?
  他說,他恨他的上級方有數,還有一個叫池禺的新來保安員,說這段時間方有數總是依賴池禺,對自己冷冷淡淡的,不比從前。所以他要報複,勒索一筆巨款,然後辭職走人。
  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代收問。
  蕭主任這人隻是空有外表,內心很孤獨的,大概認為我們是樸實沒傷害,往往便把憋積的話說出來。
  田頭,我問你,池禺說,你們總共幹過多少宗這樣的事情?
  沒有了。就這兩宗。田頭扭動了一下身體,似乎有蚊子在叮咬他。
  你們得手後,下一步是什麽計劃?池禺也不計較田頭他們究竟作案多少宗了,自己不是警察,知道了也沒有用。
  田頭說,淩晨時候,他會來這裏與我們會合。這個地點是他選中的,離大路較遠,他說不會有人懷疑。然後,他會每人給我們十萬元人民幣,讓我們先不要急著用這些錢,等一兩年後才拿出來用,否則會引起別人懷疑,惹來牢獄之災。
  上一次,你為什麽要到清河公墓內盜墓?池禺每次想起田頭竟然挖李愁予的墓,便滿腔怒火,說完後,給了麵前三人一頓拳腳,直打得他們一個個蹲在地上哭爹喊娘。
  代收製止了池禺的繼續擊打,說,別打了,讓他們回答吧。
  那一次,是我一時鬼迷心竅,想賺點錢。見到蕭主任後,他給了我三百元,讓我走了。田頭哆嗦著說。
  你們是怎麽認識蕭聲夜的?代收問。
  大概一年前,蕭主任到我們村說要聘請一些男工,是為了平整清河公墓內的土地。其實是讓我們在晚上,把埋葬在泥土內的屍骸給挖出來。我一個人也挖了二十具,整個山坡密密麻麻地都是死人骨殖。隻是這些死人也埋得太深了,我們村的仵工便不會挖那麽深的墓穴。
  池禺想,清河村的男人原來是這樣給從地裏挖出來的。要安撫清河村的女鬼,一定得把她們各自丈夫的骨殖安放回原來的位置,可是現在清河公墓已經很有規模了,誰敢再去破壞,還有,誰知道清河村每一個女鬼埋葬的確切墓穴、哪一個男人的骨殖才屬於哪一個女人,更令人喪氣的是,現在還不知道這些骨殖放在什麽地方。
  代收問,那些骨殖最後都放在什麽地方?
  田頭說,一具具骨殖包紮得好好的,然後用車運走,可能是送去竹露市殯儀館。我父親也是送去殯儀館火化的。
  池禺想,火化了?骨灰撒在什麽地方了?連骨灰也不存了,清河村女鬼如何願意安息下來呢?唉,一切都是天意。
  代收問,可能?你不知道確實情況?
  天黑黑的,不知道車子把屍骸運到什麽地方。
  代收從摩托車尾架上解下兩條繩子,把田頭三人的腿綁在一起,然後示意池禺走出泥屋。在泥屋外麵,代收問,答案已經出來了,確實也是簡單的,隻是蕭主任為了報複你的受寵及償還他的賭款,那麽我們接下來要頭痛的是以下四件事,一,泥屋內的三人;二,旅行袋內的巨款;三,是否揭發蕭聲夜;四,對前三項作出決定後,如何周旋方有數與肖明生。
  池禺想了想,說,如果讓公安部門介入,這件事便功德圓滿了,可是這是有違方總與肖局的初衷。
  代收說,對呀,我們別那麽傷腦筋了。不如我們通知派出所吧,一了百了,還能做英雄。
  傻了呀你,倘若這樣,以方有數與肖明生的力量,我們恐怕死得很難看。

  那怎麽辦?你說說。
  對泥屋內的三人,放了他們吧,警告他們不準亂說話,最好立即躲起來。
  你就這麽相信他們?
  難道你想我殺了他們?池禺說完用手在自己的脖子上劃了劃。
  代收吐了吐舌頭,說,但願他們從此改過自新。
  那批巨款,你認為怎麽樣?是交回給方有數與肖明生,還是我們要了?
  我們要了?代收驚訝地看著池禺,不敢相信這是出於池禺的口。
  我們怎麽就不能要了它。這批巨款對於他們兩人來說,隻是九牛一毛,不傷筋骨。交回他們,他們不嫌多,不交回他們,他們不會動氣。你以為他們的錢都是來路合法?方有數,他什麽人呀,仗的不就是他的親戚在竹露市做大官嗎?靠的竟是挖走別人的墳場來經營自己的墳場,賺的都是昧心錢;肖明生更不用說啦,一個小小的官吏,一個上午便能拿輕易地拿出幾十元萬人民幣,不是幹的壞事安安份份哪能賺那麽多錢?
  可是人家賺黑心錢是人家的事,我們怎麽也賺這些不是光明正大的錢呢?
  就當我們是羅賓漢吧。這錢我們要定了。以後拿去捐助給貧困山區的孩子上學讀書是另一回事。
  萬一讓方與肖發現我們欺騙了他們,怎麽辦?
  這便到了解決第三件事了,我們不明揭蕭聲夜的陰謀,讓田頭打一個電話給他,說事壞了,已被警察抓住,他肯定立即便要逃跑了。蕭聲夜逃跑了,一時半會也回不來,恐怕以後有沒有膽量回竹露市也未知。總之,蕭聲夜這狗頭,最好死了。呀,是了,他也是挖了清河村女鬼丈夫骨殖的人,陰靈會放過他?他死定了。
  餘下第四件事如何應付?代收不由不佩服池禺在這時候仍然條理清晰地思考問題。
  把35萬元交回方有數,間接把他的命也放在我們這條船上。以後他查出我們出了貓膩也好,肖明生查出也好,他都不敢輕舉妄動,害怕我們把這件揚出來,甚至幫我們護短。至於肖明生,好辦,他老子的頭蓋骨拿回來了,他九成會收手了。如要追查,他勢必不敢明裏查,暗裏查的話,查到何年何月?萬一真查到是我們最後鯨吞了贖金,除非他不給我們說話的機會,否則我們便威脅要把事情傳播開去,說一切隻是聽從方有數的吩咐,把方有數拖下水,怕他不投鼠忌器?最好我們在適當時候,透露是蕭聲夜主謀這件事,得手後已經攜款潛逃了,這樣便一切天衣無縫。他們的結局,我想也不會走出陰靈的魔罩下了。池禺說到這裏,竟然湧起一陣悲愴,暗自想,我也不能例外。
  宛湘笑著說,你們兩人原來也不是善男信女。方有數與肖明生錯信你們了。
  池禺看了看不遠處,呆了一下,問代收有沒有看到。代收歎了一聲,說,陰靈來了。泥屋內三人都是在清河公墓挖過穴的,現在要為他們提前默哀三分鍾了。
  池禺說,也許順便把我們也結果了。
  代收看了看宛湘,說,宛湘不會見死不救的。
  回到泥屋內,池禺搜了田頭的衣服,找了一台手機,教田頭對蕭聲夜如何如何說,不然立即打110來把他們抓走。池禺撥了蕭聲夜的電話號碼,田頭戰戰兢兢地說自己正被一群警察包圍著,他們準備自首。
  池禺關了手機後,塞回田頭的口袋裏。代收解開了他們身上的禁錮,語帶悲哀地說,你們去吧,一路順風。
  三人快要走出泥屋時,說,你們把自己的摩托車開走,不要留在這裏。
  田頭他們走遠了。清理了一下泥屋內的現場,池、代與宛湘也提著旅行袋坐上了塹新的保時捷。剛走上黃河大道,便看見一宗交通意外,兩輛兩輪摩托車被一輛泥頭車壓在車下,三具屍體血淋淋地倒臥在路上。


淩揚:2006-4-2 17:08:00

  經過大鑊飯農莊時,池禺把車拐了進去,在一處較為僻靜的地方,停下來,對代收與宛湘說,你們說,旅行袋裏的贖金該放在什麽地方?
  總不能放到銀行吧。蕭聲夜都記下了號碼。代收說。
  你小子瘋了不吃藥,蕭聲夜是主謀,他會真的記下鈔票的號碼?代收,你老實告訴我,你想不想得到這筆贖金的全部或部分?
  我沒有橫財的命,勉強得到了,可能還會飛來橫禍。我家窮,也不在乎再窮一會兒。如果一下子讓我母親看到這麽多錢,她還不知道如何生活呢。你剛才不是說,用它作慈善用途嗎?
  不如捐給愛護動物協會?宛湘說。
  中國數以億計的人還未得到愛護,卻要愛護動物?愛心有這麽用的嗎?池禺說,我有一個朋友叫林暗,她的女朋友在竹露市紅十字會工作,不如我們讓林暗把款項轉交給他女朋友。
  林暗或他女朋友不會起疑嗎?代收有點猶豫地問。
  林暗是可信賴的,但他女朋友可能會懷疑,但我們現在,一,不能把錢放在你或我的家裏,擔心方有數與肖明生會查探;二,不能存銀行,現在銀行都關了,就算仍然營業,一大筆巨款的存儲,極容易讓人查詢到,當然也不能分開存儲,難保肖明生已把把鈔票號碼記下;所以隻能找一個安全的地方藏起來。
  你說咋的便咋的,不過可不可以把其中的20萬元捐給愛護動物協會?代收提出了要求。
  池禺笑了笑,說,咱們三個,你們兩個是一大半,我少數服從多數。
  宛湘呸了一聲,說,如果因為你是人,便要以人為本,那麽我是鬼,是不是我也得以鬼為本?假如我讓你把這筆錢全部燒掉,存到冥通銀行,幫助那些窮鬼餓鬼,你願意不願意?我也能拋開以鬼為本的羈絆了,你便不能敞開胸懷,以動物為本?
  池禺笑著說,好,你說啥是啥,反正這錢是個流通物,不知購買過多少動物的生命了,用他來愛護一下動物也是好的,隻是這樣,你不覺得錢這家夥也太虛偽了嗎?
  宛湘說,這是動物與貨幣的循環鏈,不懂多讀點書。
  池禺也不跟宛湘鬥嘴了,撥了電話給林暗,讓他十分鍾後到達大鑊飯農莊停車場,然後撥了一個電話給方有數,說車子在路上被釘子砸了,剛才差點把修理店的老板打暈,這老板也太缺德了,居然在路麵撒釘子。方有數說,一切辦妥就好。池禺說,方總,我把35萬元放在車尾箱內,你到時驗收。方有數便連誇池禺辦事精幹,果然是他命中的貴人。
  代收把85萬元款項放在一個麻袋內,然後將餘下的35萬元仍留在旅行袋裏。剛把旅行袋放進車尾箱,林暗來到了。池禺把他拉進車廂內,對他說,我們做了一宗大買賣,目的隻是為了慈善用途。我希望你對你女朋友媛媛說,這是一筆無名人士的捐款,他不想作任何宣傳,行嗎?
  林暗拍了拍麻袋,顯然被池禺的話驚呆了。池禺說,你不要問這是一回什麽事情,也不要告訴任何人今天我與你有過接觸,即使花亮問,也不能對他說。
  林暗似乎明白過來了,說,不義之財人皆取之。放心,我保證媛媛不會多說一句話。能夠拉到一筆巨款捐助,她還管來源?隻是你們希望這筆錢如何用途?
  代收說,一半捐給愛護動物協會,一半捐給貧困山區的學生上學念書。
  林暗說,明白。然後抱起麻袋,離開了農莊。池禺舒出一口氣,說,盜墓事件終於結束了。
  希望如此吧。代收說。
  把車開回公墓。兩人拎著肖明生父親的頭蓋骨走上管理大數。一進入辦公室,方有數便迎上來,說,辛苦了辛苦了。
  池禺把失物交給方有數,由方有數交給肖明生。肖明生解開包裹著他老子頭蓋骨的塑料袋,仔細看了看,重新包裹好,說,總算無驚無險。不如都出去吃一頓飯,我可是肚子餓了。
  池禺說,肖局,不是我不給麵子,實在是忙碌了一天,很困,想睡。
  肖明生說,那好吧,待我父親的墓修複好,再好好謝你們。
  方有數對肖明生說,放心,你父親的墓,我負責修複得讓你百分之一百滿意。這本來是公墓的疏忽,倒讓你破費了那麽多錢,我真的覺得很內疚。
  肖明生拍拍方有數的肩膀,說,花錢花錢,錢是賺來花的,不然總是呆在銀行裏,不能給國家的GDP增長提供任何貢獻,有什麽用呢?反正錢是賺不完的,隻要我們共同努力,還怕不能撈回來?
  方有數笑著說,肖局果然是一個豪爽大方的人,以後咱們便同心協心的賺錢。對了,肖局,我覺得現在公墓的範圍還可以適當擴大……
  肖明生還沒待方有數說完,說,我早覺得清河公墓現在的範圍太少了。你想想,竹露市接近一萬平方公裏的麵積,人口也有700萬,現在的清河公墓根本不能滿足竹露市市民對墓地的需求。
  池禺在一旁想,一個是殯葬局局長,一個是公墓的負責人,一起賺死人錢,唉,這世上活不起人,也死不起人。
  方有數的提議得到肖明生的允諾,高興地說,陳年事、池禺、代收,你們明天可以不用上班,但今晚一定得陪我們一起出去。活在這個世界上,開心的日子並不是太多,特別還是在大悲之後出現大喜。先到竹露賓館吃一頓,然後到天香樓桑拿按摩沐足。
  池禺早發現蕭聲夜不在辦公室內了,但還是故作好奇地問,蕭主任呢?不叫上他?
  方有數說,他老婆摔下樓,到醫院去了。
  池禺說,蕭主任真是可憐。
  直到第二天早晨六時,池禺與代收才回到公墓的宿舍內。沒想睡至下午四時左右,一陣混亂的嘈吵,把他們都驚醒了。代收揉了揉眼,說,出去看看吧。
  池禺翻了一個身,又睡下,說,管它呢,繼續睡,公墓沒有特出表現獎。
  但外麵的嘈吵聲實在是太大,無法入睡。池禺氣得跳下了床,說,他奶奶的,本老爺隻有幾天壽命,想預習一下長睡不醒的滋味,不想偏有人跟俺作對。
  兩人於是走出宿合。嘈吵聲來自管理大樓門前。遠遠的,池禺便看到伍金的家人了,心想,不好,伍金果然是死了。
  伍金的屍體便躺在管理大樓的門前,池禺趨上前,看見伍金的嘴巴張得很大,兩眼竟然沒有閉上,似乎不舍得這個世界,也想對這個世界說些想說的話。陳年事與萬戶、年業在勸解著伍金的親屬。
  代收問陳年事,咋了?
  陳年事說,幾十號人好像準備好了似的,人一死便把屍體拉到公墓來。
  池禺問,蕭主任知道了嗎?
  陳年事說,蕭主任的手機打不通。
  那麽方總呢?代收問。
  方總說,上次是池禺搞定過一起同類事件,他有經驗,這次也交有池禺處理。陳年事說。
  池禺聽說方總這麽器重自己,頓時自信倍增,走近伍金的父親,問,阿金是什麽時候死的?
  兩小時前。
  那你想得到怎麽樣的補償,我想我可以幫你。
  你幫不了我。
  你有什麽要求?
  我想阿金活過來。
  池禺便沒有話了。
  過了一會,竟然有一大群穿著道袍的道士拿著各種器具走進公墓,他們先是在屍體前嘰嘰哦哦地嘟囔了一通,然後圍著屍體劃劍燒符,忙得不可開交。伍金的親屬更是群情洶湧,嚷著要見公墓的負責人,討一個合理的說法。



淩揚:2006-4-4 22:30:00

  池禺再次詢問伍金的父親,阿金過世了,我們都很傷心,但是這麽幹是無濟於事的。要不,我們單獨找個地方好好的商量,達成一個雙方都滿意的結果,好不好?
  伍金的父親說,記得前天,你離開病房時,阿金怎麽跟你說的嗎?你有沒有去努力救我兒子的生命?
  陳年事走過來說,你們早前已經與公墓簽了一個協議,現在還來這裏搗亂,是你們的不對。
  伍金的姐姐反駁,說,那是你們騙我們的,我們不同意。
  池禺隻好撥了電話,向方有數匯報情況,詢問下一步行動。方有數說,媽的,敬酒不吃吃罰酒,我讓王冠來處理這件事。
  過了不久,北區派出所所長王冠帶著一群民警進入了公墓,調解了幾句,伍金的親屬毫無退讓的意思。花亮把池禺拉過一邊,說,我聽得消息,說現在這起糾紛,有幕後策劃人?
  這是存心跟公墓過不去?誰那麽大膽?
  便是公墓旁邊的那個高級住宅區的負責人。當初高級住宅區建起的時候,公墓還未建,但自從公墓建成後,住宅區的房價急劇下降,所以住宅區與公墓打了幾場官司,不過都以敗訴收場。看來住宅區是憋不了這口氣,一直在伺機找茬子,給方有數好看。
  池禺想起那天在醫院遇到的那個律師,想,原來人家真的已經預計到今天的情形了,也肯定許諾了伍金的親屬不少好處。於是說,那依你看,這怎麽收場?
  花亮說,按以往的經驗,清場,把全部人帶返派出所問話。
  池禺看看哭得差點暈過去的伍金的母親,的確是不忍心,問,沒有其他辦法了?
  沒有了。
  但你們總不能把全部人都判三五年吧,倘若問話後,他們再次來公墓擾亂,怎麽辦?
  再處理。這些事情,隻是大人物之間的利益扯皮,把小人物作棋子。
  池禺歎了一聲,說,那麽現在公墓的指揮權交由你們處理了。
  王冠調了幾輛車來公墓,三下五除二把一大群人,包括死人、道人都抓上了車。
  管理大樓恢複平靜的時候,已是夜幕降臨。燕子啁啾一聲掠過空中,蟬兒唧唧一聲轉擇別枝,一輪近乎看不見的月牙兒,淡淡的,薄薄的,在空中,像隨時會被海浪吞噬的一條睫毛。
  池禺與代收躲在保安亭裏打瞌睡,可池禺哪裏睡得著,被挖掘了的骨殖去向問題一直纏繞著他。清河村女鬼為此而鬧事,隻要找回屍骸,她們的怨氣恐怕也消了一大半了吧。池禺想到這裏,推醒了代收,問,你想不想知道清河村女鬼為什麽要害人?
  代收伸了伸腰,說,不是說過了嗎?是蕭聲夜等人挖了她們丈夫的屍骨。
  就算這個答案是正確的,可那些骨殖哪裏去了?
  問蕭聲夜。
  蕭聲夜現在也不知生還是死了,我看索性問方有數。方有數肯定知道這件事的。
  怎麽問?明天看到他時,對他說:方總,你知道原來公墓範圍內的死人骨殖放在什麽地方了,這樣嗎?
  池禺說,你別使氣兒,我自然有辦法。伍金死了,我們不如便利用伍金去嚇一嚇方有數。 方有數這人最怕死,平時信神信鬼,每次出門都得找人算一算該穿什麽衣服,從什麽方位跨出第一步。他受了驚嚇,還怕他不回答我們的問題?
  他家在什麽地方?你去過嗎?而且我們現在正在值班,離開了,萬一出事了,怎麽辦?
  方有數住在西郊,晚上是不許任何人進入他家的,即使是白天,他也隻是到外麵會見客人,他家好像藏著什麽秘密一樣。至於值班這問題,管他呢,隻去一會兒,沒人會發覺的。
  好,說做便做。不如叫上宛湘,可能會幫上忙的。
  也好。
  代收急急走入福壽宮,把宛湘帶了出來。兩兄弟與宛湘在路上也沒有說些什麽,很快便到達了方有數的家門前。
  方有數的家座落在千秋山山腳,是一座豪華的三層別墅。池禺對代收說,待一會兒,宛湘把方有數嚇得魂不附體時,我們便躲起來變聲問方有數問題。我們現在還不能與方有數挑明的。方有數如果死不了,明天動個手指頭,我們便得死翹翹。
  宛湘說,你們以為真那麽容易進入方家?他家有十餘個小鬼呢。
  代收問,方有數家竟然請了鬼來鎮守?
  正是。我已經嗅到它們散發出來的氣味了,前院有三個,一樓有三個,二樓有三個,三樓有六個。看來方有數一定住在三樓,不然三樓不會多了一倍鬼的數量。
  那怎麽辦?代收問。
  放心。鬼與鬼打交道總好於人與鬼打交道的。我隻要喊一聲,鬼們聽到聲音便會聚過來。鬼大都孤獨,所以一遇到陌生的鬼,便要找點事證明自己的存在。
  那麽,你把它們全部引在一邊,然後我們爬上三樓,逼方有數就範。代收說。
  好的。宛湘說完,正想飄進前院時,一個人從屋內走了出來。池禺與代收也不用看這人,聽他行走帶起的風聲,便知道便是那晚在公墓捉鬼的陰曹,也就是敬磚了。池禺頓時明白過來,說,原來這人與方有數是一夥的?
  宛湘搖了搖頭,說,我看未必,可能是買賣方的關係。如果他們是合作的,他當晚便不用偷偷摸摸的去捉鬼。
  我們好不好打他一個出奇不意?池禺問。
  還是別碰他了。這些人好歹有些法術,如果製不了他,還會破壞了我們今天的目的。


淩揚:2006-4-4 22:31:00

  敬磚走進了停在門前的一輛轎車,啟動後,轉過彎兒,開走了。宛湘對池、代說,我把屋內的鬼都引到前院的白蘭樹旁,你們看準機會便走進去。
  好的。代收說。你也小心。
  宛湘仿佛隻一步便進入了方家的前院,她嬌喊了一聲,連池禺聽到了也震了震,心想,宛湘果然有辦法。
  過了一會,聽得宛湘大聲地說,你們都來吧。
  池、代曉得這是宛湘對他們說的暗號,於是趕進了屋裏。一直走上三樓,看見有一個房間裏漏出橙黃的光線。池禺指了指樓梯旁的一個電箱,代收走過去,刷的一聲關了三樓的照明電源。池禺躲在房門前,方有數果然罵罵咧咧地走出來。池禺一腳把他掃倒,方有數正想反抗時,代收也跑過來了。脫了方有數的皮帶,綁了他的手,池禺與代收把他推回房間內。
  房間內黑漆一團,池禺抓著自己喉嚨問,你可能不知道我叫什麽名字,但我告訴你,我叫伍金,另一個叫王家鄉,都是招聘當保安員那晚死的人。我們本不想打擾你,但實在是公墓內有些事情,我們不明白,想請你回答一下。
  方有數側躺在地上,挪動了一下身體,口中支吾了一會,像是異常驚慌的樣子。池禺踢了他一腳,說,快回答,不然取你狗命。
  方有數說,你還沒有問。
  池禺差點笑出來,原來錯在自己。於是問,建設公墓時,蕭聲夜找人挖掘骨殖,你知不知道?
  不,不知道。
  代收也向方有數踢了一腳,大概員工對老板總是憋著一股氣的,所以一碰著機會便要泄泄怒氣。
  方有數這下子便老實了,說,知道,是我讓他找人挖掘的。
  為什麽?池禺喝問。
  出於生意考慮。死者的親屬怎麽會願意讓死者躺在舊坑裏呢?所以便把它們挖了出來。
  不見得吧。以前的骨殖都埋在離地麵五米以下,礙了誰?你老實說。
  那時,竹露市下達了火化達標率,要求全市的市民把先人的骨殖挖出來火化,以便綜合利用土地。可是竹露市的市民大都不太理會市的這個決定,把先人的骨殖挖出來後,便用一個缸盛著,放在認為安全的地方。市殯葬局局長肖明生為了這個達標率愁得要命,於是找著了我,我對他說,建設公墓時,有人從地裏挖出了骨殖,不如把它們拉走充數。肖明生便應允了,說,按規定,每火化一具骨殖,市補助五百元,這些補助我們便平分了吧。我聽了,當然滿口答應。隻半月時間,便從公墓內拉出了幾百具屍骸。
  池禺記得在前年,家裏確實收到過一份限期遷移土葬先人遺骸的通知,那時村裏還有不少人到村府門前抗議。於是問,那麽現在那些骨殖呢?
  火化了。
  骨灰放在什麽地方?
  不知道。可能用來作肥料栽培大白菜了吧。


淩揚:2006-4-6 00:53:00

  陰曹與你是什麽關係?池禺問。
  他賣鬼給我鎮宅。
  現在,跟你鎮宅的鬼哪兒去了?
  啊,我正糊塗著。他騙我,我一定找他算賬!
  池禺與代收要問的話也問完了,於是把方有數綁在床上,然後轉身走出房間。一出方家,代收便喊,該下班了。宛湘聞聲,眨眼已在兩人身旁。代收把剛才的經過說出來,宛湘說,現在關鍵是找出讓清河村女鬼安靜下來的方法。她們男人的屍骨給燒了,骨灰也不知道在哪裏?就算找到了骨灰,也不知道能不能讓她們滿意?
  池禺說,倘若要變回原來的樣子,她們才肯罷休的話,那是決計辦不到了。
  代收歎了一聲,說,最好與她們商量一下。

  宛湘說,她們是自成一體的,對外界的任何靠近幾乎是天然的排斥。偶爾與我聊兩句話的清河村女鬼,往往也像犯了天條一樣,說一句吞半句。所以想麵對麵與她們商量辦法,那簡直是緣木求魚。
  池禺說,算了,設若這是命,所有人都不要試圖改變了,否則改變了的命,便不是我們的命了。
  宛湘笑著說,這下子又這麽悲觀了,奇怪。
  池、代與宛湘說著聊著,很快便回到公墓。宛湘看兩人疲態畢現,走回福壽宮去了。兩人當夜也懶得巡邏了,或伏或躺,在保安亭內睡了。
  第二天,池禺接近中午的時候,回到家裏。兩扇門打開著,樓上的電視機開著,音量大得驚人,池禺第一反應是賊人入屋了,而且還不是一般的毛賊,是膽大包天窮凶極惡的大賊。
  在門角處抄了一條木棍,躡手躡腳的走上二樓,池禺看見廳裏沒有人,仔細搜索了一下廳內的物品,沒有什麽丟失的,於是把電視機關了。正想回自己的睡房裏看看,轉頭卻發現一個女子大模施樣地坐在沙發上。
  你還來這裏幹什麽?池禺把木棍丟在地板上,問。
  我為什麽不能來?我來看看我的衣服。柴情動也不動地說。
  你的衣服?怎麽我一直不覺得你身上穿著衣服?
  見識了,原來你是這麽一個人!一眼便扒光了人家的衣服,第二眼便想把人家吃掉。
  第三眼,我便想把你製成有機肥。池禺對柴情總是沒有那種憐香惜玉的感覺,一看到她,便覺得是自己的敵人。
  你餓了吧,我剛好製造了一些好吃的東西,你吃不吃?柴情帶著下戰書的味道向池禺說。
  池禺一來是真的餓了,二來也禁不得柴情那輕蔑的目光,於是也坐在沙發上,說,有什麽東西是我不敢吃的?拿來!
  柴情站了起來,從冰箱裏拿出一個盤子。把盤子放在池禺麵前,然後柴情緊俟著他坐下。池禺移了移身子,不想與柴情貼得太近。
  盤子裏是十幾粒凝結了的冰珠子,緩慢地向上散發著寒氣。這便是我為你準備的食物,你敢吃?柴情說。
  難道還是毒藥?池禺一下子把一盤子冰珠子倒在口裏。
  好吃嗎?當池禺把冰珠子全部吞咽後,柴情焦急地問。
  有什麽好吃的,吃沒味的冰棍一樣。池禺覺得自己上當了,但一時間又說不出落入了一個什麽陷阱。
  真的沒有什麽味道?你沒有吃出一點無奈、一點痛苦、一點怨恨、一點不甘嗎?
  我神經病呀?吃幾滴水,我便喝出痛苦無奈?
  我跟你說一個故事。
  我不聽。
  你不聽也得聽。從前有一個公主在她生命最燦爛的時刻,遇見了一個衣衫襤褸的無賴。本來,這個公主是要嫁給一個風流倜儻的王子的,可公主偏偏喜歡上這個無賴。為了這個無賴,公主寧願放棄一切,然而無賴並不領公主的情,甚至還在一輛公車上斷然拒絕了公主的愛意。公主於是哭呀哭呀,把太陽哭得一會兒在東半球一會兒在西半球……
  聽到這裏,池禺哈哈大笑,說,太陽也怕聽到你的哭聲了。
  是呀,我的眼淚像斷線珍珠一樣往下掉……
  慢,慢,你說你的眼淚像斷線珍珠,是不是誇張了點?
  一點也不誇張,剛才盤子裏盛著的便是斷線珍珠。你現在感覺到斷線珍珠裏包含著的一點無奈、一點痛苦、一點怨恨、一點不甘了嗎?
  池禺此刻一點感覺也沒有,隻覺得胃裏有十幾條蝌蚪在慢慢變成青蛙。
  相傳男人吃了女人的眼淚,他便一生一世愛著這個女人了。柴情的眼中竟然充滿期待。
  廢話,應該是,相傳女人騙了男人吃她的眼淚,她便要下地獄。池禺也並不是因為吃了幾滴淚感到苦悶,而是為一直在柴情麵前處於下風感覺窩囊。
  不管你怎麽說,反正我的目的是達到了。你看,我還戴上了你送的禮物了。柴情把左頰的頭發撥了撥,現出一顆鑲著橙色珠子的耳墜。
  池禺伸出手便想摘下來,說,這個你不能戴,還給我。
  這時,一陣風輕輕地吹進了室內。池禺嗅到一股焦味,問,這是什麽味道?
  愛情的味道。
  你燒什麽東西了?

  你呀,就愛把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隨便放。譬如有一個銀盒子,裏麵放著一張什麽清河村規矩,還一款一款的列著這樣不許那樣禁止,像邪教一樣;還有一張售賣健康純淨靈魂的廣告,死魚,你活得不耐煩了嗎?
  池禺的心開始慌了,問,那張紙是不是有我的簽名,還有成交兩字的?
  是呀。是我在你的枕頭內找到的。柴情很得意地說。
  那麽,它現在哪裏?池禺焦急地問。
  燒了。
  燒了?
  那麽不吉利的話,我想最好把它燒了。燒的時候,是與那份清河村規矩一起燒掉的。死魚,我這麽為你著想,你該怎麽感激我?
  池禺腦內一片空白。燒掉了那份廣告,交易便算完成了。李愁予把售賣靈魂廣告收藏著,柴情卻鬼使神差地找出來,並燒掉,這莫非是我池禺逃不掉的命數?
  好半晌,池禺才活過來。三天前,當聽到義重說他過不了端午節,他還隻是將信將疑,現在,他是徹底地覺得末日降臨了。他一句話也不說,走回自己的睡房裏,關了門,想哭。
淩揚:2006-4-7 01:20:00

  柴情拍著房門,問是不是她做錯事了?池禺沒有理睬她。最後一道防線崩潰了,池禺頭昏腦漲,哈欠連連。窗外的世界像蒙上了一層又一層的灰塵,漸漸化為黑色的空氣,天黑了。池禺躺在床上,睡了一個又一個不安穩的覺,他決定回山蟬村看看他的父母。
  拉開房門,倒下了一個人。原來柴情挨著房門竟然睡著了。池禺扶了她起身,也不說話,下樓了。
  已經是晚上八點多,池禺想打一個電話給陳年事,讓他幫自己值班。後麵的柴情追上來,問,你要到哪裏?
  我要回家。你以後好好地生活吧,可能我們不會有再見的日子。池禺也想通了,這事不能怪柴情,如果沒有柴情,清河村的女鬼照樣會有辦法把售賣靈魂廣告燒掉的。
  是不是我做錯事了?柴情再一次詢問。
  你沒有做錯事,是我一開始便做錯了。你的後父恐怕會遇上麻煩的事,如果你看到了,千萬不要去幫助,那樣你也會被傷害的。
  你怎麽不跟我拌嘴了?我聽著心裏發慌。那份廣告是真的嗎?真的有清河村?
  沒有你說的那回事。你走吧。我還要上班。
  我想去醫院探望媽媽,你陪我去,好不好?我怕黑。
  池禺想,也許在醫院能遇上肖明生,到時問問他清河村女鬼丈夫的骨灰放在什麽地方也好。如果能問到骨灰收藏的位置,對我或許沒用,可對重義或許會有用,他說過,他有辦法解決纏繞我的事情。現在纏繞我的事情,便是清河村的事情。他能把清河村的事情弄妥,我池禺即便是死,也對得起小予與巴航、宛湘等的期盼了。於是對柴情說,好,我陪你去。
  兩個人坐了十五分鍾的車程,到達了竹露市人民醫院。進入住院部精神病科,池禺在值班室看見一個護士在低著頭寫字,很想問問她伍金死的時候有沒有特別現象,於是對柴情說,我有些話要問問護士。
  柴情心裏正內疚著,說,那麽,你問完了就來,千萬不要自己離開了?
  池禺點了點頭,然後敲了敲低低的木門,護士抬起頭來。池禺問,姑娘,我可以進來嗎?我有些事想問你。
  你問吧。護士阻止了池禺進入值班室的行動。
  我想問問,昨天這裏有一個叫伍金的病人死的時候,有沒有發生讓人奇怪的現象?
  護士好像對這話題非常感興趣,站起來,走前幾步,說,你怎麽知道的?
  有人告訴我的。
  真奇怪呀,那病人的身邊有一些霧狀的人形物體,我用手趕也趕不走。我問醫生有沒有看到,他說沒有看到,還說我該配一副眼鏡了。
  那麽病人有沒有說話?
  他說,我已經向池禺說了,你們放過我吧。對了,你是這裏的病人嗎?
  不,我是來探病人的。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池禺。
  護士吃驚地看著池禺,立即合上了嘴巴,回到原來的座位坐下。
  池禺遠遠的看見柴情仍然站在病房門前,仿佛麵前沒有路,想,怎麽了?難道給她母親趕出來了?走近柴情身邊,才發現房門竟是關著,於是問柴情,你母親不讓你進去嗎?
  不是,我一直在拍門,但裏麵卻沒有人開門。
  是不是你敲門的聲音太弱,你母親沒有聽到?
  當然不是。你試試?
  池禺於是用力地敲了幾下門板,真的沒有人開門。柴情說,房門上有一個小窗子,你抱起我,讓我看看裏麵的情況,我擔心媽媽是不是出了意外。
  你到相鄰的病房借一張椅子吧。池禺有點不願意。
  那麽我蹲著,你站在我肩膀上,幫我看看病房內的情況。
  柴情把話說到這份上,池禺還怎麽好意思拒絕,於是把柴情直直的抱起,過了約三十秒,池禺問,看到什麽了?你母親隻是熟睡了吧?
  也不由柴情願意不願意了,池禺把柴情放在地上,這才看到柴情臉上那驚慌及難以置信的表情,問了兩次,柴情也沒回答,像是喪失了語言能力。池禺隻好急急從鄰房拉了一條椅子放在病房門前,站上。從窗子中望進去,昏黃的燈光下,病房內柴情的媽媽在床上熟睡著,肖明生也伏在病床上睡著,池禺想,這沒什麽奇怪的,為什麽柴情會嚇成那個樣子?又想,肖明生與闕心月都是大人了,應該很醒睡的,決不會敲了那麽久的門也沒醒來?在病房內搜索了一會,終於在病房的一個角落裏發現了一個比漆黑還黑帶藍泛光的東西。陰靈!陰靈在伺機向兩個個熟睡中的人報複。
  這時,柴情也站在椅子上,大聲喊,媽媽,肖叔叔,你們醒醒!可被叫的兩人似乎處於失聰狀態。
  過了一會,肖明生伸了一個懶腰,醒來了。撫摸了一下床上的妻子,然後在床頭櫃上倒了一杯水,喝下。便在他喝水的時候,池禺看見陰靈從後窗竄走了。
  柴情在叫肖明生,肖明生依然聽不到。當肖明生還想倒另一杯水時,他的頭發突然全部豎了起來,兩個鼻孔噴出煙,嘴巴噴的煙更大。肖明生的表情異常古怪,像是痛苦,也像是惶亂。他脫下了身上的衣服,大概是身體很熱,讓他受不了。他的皮膚很白,可隻一會兒,身體上的肌肉便如煮熟了一般,一塊塊撲撲的往下掉。口裏最後竟噴出了火,接著全身便燃燒起來,不到一分鍾,肖明生便如一塊塑料一樣給燒得幹幹淨淨,什麽也沒留下。
  池禺跳下椅子,立即跑到值班室,喊護士召集醫生來幫忙,說有一個探病的人發生人體自燃,已經給燒沒了。
  當眾人把病房門撞開時,一股濃烈的肉香味搶出來。柴情抱著一臉茫然的闕心月哭著。闕心月這時才醒來,看見眾人忙上忙下,還以為自己快不行了,對柴情說,你肖叔叔呢?我有話跟他說。
  池禺退出了病房,離開了醫院。夜已深,他覺得這麽晚回山蟬村,父母會懷疑出壞事,於是決定還是明天才回家。回公墓的路上,他想,看來陰靈真的要展開徹底的報複了,田頭他們三人直接挖墳的已經死了,現在是最高指揮肖明生也死了,餘下的便隻是蕭聲夜、方有數,還有其餘參加挖墳的人員,當然還有像我這等阻止過陰靈報複的人。報複吧報複吧,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死吧死吧,無事生非無中生有,無你無我無欲無求。
  站在清河公墓大門前,池禺眼前看到的是一片墓海碑林,腦海裏呈現的卻是寧靜的清河村。僅僅是同一塊地方,卻存在著兩個時代兩個世界,重疊卻水火不容。


淩揚:2006-4-10 01:28:00

  翌晨,池禺告知陳年事與代收,他有事要回家,或許不回來上班了。在山蟬村,看見了熟悉的親人,熟悉的環境,池禺心情寬慰了。他也不敢把過去一段時間遇到的奇怪事情說出來,怕引起父母的擔憂。池禺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對父母感到無限的愛意,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做一個兒子應該做的事情。父母對此感到非常愉快,想兒子終於長大學好了,不用自己費神了。
  在父母身邊過了一夜,中午的時候,陳年事打電話給他,說,明天便是端午節,公墓缺人手,就算辭職也應該以大局著想,過了端午節才商量。池禺說,我考慮一下吧。然後方有數也撥電話給他,問他是不是嫌工資少,還說過了端午節後便讓他接蕭聲夜的位置,最後更是帶著懇求的語氣說他是自己的貴人應該有福共享。池禺想,反正是死,找一塊沒有那麽多人認識的地方死掉,盡量減弱親人得悉死訊時的悲痛也好。而且既然是避無可避,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何不積極一點,也顯出對死亡的蔑視?於是池禺答應了。
  傍晚的時候,池禺回到清河公墓。陳年事馬上召集了其餘六個保安員,開了一個會議,安排了明天的計劃與任務,並說北區派出所為了協調策應明天的人流,會派二十名民警、輔警來幫助處理大小治安事務。
  淩晨時分,池禺與代收坐在荷花池旁,強力電筒發出的光線能射到寧靜區。代收問,我們是不是真的沒有辦法化解清河村女鬼的問題?
  我們能查的隻是她們丈夫的骨殖去向,現在連肖明生也死了,線索是徹底的斷了。等她們來,什麽也好,大不了一死。
  肖明生死了?代收用不太相信的語氣說。
  池禺塞給代收一張當天的《竹露晚報》,第二版的頭條寫著:竹露市殯葬局局長醫院中逝世。以後的內容無非是讚揚肖明生工作勤懇,為人正直,廉潔守法,一心為公,想不到天妒英才,在探望病中妻子時身體離奇自燃,隻餘一套衣服雲雲。
  代收說,一個人死得合時,壞人也是好人。
  池禺便背誦起《三國演義》裏的一首詩,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假使當年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
  但對於我們這些平凡的人來說,無論什麽時候死,也不會有人去探究哪真哪偽了。代收說完後,沉默了一會,問,你怎麽一直沒有問考核保安員那個晚上,我與宛湘在福壽宮的事情?
  池禺說,有什麽好問,白癡都看出你們好上了。不過,如果你想說,現在我倒願意聽。
  那晚,你走開了的時候,我與宛湘進入了傳來呻吟聲的房間。房間裏很黑,但是一陣陰風削麵,呻吟聲便停止了。宛湘說,三個清河村女鬼走了。我問,怎麽我沒有看到?突然,那些陣陰風又刮回來,撲向宛湘處身的位置。我看不到宛湘,但能聽到她急速的喘氣聲,非常痛苦的樣子。於是我便揮動拳頭亂打一頓,也不知能不能幫上宛湘忙。過了一會,宛湘笑著說,停下來吧,傻小子,她們走了。我這才站定。我問,你真的沒事了?宛湘一聽便哭了,說,很久沒有人像你這麽關心我了。
  我們走出房間,靠著圍欄,坐著。宛湘問,想看看我的樣子嗎?我說,你如果不願意我看的話,不勉強。宛湘便給我開了靈眼,並教我給別人開靈眼的方法。我問,剛才巴航說你因為貪玩,所以才丟失了性命,真的是這樣嗎?宛湘便傷感地說,你想聽嗎?這麽多年,我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如果你聽了,一定要幫我保守秘密。我說我會的。宛湘說她很少的時候,便喜歡束縛自己,20歲那年,在遠離工廠與家庭的一條村子裏,她租了一間舊屋來住。有一天,她又自個兒關起門來玩遊戲,把鑰匙都拴在一個貓子上,哪料那個貓子不知是不是思春在當晚鑽出了房屋。她竟然沒法把自己解放出來,結果足足餓了八天,然後死去了。因為鄉村人對舊屋不太重視,所以直到三年後,她的屍體才被發現。那時的她隻剩下一堆骨頭。憑著證件,警察找到了她的親人。親人把她的骨頭火化後,於一年前,把她送進了清河公墓安住。
  宛湘對我說,你是第一個知道我死因的人,我喜歡你。我說,你很漂亮,上天對你不公平。正在這時,一個人影一晃,一手把哀傷中的宛湘捉進了他的麻袋裏。接著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宛湘在我們的同心協力下,給搶了回來。
  池禺歎了一聲,說,宛湘死得太可惜了,後來你們怎麽樣了?
  後來,我便與宛湘好上了。她很體貼,對我總是關懷備至。以前,我一直比較靦腆,所以從沒主動追求過女生。這是我的第一次戀愛,想不到卻是陰陽戀。
  那麽你們有什麽打算?畢竟你們是隔著一條不可逾越的界線。池禺此刻很想跑到李愁予的墓前坐一會。
  巴航對我說,隻要每天往宛湘的骨灰裏放一滴血,九九八十一天後,宛湘便能還原人形,即使在白天也能行走了。因為宛湘的陽壽本來未盡的,隻要得到一個愛她的人足夠的血液,她便能再活二十年。
  那麽你呢?你會受傷害嗎?
  宛湘的血液便是我的血液,所以宛湘失去血液的時候,我身上的血液同時也會失去。
  你不後悔嗎?
  我不後悔。
  但你的母親呢?
  過了好一會,代收才說,母親會喜歡宛湘的。
  池禺知道代收為難,也不再重複問題了。於是說,祝你們好運。
  你呢?代收問,真希望我們還能有機會再玩交贖金的遊戲。
  池禺苦笑一聲,說,沒有機會了,一定沒有機會了。池禺把自己知道的關於清河村的事情全說出來,代收現出驚懼的神色。
  不知什麽時候,宛湘已站在他們的身後,她說,真的還是假的?明天?啊,是今天了,你過不了今天?
  代收問,有什麽需要我們幫忙嗎?
  池禺搖了搖頭,說,我連她們為什麽要與我交易,交易後將把我用於什麽位置都不清楚,談何幫助?一切還得看重義。希望他能找到濟靈四大世家,幫我度過此劫。

淩揚:2006-4-11 01:27:00

  晨霧悄悄地灑下來,鋪在荷葉上,慢慢凝成晶瑩的水珠,於微風中滾動著。5月30日,端午節,大霧,悶熱,讓人窒息。池禺與代收從福壽宮門簷下爬起來時,霧把整個清河公墓籠罩著,就像一床被子卷著一條屍體。池禺伸了一個懶腰,打了一個嗬欠,說,這一天,注定不是一個平凡的日子,或許還會深深地銘刻在竹露市的肌體上。
  為什麽?代收趴在地上做了幾個掌上壓。
  因為池禺會在今天死去。多可惜呀,一個有為的上進青年,就這樣把靈魂賣給了清河村的女鬼。從此便要像機械一樣伺候她們。池禺的話中聽不出是無奈還是傲氣。
  那麽多女鬼,你一個人,行嗎?代收順著池禺的話說,輕鬆的話題畢竟是吸引的。
  希望可以吧,如果實在照顧不來,最多把你也拉下去,分擔一下我的壓力。池禺的手機響了。原來是方有數撥給他的電話,說有一個叫崔麵寒的學者,是他的朋友,今天要來參觀清河公墓,並體驗竹露市市民在端午節祭祖的風俗,又說崔先生正在大鑊飯農莊吃早餐,希望池禺去作公墓的禮賓,幫他招呼客人,至於費用方麵,隻要崔先生喜歡的,不要擔心報銷問題。
  池禺記得這個崔麵寒便是為清河公墓書寫清河兩字的人。方有數也曾對池禺說過,他之所以認定池禺是他的貴人,便是崔麵寒算出來的。池禺一直對這位老人感到好奇,覺得神秘,問過方有數關於他的身世經曆,方有數隻說崔先生無所不知,特別是在研究風土人物方麵,當初建設清河公墓時,便是他主動與自己接觸的,否則也不能攀上這個清高的學者。
  池禺走進大鑊飯農莊時,霧開始散了,一輪暗紅的太陽仿佛被泥漿糊住了。問了問服務員,池禺走向靠湖的一列棚屋。隻經過幾天時間,湖邊棚屋又已修葺一新了。進入第三號棚屋,池禺看見一個老者正在與一個女孩說笑著,於是敲了敲杉皮,問,請問你是崔麵寒先生嗎?
  老者轉過頭來,說,對,我是崔麵寒。
  崔先生,你好,我是池禺,方總擔心你不熟悉路徑,讓我來幫你帶路。
  好,好,池禺,你是池禺,很好。崔麵寒看了看池禺,臉上掠過一絲自豪的微笑。
  崔先生,你吃過了嗎?
  還沒有。來,坐下,我看你與這位女孩很相配的,估計你們日後會成為一對共患難的夫妻。崔麵寒笑吟吟地說。
  崔先生,你怎麽能說這個呢?池禺瞥了柴情一眼,懷疑她是不是教唆崔麵寒為她說話。
  柴情挨在崔麵寒身上,說,我們一見如故,崔先生就像我的爺爺一樣,很親切,他咋就不能說這個呢?

  崔麵寒笑著說,說得沒錯,我今年已經95歲了,就讓我倚老賣老一次吧。
  柴情白了池禺一眼,說,崔先生喜歡吃藕做的食物,你快點去廚房弄些過來吧。然後對崔麵寒說,我們這裏有一個蓮塘,產的藕很甜很脆的,待會你試過肯定要讚不絕口。
  池禺把柴情拉出棚屋,問,你肖叔叔的事情怎麽了?來這裏幹什麽?
  柴情顯然被池禺問到痛處了,說,我也想多陪媽媽,但是那裏那麽多的人來吊唁,我根本插不上手,我爸看我這兩天也累了,讓我回農莊裏照料一下,於是我便回來了,我這樣也有錯嗎?
  池禺看柴情的眼裏噙了淚水,也不敢問了,便說,你什麽時候認識崔先生的?
  剛才。我說我是柴情,他便像聽到你的名字一樣笑得很有成就感。
  你說他的笑容裏含著成就感?
  大概是這樣吧,管他呢。柴情說完後,走回崔麵寒身邊,讓崔麵寒給他說有趣的曆史掌故。
  池禺在廚房裏拿了一碟糖蓮藕,一盤炒藕絲,還有兩碟藕餅。殊料送到崔麵寒麵前,崔麵寒嚐了嚐,說,與我家鄉的風味不同。
  接著,池禺親自做了藕丸子、藕夾子,在最短時間內做了一盤桂花藕,結果崔麵寒也是嚐了嚐便搖頭說,還是有些差距,真的很懷念家鄉的小食,可惜已經不能吃到了。
  柴情問,崔先生,你的家鄉是哪裏?
  崔麵寒說,不遠,就在這裏。
  竹露市?但藕丸子不就是竹露市的特色小吃嗎?柴情問。
  崔麵寒笑而不答。
  池禺想,看來崔麵寒並不是對藕的做法不喜歡,而是對做點心的材料不喜歡。那麽,他是不是嫌剛才的藕不夠新鮮?想到這裏,親自到蓮塘裏挖了一段藕,做了一盤薑汁藕,但崔麵寒仍是搖頭。池禺真的來氣了,心裏暗罵這老頭子難道就不能賞麵吃幾口嗎?隻是用舌尖舔一舔,分明是在玩弄人。
  池禺的腦中驟然湧起了清河村中的荷田,初到清河村時,何曲子給他的藕確是另有一番風味的。池禺也沒有想太多了,走在一個沒人的地方,畫了一個圈,進入了寧靜而陰森的清河村。還算池禺走運,闖入清河村的第一步,便踏在皎潔月色下的荷田上。急急挖了兩段藕,然後又急急畫一個圈回到農莊,池禺竟有點後怕,身體像被閃電擊中了一樣,哆嗦了一會。
  把藕的皮擦去,池禺也不再對藕進行特別的刀工處理了,隻用一個大盤子盛著,直接便端在崔麵寒身前的桌上。崔麵寒仔細地嗅了嗅,喜出望外地說,那時候,我在家鄉便愛這樣吃的。說完,拿起一段,大口大口地吃。
  崔先生,你知道清河村嗎?池禺猜測崔麵寒肯定了解清河村的事情。
  崔麵寒邊吃邊說,知道一點。
  那麽現在清河村呢?

  你剛才不是到清河村了嗎?崔麵寒說。
  池禺吃了一驚,想,難道他是濟靈四大世家的人?但他是姓崔的,顯然不是。不過這名字會不會是一個假名字?於是仔細端詳著崔麵寒,看了一會,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崔麵寒,吹麵寒,他的家鄉很可能是清河村,清河村多是姓何的,何,吹,何風吹!池禺打了一個激淩,顫抖著聲音,問,你是何風吹何大哥?
  是呀,你終於認出我來了,我也終於找到你了。一別65年,你仍然是那個樣子,我可是老得須發盡白不成樣子了。何風吹把藕段丟在桌子上,高興地說。
  柴情呆著,說,65年?死魚你今年多大了?


淩揚:2006-4-12 01:37:00

  池禺把柴情推出棚屋,說,你回去招呼客人吧,今天來訂桌或吃飯的人一定不少,萬一走了單,或怠慢了客人,你父親非罵你不可。
  柴情隻好很不情願地離開了,走了幾步,回頭對池禺神秘地笑了笑。池禺想,不知道又想出什麽古怪的事情來了。
  池禺重新入席,心中有很多難解的問題,不知從何問起。
  何風吹呷了一口普洱茶,說,你一定最想問的是,我為什麽沒有死?是嗎?
  是呀。池禺突然覺得像有人在他渾熱的腦袋裏澆了一勺冷水,思緒頓時輕鬆了。
  那是因為你!
  我!
  沒錯。你走的時候,畫了一個圈,我回頭看著奇怪,跟著你的身後也鑽進了圈內,於是我便走出清河村了。不過,我走出的隻是清河村,而不是那個年代。我從那個年代起,一年一年活過來,直到現在,你看,我的臉上有那麽多的皺紋了。我看你依然那麽年輕,你一定是從圈內直接來到這個年代了?
  池禺說,我本來就是這個年代了,隻是偶然的機會進了清河村。你走出清河村後,發生了什麽事情?
  很幸運,有一個有名的民俗學教授收了我做他的學生。以前,我知道的知識不多,可現在我已是一個遠近聞名的學者了。這真要多謝你。何風吹說話的語氣很淡定,即使說到多謝池禺時,也是心平氣和的,仿佛一切隻是理所當然。
  可是清河村規矩裏不是說你該身首分離嗎?為何你仍然活著。你活著,清河村不就是沒有湮滅無聞嗎?池禺其實對這兩個問題最感興趣。
  規矩裏是這麽說的,可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何風吹說到這裏,轉臉看著露台外的湖麵。
  湖麵上鋪了一層淡黃的塗彩,波光粼粼。太陽終於收複了大霧,讓竹露市的天空湛藍如洗。池禺看何風吹說話不直接,像有掩藏,歎了一口氣,說,不過清河村倒是湮滅無聞了,如今幾乎沒有人知道清河村的位置與曆史。
  何風吹說,我老了,遲早要死的,以後還是你們年輕人的世界。如果不是前些日子做了一個夢,還不知道自己是一個清河村人。
  池禺感覺何風吹不想談論這個話題,但他還是有話要問,你找到你的妻子了嗎?
  我一直找不到她,她可能死了吧。何風吹臉上現出一點傷感。
  如果她在清河村,你想不想回去?
  想。何風吹斬釘截鐵地說。
  池禺吃了一驚,接著問,你知道清河村的事情嗎?清河村男人的骨殖被挖出來燒了,女人都不肯安息,要報複,你有沒有辦法幫助她們?
  我知道。這都是安排了的。何風吹麵無表情地說。
  池禺又吃了一驚,想問,不問了,還有什麽好問呢?
  池禺與何風吹離開棚屋時,已近中午,農莊內車水馬龍,忙得不亦樂乎。經濟發展了,人們祭祖掃墓時花點錢,聚在一起吃一頓飯,實在是一件樂事。太陽伸著毒毒的舌頭舔著竹露市的生殖器。竹露市早已經是一個性病患者,五年前便被世界衛生組織確診了。這下子,太陽也肯定被竹露市傳染性病了,估計到了明天,太陽便會把性病傳染給世界與太陽係內的星球,無一能幸免。
  清河公墓隻能用人山人海來形容,當然也可以用鬼頭湧湧來形容,因為在眼睛不能看到的地方,很可能聚集著密密麻麻的鬼,他們正挽著自己的親人或拖著別人的女兒。根據方有數的安排,把何風吹帶進了管理大樓。方有數在辦公室內迎出來,一臉凝重,估計將有不少疑團需要何風吹的解釋。
  池禺在管理大樓門前碰著陳年事,問他上午有沒有發生特殊情況。陳年事說,一切很好,老天爺也幫忙。氣象台說今天有雨,我看今天是太陽有語:不準下雨。
  池禺想,但很可能會死一條池魚。
  回到保安亭裏,穿上製服,佩帶了對講機,池禺看著黃河大道上川流不息的車輛,心中矛盾。代收回來換對講機電池,池禺問他有沒有一些預感。代收說,預感你平安無事,一切隻是你的多慮。池禺便笑笑,說,也許的確是這樣。
  整個清河公墓都響著一個重複廣播:請各位小心火患,不要燃燒爆竹,不要燃燒任何祭品,做到文明掃墓,一旦因為掃墓人違法引起事故,當事人要承擔責任。池禺對代收說,這聲音不像是小錢,倒像是宛湘說的。
  代收點了點頭,說,我也有這種感覺。
  雖然廣播在三令五申,可掃墓者依然是焚燒著各種祭品,也燃放著爆竹,整個公墓內煙霧繚繞,響聲不斷。兩人走出保安亭,在各個區巡邏著,沿途看見一些民警在指揮人流前進與後退。在停車場,池禺看見花亮站在路中,禁止車輛隨便停泊。於是走上去,與他打了一個招呼。花亮說,熱死了,給瓶礦泉水來救命吧。也真是的,你們公墓是這樣對待人民警察的嗎?
  池禺便把手中的一瓶水給了花亮,花亮仰頭咕嚕了一會,然後說,我喝了你的水,你這條魚不會給烤熟吧。
  池禺說,去你的人民警察吧,受一點苦便埋怨人民大眾,還說什麽人民警察為人民。
  但現在好像不僅是為人民,還是為鬼民呀。花亮笑著說。
  池禺與代收走到寧遠區時,第二十六段第二十號墓因為掃墓人沒有在鐵罐內焚化香燭,把碑後的一株柏樹點燃了,風一送,左近的幾株柏樹也燃燒起來。代收立即用對講機呼叫陳年事帶滅火器前來。過了一會,陳年事、年業、萬戶分別拿著滅火器到來時,池禺與代收已用水管接上水龍頭,把火撲熄了。
  把當事人叫到身前,池禺與代收破口大罵了他們一頓。當事人也不好意思反駁,待池、代罵完後,才低著頭走開。
  吃過了午飯。池禺看看天空,居然看到天空中有一大塊烏雲,就像一幅水墨畫一樣,那形狀,細看竟如清河村那一片整齊的房屋,隱約間還能聽到一絲絲細碎的清河水聲。烏雲快速地掠過太陽,光線頓時暗了下來。風加大,雲增厚,太陽的熱力如高潮後的疲遝,漸漸便隱沒在烏雲之中,沒有再出現。
  一聲慘厲的叫聲,把池禺從遙遠的猜想中嚇回現實中的清河公墓。代收說,蕭聲夜,你看那個跑過來的人是蕭聲夜。
  池禺也看到蕭聲夜了。隻見他頭發髒亂,一臉汙穢,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赤著腳在人群中跑來跑去,把來掃墓的人嚇得爭相躲避。池禺與代收走上前,把蕭聲夜捉住,但蕭聲夜語不成句,隻是喊叫著,好像被嚇瘋了。
  池禺大聲問他,陰靈在哪裏?
  蕭聲夜全身哆嗦著,然後奮力掙脫了兩人的控製,怪叫著向前狂奔,便在這一刹,天空裂開一條縫,眾人眼前閃過一條銀色的線,接著一個暴雷在清河公墓上空炸響。雨下來了,但蕭聲夜已被電擊中,全身焦黑。急救車來時,醫生奇怪地說,一進清河公墓便下雨,外麵多好的陽光。


淩揚:2006-4-13 08:05:00

  幾十萬的人流要在一天的時間內進出清河公墓,那是一頂多麽浩大的工程。清河公墓上空的烏雲一直壓下來,池禺感覺伸手便能絞下一團。半空中,突然響起了淒厲的女人哭泣聲音,漸高漸高,像要把烏雲壓下再壓下。公墓內所有的人都僵直了身體,恐懼著,豎起耳朵,希望獲得一個合理的解釋,然後心安理得地幹餘下的事情。
  午後如同黑夜,公墓內所有的燈都亮了。池禺看見一個個灰亮的影子從空中跳下來,不禁顫栗,她們要對這裏所有的人都攻擊嗎?掃墓的人開始大批大批地離開,秩序異常混亂。代收說,如果其中有一個人跌倒,踐踏事件便難以避免。
  池禺苦惱了,燒掉了售賣靈魂的廣告,他以為清河村女鬼針對的隻是他一人,但現在看來不是這樣子,那麽,她們究竟想幹什麽呢?難道真的是要把清河公墓奪回來,然後由她們掌管?

  池禺與代收盡量控製著人流的速度,可根本不濟事。也許麵對死亡的威脅時,所有人都有一種逃生的直覺。代收把一個小女孩趕回她母親身邊時,無意中看見幾個長發的人形東西,一聲不響地站在池禺身後。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狠狠地用手肘撞了池禺的腰,示意他回頭看。池禺也不用回頭了,身後的一股股陰風已透過的他的衣服,滲進肌膚內,全身仿佛快凍僵了。
  跑!代收用手推了池禺一把。
  池禺也不知道跑有沒有用,但還是響應了代收的號召向前跑了。跑了約一百米,一個人把他拉住。池禺看看,高興地說,師傅,你來了,我的後麵有東西。
  重義從口袋裏拿了一張黃紙,在空中揮了揮,也不知怎麽搞的,黃紙便燃著了。紙燒完後,重義說,她們走了,不過隻是暫時。
  池禺把重義帶至一塊少人的地方,問,你那天說,我可能過不了端午節,但有辦法解除纏繞我的事情,你有什麽辦法?
  你說的是清河村的事情?
  沒錯。
  第一步,找到清河村女鬼丈夫的骨殖;第二步,用她們丈夫的骨殖引她們到一個合適的地方,集體合葬,消除怨氣;第三步,設壇超度全體亡魂。如果得不到正確的疏導,她們便要毫無目的地報複。
  但清河村女鬼丈夫的骨殖已被火化,骨灰已不知所蹤。
  我卜過了,在白露崗上。
  白露崗?池禺想起了那個神秘的電話。原竹露市殯儀館便在竹露崗上,自從林暗向自己說過神秘電話的來曆,池禺便在去與不去查探之間猶豫著。現在,重義點出了白露崗的位置,看來這地方實在是解決問題的一個關鍵。
  我去找找,希望能找到。池禺忐忑地說。
  你一定能找到的。重義很有信心地說。
  如果靈魂安息後,我是否便平安?池禺走出幾步後,又走回來問,很想重義給他一個肯定的回答。

  重義卻沒有說話。
  池禺有點失望了,說,如果我把骨灰找回來,你在什麽地方等我?
  我在這裏等你,快去快回吧。
  池禺飛快地向清河公墓大門跑去。一出公墓大門,便看見一輛桑塔納剛好停下來。一個人頭從車窗內伸出,說,進來,我等你一會了。
  池禺別無選擇,隻好坐上了車,問,你怎麽知道我要出公墓。
  柴情說,崔先生告訴我的。
  他還跟你說了什麽?池禺總覺得何風吹突然出現在清河公墓,不會僅僅為了研究風俗。
  他對我說,無論你到哪裏,我也要寸步不離。
  他說他的,你為什麽要聽他呢?他這個人神神秘秘,你呢,天天真真,小心讓人給賣了。
  希望是賣給你。
  你認為這有可能嗎?我過不了今天。你跟著我,豈不是要一起死?
  好端端的,說什麽死?即使是死,與你一起死,也是一件浪漫的事情。
  浪漫?小朋友,快回去讓你媽喂兩口奶吧。
  路上的車輛很多,柴情像是新手,伸頭吐舌,怕極了的樣子。池禺想,似這情形,恐怕到達白露崗時,已是傍晚了。於是不由分說,與柴情換了位置,自己駕駛車輛。
  清河立交橋上下共四層,七彎八繞,像謎宮一樣。車子上了立交橋,才發現橋上塞車很嚴重。池禺走出車子,發現前麵發生了一起交通意外。其實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隻是一輛自行車擦花了一輛大奔,於是雙方吵呀鬧呀。池禺氣得不得了,走上前去喝罵,屁大的事情,大家忍一忍便沒事了,為了一口無聊的悶氣,阻了一大群人前進的機會,也拖延了中國發展的步伐!
  其他圍觀的人也跟著起哄,當事雙方看群情洶湧,估計身體承受不了眾人的砸打,走回自己的車上,把一條路讓出來了。池禺回到車上,此時天空灰蒙,下著微雨。在立交橋上繞了幾圈,居然沒走出去,迷路了。池禺萬分奇怪,不過看看其他車輛,也釋然了,一輛輛全像失去了方向感的蒼蠅,跑起來左拐右拐的。有一輛捷達車突然衝出了立交橋第三層上的防護欄,砸中了從隧道裏跑出來的一輛奇瑞。
  池禺一連扇了自己十幾個耳光,讓自己保持清醒。好不容易才轉上環城東路,池禺舒出一口氣,說,剛才那輛捷達差一個車位便砸中我們了。
  柴情說,所以說你今天有運氣。
  運氣是你的。池禺實在不相信今天的他還有運氣。
  柴情笑著說,你終於相信我會給你帶來好運氣了?
  為了讓柴情不要跟著自己,池禺簡略地把清河村的事情說了出來。柴情吃驚地問,是真的嗎?那卻是我不好了,燒了那份紙。
  池禺說,待會我下車後,你便開車回農莊,以後也不要跟我了,否則你的靈魂也堪憂。
  說著說著,已到了原竹露市殯儀館。池禺走出車,對柴情說,你回去吧。
  柴情也走出了車,說,今天我是不會離開你了。
  池禺真的拿柴情沒有辦法,難道要揍她一頓嗎?於是說,我已經把所有的事情說你聽了,以後無論發生了什麽事情,你不要埋怨我,也不要後悔,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柴情與池禺並肩走著,說,我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你不用為我擔心。
  這座破舊的原殯儀館,沿路是高大的桉樹、馬尾鬆。密密的葉子遮蓋下,空氣顯得很詭異。柴情挨著池禺走,池禺在這個時候,也不好意思推開她了。踏著濕濕的腐葉,池禺感覺殯儀館的前院很大很大。有一個人仿佛從地裏鑽出來一樣,迎著池禺與柴情慢慢地前進。
  柴情抓緊池禺的手臂,池禺也有點發毛。那人臉上長著爛瘡,衣服上穿了幾個大孔,手裏捧著一個盒子。池禺想,反正自己的大限便在今天,還怕什麽?於是喝問,你是誰?
  那人嗯呀了一會,把盒子遞給柴情。柴情不敢接,那人便指手劃腳地舞。池禺伸出想拿,那人卻不給。柴情看池禺得不到,接下了。
  柴情看了看手中的盒子,原來是一個白色的長方形紙盒,用一條黑色的布條一縱一橫地捆得結實。池禺覺得這樣的禮物很可疑,抬起頭來,想繼續追問來人時,卻是怎麽也找不到他了。柴情語帶驚惶地問,怎麽走得那麽快?
  是個鬼吧。池禺自言自語地說。
  柴情嚇得把盒子掉在地上,說,那麽,拆不拆來看?

  可能是定時炸彈,或炭疽菌,一打開,肯定沒命了。池禺說的像是笑話,其實此刻他卻是有幾分相信的。
  柴情聽了,倒勇敢起來,說,你站在我身邊,要死一起死,黃泉路上共攜手。說完,把盒子拾起來,扯掉黑色的布條。盒子裏隻有一張黃舊的紙。借著昏淡的光線,柴情拿起了紙。紙上有字,柴情讀了起來:你好,柴情,在花花綠綠光怪陸離的社會裏,你與池禺一起被幸運地選中了。經我們一致決定,今天是你們離開眼前這個世界的日子。來吧,我們等得太久了。祝一路順風。
淩揚:2006-4-15 00:14:00

  一滴水珠從桉葉上掉下來,跌落在池禺的後頸,順著脊骨一直滑下去,池禺感覺是一隻冰冷的手把他一分為二。柴情顫抖著身體,軟軟地靠著池禺。兩個人同時感到死期已近。
  過了一會,池禺想起仍在公墓中的重義,像是自己給自己鼓勵一樣,說,不怕,重義會有辦法化解這件事的。
  柴情問,誰是重義?
  不要問了,快去找清河村女鬼的丈夫。池禺說完,立即跑進了禮堂。禮堂內陰陰濕濕,蛛網亂掛,灰塵遍地。柴情緊緊地跟著池禺。池禺讓她回車上等他或回家。柴情又不願意,說,現在我們不僅是一條繩上的蚱蜢,還是秋後的蚱蜢,蹦不過今天了。我沒想到那麽快死的,都是你,都是你!柴情說著,淚水便濺出來。
  池禺的心更沉了,想為自己辯解幾句,或責怪柴情不該糾纏他,但看了看柴情那慌張的麵容,話便死在肚子裏。現在說什麽都沒用了,人家不是告訴了嗎?這是商量的結果。即使埋怨、爭吵、悔恨,也是浪費精力。池禺大罵道,他奶奶的,你們作出一致決定前,為什麽不詢問一下當事人的意見?這簡直是強盜、流氓、惡棍!
  骨灰放在什麽地方?柴情問。
  骨灰存放處。池禺想也不想地說。
  兩人於是到了骨灰存放處。池禺看見一張桌子,桌子上有一部電話。不知哪裏跳來了一隻貓,掀翻了話筒,用爪子在上麵亂踢,然後喵喵地叫了兩聲,坐在旁邊。說也奇怪,池禺的手機響了。看了看顯示屏,20022545!看了看那隻貓,一雙綠色的眼睛正好與池禺的目光相接。
  柴情搶過了池禺的手機,按了接聽鍵,你好。
  過了一會,柴情把手機塞回池禺手上,說,他說找你。
  池禺關了手機。
  兩人來到遺體告別廳,廳內有幾副破舊的棺材,棺材蓋散落在地上。走近棺材看看,池禺沒發現裏麵有骨灰狀的東西。柴情推推池禺,指著一副沒打開蓋的棺材,說,骨灰可能在裏麵。
  池禺想,就算裏麵真有骨灰,但怎麽能確定是要找的骨灰呢?
  池禺與柴情一起把棺材蓋揭開後,還沒來得及往棺材內看,棺材內突然傳來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是哪個小鬼動了我的床。
  柴情嚇得嘩地一聲,丟下了棺材蓋,摟著池禺。池禺也是怕得要命,大聲問,誰,誰,你是誰?
  棺材內站起了一個老女人,看了看池、柴,張開兩手,說,麻煩抱我出來。
  池禺仔細一看,認識的,原來是那個公墓門前碰到的老婆婆。他把柴情的兩手掰開,對她說,別怕,是一個人,半個月前,我見過她。
  把老婆婆抱出了棺材,池禺問,原來你是住在這裏的,你沒有家人嗎?
  我有什麽家人?我的家人差不多都死了。
  那你可以向政府申請救濟呀。柴情說。
  老婆婆定神地看著柴情,柴情的心更加慌亂,老女人突然伸出手便要摘下那顆鑲著橙色珠子的耳墜。柴情退後兩步,縮在池禺背後。
  你肯定是柴情,你肯定是柴情。池禺,你把她帶來了,很好,很好。老婆婆的話是那樣的充滿歡喜,可在池禺兩人聽來,與喪鍾一樣。
  池禺記得李愁予是向她說過他的名字的,但她居然能知道柴情的名字,這便不可思議了。
  你是誰?柴情問。
  我是誰?池禺,你忘了我嗎?老婆婆那枯黃且布滿老人斑的臉孔,仿佛下一刻,她便要死。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池禺說。
  是的,你怎麽能認識我呢?我老太婆了,快死了。即使是我,見了你兩次,也認不出你呢。幾十年的時間,如果不是前一陣子,做了一個夢,還真忘記你的存在了。老婆婆坐在棺材蓋上,說。
  何風吹出現了,他的妻子何曲子,會不會也接著出現?畢竟我並沒有看到她死了。池禺一邊想,一邊打量著眼前的老女人,可怎麽也不能與清河村中那個清麗的少婦對上號,但口中仍是試探著問,你是何曲子?
  你終於認出我來了。沒錯,我是何曲子。那晚,你到哪裏了,我在洗魂祠外等了你三天三夜,以為你死在內麵了,想不到你還活著。你是不是從空門離開的,這世界真有空門嗎?
  池禺完全糊塗了,清河村死剩的一對夫婦竟然讓他都遇到了,這預示著什麽呢?
  你不是說你會在埋葬所有的清河村人的屍體後,便自殺嗎?池禺奇怪何曲子居然沒有履行自己的諾言。
  我是試過自殺的,可總是死不了,後來我幹脆走進村後的一個山洞躲起來住。這個洞一直以來是作為生活用品寄存處的,相傳死了的清河村人每天會到那裏拿食物。我在洞裏住了很久很久,從未走出洞一步,但前幾年,洞突然塌了,我走出來一看,清河村沒有了,一切都消失了。何曲子說到這裏瞧了瞧池禺,說,但夢裏,有人告訴我,隻有你們兩人才能把我帶回清河村。好極了,你們終於一起出現了。
  池禺問,你知道被挖掘起來的清河村男性的骨灰放在什麽地方?
  當然知道,我藏起來了。前年,夢裏有人告訴我,讓我到竹露市殯儀館門前,把兩大包東西拿走。於是我把它帶來了這裏。後來,我打開看了看,原來是骨灰。聯想到清河公墓正在建設,便相信這肯定是清河村的男性的骨灰了,因為深層的女性骨殖被挖出來的機會太微了,費時費力,不劃算。
  柴情插口問,你的夢怎麽那麽準?
  何曲子站了起來,踱了幾步,好像在思考怎麽回答。池禺想,難道是何今世夫婦報夢給她?
  我一向相信夢的,隻有夢才能給予指示。何曲子說。
  我便不相信夢了。柴情臉上的慌張神情已沒那麽明顯。
  池禺問何曲子,你知道你的丈夫還健在嗎?
  知道的。
  那你見過他嗎?
  沒有。
  想見嗎?
  你知道我為什麽死不去,因為他還沒死。我們會像清河村所有的夫婦一樣死去的。


淩揚:2006-4-17 23:20:00

  遺體告別廳裏晃蕩著細碎的聲音,仿如一層層經年啼哭的疊進。池禺想,他們夫婦需要我帶他們回清河村,但他們死了後,一定要埋葬的,清河村規矩第七條是,凡清河村人因外部力量致身首分離,對受害人善後之清河村人,身首也得分離。那麽,是否預示著我也得身死分離?
  柴情問,老婆婆,那些骨灰放在什麽地方?我們急用。
  池禺連忙說,對,現在我們需要把骨灰帶回公墓,讓清河村的女性能夠安息。我相信,你也不希望清河村的鬼魂不能獲得平靜。
  何曲子說,骨灰放在前院的一輛運屍車上,你們把它取走吧。
  池禺問,你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哪會不跟你們走?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你們,不會輕易讓你們跑掉的。
  於是三人把骨灰取走後,匆匆回公墓了。路上的車輛堵得很嚴重,池禺仗著對附近的道路較為熟悉,七彎八繞後,終於回到了公墓。池禺肩托著兩大包骨灰在人流中走至重義麵前。柴情也跟了來,但何曲子不知道跑哪裏去了。
  重義幫池禺把骨灰卸下,說,第二步,是要用骨灰把清河村女鬼引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這個地方便是白露河。清河村內有一條河,原名叫小白露河,是白露河的一條支流,所以隻要把骨灰傾進白露河,河水便會把清河村的男女鬼送回原來的地方,讓他們停止躁動。
  池禺問,但外麵堵車很嚴重,到白露河必須要經過竹露市幾條最繁忙的道路。萬一車輛在路中堵塞的時間過長,那麽大群的清河村女鬼會不會幹些不安份的事情?
  這正是我所擔心的。你看,她們佇立在公墓的上空,把人流玩弄得上竄下跳,恐怕不耐煩的時候,她們便會胡亂殺人了。我們最好是通過空中的途徑,把她們引進白露河。
  空中的途徑?放風箏,行不行?柴情問。
  風箏太輕便,不能負載那麽重的骨灰,不行。重義說。
  航模呢?柴情問。
  航模也不行,池禺說,距離太遠,遙控受限。
  不如你不當魚,當個鳥,背著兩大包骨灰引她們到河裏吧。柴情有些煩了。
  池禺沒心情跟柴情吵嘴,說,竹露市公安局有一架直升機,是為了便於尋找賊人蹤跡與布控突發事件用的,不如我們借來用一用?
  柴情說,你倒說得輕巧,那是市公安局的鎮局之寶,他們願意隨便借出來辦這些貌似迷信的東西嗎?
  池禺想了想,對重義與柴情說,我有辦法,你們在這裏等等我。說完,跑向管理大樓。
  池禺是想通過方有數與趙士哲的交情,讓趙士哲同意借直升機來辦事。正準備敲響方有數所在辦公室的門時,池禺看見灰蒙天色下,陰靈附在大樓的外窗上,想,我一定要趕在陰靈的行動前,讓方有數說服趙士哲。敲了門,也不待方有數做出反應,推開門,直奔方有數的麵前。何風吹仍在辦公室內,看見池禺進來,向方有數笑了笑,走了出去。
  王冠剛才告訴我,他們完全有辦法有能力疏導公墓內的人流,你不用焦急。方有數喜氣洋洋,大概是何風吹正確而且詳盡地解釋了他所遇到的困惑。
  方總,不好意思,打斷了你與崔先生的談話,但實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的幫忙。如果這件事不解決,公墓內的人流仍然得不到合理疏導的。
  是什麽事情?
  現在擾亂清河公墓的是原清河村的女鬼,她們丈夫的骨殖因為被拿去燒掉了,所以她們才日夜啼哭,並且實行了一連串的報複。我已經找到了她們丈夫的骨灰,隻需利用一架直升機,把骨灰放在機上,即可把清河村的女鬼引向白露河。有一位叫重義的人,他的父親曾是濟靈四大世家的奴仆,他告訴我,白露河與清河村內的一條河相通,隻要把骨灰撒進白露河,女鬼便會潛入河中,從此消失,不會打擾清河公墓了。
  可是我那裏有直升機?
  竹露市公安局有一架直升機。池禺提示著。
  但現在天氣不好,而且趙士哲怎麽願意冒這個險呢?
  方總,你站到窗前,看看外麵的掃墓人流,他們像全沒了方向感一樣,來來回回地走來走去,如果情況繼續下去的話,會釀出大宗死亡事件,那時,恐怕你得負上責任。我看,你可以打個電話給趙士哲,告訴他情況緊急,需要出動直升機來監視公墓內的人流,以便作出合理妥善的方案,把人流迅速疏導出公墓。如果他還猶豫的話,你可直接跟他說清河村女鬼的事,告訴他這事的嚴重性。
  趙士哲最近少與我來往了。不如,再看看情況。方有數麵有難色。
  方總,我剛才看見陰靈附在管理大樓外的窗子上了。池禺索性進行恐嚇了。陰靈已經取走了肖明生、蕭聲夜、田頭幾人的生命了,下一個便是你。清河村的事不了,陰靈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你好好想想吧。
  一番真真假假的話,果然讓方有數拿起了電話。經過了一陣交情以及利益上的討價還價,趙士哲同意派出直升機來協助,但一切開銷與由此產生的後果,由方有數賠償。方有數對池禺說,我把命交到你身上了,我相信你是我命中的幸運星,你千萬不要害我。
  得人恩果千年記,方總,你對我的照顧,我永記於心。此生此世,我隻為你著想,否則,天誅地滅,不得好死。池禺的目的達到了,樂於表忠心。
  過了十五分鍾,一架直升機降落在清河公墓管理大樓樓頂上。正在等候著的池禺,拿出一小撮骨灰撒向空中,把清河村女鬼吸引聚集過來,然後提著兩大包骨灰登上了機。但是令池禺感到異常奇怪的是,直升機飛了一公裏左右,清河村女鬼居然沒有跟來,而是全部掉頭飄回清河公墓。池禺隻好讓機師把直升機重新在管理大樓降落。
  無功而返。池禺看到重義便忍不住罵了,你家夥弄的什麽事情,白忙了!是不是忘掉了什麽東西?
  重義問了問經過,撓著腦袋想了想,問,是不是骨灰有問題?
  骨灰能有啥問題?都是一樣的。
  重義打開骨灰包,看了看,說,這些骨灰中沒有頭骨灰。
  那麽怎麽辦?
  把死者的頭骨找回來,隻有骨骼完整,才能引清河村女鬼投向白露河。
  池禺猛然想起,他曾經與何風吹把一個個人頭搬進一株老樟樹的洞裏。可一想到要進入清河村,他便打了一個寒噤。矛盾了一會,他還是決定進清河村搬人頭,一是因為劫數難逃,橫豎也是一死,還有什麽可害怕的呢?二是為了還小予的心願,李愁予是希望公墓內的新鬼有一個安寧的生活環境。
  池禺問柴情拿了車鑰匙,柴情問他幹什麽?池禺說要到清河村。柴情執意要跟去,池禺也懶得說話了。走到車頭位置,畫了一個大圈,然後啟動,放離合,開進了月色皎潔的清河村。



淩揚:2006-4-19 06:59:00

  柴情還是第一次進清河村,看見天空中一輪皓白的月亮,映照著一大片飄著新鮮荷香的蓮田,不禁歡呼起來。池禺隻覺得一陣陣的痛苦,在這裏,他親眼目睹了清河村人的慘被屠殺,還幫著何曲子埋屍與藏屍,如今,為了清河村女鬼能安息,再一次進入清河村搬人頭,所有的一切仿佛有人已安排了一樣,自己隻是別人計劃中的一部分,而自己卻懵然不知。
  一路上顛顛簸簸,花了不少時間,才把車子開進那株放著人頭的老樟樹旁。樟香濃鬱,提神醒腦,池禺努力吸了幾口,讓焦躁的腦袋有片刻的安寧。鑽進樟樹洞裏,一股血液的味道嗆得池禺差點窒息。池禺提了兩個人頭走出樹洞時,柴情嚇得尖叫一聲,掩眼欲暈。兩個人頭像是剛剛給斬下來一樣,肌肉沒有腐爛,連眼珠子也是透著死前的恐懼。池禺看了看, 想,難道是我前腳剛離開了清河村,後腳又回到了同一晚的清河村?
  車尾箱塞滿了人頭後,便把人頭放在後座上,整個過程,柴情六神無主,連話也說不出了。池禺把人頭全部搬好後,坐回駕駛座上,推開另一邊的車門,對柴情說,你是想留在清河村,還是想回到清河公墓?
  可是後座有那麽多的人頭?我怕。柴情的臉在月光下,一點血色也沒有,倒像是一朵沒了香味的白蘭花。
  那你是想留在清河村了。池禺想起忘記在車頭前畫圈,於是走到車頭前,用手迅速畫了一個大圈,急忙又跳回駕駛座上。
  我走不動了。柴情焦急地說。
  你先在這裏等一等,我待會兒再來接你。
  不要。
  池禺把柴情一邊抱上車,一邊說,早告訴你不要跟來,現在知道意氣用事的壞處了嗎?
  車子穿過空門,重新回到清河公墓。雨漸漸的稀疏,粉塵一樣篩下來,隻是天色依然灰暗,讓人壓抑。柴情首先從車子裏走出來,坐在石階上,茫然地看著仍然在公墓內徘徊的掃墓者。
  重義走過來,湊近車窗,看了看,說,現在已經是下午五點了,黃昏一到,黑夜降臨,公墓內的人流將會成為女鬼的大餐。
  池禺問,人頭倒是找回來了,可是這麽多,恐怕不能把它們搬上直升機吧。萬一警察看到人頭,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你還有沒有其它的辦法?
  重義掐著手指,弄來弄去,說,總是感覺這事透著古怪,是不是我又漏掉了什麽?
  你開什麽玩笑?有你這樣的算命先生嗎?算少這樣漏掉那樣,人家可是指望著你來消災解厄的。
  這麽大的事件本來便不該是我等小角色出頭的機會,我呀,給人指點一下眼前的方向,化解一些個人的小災難還可以,碰著數以百計的鬼魂報複,隻有濟靈四大世家的人出手才能搞定。
  那麽,你找到濟靈四大世家了嗎?
  沒有。
  池禺對重義說,你覺得那裏有疏漏?
  對於患者而言,煲好的藥固然重要,可藥引也是重要的。沒有藥引進肚子裏,先清除掉一些阻礙吸收藥物的積穢,或沒有藥引推助藥物的發揮,藥物對患者來說也隻是事倍功半,甚至無濟於事。我懷疑,骨灰與人頭固然是讓清河村女鬼安息的良好藥物,可還欠一副藥引,讓它們徹底地歸於平靜。
  藥引?莫不是小兒的尿布,或九年的甘蔗頭、三歲的處女蟬、正在交配的蒼蠅兩對吧。
  都什麽時候了,還說笑。你們兩人顯然不是藥引,藥引另有其人,但會是誰呢?重義低著頭思忖著。
  解鈴還需係鈴人,清河村的事情還需清河村的人做藥引。池禺靈機一觸,衝口而出。
  沒錯,正是這樣,可據我推算,清河村已經毀滅了,哪裏還有清河村人的存在?重義馬上又陷於思索的困頓中。
  誰說沒有清河村人的存在?池禺說,清河村還有一對夫婦活在這個時代。隻是我卻有可能是他們進入清河村的藥引。
  正在這時,何風吹與何曲子互相攙扶著,打著傘緩緩來到車子旁邊。池禺對重義說,他們便是清河村人。
  重義仔細打量了何風吹與何曲子一會,然後把池禺拉過一邊,對他說,現在沒有你的事情了,你與那個女孩趕快離開公墓,離開竹露市,一定要在明天淩晨到來之前離開清河公墓一百公裏,否則你們的結局將異常淒慘。
  我已經被宣判死刑了,恐怕離開一萬公裏也不濟事。池禺歎了一口氣,說。
  但你總應該試一試,你與他們伴在一起,不會有好處的。重義搖了搖頭。
  池禺已經做好了死亡的準備,而代價便是一定要把清河村女鬼送回老家,讓公墓的新鬼能安靜的生活,所以他隻對重義點了點,便走回何風吹夫婦旁邊。柴情已經站了起來,向何風吹講述剛才進入清河村的恐怖。
  池禺把兩大包骨灰也塞進後座上,對何風吹說,你們不是一直想回清河村嗎?我引你們進去,但是公墓內的清河村靈魂也需你們引回村內。
  何風吹說,當然,清河公墓的事情到今天要暫告一段落了。
  那麽,你們先上車。池禺走到車頭前畫圈。
  何風吹夫婦坐在後座的骨灰上。池禺仰頭看看頭頂的天空,也許這將是自己留給眼前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瞥了。別了,生命;別了,世界。

  重義已經走了。柴情卻坐在副駕駛座上。池禺上車後,推柴情下車。柴情說,這車子是我的,我有權坐下來。
  池禺說,那好,你自己駕駛吧,我下車走人。
  柴情說,崔先生讓我陪著你的,不然他便不回清河村。
  池禺一時語塞,回頭看了看何風吹。何曲子說,對,我們是這樣對她說的,你也不要懷疑了。其實你們不用擔心,既然一道空門可穿越時空,你把我們送回清河村後,完全可以畫一道空門,回到這塵世。
  池禺想,這也有理。不過一切都不在掌握之中,到時誰又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呢?
  何風吹催促道,開車吧,我已經看見空門裏的清河村了。
  池禺啟動車子時,何風吹夫婦兩人低聲喃呢一會,大概在輕喚清河村女鬼的集聚。車子鑽進了空門,正好落在清河橋前。
  河水倒映著月色,清澈,柔和,幾乎是靜止不動的。偶爾一陣微風翻起,便挑起河麵一串串泛著銀光的波紋。池禺與柴情走出了車,看見頭頂一具具灰白的靈體在湧動。柴情死纏著感覺脖子已經涼颼颼的池禺。
  何風吹與何曲子也下了車,先把一個個人頭從車上拿出,拋下了河裏,然後兩人各抱著一包骨灰,走上竹橋。池禺想,一切很快便要結束了。
  何風吹站在橋上,對池禺說,感謝你把我帶出清河村,讓我又多活了幾十年。咱們夫婦感謝你,咱們清河村人感謝你。過一會兒,到何公祠找回你們的出路吧。
何曲子待何風吹說完後,撕開骨灰包,把骨灰當空一抖,骨灰滿天飛揚,同時何風吹也把骨灰拋擲於清河之上。骨灰滲進了月光裏,就像一滴血攪混了一杯純淨的美酒。便在這時,池禺看見何風吹夫婦手上各執著一把刀,刀光一掠,取了對方的人頭。身首分離的何風吹夫婦掉進了清河裏,撞擊起嘩啦嘩啦的水聲。河裏的人頭載沉載浮著,空中的靈體終於也紛紛跳進了水裏。很快,河麵上恢複了平靜,沒有人頭,沒有骨灰,沒有鬼魂。微風弄妝,月色撩人。
  21世紀的空氣與20世紀的空氣有什麽分別呢?也許20世紀裏死去的人呼出的最後一口氣,便組成了21世紀供人們每天呼吸的空氣。池禺呼吸著清河村內冰涼的空氣,仿佛已是一個將死的人在苟延殘喘。波平如鏡的清河,突然把何風吹與何曲子的人頭及身體送上了水麵。池禺想起山坡上那一個深深的空穴。它一直張開著口,等候埋葬何風吹夫婦。
  然而埋葬了他們,埋葬者也是何風吹夫婦同樣的下場,池禺雖然不是清河村人,但他卻不敢冒這個險。何風吹夫婦的屍體帶著無奈的氣息,再次沉進了河裏。柴情對眼前發生的一切目瞪口呆,問池禺,她是不是在做夢。池禺告訴她,這是別人的一個美夢,他們兩人的一場噩夢。
  在車前畫了一個大圈,兩人走回車上,啟動,但是空門沒有出現,車子由於車速過猛,掉進了清河裏。兩人心慌意亂地淌著水走上岸,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池禺接著又畫了一個接一個圈,可惜弄得手臂酸痛,空門再沒有出現。一直以來,除了有一次鑽進墓坑內,畫圈而沒有出現空門外,池禺的每一次望空畫圈都能成功從空門穿梭兩個時代,莫非這個能力,隻是到今天為止?
  遁入空門。現在進來了,可怎麽走出去呀?池禺絕望地看著同樣滿臉傷悲的柴情。
  柴情說,讓我畫一個圈試試看。說完,她也在身前畫了一道空門。她從空門走進去,出來的地方也是清河村。她沒有這能力。
  到何公祠,池禺說,上次,我是從何公祠的一道門走出清河村的,剛才何風吹也對我們說,出路在何公祠。我們沒有選擇了,隻能如此。
  崔先生怎麽能這樣對我呢?他還值得相信嗎?柴情用懷疑的目光瞧著池禺。
  池禺說,就算明知他是在算計我們,我們也得按著他的話做。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死個明白。
  死?我們真的要死了嗎?柴情自言自語地說,在一個隻有我們兩人的世界裏,沒人知道我們存在,沒人知道我們死去,沒人知道我們的痛苦。
  嗯,是沒人清楚。我是死有餘辜,誰叫我救了方有數,你卻是無辜。池禺覺得很對不起柴情,同時也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現在,他們隻能彼此取暖了。
  不,是我自願的。有你,我還是不怕。池禺,我喜歡你,我真的喜歡你,我說的是真話。我們能死在一起,這是一個結局,早與遲,有什麽所謂。柴情的眼中蕩漾著期待,愛意已把恐懼吹散了。
  池禺歎了一聲,說,我們到何公祠,清河村的世界不屬於我們。
  兩人經過了田陌,踏在清河村整齊的青石路上朝前走。一排排的房屋,古舊,卻幹淨。路邊,長了一些野草,或小樹苗,房屋的院子裏響著蟲鳴,偶爾伸出一片兩片竹葉或石榴葉,顯得異常的安謐。如果村子裏仍然住著人,這將是熱鬧和寧靜的。池禺與柴情在空蕩寂寥的清河村裏行走著,而清河公墓裏的掃墓人流也許已經全部離開了。
  何公祠的兩扇大門張開著,好像是要隆重接待尊貴的客人。兩人走進了祠內。柴情看見神桌上的何今世夫婦,問,他們便是清河村的創村始祖?
  池禺說,沒錯。他們親手創建了清河村,也親手毀滅了清河村。清河村人都是他的子孫,他們竟然下了那麽惡毒的詛咒。
  清河村規矩是他們製定的?
  就算不是他們製定的,也是清河村人按他的指示製定的。
  神桌上的一盞油燈映著何今世夫婦的泥塑像,昏昏暗暗,明明滅滅,似幻如真。池禺托著油燈,從大廳左側的門走了進去。他想沿著舊路,找回當日的那個有十二道門的房間。柴情跟在池禺的身後,一句話也不說了,生怕跟丟,落下她一人。繞了一段時間,終於找到了要找的房間。池禺站在正中,讓柴情托著油燈,對她說,等一會兒,我推開左麵的門,跳下去,如果沒有喊出聲音的話,這便意味著我已通過了空門,回到原來的世界裏。見此,你不要猶豫,立即也跳下去。
  柴情點了點頭。池禺於是去推左麵的門,但門怎麽也打不開,用腳踢也踢不開,推其他的門,也是如此。池禺泄氣了,癱坐地上。柴情說,大廳右側也是有門的,或許那裏能找到出路。
  池禺想想也對,於是站了起來,與柴情一起走至大廳,跨進了右側的門。依然是回廊,依然是一個連一個的房間。走到最後,居然也看到一個有十二道門的房間。池禺照例去推正左麵的門,推開了,可是門後仍是門。門的兩側有對聯:生命無終點;靈魂可中轉。橫批:進我陷阱。
  池禺想,即使是陷阱也得進,因為隻有這一條路了。推開了門,走進了一個房間。房間內有另一道門,門側有十條短短的木棍插進了牆壁裏。池禺推門,推不動,用手碰觸了一下木棍,可伸縮。柴情把油燈貼近木棍,木棍上分別寫著:壹、貳、叁,直到拾的數字排列。
  這是什麽意思?池禺嘟囔著。
  會不會像開鎖一樣,得按密碼。柴情說。
  對,一定是這樣。但密碼是什麽呢?
  一般人的密碼都喜歡用自己的出生日子。
  可是,應該用誰的出生日子?池禺沉思著,過了一會,說,會不會是何今世與金何氏夫婦?何今世是5月28日出生,金何氏是12月5日出生的。
  池禺首先去推五號木棍,推至一定位置時,牆壁內傳來咯一聲,木棍停下了,然後繼續去推二號木棍,最後再推五號木棍時,木棍彈了回來,房門自動開了。柴情高興地說,找到出路了。然而門後仍是門,門邊依然是十根木棍。池禺又按何氏夫婦的出生時間來推木棍,推完後,門卻沒開,推也不動。
  是另一個密碼。柴情顯然對這一種遊戲很感興趣。
  會不會是你我的出生時間?池禺想到這裏,隱隱覺得大事不妙了。
  一定是這樣。柴情說完,把油燈交給池禺托著,她首先按自己的出生時間,推了相應的木棍,然後從池禺手中接過油燈,池禺也按自己的出生時間按了相應的木棍。門果然開了。門楣上掉下了一片東西,池禺拾了起來,是一張黃紙,有字。柴情把油燈湊近,寫著:池禺、柴情,你們已正式成為清河村第二循環之創始人;清河村因你們而再現,可喜,可賀。
  池禺與柴情同時驚叫,油燈落在地上,燈芯上的火,滾動了兩下,點燃了地上破碎燈盞濺出的油。柴情問,是不是我們從此要在這裏生活了?
  池禺頭腦很混亂,這樣的結果比死更難受。
  這個房間裏,正前麵的牆壁上也有一幅何今世夫婦的畫像。畫像上,金何氏掛在右耳的一個耳墜閃出橙色的光。柴情走上前去,摘下自己左耳的耳墜,把鑲著橙色珠子的耳墜掛向金何氏左耳的耳洞裏。說也奇怪,兩夫婦中間裂開了一條縫,彈出一個銀盒子,池禺接在手上。裂縫繼續擴大,成為了一道打開的門。兩人走出了門外。
  門外,是一堵牆壁,沿著牆壁拐了一段路,居然回到何公祠的正前麵。天上的月亮很淡很淡,東方朝霞豔麗,隱隱欲曙。清河村新的一天,馬上便要來臨了。
  池禺揭開銀盒子,銀盒子內是一塊黃黃的薄薄的絲綢,上麵用隸書寫了幾行黑黑的字。這不是清河村規矩嗎?池禺想。展開來一看,在第九條規矩:清河村將存在528年又125天,之後將湮沒無聞後,還有第十條規矩:何今世伉儷在清河村第一循環結束時,將選擇適合的人選來重建清河村。清河村在第一循環毀滅後,已不能與時間同步前進,將被與時俱進的世人所遺忘。所有的一切,全部在何今氏伉儷的計劃之中。何風吹夫婦不死,乃借他們倆之存在而證明清河村已消失65年。65年後,死去的清河村人通過何今世伉儷選定的人選而得以重生。另一個528年又125天期限的清河村,現在開始。清河村第二循環第一代人:池禺、柴情。
  兩人看完後,都感覺一股寒流從頭頂直灌到腳心。池禺慢慢地把目光移向柴情的腹部。清河村的靈魂會通過什麽方式重生呢?柴情跟著池禺的目光也移向自己的腹部,身子一軟,嚇得池禺的手也抖了抖。清河村規矩從手中滑落,隨風飄向了空中,仿佛驟然給烘幹了一樣,然後碎裂成一塊塊碎片。風一送,飄向了清河村的每一個角落。
  
  
  淩揚/2005.7.2---2006.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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