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情懷

本名李國參,生於一九四一年陰曆十—月初四,年輕時當海員,在美操廚三十五年。曾出版散文《都是回憶的滋味》、《鄉土情懷》;小說《被遺
正文

小說《酒鬼之死》(2)

(2007-06-08 12:18:51) 下一個


  像意識之閘被忽然撞擊,他感覺自己迷糊的意識又清醒起來。
  適才,被人抬上窄窄手術台。他彷彿看到幾個人抬他上手術台。一個女護士脫掉他衣服。他一絲不掛了。後來就什麽也不知道了,直到此刻。於今看到的景致,是靈魂出竅。他赴死的身體卻複活於靈體的意識裏。不然,生前死後的光景,為何這樣清晰映現眼前呢!都是生前未經細緻思考的經驗。或者說,原來已經驗過死事,靈體纔能輕然出竅,把生前死事的經驗化作光輪,於今重現眼前。
  往事如煙如霧。他一下子為死亡之後前路茫茫耽愁。死得實在一場胡塗。毫無抗拒的自覺,就被人送上火葬爐。這纔是赴死不甘的結局。未死之前,被人這樣任情的擺佈,絲毫沒有男性威嚴。女人毫不羞慚脫去我衣服。生死原來這樣毫無尊嚴,難道都是酒毒令我無顏掃地?在生死關頭,他無絲毫掙紮,然後被人赤裸裸推進火化爐。如果這是命中註定,靈體之能出竅,是對生前景致的依戀了。
  靈體在火焰裏飛騰搏擊,衝出轟轟爆裂的火雲。生命已經結束,但他載?生命光輪飛昇,撲騰之撲騰之,目睹了自己經曆的火葬情境。
  他這樣赤裸裸被送上火化爐,真不敢想是羞恥還是悲哀。他涕然下淚。死亡就是這樣開始?就這樣被消滅?他不敢思想下去,惟獨被火焰燒烤的焦爞氣味,令他撲騰得愈狼狽,滿懷悽愴之感。(被人消滅的氣味,原來也是我遠離陽世的氣味嗎?也許生前不想死不甘死,靈體的搏擊飛騰纔顯得愈誇張。)他多麽渴望能找個地方棲息下來,然後對生前的陽間經曆作細細思想回憶,然後再細細斟酌告訴自己。﹁阿媽│﹂他忽然悽厲的呐喊起來。他渴望見到父親和母親,告訴他們許多心事,也是生前未解之願。(還有亡妻,離我五年了,在我被生人完全消滅之後,我還能飛渡汪洋大海見到妳嗎?)他想,因之滿懷慌亂起來。
  (靈體是我生身的精靈嗎?靈體現在跟火雲慘烈搏擊。)他希望能找到棲身之地安靜下來。後來他這樣想:(與火焰相搏,我能抗拒火焰吞噬嗎?也許,我的屍體與火相融;也惟有與火相融了,才能化生我精靈,然後越過火雲而自由飛翔。)他突然感覺自己興奮起來,彷彿透視了火神玩弄的把戲,因之泰然麵對撲騰,感覺也異樣。隨火雲昇騰飛竄,無處藏身的狼狽也變得泰然。(但是,如果這樣義無反顧離開火爐,離開我被燒焦的肉體,實在太不仁不義。看不到肉體怎樣滅亡;或者說,看不到我四十九年的肉身怎樣被人間消滅,我怎能甘心情願。我該陪我生存四十九年的肉體到最後煙滅,這樣纔算心安理得的。)這樣想來,他滿懷激動,隨火舌在圓圓爐壁裏迴旋迴旋,覺得自己的撲騰也意義深長了。喧嘩的火響,還是壓迫他不時碰撞爐壁,他忍?陣痛沿?圓壁飛翔。忽然,他感覺好像是正前方不斷撲來陣陣氣流,氣流貫滿靈體,令他渾體舒爽,刹時也嗅出一陣陣陽間風味。後來,他這樣想起來:屍體之亡,靈體之複生,實在就是陰陽調和的意思,他隨陽間的氣流奔騰,亦在火化爐四方方的爐口之週,感覺陽間氣味是打縫隙飛騰的;因之,他也飛騰過去,就在縫隙處靜息下來。他本能地將魂體收縮。那刻,仍在進行的焚化,和滅亡的音響,逼迫他飄離愈遠,彷彿屍體之被最後消滅已毫無關連。但附?陽間縷縷氣流,依?縫隙的適應性,他感到自己靈體真正誕生了,因之也帶走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套在靈體上;然後狼狽的武裝了自己,再默默看望屍體的消滅過程。

死後被這樣燒毀,這結局是我不願接受的。惟一可能的解釋,是我愧對亡妻,因之纔發生天譴也似的報應。最初我這樣設想,也是我不忍馬上飛離屍體的心思。這結局之慘烈淒涼,是我勿論如何要麵對,直到屍體化灰為止。不瞞說,看到屍身在火團光焰裏爆裂轟響,我的恐懼也隨之膨脹。也許又是這副恐懼感,還原了我的本性,對過去生命的慾望、偷生、嗜好、榮辱、虐妻種種原行,懷抱無限的羞恥。火焰在我屍體上繼續奔騰,陣陣嗶哩劈啦的爆裂聲,很節奏的在我眼前爆竄,我彷彿聽到自己與火殉葬的哀歌。難道這就是送我進地獄最後一程的輓歌?我驀然彈跳,不慎碰撞了鋼鐵門閘,也馬上蟄伏下來。我同時看到屍體痿焦下去,臉盤在爆裂聲中不斷顫抖抽搐,還不時爆發一矢火花,朝我箭也似射來。皮肉燒焦化灰了,我骨骼很快會變成灰燼吧?噢!我!我就這樣被殘酷無情人間之火消滅殆盡了。人間殘暴無情,是對我赴美國圓夢的破碎,也對我虐妻無良的報應,我都無法逃避了,也不想逃避了。但是,這樣目睹了自己化灰的過程,這意味也太慘痛欲絕了。生死循環的繁枝末節忽然兜上心頭,彷彿也重新編織了我的生死戲夢,這纔是最末一齣啊!我想,這齣人間火化悲劇蠱惑我,然後伴隨我靈體飛翔陰陽兩界,這纔是我的生死惡果。我這樣思想,蟄伏在鋼鐵閘門之背不敢動彈。



                    四

  透過通紅的火焰,他看到痿焦的屍骨旁盤坐?妻。妻打坐的身姿如在盛開蓮座上,虔誠如觀世音。妻仍然托著那隻小香櫨。妻此的胸襟上扣著綠卡。火焰繞著她身子迴旋,絲毫不影響她的寧靜。一股青煙穿透火焰,猶如縷縷飄忽的蠶絲,繞著她盤旋盤旋。我是來看望你的。妻說:你怎麽說來就來,對生身絕無牽掛?五年未聽過妻的聲音,他渾身顫慄起來。但他覺得奇怪!妻的聲調柔軟,怎似叁十七歲女人!他記起來了,那是廿歲還是廿叁歲時妻的聲音,那年在城市酒樓昇上副手,由齡叔做媒與她相睇。抬臉再望盤坐的妻,妻無蹤無影了。
  由紛亂的心思靜定下來,再舉眼朝火焰觀望。(噢!妻是來看我,她怎知我棲身何處?)許是心血來潮,他朝陽關氣流來處偷窺。(現在是什麽時辰?倘若黑夜降臨,妻當來看望我了。然而,妻來路在哪?她去路在哪?我能追隨她陰影魂體嗎?)股股焦氣撲來,隨之火化爐黑黯如淵。這是從未有過的奇異感覺。對於自己屍體被消滅後的氣味,也兀然生起強烈的依戀之情,好像焦味變成生身的本質殘留下來,也慢慢流進靈體來了。我就這樣飛離火化爐吧,他想。他渴望看透深且厚的幽黯,盤算怎樣追蹤先前打坐的妻。(我不必離開這裏。我願在這裏永遠守候妻再回來。但是,下回燒屍不是我,我還能棲息下去嗎?我應該快快離開這裏。我該把生身殘留的本質盡快吸納進靈體,也許這氣味將引我進入來生。來生怎樣?如果有來生的話,我盼望能痛飲一番,然後載?酒興去會妻。知我如妻,愛我如妻,如果來生能再會她,倒是來生第一椿喜事。她因我嗜酒而死,想她不怪我喝這杯和合酒。)這刻充滿靈體的都是來生的意念為何;因之對適才聽到妻柔潤的聲音,也滿懷了回味。走過通往來生的幽黯之路,該是出發時分了。

認命也是自己故意選擇的,來生也是。就是這意念歡騰,我滿心湧起酒後的暈酡之感。眯眼看時,幽黯裏映起一圈白光,光圈裏映?熱鬧景像。我醒悟了妻已回來了。我頓然感覺渾身潮熱,淚水也潮濕雙眶。我未醉,我想。那是廿叁歲時妻的聲音。我與她在酒樓相睇的情景。
      —連手掌裏的酒杯都潮熱了。
      —這姑娘楊小桃。齡叔道:桃花開春意鬧的桃。
      —我不能拿醉眼看人家。我怎能醉呢。
眼前的姑娘長得怎樣子?卅歲鐵漢子,還不敢正眼看女人。眼前坐的楊小桃跟我合訂終身,白頭偕老?想起來心裏毛躁。抓住杯子,連正眼也沒看就點頭了。算是接納了這份姻緣?楊小桃不敢抬臉向我,隻看她滿頭黑浸浸,臉蛋是圓是扁沒絲毫印象。反正將來是同床共枕的人,廿歲出頭姑娘啊。舉杯一飲而盡,痛快淋漓嗎?齡叔在肩上重重一拍,一拍定了我與楊小桃終身。
—楊小桃雖是孤兒院長大的人,但娶妻求淑女,將來是好幫手。齡叔的話一句是一句。他說:你娶了她,我也對你媽有了交代。我也告老返鄉了。你媽也要個男人照顧。不怕老侄見笑。我和你媽是老相親,你媽開了那間茶寮,我天天去看望她,暗戀你媽數十年。直到那年離鄉了,我纔有機會向她訴說句知心話。我說:鄺菊姐,人都有生死,但人生能得知心愛人,死也瞑目了。菊姐,妳不必告訴我當年兩個漢子打鬥來龍去脈,我對妳一樣深深相印。老侄,我一去四十二年,該落葉歸根啊。
記起齡叔說的一箭穿叁心的故事,我又看到茶寮在落日下飛揚的草花。牛車駛過,坭路上揚起煙塵。母親由坭灶間跑出來,追?人家喊:老哥,喝碗茶呀,趕夜路愈清爽。我蹲在爐腳下直朝母親笑。……我真後悔,跟楊小桃相親後;一直沒有帶她回鄉下見親娘。於今,卻目睹自己的屍體,已在熊熊烈火燃燒殆盡。人之為人,死之為死,陽間與陰間景致,難道真永遠從此消失,已隨死亡消失?我盼望的來生真會來嗎?我能再會亡妻嗎?……︶

  靈體是依戀陽間景致呢?還是對於被消滅的生身殘存的氣味生起慾望來生的熱情?如果此刻手上有酒多好,也許就猜透來生會妻的疑問了,他想。
  就在那時,他又看到一圈白光在幽黯裏竄起,那個如煙也似光影,拍聲朝眼前撲來,刹那間拍碎他靈體,慾望來生之思情,也隨之化成虛無,什麽感覺和意識都飛了,在幽暗裏永遠消失。
  這纔是醜死局。作者說。

                                          一九九七.十一.廿七初稿於嘸吟齌
                    二00六年七月二十叁日嘸吟齌改稿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