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情懷

本名李國參,生於一九四一年陰曆十—月初四,年輕時當海員,在美操廚三十五年。曾出版散文《都是回憶的滋味》、《鄉土情懷》;小說《被遺
正文

小說《酒鬼之死》(1)

(2007-06-08 12:17:30) 下一個
酒鬼之死



                                                            
                           一

  走在泥濘的墓場草地上,彷彿不是身體,雙腳虛浮得沒法與意識相連。飄蕩輕呼的風雨,恣意的風絲雨絲,把心擰得絞痛,雙眼也被雨點擰得暈眩,已無能辨別墓場景致。快到桃的墓碑吧?他想。心懷意緒牽連感覺,才能走到妻的墓地。他抬起臉來,任風吹拂和雨絲撥打,讓雨絲流向雙眼,滑到臉腮,直到唇角邊緣。無法辨識毗鄰櫛茨的墓碑;他雙腳行得淩亂,彷彿漫無目標。他有些心慌意亂了,真想哭!這是少有的經驗啊。我哭?臉上滑行的是雨淚交融嗎?噢!隻要摸索到妻的墓碑,就大安大吉了。他打心裏安慰自己,也好像覺得自己從未這樣對待妻。心裏的難過,令他舉起手來抹臉。早就應該來祭拜妻。怎麽竟到臨死纔來祭妻……這樣想時,心裏的顫慄,彷彿也交融了懺悔的意緒,腳也踏空了。他跌倒下來,撞到墓園一方石柱。那刻,天邊閃耀一陣電光火石,眼前景致如白晝,被震懾的心魂把身體拉倒在墓場走道上。那瞬間,他看到了那棵冬青樹。
  喪妻已成定局了。死局因女人而悲慟的罷。妻之死彷彿是早埋伏的噩魘。不過,死事之突然發生,才又令他極其恐懼,悲慟得不成樣子。適才,走在路上就滿懷了恐懼,車子像走得漫無止境,由黃昏走到黑夜。寒風細雨像千絲萬縷凝結在擋風玻璃上,黏連了滿懷翻騰的心事。玻璃上像永遠活動一副迷迷糊糊的臉孔,和一張半透明但迷糊的綠卡疊印,令他哀痛而恐懼!妻死後就把她相片和綠卡黏貼在駕駛座上了。這是妻生前臉孔,還是死時麵孔?但綠卡則是死後移民局發下來的身份證據。結束十叁年法理判決的假結婚,似乎連在美國誕生的兒子都因綠卡才變得真實,我和她的親骨肉。妻和綠卡被寒風吹蕩得淒迷,她的含幽含怨也淒迷。短短五年,怎麽妻的臉相和綠卡也迷糊了呢?整個路程都充滿了哀思和恐懼,最終竟迷惑在電光火石交融了。
  喪妻定局。真不願意想妻死與綠卡有關,和我最後一次打妻有關。那回打妻著實沒齒難忘。打妻,則是無數打妻和詛咒的連續。無限的慾望和無聊的發洩,也因綠卡和打妻關係吧?為甚麽妳婚前欺騙我有綠卡?看準我的身份才結婚?打妻,此刻竟變得異常清晰。
  人間恩愛夫妻無數。我與妻為何有緣似無緣?那夜,為了十二歲的兒子生日,提早把小店關門,想趕在八點回家,原是暗合兒子生日,也暗合當上小老板的福氣。今夜要喝多兩杯,叫女人也喝,再恩愛。每天回家,都會聽到妻同一句話:移民局沒有信來。判決假結婚,還想綠卡?想到死呀,醒醒吧!怎料人還在屋外,就聽到陣陣叮叮噹噹銅鑼聲。打開大門就把我愕楞了!十二歲的多福仔頭上頂個小香爐,嫋嫋香煙飛旋。妻在多福仔背後敲打小麵盆。她還唸南嘸經。
  「老子革命兒好命。老子反動兒滾蛋。唉呀喲唉呀喲…」
「妳與多福仔中邪呀!」
  「多福仔生日咧,圖個快樂。」
  「怎令多福仔揹妳小香爐?」
  「為多福仔祈福咧。移民局沒有信來。」
  「這裏不是妳煙台鄉下啊!妳欠打啊!」
  「我無鄉下,我無家。」
  「去死呀!妳!」
  那樽酒照妻的臉打下去。妻血流披臉。把妻抽起來,又照她的臉搧了兩個巴掌。把多福仔拉出門外,呯聲把門關上了。死仔你多福,聽你媽玩這些舊八瘟。死出門呀!永遠不要回家!……為什麽看到妻的小香爐我就氣炸!叁十七歲時結婚尋夢為何?不是燃香燒蠟燭的日子啊,妳!都是難掩心頭的恨意,把妻拖到房裏,把起她結結實實擲到床褥上。今夜不肏妳一鍋開花,難解我心頭怨氣。把女人的猥衣扯開,彷彿平生最初與女人做愛。十叁年夫妻,也好像最初看望了女人黑黑毿毿的腿眼風景。十叁年,每次要妻,都在黑暗進行。而妻永遠背著身子,非高抬她屁股不可,才能功德滿圓。我不想嗅你的酒氣,妻永遠這一句。男人老狗,不抽煙不喝酒怎像男人!四十幾年的黴氣,都在今夜裏發洩。我盯著毿毿然的牝巴,望著女人血紅的臉孔,她一副生死無畏且姣情萬狀的熱情,我以為看到這才是我真實的妻。……
  最初看到妻的死相,他以為是妻表露無遺的睡相,那麽的安寧,安寧得有些詭秘。然而,這樣誇張的睡相,令他驚詑無疑。怎想到妻已死亡呢!與妻結褵十叁年,從未見過她以這樣不自然的姿態麵對自己。他推了她一下欲弄醒她。後來,他總看到妻的臉被一層層透明的保鮮紙包裹得嚴嚴密密,才驚悟妻自殺。他猛力推她,感覺她肢體僵硬冰冷。驚恐以此刻發生。妻為何選擇大年初一赴死?為何采用堅韌如絲的保鮮紙結束生命?則是他始料不及。他怎樣撕扯層層疊疊的保鮮紙,又怎樣與妻對口呼吸,怎樣捶打妻的胸口,都是搶救的末節,與妻已陰陽相隔了。後來怎樣發覺妻掌中握住那紙絕命書,都不記得了。妻的絕命書錯字多,也寫得亂。他識字不多,無法明白。後來還是人家把意思告訴他。

阿德:
這天終歸要來。你我緣盡,還說誰對不起誰?你說我為綠卡才嫁你,現在說啥呢?都是命中註定。十叁年在美國,日子無涯無盡。在我是渡日如年,在你是借酒消愁,愁不消,你才打我消愁。這都過去了。我命不好。但是,我還要感謝你愛過我,愛過我這個孤兒院長大的女人。聽命運擺佈偷渡美國的女人。我沒讀幾年書,無法做好女人。但綠卡和嫁你真假有甚麽關係?我去了,要好好對待多福仔,像個父親。還有,一定要戒酒。
                                                              大年初一桃

  後來,一切都為喪妻才進行。舉葬並不蕭條。各方抄廚藝的行家都來了。四十二年人在江湖,都是浪得虛名,都隨亡妻悲慟如之。蓋棺前,他把妻生前鍾愛的小香爐抱在她胸口,香爐用紅紙包裹,與妻自殺時穿戴的紅襖同色。凝望躺臥棺底的女人,看妻安祥且莊重的儀容,卻令他心裏浮起一股寒意,令他有再痛哭一場的衝動。他恍忽間看到妻胸前小香爐青煙嫋嫋騰騰,刺得他雙目眩然。為什麽小小香櫨竟成了瞭解妻的惟一遺物?跟綠卡如相依相隨呢?多福仔站在棺前,卻一副木然無淚的神情。我仔,你也知道媽媽因爸爸死亡嗎?幸好警車和救命車來時,多福仔還未放學;不然的話,他也看到母親那副死相。噢!……牧師吟唱:信主耶穌得永生。可憐的孩子都來歸順我。阿門。叁仟元為妻賣了這塊福地;還有,妻之喪葬以基督禮進行,入鄉隨俗了。還有,那棵冬青樹,也是青城老闆娘與教會交情才格外賣出的福地,對我算是過去十幾年在她店掌廚的報答罷。冬青樹婆娑,都為妻安祥歸去綠得森然。天氣陰鬱鬱,欲下雨的樣子。
  他朝深幽幽的墓道走去,走向冬青樹,走向妻的墓碑,走向妻。他又踤了一跤。踢到什麽?又一陣電光火石,天崩地裂也似。眼前的映像令他毛骨悚然!良久,他才感到自己抱住那棵冬青樹。他感覺自己失禁尿尿了。此刻,他多麽渴望手上有樽酒。酒!怎麽又想喝酒?!你看到棺材了,還想酒?恍惚間,看到一隻酒葫蘆鬼魅也似在眼前幌動,非常蠱惑的在幽黯的墓場上空飄蕩,把他的意識攪擾。他打心坎裏呼喊起來:桃,原諒我,我中酒毒太深,我不能無酒。但他並沒有呼喊出來。那陣電光火石轟鳴,卻令他感覺身子下墜,然後什麽感覺都無。而所有景致都在那時發生,暫次清晰。他知道自己不再是人,他已死過一回了。他被一股力量抽離,暈暈噩墜落下去。那是後來的記憶——
我怎地換了個身體?飄飄然追逐眼前閃現的影子。飄閃的影子飄忽飛揚,我也飛揚。無數青焰藍幽幽,似燈籠也非燈盞,在森然幽黯的路上閃爍不定。誰在一路點了無數蠟燭?把嶙峋凸凹的地方照得幽秘陰森。我隻知道飄忽的影子是妻,已經死亡五年的妻。我想追逐她,一路呼喊妻的名字。幽黯的幽冥之路好長好遠。閃耀的青幽火影,幻化成萬千螢火也似。飄忽的妻停下來了,我看到她抱?小小香爐。為什麽我偏偏把小香爐放在妻的胸口?難道表示我對妻懺悔嗎?每天晨曦初放,妻就點燃了幾支香拜神了。那回,多福仔怎地轉到椅子上玩起香火來?多福仔的笑聲把昨夜的酒意嘈醒,一巴掌照妻的臉劈下去。妻連吭聲都無,隻懨極白我一眼,把多福仔摟得緊緊。倘若不是對神鬼有幾分敬畏,早就把香爐打碎了。我把妻的小香爐放在胸口,難道也是對妻一輩子怨恨的敬畏?我忽然又記起妻舉葬的情景:
棺柩遲遲下降。牧師令我和多福仔抓起泥土撒向深坑裏的棺柩。塵土撒下去。一陣風拂過。塵土閃進我眼瞼。我雙眼刺痛。我淚水奔流。這纔感受陰陽相隔的悲痛。牧師手上的銅鈴叮噹不絕,像招魂一樣綿綿不絕……
此刻,飄忽於青幽幽火焰之間,我多麽渴望有壺酒。適才,飄忽在幽黯裏的葫蘆哪去呢?
桃,我趕下來會妳,是跟妳話別的。我朝飄忽不定的影子說道:我要遠離美國返鄉下了。多福仔中學畢業了,東不成西不就,當兵去了。現在他去了波斯灣,跟中東佬打仗。我返鄉下醫病,也想祭拜我老媽子。我不想死在美國。請原諒我,桃,我不能陪在妳身畔。我告訴多福仔,每年要回來看望妳。
          回去吧,你我註定陽間無緣。飄忽的影子聲音淒涼綿綿不絕。

                二

  時值夏日炎炎。回到闊別卅五年的省城,他沒有絲毫的熱情。省城在記憶裏,像幅畫仍未變,沒有眼前這樣陌生淩亂。因病纔回家,還是因眷念母親墓地纔回家?現在都無心細想了。返鄉欲斷腸,這纔千真萬確。母親的墓地在哪?這堆草叢下就是母親墳墓?母親墳墓連塊墓石也無。母親之魂何處棲身?他在草叢盤坐下來,背?日影眺望無垠的田野、遠山。他又記起昨夜見到母親的夢事。
站在長堤街上眺望海珠橋。母親坐在堤上也望。她手上拿?隻叉燒飽。江風吹得我渾身涼爽,心也爽得要飛。許多風帆都由橋底飄過,船桅影映錯密,遠處的江流閃耀。一隻大輪船駛到橋墩,海珠橋朝兩崖打開,像兩隻怪獸的巨臂張開。大輪船慢慢駛過去。海珠橋又合攏起來。多麽奇怪呢!阿媽,橋也會開開閤閤啊!媽也在想呢,傻仔。快把這隻飽子吃完。母親跨下堤了。陽光照得水波粼粼,母親髮髻上的銀簪也光閃閃。大口啖母親送過來的叉燒飽,看到大輪船去得遙遠,駛向江流遠處。母親一直興趣勃勃望我吃飽子。然後她輕撫髮髻,臉上綻開兩朵笑渦。我望母親傻笑,臉腮脹起吃飽子的滿足。看夠麽?德仔,母親說。阿媽,我長大了同你一齊坐大船,去好遠好遠,去找阿爸。阿爸!阿爸在哪裏?我望到母親一下子垂了臉。夢也醒了。

十二歲時跟母親進城的事,於今又串連在四十九歲的夢裏,思念從未見麵的父親,原就歸咎命運罷。對於父親的唯一印象,卻僅僅留在這隻玉墜裏,難道又是命運捉弄人?他用心撫摸貼在胸口的玉墜,心有些潮熱。十四歲那年離鄉,原也是隨命運的腳步,非離鄉不可。
  夜,狗吠得誑誑。
          山高水遠,是福是禍,全靠菩薩保祐我仔。母親朝天地鞠躬。
          —媽,我會福大命大的。
—德子,這玉墜你帶上。母親說:玉是阿爸給媽的信物。你帶上,好像見到阿爸和阿媽。
      —阿媽,受仔一拜。朝媽一拜,真像生離訣別的意思。
      —照地址找上齡叔,要生生性性做人。
      十四歲離家,母親把玉墜掛在頸上,人也就被夜吞噬了。
  
他被太陽炙得背脊酸楚,但還是不想站起來。他轉臉望?一直佝僂身子站在草叢的齡叔。齡叔紋絲不動望?他,似在等候他說話。他並不想說什麽,卻希望齡叔先說話。其實,齡叔猜透他心思。他領他到這畦草地來,就是希望大家說些心裏話。
  「我後來纔聽人家說,你阿爸和佛觀叔都是江湖人物。」齡叔終於也坐下來說話了。他佝僂的身子坐下時很辛苦。他纔領悟為何齡叔一直佝僂?身又背陽光曝曬。「他們叁個人偶然來到村裏,在茶寮裏打盹,後來就朝村外的草畦出發。為何打鬥,最初無人知曉。後來人家說為了你媽。」
  齡叔的聲音很細,因背?陽光說,聽來就像在黑暗裏遊走,像來自遙遠的聲音。
  「為了母親……」其實他早就應該想到的,隻是暗藏在心裏不說。
  「那場惡鬥引來村子許多人觀戰。他們倆人都是玩家。據說,叁個人合喝一支竹葉青,然後互相朝你媽鞠躬抱拳,說明拳腳點到即止。豈知幾個回合之後,互相打出本性來了。誰也不饒誰。但你媽是公正,她跪在草垛邊不住呐喊:別打呐!別打呐!我誰也不嫁!你父親中了一腳下陰吧,裁倒了。你媽媽瘋狂的跑到他身邊。佛觀叔也氣急敗壞站在你父親身邊。你媽站起來,重重摑了佛觀叔一巴掌。後來,她抱?你父親哭得死去活來。然而,說時遲那時快,誰也不知那枝針鏢是怎樣發的,但見佛觀叔按?左眼,血打指隙裏狂瀉出來。」
  「這場決鬥傷了人命。叁個人為何跑到村子裏來決鬥?後來大家都說開了:情串一枝箭,射痛叁個人的心。叁個人誰也不理誰,消失在落日黃昏裏。一年後,你媽抱你來到了村子,就在草畦大路邊修葺破茶寮,直到幾年後纔歸入村籍。」齡叔的佝僂身子站起來了。
  「這樣說來,我媽是情義女人嘍!」他讚揚母親,又想起十二歲那年在珠江橋畔看到的母親模樣:母親在陽光下撫模髮髻,他嘴裏嚼香香叉燒飽。陽光下,母親嘴角泛漾兩個迷人的笑渦。
  「是呀!都說你媽是在戰爭年代跟上你父親和佛觀叔跑江湖長大的,兩人都愛上你媽。拜把兄弟嘛,由槍林彈雨裏出來,心懷情義兩字。但結束呢,還是因愛泯滅良心。巧訂終身,取決一個情字,義已一錢不值呐。兩敗俱傷,遠走天涯。你媽為何回村子開茶寮,然後終老?這留你將來地下問你母親吧。」
  我是遺腹子!他望炎炎草畦在風中捲動,望?佝僂的齡叔,一臉茫然。齡叔都覺得我可憐,知道我不久人世了。想到這些,他心裏黯然傷痛得想流淚。齡叔特地陪我來到墓垛,向我訴說了我遠年的身世之謎。我帶這個身世去見母親,又是怎番滋味?妻亡子散,我可憐嗎?天地知我,我將受天譴?!他突然懷念了遠在波斯灣的多福仔。噢!我堂堂炎黃子孫,怎的生個兒子為美國佬打仗啊!他伏在膝蓋上哭起來了。
  此刻,他好渴望手上有樽酒,讓酒消解滿懷愁和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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