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情懷

本名李國參,生於一九四一年陰曆十—月初四,年輕時當海員,在美操廚三十五年。曾出版散文《都是回憶的滋味》、《鄉土情懷》;小說《被遺
正文

小說《寒山寺春畫》(2)

(2007-05-30 17:40:25) 下一個

  華北的叁月,仍然天寒地凍。剛下了場雪。雪未消融。凍土層埋在冰封無垠的原野裏。風捲雪絮,雪捲起列車風塵。列車抗擊冰雪朔風,一路狂奔怒吼。空闊的原野涵蓋擁抱了列車,夜像淒寒得無窮無盡,人的心情意緒也像陷入淒寒裏。人坐在車廂裏,也許被忽然來的思情牽引,她的心卻亢奮得顫抖,她好像告訴對麵坐?一直默默凝視的少年同誌,適才她又看到了前世景色。由車窗外望,透過蒼蒼斑白的玻璃,她不時窺視到他的臉孔映在玻璃上,與莽莽蒼蒼原野相融,彷彿與山陵一齊起伏,愈映得焂忽而去的蕭索迷離。打黃土高原掃蕩來的寒風怒撼列車,刮起黑白斑剝的鐵甲上的雪花;雪花化成粉末,把蛟龍也似鐵甲融混於茫茫大漠裏。列車又像一條憤怒的蜈蚣,爬行於鐵軌線上,帶來陣陣激烈的長吼,激盪荒寒的天野,響絕遙遠的天際,滿載了大地顫動的訊息。風依然喧囂咆吼,擁載列車疲倦的肢體,蟹螯也似的鐵軌莽莽,則強韌的展露了列車的激怒和粗野,猶如在疲倦裏掙紮歎息。然而,畢竟千裏冰封,在蒼茫天底下,蜈蚣顯得渺小,牠的怒吼也變成原野的喘息,連綿不絕震盪?冰封的華北平原。夜好深。汽笛偶而劃破長空,帶動天野在淒冷裏的悸動。列車噴出黑煙,則似蜈蚣的毒液幻化,幻化成千萬隻幽魂魅影,在雪野上遊蕩飛騰,融混於悲鳴歎息,涵蓋了列車車廂裏無數少年子卒的瑟縮姿態,令人想起人生喜怒哀樂,成為一種象徵意念,一個時代的命脈顫動顫動。
  然後我人生。我為何滿懷了難於忙情的前世禪意?然後,我怎地滿懷不可解情意,對前世失去的《寒山寺春畫》和爺爺一往深情?對禪意深情原非我幻覺,與我今生卻是不可解矛盾。我好想與人分擔我的疑惑和不安。我非打破他凝視我的神情不可。我和他之間不可能存在情緣禪意,有的都是共同感覺的時代脈膊跳動,與禪意和我前世毫無關連。我的前世記憶仍然徘徊心田。我扐起琵琶,彈唱起昨夜夢中記起的一首古代詞〔卜算子〕。我記不起作者是誰?「冰封洛陽路,煙鎖故都門。別時長安花散盡,卻是最衷情。彈淚乘雲去,無酒灑紅塵。化淨情緣皆似血,欲歸天無路。」這算是對前世的戀意罷。是的,我欲與人傾訴,我該搗亂他凝睇,打破我與他的沉默。
  她彈奏之吟唱之,雙眼則暗暗凝視對麵玻璃上的臉影。少年同誌的臉孔在玻璃上晃顫一下,令她心裏不禁打了個寒噤。彈唱也到末尾了。她見他拉了下草綠色軍便帽,朝她微笑點頭,然後雙掌攏住嘴巴嗬氣取暖。她禮貌地微笑回答他,抱起琴隨他的視線眺望窗外奔馳的原野。她忽然覺得自己和他猶如一團滾動雪野的黑影。他們原來騎上一匹駿馬,與列車一齊馳騁,馬蹄嘩啦啦踢起鐵道上的雪花。好一幅雄姿英發奔馬圖景啊!她想,也醒悟自己心思悠遠了。他縮起脖子,雙手又攏住嘴巴嗬氣。手掌舒開時又朝她微笑。都是本能反應之由,她心裏泛起陣陣漣漪:震盪的雪野與踢踏的馬蹄揚起無限的原野顫動的拍節,她滿臉飛揚雪粉的刺激,陣陣微微辣辣的刺痛。她看到他雙眼橫掃橫臥走道和車廂裏的許多少年同誌,然後回到她臉上。他友善的笑容比適才熱情許多了。刹那間,她覺得他與哥兒們身份不同,他的笑容彷彿流露孤高氣傲,默默顯示了威儀。這是我們這個時代許多人的生活方式啊。她為自己的感覺禮貌地報答他一抹溫柔的笑靨。風從玻璃窗外蕩過,蒼茫雪野雪粉紛飛飄然起伏。
  「妳由哪裏上車?」他終於說話了。
  「太原。」她答,問道:「你呢?」
  「北京上車,在石家莊轉車。」他說,笑容親熱許多了。「看妳的樣子不像搞串連。」
  「你怎會這樣想?」她疑惑的望他的臉。
  「妳的琵琶聲已把自己說明了。」他又笑了。「那個情調。」
  「噢,你說我亂彈琵琶?不合你想像的情調?」她抿了下嘴角,故意嘲諷地凝睇他的臉。
  他揚了下手掌再沒有說什麽。
  (情調?)就因為他說了情調,心裏抹上一縷幽幽的思慮。她雙眸從他臉上垂下,心裏猜度他雙眼裏欲說的言語。她終於坦白告訴他:「我隨父親在太原念書。我老家原住廣東南端邊陲小島,現在趁假回家。幼時聽父親說過寒山寺典故,耳濡目染潛心景仰,我想趁這班列車也到蘇州一遊。」
  「妳這蘇州情調太古板了。」他又揚了下手掌。
  「情不自禁而已。」她真想告訴他:昨夜作了個夢,夢見前生。隻因古今情調有緣。
  「非時代之語,格格不入呢。」他也抿了下嘴角,笑道。
  「請原諒我,我是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這纔是妙論。」他雙眼笑了,問道:「請問怎麽稱呼?」
  「方國珍。請問你呢?」她也禮貌的笑了。
  「楊德功。」他說:「告訴妳,我們同道,我也到蘇州串連革命。」
  「噢!想不到啊,實在太妙了。」她學了他的話,加了個妙字。然後加重語氣告訴他:「用家父語調來說:你我有緣走天下,騎馬馳騁中原。」
  「妙論妙論,為革命,氣貫千秋。」他拍掌道。「我猜想妳父親一定是革命老前輩,英雄好漢。」
  她含羞微笑了。是默認呢,抑是因他敏銳興奮?此刻,她真想告訴他:我遊蘇州古城,我因前世而寫《寒山寺春畫》。我遊寒山寺,要把前世祖父的心跡記錄下來。這些都與串連革命無關。你我設若有緣,遊寺結伴最相宜不過了。但她並沒有說什麽,抱琵琶默默眺望窗外。記憶的蘇州來自書畫。惟獨寒山寺則緣於夢中前世。蘇州,這時該也是黃梅雨霏霏季節了。我前世掛滿塵埃,我今生滿懷雪氣茫茫。他呢,他未告訴我來自哪裏?
  
「楊德功,你家鄉哪裏?」為了表現親近,她把同誌省略了。
  「我猜妳會問,不然妳我之緣也變無緣了。是嗎?」他的話充滿親切感。「我也是廣東仔,住廣州呢。我外婆則住蘇州,母親算半個吳濃軟語蘇州人。」
  「噢?」她的臉刹時興奮得熱乎乎。
  她望著他朝她跑過來。兩人雙手緊緊握在一起了。他在她麵前地板上坐了下來。然後兩人又沉默良久良久。
  「妳上車時我就注意妳。」後來,他這樣打破了沉默。
  「為什麽?」她興趣十足道。
  「妳一直懷抱琵琶半遮臉,讓我記起白居易《琵琶行》。但妳行色跟軍裝打扮極不調和,我一直想:女同誌何方神聖,意欲為何?他把「妳真漂亮啊」吞下肚子裏。
  「由於父親是部隊音樂教師,我自幼愛琴也玩琴。你的想像力真豐富。」她說時滿臉羞嬌垂下了。
  「我是有緣遇知音了。」他興奮地說道。
  「你也玩琴?」她把心裏的驚喜壓抑住,但話說得也很驚喜了。這時她多想告訴他,在她行李袋裏裝了依夢中前世寫下的《寒山寺春畫》,她來訪寒山寺是夢寐以求的願望。
  皆是受前世的啟示,前世爺爺的啟示,我纔寫下記憶中的寒山寺景致。今生的爺爺不懂畫。父親懂畫,看到我的畫,他驚喜莫名。輪迴轉世與前世今生是生命延續,難道沒有矛盾?我為補償前世不幸才來到今生樂土,然後與天下少年英雄際會,與楊德功之緣難道歸咎前世的追尋?於今我在寒山寺寶殿裏,經曆的難道也歸咎前世孽債未完?我怎心甘情願啊!最初還是受不住楊德功的慫恿,我才把畫攤開在寶殿上讓同誌們觀賞。我像揭開一個傳奇故事,揭開我身世之謎。後來我後悔了,我後悔我的虛榮和幼稚;或者也是楊德功的浪漫豪情鼓舞,最終讓我看到了今生的末日。然而,畫軸攤開之前,我固然被虛榮寵幸,迷醉於前世帶來的才華寵幸,這都與楊德功無關。楊德功不知我前世和今生,他是代表時代與我偶然投緣了;或者我愛上他吧?這些也和前世之謎一般,也是我今生之謎。畫中:圓頂花轎停於楓橋。橋上姍姍移步的女郎是我吧?我想是前世之我。我把自己描畫得水彩紛陳,墨水蓄縐之風,把我的含蓄思情畫得嫋娜飄逸,裙襬施施然卻逶地沾塵。我朝遠處寒山寺飄逸直至下跪山門。我的心已隨悠悠迴響的鍾聲盪動,好像我的膜拜也隨前世追尋今生而超塵脫俗。墨水在此隨筆勢飛揚,像飛於不知處,意象連我也不可捉摸。自然,這些都是我心靈的幻覺,我心甘情願把前世今生相連,盼望把生死輪迴之謎自我解釋。直到那些人把畫軸搶走,也拉扯我懷抱的琵琶,我的自覺也隨我自尊一齊毀滅,跟隨我朝火焰飛撲的身體。我的自覺皆為搶救畫軸,我的自尊則為前世今生而傲然悲壯,那情境就非我能力駕馭了。那時,我聽到楊德功憤怒叫喊:誰動方國珍一根毫毛,我給他一槍斃掉!我看到他從大雄寶殿竄出,一副雄糾糾氣昂昂的氣概,我心想,他將是我今生惟一的男人。
  楊德功把我從烈焰裏拉出來。但他搶救不了我的畫和琵琶。我躺在他懷裏嗎?我隻感覺臉皮炙痛,雙眼也火辣炙痛,再不見寒山寺。同誌們的鼓掌和歡笑,變成寒山寺的動畫和我的痛苦根源嗎?我以心和耳感應之,知道一場打鬥正在進行。昏迷裏,我看到列車長鳴,仍然奔馳無限。我看到列車向天安門廣場飛馳,也看到巍峨城樓上毛主席朝我揮手。紅旗似海,叫喊與如波濤洶湧。我拚命高呼:毛主席,您救救我啊!甦醒後,我知道與我今生同在的祗有楊德功,他是我今生的愛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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