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貼小說《赤沙灣死了個妓女》(2)

 (2) 媓娥妹見鬼情景

福叔公似乎是馬不停蹄的心境來到牛媓娥家。這樣半夜來造訪，並非兩個老相好甚麼秘密。今夜對過氣仙姑牛媓娥來說，早就真假莫辨他是人還是鬼。言福樹抓住她雙手，感覺她雙手微顫，泠汗濕濕透他心。福叔公哪會想到夜裡牛媓娥的遭遇呢…她是過氣仙姑，卻給鬼魂附身的情景，是福叔公不知道的。她也不會想告訴福叔公。然而言福樹萬萬預想不到，他假設的死者楊柳風，彷彿牛媓娥遭遇的鬼魂

，真假莫辨的楊柳風，早就靈魂出竅麵對了牛媓娥。

 …那個女人的臉孔月圓。她閉住雙眼想，然後在恐懼中看到她坐到自己床前

。夢中，麵對的像自己親人。她一直想睜開雙眼，想醒過來看那個人影。她驚嚇得渾身顫抖，但矇矓矓的意識仍清明。她意識告訴自己：楊柳風楊柳風…可憐姑娘呀

，我知道是妳有冤情，死得冤枉。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冤情債有主。妳放過我…我同妳無冤無仇，妳為甚麽死纏我？我前世欠妳甚麽？…她渾身冒冷汗。但還是想睜開雙眼。是誰抓住我雙手？！然後睜開雙眼了。噢…言福樹！我老福哥啊！…我…然而，牛媓娥和言福樹怎會知道，那瞬間陰風過處，女鬼陰影過處，留下前世今生多少冤情孽恨。此刻，她靈體俄而沉降牛媓娥身旁，盤坐她床下。那陣子陰風，令她長髮飛舞，把她包裹了。她仰起月圓蛋臉，娥眉微蹙，雙唇緊閉，似滿含幽怨悲哀，有數不盡千言萬語。數不盡千言萬語載著她回到清涼鎮。她仍十四歲。於是，甚麽也從十四歲開始。

那個揹攤貨郎湖北人，就在村頭大樺樹下攤開大袴包。上麵的東西五光十色，像陽光一樣燦爛，照得人眼花撩亂心也迷惑；甚麽花衣裳絲布小內褲圓乳罩，還有鐲子髮夾髮朿子，看得我心花怒放。最令我心跳臉紅的，女人的薄紗內褲，三角形丁字形，看著心也羞，不敢看。雙眼瞳子終於垂映那隻茶色髮朿子，如三指大，透目的明媚。媽說我十四歲了，毛髮飄起來很野，要收束起來像她，莊端文靜。媽文靜？看到這貨郎，她莊端個甚麽？看她手上拿著丁字褲，就不知她為甚麽？還望貨郎眉開眼笑，看媽的風騷樣子，我也臉紅。媽為個啥？還放在鼻子下嗅個啥？這種內褲，媽穿給誰看？媽還是歡喜那隻髮夾子。貨郎說要兩塊錢。媽，我也歡喜那隻髮夾子。送給妳，貨郎說：女和媽一樣嬌，美得像嫦娥妹啊。而我手執髮夾子的心雀躍，心要飛翔了。還不快謝謝叔叔，媽說：貨郎哥呀，你由南方大城來嗎？ …那年，媽媽竟放心貨郎帶著我來到深圳；於是，甚麽都被十四歲迎來了，直到我被他賣進髮廊。…為甚麼這樣狠心呢？後來我才知道自己是文革串連紅衛兵的私生女，是父親檢回來養的；因為媽媽沒有生。我很小就失去養父。我的養爹，死於救災擋澇的爹。媽說的。而媽和湖北老貨郎…媽，妳為何放心女兒跟湖北老貨郎遠走南方？媽為何不把我視為親生女？我愛您啊媽。媽喲！湖南貨郎叔那夜酩酊大醉，他醉話連篇說：楊柳風，妳和妳媽都愛錢，我都給妳。妳和妳媽都賤…我的媽呀！妳怎知老湖北賣女當按摩女郎啊…又怎知女兒水深火熱受煎熬…

媓娥嬸子，我是萬念俱灰啊。我回到四川老家，把所有積蓄留給親，母親問我怎的一下子賺來這麽多錢？但母親竟駡我賤。我賤？還是她賤！我隻有把悲痛吞進肚裡。我告訴她貨郎叔把我強姦了，出賣我身體給人家了。我用身體換來的錢讓她終生後悔。但她母親竟駡我說我賤。我賤？還是她賤！…我千裏迢迢南下為甚麽？我誕生時就拋棄我的親媽是誰？在哪？檢我回來的養父我的爹，他死了，又怎知我過的不是人樣的日子。 …媓娥嬸子

，您怕甚麽？怕誰？怕我？那末，我怕誰呢？我怕我自己。不！我可憐。我承認我好慕虛榮。十六歲女子誰不好虛榮？我南下就為了虛榮。我死亡也是因為虛榮？我不必再逃你了。…我要告訴湖北佬，我愛人會找他算帳的。

但我卻死了。媓娥嬸子，您看過幽靈嗎？我就是。我仍活著。我就是人啊，不是鬼。媓娥嬸子，您甭問我是誰嘛。妳別理我是誰。您會知道我是誰的。您就當我是您閨女或媳婦，我今夜的話您要聽啊。是的，我做不了您媳婦，才是我和您最傷心處。媓娥嬸子，假如我告訴您，我住過您家，是我死的前因後果，您怎想？我死了，您兒子最清楚。…好，我也告訴您，…是的，鎮上的幾個男子漢，我心裡隻知道王八月。是的，他未辜負我楊柳風，我愛上他。為甚麽？他是為愛還是呈英雄主義？…倘若不是那場酒廊打架，我怎會認識他？他明知我是妓女，又怎樣！我是陪他喝酒。那個先生要請我過台，把一疊幾寸高的人民幣放檯子上，說我有本事就陪坐下去。你老哥沒規矩嗎？銀紙大哂呀。你算老幾？要搶我女？王八月說。於是就打起來哪！後來我才知道他是赤沙灣治安委員，那人原來是北京下來的高幹。…

過了竹林還是竹林。走了好長的竹徑，好像永遠走不出竹林。風大。

月白。海濤灌耳。我為甚麼約他到海邊竹林相見，坐竹林望月聽濤聲？我那夜多開心。我今夜很開心，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人為初陪酒的女子出氣，我說，私心竊喜。我為自己爭口氣，你說。為甚麼要到海邊談心？看月亮唄，你不會明白的，這是我興趣，也是祕密。我望著竹林上玉盤似的月亮悄悄在你耳邊說：我生長在周圍是山的窮村子，從未見過大海，十八年來就夢想見到大海。今夜我見到月亮和大海，而且遇上這樣勇敢的男人，我愛你。…第二天，我稱病沒上酒吧。我要讓小雲雨從此就失去蹤影。

我離開赤沙灣，就是因為愛上王八月。我想洗身革臉重新做人。是的

，我夢想的美麗月夜，他把我對男人的愛召回心靈；對他來說，在我賣春賣笑的環境裡，他自然不會稀罕。但他是做夢也想不到，我兩年後再回來，我

不再是小雲雨，也無人知我。我做了雙眼皮和鼻子整容，然後再回到赤沙灣

。我已經脫胎換骨了，我叫楊柳秀。王八月，我以新麵貌回來赤沙灣，我不做花街柳巷酒吧檯下小雲雨，要做你女人。我就是要你明白小雲雨死了，你眼前的女子是你當夜末知名的楊柳秀。然而，難忘月光明媚照海，一波一波拍我心波…世上有這樣子男人嗎？睡了閨女還不知人家姓甚名誰？天下難尋的笨蛋。你呀王八月，當初我就是歡喜你這笨蛋。

…告訴您呀，媓娥嬸子，您知我為甚麽回來嗎？您猜。不是，我叫楊柳秀，我是化名楊柳秀，楊柳風早就死了。我離鎮不足兩年就回來，就計劃脫胎換骨了。您以為我是楊柳風？您說像？很有意思。我不是楊柳風，住過您家的才是楊柳風，我不是。我是楊柳秀，衹能說我似楊柳風，對嗎？世上真如此相似的人，您說有，除非是孖生妹呶，對嗎？照妳說，如果死者真是楊柳風，您說怎麽辦？媓娥嬸子，您為甚麽流淚？您傷心？哦！如果世上真有這樣的孖生妹，我甯願死的是楊柳風我，不是我。媓娥嬸別當我是死去的楊楊柳風。您為她死而傷心？如果死者是楊柳風，您知道楊柳風的死亡真相，還會這樣傷心嗎？您兒子蕃薯仔歡喜楊柳風您知道嗎？您知道我會喜歡他嗎？媓娥嬸子，您可以告訴我嗎？您就視我是妳親生女吧。媓娥嬸子，您雙手冒汗呢，您甭怕。…

…我滿懷心事欲傾訴，媓娥嬸子妳聽分明；也惟有您要聽，聽我說到月落星沉，由妳告訴福叔公。媓娥嬸子，我是聰明一世胡塗一時啊。妳甭怕我。我還怕誰？我誰都不怕了。但我最怕死，我死得不心甘情願。我今年廿歲不足呀，我怎心甘情願死。是嘸。…福叔公，老鎮長，您不知我是誰？您知道的。我離開王八月，做了花店女花皇後，其實是故意刺激王八月。親近花店老闆蕃薯仔，其實是做戲如真。為甚麼蕃薯仔知道我楊柳風，不是楊柳秀，王八月不知道？我情不自禁痛哭起來，多麼恨王八月。他忘記我是楊柳風是小雲雨。而蕃薯仔卻告訴我：我早就知道妳是楊柳風是小雲雨，妳拿了王八月的錢去整容。鐵臉陰沉的蕃薯仔卻認出我的真麵目。是的，我是楊柳風，也小雲雨。從此，同在花店裡，他在夜裡給我寫情書。媓娥嬸子，您兒子偷偷愛上我，您歡喜嗎？您怎不歡喜呢。但我還是難忘王八月。於是我向他發出最後通諜。難忘之夜就在今夜發生。

到竹林來會他，他沒來。月已斜西。月色灑進竹林。浪潮灌滿耳朵，也吹來陣陣海風。眼前，霜白色砂灘令我眼眩。於是我坐下來守候他了。我已通諜他來竹林，他不能忘記我和他的竹林。…但這時候他沒來，就知道他永遠不會來了。我不禁悲從中來，雙眸淌下兩行淚水。我突然又覺得自己沒了骨氣，也太賤！我好像也下定決心了。然後呢，逕出竹珠，朝海灘奔跑。月光如水。波濤陣陣。浪花飛捲。十九年的焦慮剎時如浪花飛捲，溢滿心田

。他為甚麽不來？他真視我如妓女？我是洗身革麵的楊柳秀…這樣想來，焦慮也剎時被浪花拍碎，令我滿懷怨憤。楊柳風小雲雨。楊柳風楊柳秀。妳十九歲呢，妳忘了是花店花皇後嗎？也就是這心情意緒呢，我想投進波濤裡，讓身心痛快快被浪花拍擊洗滌場。然後呢，我盡情在沙灘上蹦跳舞蹈，好像把整副心神豁出去了，也希望身心就此融化…然後呢，也無絲毫後顧之憂，我盡情解下羅裳，一件一件解下，一直解褪了褻衣，才猶豫了好久好久；好像也驚疑自己的動作，也非常陌生月光映照的身子。我迎起雙臂，朝明月招手，陷入一陣無以名狀的喜悅裡。十九年來從未擁有這樣海波滿月的夜。後來，我乍然疑惑自己的心情。我馬上迎起雙掌掩飾雙乳，又慢慢雙臂下垂。悲憤似從此刻開始，熱血似從波心湧起，也剎那漫漾整副心魂。…

媓娥嬸子，然而就在那情節，那個人影掩映月光下如雪的身子。待我回過神來，看到他手上掉落一朿花。後來，他人跪下來，雙手掩臉。我知道他是誰了，剎恃無限羞恥湧上心田。雙膝軟痠無力下跪，也雙手掩臉，末知何去何從。砂上還掉下幾張紙。後來，我打指罅瞄到砂地上掉下來的一個紅色大信封。他麵前是結著紅絲帶的花束。…(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