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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同往事(二)

(2007-03-15 07:36:07) 下一個

胡同往事()

非常歲月(文革中)

 

文化大革命的到來給西堂子胡同帶來了翻天複地的變化。一條本來寧靜平和的胡同一下子變得嘈雜鬧騰起來。先是的“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歌聲響徹雲霄,緊接著是革命大標語大字報糊的是滿牆滿地。然後是紅衛兵舉著皮鞭棍棒衝進了那王府, 馮季遠家和王家。 往後再發生的事就更是讓人感到驚心動魄,觸及靈魂,刻骨銘心了!

就在紅衛兵衝進那王府的第二天早上,胡同裏召開了批鬥大會。會場就在團中央宿舍中院。院周圍的廊柱上貼滿了五顏六色的標語條。 場地雖大,但還是被擠了個水泄不通。全胡同男女老少凡是在家能出門的都來了。紅衛兵押著那家老太太和兒子們(聽說老太太有四個兒子,但住在我們胡同的隻有老大和老四),兒媳婦們走到院子中央,每人頭上一頂紙糊的高帽,上麵寫著“反動資本家XXX”。這時“打倒資本家”“掃除一切牛鬼蛇神”的口號聲彼伏此起,一浪高過一浪。我看著周圍的人們不斷地揮起撰著拳頭的胳膊,撕心裂肺地喊著,心裏很是納悶兒。怎麽昨天還見麵兒點頭哈腰,王哥,李嫂,張太太叫著的,今天就突然變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了?那家老太太雖說以六,七十歲,但臉上還是粉白粉白的,一條褶兒都見不著。難怪我奶奶每次在胡同裏看到那老太太坐著三輪車經過時都會感慨說:“瞧人家這老太太多富態,細皮嫩肉的,一輩沒受過風吹日曬”。聽得出來,這是既有點羨慕,又有點嫉妒。可能到會的大人們中許多人都帶有這種心理,再加上周圍的革命氣氛, 就變得如此地義憤填膺了。那家老少都被迫九十度大彎腰,不一會兒那老太太就首先倒下了,接著是她的四兒子-張老四。我看不下去了,感覺這樣對人太殘酷了,像電影裏壞蛋對待好人似的,就悄悄地溜出了會場。這樣連鬥了幾天,聽說張老四上吊了,死前先掐死了他媽,免的她再受汙辱,再受罪!後來又聽說那老太太的大孫子也跳井自殺了。他是個大學生,文革前,我經常看見他騎著一輛天藍色的賽車,風華正茂!一個三世同堂的大家庭就這樣破碎了。

文革開始時,我正在準備考初中。一天中午,突然學校宣布全市學校都停課。 我們一聽,高興極了,奔出教室,跑到操場上高呼“解放啦!解放啦!”。沒想到,這一喊, 竟然浪費了自己十年的金色時光。學校停課了。我們小學生們除了批鬥老師, 沒別的事可做。但我的四叔是我們小學的副校長,我家出身又不是紅五類(貧農,下中農,工人,解放軍,革命幹部),在學校裏搞運動是沒咱的份兒了,咱就在胡同裏搞。我和同院的小平每天竄到抄家的院子裏想尋找一些洋撈兒。 那時候,我們的思想都很“進步”,大的東西我們是不會拿的。有一次,小平在一隻高跟鞋的鞋尖裏翻到一隻金戒指(用棉花裹著),趕緊上繳了在場的紅衛兵。我們的目標是鋼筆啦,玩具啦,煙盒呀,什麽的。那天我們正在馮季遠家翻騰,一輛小卡車開到了門口,卸下了一大捆硬皮條。過了一會,院裏的紅衛兵把所有的馮家人集合在一間大屋裏,讓馮家的五個孩子圍成一個圈,每人手裏一根硬皮條, 命令他們抽打站在圈子中間的馮季遠和他的大太太。我和小平一看這情形, 嚇得趕緊往院外跑。哐當一聲,沒等我們跑出去,大門就被關上了。一個高個子的男紅衛兵, 岔著腿, 叉著腰,橫眉立目,一臉煞氣,堵在門口,用撰著一根皮條的手指著我們問:“你們是什麽出身?“ 我嚇一哆嗦,趕緊回答“自由職業者”(醫生,律師等屬於自由職業,比黑五類好一些)。 “那正好!就在這裏接受接受階鬥爭教育吧”。那個紅衛兵大聲說到。得,我們倆又被趕回院子。這時,就聽屋裏麵傳來劈哩啪啦的皮條的抽打聲,和嗷嗷的人叫聲。隔著窗子我看到有幾個紅衛兵們正在用皮條抽打馮家的孩子,因為他們不肯打他們的父母。我不願再看下去了,就低下了頭,心裏合對著好像在哪兒見過這一幕?噢!想起來啦,是在電影“糧食”中,日本鬼子強迫漢奸蔣二打他親媽,逼問八路的糧食藏在哪兒。沒過多久,馮家夫婦就被抬了出來, 裝上了送往火葬場的卡車。因為人死後很沉,紅衛兵就命令我和小平幫著抬出大門,趁著這個機會,我們就溜回了家。後來聽說是紅衛兵逼問馮季遠夫婦,槍藏在哪兒?但馮家根本就沒有槍。紅衛兵不信,打他們,硬逼著他們交待。馮季遠夫婦被逼得走頭無路, 就胡編說,把槍藏在古樓那邊的一口枯井裏了。結果,紅衛兵去了, 連枯井都沒找著。一氣之下,他們就下了狠手。人- 這種地球上高等生物的可塑性真是太大了, 在不同的環境下,他既可能被造就成有精神有靈魂和高尚情操的人,也可能被變成茹毛嗜血的獸!

對門的王家被抄後,王家大兒子的雙手大姆指被一根細細的黑鞋帶兒跨肩反綁著,推出了大門。他蓬頭垢麵,滿臉胡茬,麵色如土,一身破爛的蘭衣服上,滿是甩得東一道子, 西一道子的紅,白條兒, 拖著一雙破涼鞋, 兩眼紅腫直楞楞地隻朝前看。其實他那時才四十歲出頭兒,是北京化工學院的講師,可看起來卻像七老八十的老頭兒。胡同裏的孩子們圍著他喊:“瘋子,瘋子“ 還不停地往他身上吐吐沫。但他好像根本沒看見,沒感覺。仍然是麵無表情,兩隻眼直勾勾地瞪著,眨都不眨。不一會兒,紅衛兵用一輛汽車把他拉走了。

等我再看見他時,以是1978 年,我大學放暑假在家讀書,迂到英文問題, 奶奶告訴我說:“對門王老師的英文特棒,你可登門請教 “。 我說:“王老師不是 瘋了嗎?“。“那是裝的,這一裝就是十年!直到四人幫到台“。奶奶有點激動,表情神秘兮兮地答到。那是多大的苦難啊!那是多麽堅強的意誌呀!驚得我從頭到腳打了一個冷戰!

在院外革命運動如火如荼之時,院內的破四舊活動也轟轟烈烈地展開了。先是在幾個大孩子(初中三年級)的帶領下,全院的男孩兒都爬上了房,每人手拿一把鐵錘,劈哩啪啦,叮了哐璫地把房頂上水泥做的雕花兒刻畫統統砸得粉碎。弄得滿院子灰土爆塵。接著是把各家交出來的書、畫, 瓷器等堆在院子中央,連砸帶燒,又搞得滿院子烏煙瘴氣。這裏麵有我最喜歡的張光宇畫(中央工藝美院一級教授)的“西行漫記“畫冊, 那裏麵孫悟空的造型,就是我們在動畫片“大鬧天空“中所見到的。我爸的一幅齊白石的鴛鴦戲水圖也未能幸免。(據說現在在美國能換兩棟房子!不瞞您說,每當我想起這事兒,腸子都悔青了!) 最後就進入到深挖“敵特“階段。

經過分析,我們認為前院的鄭爺爺(據說在解放前僅當過幾天衛生警察)和後院的孫大爺(僅有五個夥計的資本家)最有敵特嫌疑。 於是,我們院裏的孩子就以我家的大屋為哨所(因為我家的大屋正好在前後兩院之間,而且,兩麵都有大窗戶,便於觀察),不分晝夜地三班倒,監視他們。就這樣幹了大約兩個禮拜,什麽也沒發現。可能大家也疲乏了,這種監視活動就不了了之了。顯然是對革命事業不太負責!

現在看起來,這好像是一場鬧劇,每個角色演得非常入戲。但在當時,這是我們每天,每時,每刻的真實生活!時間是檢驗真理的試金石,但歲月修遠, 人生短暫。很多人往往等不到看到真理被證實, 我們畢竟看到了,所以我們還是幸運的!

在一場紅色急風暴雨過後,西堂子胡同終於迎來了一段短暫的平靜。從1967年下半年起,到1968年底,老三屆(1966年時,已經上了中學的中學生)陸陸續續,一批接一批地被毛主席送到邊遠的農村或者大山裏的三線工廠去接受工農再教育去了。我們這批老三屆的“尾巴“(1966年時,是小學畢業),也入了就近的各個中學。文革前,絕大部分中學是男女分校,像男四中,女一中等等。現在造反了,男女全部合校。我們胡同的孩子就都進東方紅中學(文革前叫燈市口女中)。

名義是上學了,但實際上根本不學文化課,還是一天到晚的搞“革命“,寫大字報批,劉,鄧,陶(劉少奇,鄧小平,陶鑄); 批彭,羅, 陸, 楊(彭真,羅瑞卿,陸定一,楊尚昆)。開大會鬥,學生中的流氓,小偷兒。再就是隔三差五的上街遊行,慶祝毛主席最新指示的發表。學校由工宣隊,軍宣隊領導,教師們全都是打邊鼓的。現在看來,四人幫的目的根本不是想讓我們學文化,而是把我們管起來,省得流蕩到社會上去鬧事。

 

頭腦空虛, 無所事是, 胡同裏就掀起了一陣打牌風(撲克)。這在當時也是半禁止的,因為撲克也被劃成了“四舊“。我的一副塑料撲克(是聶紺魯伯伯從香港買來,送我的)也在破四舊時給燒了。因為是半地下的活動,我們幾個同班同學就輪流坐莊,今天我家,明天你家, 後天他家。這就可以減少被家長或街道積極分子發現的機會。家長們看著了會說我們是不務正業(我們的正業在哪兒呢?);街道積極分子發現了會說我們是搞複辟;哪個罪名一個比一個大!一天,輪到小遠家(他父親文革前曾是駐剛果大使,文革後當過駐法大使), 記得非常清楚, 那是個夏日黃昏,天不太熱,還有陣陣微風拂麵。深藍色的天幕沒有一絲雲彩,一彎明月斜掛在天邊,和滿天閃閃的星星遙遙相伴。剛剛跨進院門,一股淡淡的夜來花的香味兒迎麵飄來,伴隨這香氣得還有一陣陣婉轉,優美的璿律|5. 1 2. 3| 5. 1 2. 3| 4. 4 3. 3|2--|。。。這使我頓覺心曠神怡,不由自主地閉上眼彷佛進入了仙境。原來這是小遠的姐姐在聽佛朗茲. 萊哈爾的“風流寡婦“的唱片。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被外國音樂,也是第二次被音樂所震撼。  第一次是我九歲時和爸爸坐火車去青島。當火車緩緩起動開出車站時,一陣歡快的廣東音樂“喜洋洋“隨著車身的搖擺,飄蕩而來,使我感到異常的興奮,愉快。而這次的感受又與前次不同,它有點讓我想起舞,璿轉,飛升。看來,人喜愛美, 想往美,追求感觀刺激與享受是一種本能,是天性,無論什麽人,用什麽去手法去掩蓋它,壓製它,早早晚晚它都會爆發出來,像休眠的火山那樣!

也是在小遠家,我讀到了“走進黑非洲“,“世界科學發展史“ 等等,有趣,有味的書。是它們打開了我的眼界,引起了我對世間一切的好奇心,從此,我的求知欲像洪水一般散發開來, 一發不可收拾!其實,我隻是千千萬萬有這種要求的北京孩子中的一個。可能是環境成熟了吧?那時的北京,從學校到胡同掀起了一場聽外國名曲,讀外國名著,唱外國名歌二百首的高潮。沒有唱片, 我們就到處借,沒有歌本;我們就四處抄;沒有書,我們就連借帶抄。我最喜愛書是簡. 奧斯丁的“傲慢與偏見“。我最愛唱的歌是意大利的“我的太陽“。

但好花不常開,好景不長在,19698月,僅僅上中學不到一年,我就和胡同裏幾乎所有的同年級,同班的孩子們,在一陣喧天撼地的鑼鼓聲中,被送上了開往北大荒的知青專列。“嗚”隨著火車的一聲長鳴,我們 告別了生活16 年的胡同和親人, 奔向了前途未仆的遠方。

誰知這一別竟是十三年,等我再踏進西堂子胡同時,已經過了兒立之年。鬥轉星移,歲月滄桑,此時的西堂子胡同看起來比我離開時老舊了許多,但它畢竟回到了以往的寧靜,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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