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流

縱浪大化中 不喜也不懼 應盡便須盡 無複獨多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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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蕩蕩(三)

(2007-03-25 14:45:58) 下一個


光臀八齒小蠹

馬建

  太陽開始發紅的時候縷縷白雲就開始往那裏積聚。這是有晚霞的兆頭。我往四下打量:東西一座高山沒有積雪,周圍山丘時起時伏輪廓很蹩腳。看來要翻山了。這是羌塘草原西部,湖泊很多,是拍草原景色的理想去處,隻是河流縱橫交錯,常常轉進去出不來。爬上一座山的時候,太陽已滾下地平線。借著天空反光急忙環視一下四周,回去的路已經漆黑,前麵是草原,昏暗一片,沒有一點煙火。

  今晚又要露宿野外了。我不再尋找人間煙火,就在山頂上選了個通風的地方坐下。在班戈買的餅幹吃完了,我從上衣口袋裏掏出兩塊幹巴巴的奶渣子,當時在集市上偷來吃了一塊,酸得厲害,幾乎扔掉。這奶渣子在嘴裏多含一會兒就軟了,盡管酸得不敢咬但畢竟有些奶味。這股味是人生來就能習慣的。趁晚風還沒吹起,我鋪好睡袋,沒脫鞋就鑽了進去,麵對天空想著那個永恒主題:人生。在西藏看到的東西和在內地都不一樣。首先藏族人對於死亡並不悲傷,隻是認為換了個人間。但寺廟裏外那些磕長頭的就令人費解。人為什麽那麽怕懲罰呢?我覺得餓了。肚子空空蕩蕩沒一點食物。一股氣流在胃裏翻騰了半天,便順著大腸推開肛門溜了。

  我把身體轉了一下。這樣胃好受些。天也冷了。我想起夜宿的經驗,抬頭看看風向。還好,我的氣味順東往西走。那邊有條河,又是一片平原,狼嗅到了也過不來。我把匕首從包裏拿出綁在手腕上準備入睡了,腦子裏心驚膽戰地想像一頭野牛會從我身上狠狠踩過去,一隻野狗拖跑了背包,還有一隻狼不聲不響走來猛地咬住我骨瘦如柴的脖子,幾個小鬼在地獄裏沒吃飽,便圍著我像吃羅卜一樣嚼著耳朵、鼻子和手腳。後來又想女人,想她們胸罩裏麵那熱乎乎的氣味。

  我看見在我來的方向左側,有點模模糊糊的光,你是一動不動。我忙掏出照相機用中焦鏡頭看了看,光的形狀有點像帳篷頂上的透風窗。也就是說有個可以睡覺的地方了。我爬出睡袋摸黑下了山,用了兩個多鍾頭的時間找到了那個帳篷。

  快走近時我弄出點聲響,沒有狗跳出來,就掀開了門簾。一個老人圍著火堆一動不動。我用藏語招呼了一聲,他轉向我,大概對著火堆凝視的緣故,他一時沒看清我。等我坐在火堆那裏他才發現我是漢人。他笑了笑,用漢語問我從哪裏來。我告訴他我從山上下來,是想照晚霞,昨天在多巴鄉。他說他見過照相的,以前他在色拉寺修過銅佛,那裏天天有外地人和外國人參觀。那幾年他學會說一些簡單的漢話了。

  我放下背包,打量了一下帳篷,裏麵什麽都沒有,架火用的幾塊石頭是燒透的,大概這裏常有人紮帳篷。他也是今天或昨天到的這兒。我又搜尋了一下有沒有可吃的東西,除了他底下坐的幾張老羊皮和從馬上卸下來的背袋,還有一隻鋁盆,便什麽也沒有了。

  我問有沒有吃的。他說沒有。我就把手伸到火上。他把他身後的糞餅和剛撿來的艾草和濕矮柳根往前拽了一堆,就跟我聊起天來。我餓得難受,就有一句沒一句的應酬著,迷糊著。後來他站起,把腰帶扯了扯走出帳篷,我就鋪好睡袋,拖過他的一塊老羊皮先睡了。朦朧中我覺得聲音不對頭,外麵傳來牲口蹄子死命蹬地的聲音。我慌慌張張拿出刀走出去。他回來了,左手緊抓著一頭犛牛的角,右手捂著牛嘴。犛牛死命往後退,我剛要幫忙,他就小聲喊我別過去。後來他把牛頭夾住,從腰裏拔出刀,對著牛脖子捅過去,然後摘下帽子把血接住。犛牛死命掙紮,他鬆開手,推了犛牛一把,那牛便晃晃悠悠往來的方向走去。他端著滿滿一帽子血進來,讓我接住。

  喝吧,他說。他回到老羊皮上找出煙來點著,一麵把手指上的血伸進嘴裏嘬了嘬。我把牛血放在身邊,看著熱氣和泡沫一點點消失。我不想睡了,就主動跟他聊著天,一邊等血慢慢在帽子裏凝固。

  他是吉瓦鄉一帶的牧民,半年前離開那裏去日喀則求佛,他把所有的犛牛和羊群都賣了,錢就獻到侖布寺裏。我問他今後怎麽生活,他說他要去崗底斯山朝佛,到瑪琺木錯洗掉自己的五毒。他說他也有個女兒。我問他女兒為什麽不跟他在一起生活,他一下子沒說出話來,眼光四處搜尋了一圈。我知道他想喝酒了,就拿出卷煙給他扔過去。

  當他把事情說完了以後,我猛地想起了一個姑娘。但我卻猶豫著,直到跟他分開手也沒告訴他。一是怕他纏著我,二是擔心他見到女兒的樣子準要發瘋。

  他大概是這樣說的:(有些無關緊要的事和話我給省掉了)

  “我把牲口全賣了,到侖布寺裏求了菩薩,保佑我女兒平安無事,保佑我死後能在天上見到她,求佛保佑我,一路到勝樂輪宮轉完四十九圈再升天。”

  “都是我造的孽。”

  “我小時候吃奶吃到十四歲。阿媽的奶不知為什麽還是不斷。我阿爸在鎮叛那年給打死了。這一帶的牧場沒幾戶人家,你要走進去就知道了。雖然每年的雪頓節和剪羊毛的時候我都到吉瓦鄉去,也能見到一些女人,可我也搞不清楚,反正我離不開我的阿媽了。有時她也哭,可沒辦法,我是她一點點養大的男人。自從阿爸死後,她除了照管我,也從不跟過路的牧人招呼。那年我在吉瓦聽說了色拉寺要修銅佛,就借這個機會離開阿媽去了拉薩。你知道那時候我們的女兒都九歲了。她要是知道是我阿媽生的她,還怎麽活下去呢?”

  “在外麵我明白了很多事,可沒有人知道我是個有罪的人。每天幹完活我就在大殿門口磕頭,洗我靈魂。可我已經長期養成了吸嘬奶頭的習慣。那幾年我把十個手指頭都咬爛了。”

  我想起他剛才把手伸進嘴裏嘬牛血的樣子,眼神像嬰兒一樣貪婪。他的臉黑得嚇人,一堆亂七八糟的頭發用一束紅線繩紮著,被火映紅的太陽穴旁凸出幾條血管,而且說話時他的手總在不斷伸著,一縷沒紮上的頭發垂下來,隨著他搖動的腦袋也不住地晃動著。我很討厭他的樣子。

  “五年以後我以為自己完全洗了罪,就回到家。女兒瑪瓊已經十三歲了。我還給她帶了衣服和鬆巴鞋。”

  “瑪瓊十三歲就能自己縫幫典。有時倒在我懷裏讓我給她梳在外麵見到的姑娘梳的頭發。沒過兩年她長成個大姑娘了。那樣子跟她阿媽一模一樣。你不知道,在牧區女人跟男人都在中午光著上身。”

  我說我知道。我又問他:你阿媽呢?

  “在我回來的第二年就死了。”他說。

  “瑪瓊跟我騎著馬一塊圍犛牛的時候,她一顛一顛的奶子攪得我心驚肉跳。一次,我忍不住,抓起頭母羊死命嘬那奶子,讓瑪瓊看到了。從那天起,她把襯衣拉下來,睡覺也不挨著我了。我就常喝酒,知道老毛病又犯了。”

  “去年夏天,來了個收豹子皮和古器的,叫吐布。他挺有文化,還會說漢話,他說他在拉薩當過工作幹部。他其實是個很壞的家夥,死後要下地獄的。他隨身帶了很多牧區常用的鋁鍋、塑料酒壺、花線。”

  是不是他愛上你女兒了。我打斷他的話。

  “他把被窩卷放在我女兒那邊,晚上就跟瑪瓊睡了。那天我聽著瑪瓊小聲叫喚,心裏不好受。可我又想讓吐布娶了她,不然我就會再犯罪孽。那天我又開始咬手了。”

  “吐布在這裏住了十幾天,瑪瓊天天給他烤肉端酒,他也給瑪瓊兩個塑料發夾和一對塑料手鐲。那些天我天天放牲口,騰給他倆帳篷。可吐布越來越壞,不到三十歲就能像老人一樣罵女人。要不是瑪瓊喜歡他,我早和他拚了。”

  “他倆臨走那天我喝醉了,那天我真不該喝那麽多酒。”他激動起來,兩眼一直盯著我說著。我不該喝那麽多的酒嗬。

  我看牛血已經涼了,便扣在手上還給他帽子,用刀切了一半給他。他沒看,就一隻手伸過來接著,一隻手在血塊上哆哆嗦嗦摳著吃起來,我看他很可憐。

  “都是吐布灌的。”他抬頭突然看看我。

  我明白他撒了謊,便低頭看著手上的紅牛血。已經被我削著吃的那一麵正映著火,我感覺我的刀子上的反光在他臉上閃了一下。

  “吐布大概也醉了。開始我還跟吐布說要好好照顧我的女兒,我帶大她可不容易,他也跟我保證要對她好。”

  “後來他叫我阿爸的時候,我就笑了。然後我告訴了他瑪瓊是我母親生的。我記得瑪瓊當時叫了一聲,跟吐布說我胡說。可吐布挺高興,還給我倒酒。我就更胡說起來,我要吐布晚上把瑪瓊讓給我睡。吐布答應了,可瑪瓊撲上來打我。吐布說你要不跟你阿爸睡我就不帶你走,瑪瓊也呆住了。”

  “結果,天剛亮,我酒醒了。我發現自己趴在瑪瓊身上,我把積壓了幾年的壓抑全發泄在了瑪瓊身上。開始我還以為是做夢,就出去撒了泡尿。等我完全清醒又鑽進帳篷,就見到了瑪瓊。她用衣服把身體擋了擋,我走出去,騎上馬往荒原裏跑了。”

  “等牧場下霜以後,我就趕上牲口到查拉去了。我知道她再也不會喊我阿爸,可我還要找到她。我到查拉打聽,好多人都說那一帶沒有這麽個女人。後來我在馬車店打聽到幾個月前有一個皮貨商來過,還帶著個女的。店老板問我那個女的是不是頭上戴了很大的綠鬆石烏朵,圓臉,眼有點腫?他還說,那個商人老罵那姑娘,聽他口音是日喀則一帶的。於是,我就賣掉牲口,又去了日喀則。”

  “到了那裏我不敢說是找我女兒。我打聽過好多叫吐布的,後來在街上碰到一個皮貨商人,他認識吐布,可吐布下去收貨了。在離日喀則二十幾裏的公路邊上,我找到了吐布家。瑪瓊不在。我就問吐布的母親,我是瑪瓊那裏來的人,有口信告訴她。”那個老太太說:“你找那個雜種,早被我轟出去了。我家不收留那種臭女人。唵阿嚕哩迦莎訶,叫觀音菩薩早點送她進地獄。”

  “後來我到紮什侖布寺,一連轉了好幾天。轉經的人都說有個女人,還不到二十歲,早叫這一帶遊手好閑的男人糟蹋遍了,她是靠了轉經求佛的人給她口吃的活在街上。聽說她是從吉瓦牧區來的。那個女人瘋瘋傻傻的,經常光著身子。後來下身臭得厲害,就沒男人去碰她了。老人還狠狠地咒罵了她阿爸。我心裏真難受。那會兒我就天天磕頭贖罪,也求佛發大悲找回我的瑪瓊。”

  他又講了很多事,但事情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現在他一心求死。聽說去崗底斯山轉山的都常常死在山上,轉得多升天的位置也高。活著回來對他也確實毫無意義。我抬頭看看頂上的風窗,已經有些發白了。胃裏的牛血還沒消化,一陣陣腥味冒出來。我就找了幾個蒜瓣吃進去壓壓腥氣。就想睡點覺。他也歪倒在老羊皮上,頭枕著那隻鋁盆,嘴裏默念六字經。帳篷裏全是他散出的臭氣。

  我躺下,想著在八角街上看到的那個姑娘:圓臉,兩腮被高原的風吹得紫紅。頭上沒有綠鬆石烏朵,相反,她頭發像一堆剪下來堆在一起的犛牛尾巴。她常用手把垂在前額的頭發捋回去。當她也覺到有人注意她時,就猛然抬頭,對著過來的人微笑。如果你站著,又沒扔東西給她,她還會對你伸伸舌頭。她下眼皮有些浮腫,但微笑起來眼睛很亮,有種溫柔的感覺,嘴唇在笑的時候也變得又紅又有彈力。那其實是生活在高原上的女人那種淒楚樸實,像草原一樣寬容的微笑。擁擠的集市伴著塵土和嘈雜聲不斷埋沒著她。她是靠著一個賣牛肉的案子才不致被人們踩死。這個姑娘前額已經布滿了皺紋,大概是她經常抬頭乞討的緣故。當她發現有人停住,又對她抱以憐憫時,她會捧起自己左邊的乳房,彎腰用嘴吸嘬,還不時抬頭對你笑笑。乳頭由於常含進嘴裏變得又圓又透明。幾條狗常從她身邊竄過,鑽進肉案底下等著撿剁下來的碎肉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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