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流

縱浪大化中 不喜也不懼 應盡便須盡 無複獨多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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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長安(15)

(2007-03-16 13:17:32) 下一個

第十五章

大年三十的晚上,學校組織沒有回家的同學在六食堂聚餐。連長安一看到涼水泡過脹得白膩膩的餃子,立即沒了胃口。年輕的副校長做了簡單的恭賀新春的演說,大夥可能是沒吃飽的緣故,掌聲稀稀拉拉非常不給麵子。

八點的時候,食堂裏所有的電視都在轉播春節聯歡晚會,一個自稱認識連長安的係友過來搭訕,她哼哈了幾句覺得沒意思便回了宿舍。宿舍裏的日光燈管壞了,連長安站在桌子上鼓搗了半天也沒動靜,氣惱地去找舍管,敲了半天門沒人應,隻好垂頭喪氣地回屋借著台燈開始讀王小波。

電話響的時候嚇了她一跳,她接起來,有氣無力地“喂”了一聲。

“我跟丁嘯北打過招呼了,他答應明天去看你。”金剛在電話裏說。

“金剛,你不知道那人看我不順眼嗎?”

“你少敏感了,人家就那脾氣。對了,我去過你們家了,你哥也沒回來,說是在上海實習呢。你給我的差事可真難對付,你那妹妹倒也不笨,就是不知道她心思到底在哪兒。”

“金剛你可得好好幹活,回來我請你吃飯。”

“算了吧你,還不知道誰請誰呢。”

第二天下午,連長安剛讀到《一隻特立獨行的豬》時,有人在外麵敲窗戶。宿舍裏一個東北女孩一到冬天就用膠帶紙把窗戶貼個嚴絲合縫,連長安喜歡開窗,故對此舉深不以為然,但並未出言幹涉。此刻窗戶打不開,她抓起外套就跑了出去。

姚非揚和丁嘯北站在馬路對過的一棵樹下,丁嘯北手裏捏著根煙,兩人不知道在說什麽,丁嘯北的嘴角似乎是含著笑的,連長安以為自己看錯了,待她走近時,仍然還是平日的那個丁嘯北。姚非揚開口說:“我倆要去山西鄉下看親戚,你在這兒呆著也是呆著,跟我們一塊兒去吧。”連長安猶豫了一下,道,“我明天還有家教呢。”

“我們三四天就能回來,你給家長打個電話,大過年的,也得讓孩子休息一下不是?”說著,把火車票遞給了連長安,她一看是當晚九點多鍾的火車。“七點半的時候會有人來接你,你就在宿舍等好了。”

晚上連長安出宿舍樓看到一輛奧迪,掛著白底“甲A”開頭的車牌,心裏大吃一驚。來人彬彬有禮接過她的行李,替她開了車門。她坐在後座渾身不安,心裏千百個念頭轉過,父親以及他的那幫知交好友都出身行伍,連長安自己自幼生長在部隊大院,這“甲A”兩個字不由不令她覺得此舉大不妥,心底甚至冒出些許不快,認識丁姚已堪堪半年,竟從不知道兩人的背景。

她直到上了火車還悶悶不樂。她睡在下鋪,夜間醒過來時,發現丁姚二人並未入睡,而是坐在對麵的下鋪,低聲地聊著天兒。連長安心裏的悲涼更盛了,她如此地仰慕著那個溫潤如玉的少年,可他,即使為連長安打開了他世界的門,也從未讓她真正走進過。她倔強地翻了個身,麵朝隔板,眼淚卻簌簌地打濕了枕巾。

到太原站是次日清晨,三人剛出車廂,就有個兩杠一星的軍人熱絡地迎了上來,伸手就搶過姚非揚手中的包,姚非揚眉頭一皺,“李幹事,你怎麽在這兒?”

“趙秘書說你們今天到。過年你們自己也不容易找車,我送你們過去吧。”

姚非揚不再說話,連長安沉默地打量著這一幕,心想:“別人不說,決計不問。”丁嘯北和李幹事走在前頭,姚非揚取下連長安的雙肩包,兩人一聲不言語跟了上去。

到得車前,李幹事說:“嘯北,要不你來開?”

連長安一聽,立時後退一步,丁嘯北不滿地瞪了她一眼,姚非揚道:“長安,沒事兒!嘯北他十六歲就開始開車了。”

連長安心不甘情不願地上了車。出太原往北,開出兩個多小時,到了一個叫上王村的村落,姚非揚堅持把車停在村口,李幹事並不廢話,下車從後備箱裏取出一堆年貨,“這是給你娘準備的,你就帶個好吧。”

姚非揚說了謝謝,和丁嘯北兩人接過了東西。一堆小孩圍住車好奇地摸這摸那,嘴裏嘰嘰喳喳地說著連長安不大聽得懂的方言。早有小孩認出了姚非揚,飛快地去報信。李幹事走的時候說“非揚,讓你爸經常回來看看。你們走的時候別忘了給我打電話,我來接你們。”

村裏的路麵並不平整,對連長安來說,沿途沒有一樣不是新奇的,就連丁姚二人跟別人打招呼的土語在她聽來都分外親切,她這一路,直到此刻心情才見好轉。

不遠處已經有人迎出來了,一位中年婦女,個兒不高、微胖、短發、臉上斑點甚多、眼角皺紋很深,笑起來時,發黃的牙及紅色的牙齦一起露出來,身上還係著圍裙,下擺有白色麵粉的痕跡。姚非揚快步上前,叫了聲“娘”。她說話語速很快音色卻很糯,連長安聽不大懂,於是臉上掛了笑,安靜地站在後麵,卻聽得丁嘯北說:“她是非揚的奶媽。”連長安這兩天內早已處變不驚,聽到“奶媽”二字也並不表示驚詫。

一個姚非揚叫“哥”的青年小夥上前接過丁嘯北手中的東西,又靦腆地衝連長安笑笑點頭,“快進屋,快進屋。這風跟刀子似的。”他的普通話因為帶了山西味兒而偏軟。

連長安跟在後麵進了一個坐北朝南的院落,正對院門是照壁,上書大大的“祿”字,繞過照壁,進得院子,是青磚鋪就的地麵,東西廂房前各種了棗樹和榆樹,西邊的耳房辟做茅房,東邊的則做了雜物間,北麵的正房起得略高,四五級台階兩旁是水泥砌的花壇。北房是三個套間,中間的屋子做了起居室。

眾人在沙發上坐下,奶媽打量連長安,把她拉到身邊,說了句什麽,看連長安好像沒聽懂的樣子,改做普通話:“這閨女長的招人待見,就是太瘦了。”說罷捏捏連長安的胳膊,又掐了下她的臉,“瞅瞅,都沒三兩肉。”周圍人早笑開了,連長安卻是胸口一堵,想起自己的親媽都從未待她如此親昵過,眼眶不由得一紅,恨不能和姚非揚一樣叫眼前這位女性一聲“娘”。

“小毛,娘去做你愛吃的炸糕;嘯北還是蓧麵栲栳栳;閨女你愛吃點兒啥?”

“您做什麽我都愛吃。”連長安忙道。

“聽聽這嘴兒甜的。”她笑著就進了廚房。

連長安打趣地看著姚非揚說:“原來你叫小毛呀。”姚非揚笑笑不說話。

姚非揚的爹、哥哥、姐姐也在,他們用山西話聊天,連長安十句有八句聽不懂,傻愣愣坐一邊嗑瓜子。姚非揚突然換成普通話說:“姐,你不是剛生了兒子嗎?快抱出來讓我們看看。”

“生的可醜了,都不好意思讓人見。”姐姐扭捏著說。

“兒還不嫌母醜呢。哪有你當媽的嫌孩子醜的?”奶媽從廚房裏探出頭道。

連長安說:“姐姐,快帶我去看看。”

姐姐笑著站起來,帶連長安進了東廂房。剛出生不久的嬰兒在炕上睡得正熟,皮膚略略發紅,額頭和下眼瞼還有點皺,兩隻小拳頭握得緊緊的放在腦袋兩側,非常可愛,並非他母親所說的“醜”。連長安再看姐姐,但見她目光溫柔,專注地凝視著孩子,微笑的臉線條柔和安詳,映著炕圍畫上的“麒麟送子”,竟有幾分令連長安炫目,她心想,那樣的托詞倒不如說是初為人母的炫耀。

第二日一大早,姚非揚說要去看一座舊城牆。哥哥有一輛嘉陵,又找了個騎長江偏三輪的朋友。連長安想自己騎嘉陵,姚非揚不讓。“我真的會騎,我高中畢業的時候朋友教過我的。”

“不是會不會的問題。這裏路況不好,你又不熟。”

“那你怎麽讓丁嘯北開車?”

“我都開了多少次了。”丁嘯北坐在偏三輪的後座上接口道。

連長安還想再說什麽,姚非揚不理她,已經跨上了他哥的摩托。連長安老大不樂意地坐進了側兜。

城牆所在的小鎮離上王村並不遠,哥哥和朋友將他們送到即告辭返家。三人從景明門入得城去,小街蜿蜒曲折、蕭索冷清,並不見過年的喜慶。一路尋到文廟,卻處處觸目驚心。但見屋朽瓦碎、垣斷牆殘、碑石散亂、雜草叢生,中軸線上的大成殿居然被改做了鎮裏的糧庫,待聽到丁嘯北說文廟始建於元代時,連長安不住地扼腕歎息。她看見姚非揚的眼睛裏似有一種隱忍的痛,心下黯然,走到他身邊,他看了連長安一眼,說:“文廟的壁畫大多是我爺爺重畫的。”

三人登上文廟旁邊夯土建成的古城牆,舉目四望,小鎮寧靜又蒼涼,清晨的太陽透著點蒼白,風從大地的深處席卷過來,吹散了早炊人家煙囪裏的白煙,偶爾有鴉群從光禿禿的棗樹枝上驚起,倘使那一刻再有人吹起塤,連長安怕自己的眼淚會流成河。她有一種在風中疾跑的衝動,三米多寬的城牆仿佛為她裝上一對翅膀。她在城牆上奔跑,風聲吹過,隱約聽到有人在唱:我讀不出方向/讀不出時光/讀不出是否最後一定是死亡。

在她停下來的地方,有一個陌生的男子在攝影。連長安不便打攪,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那人從三角架後轉身看她,“你好!我叫宋小南。”

連長安試探著問了一句:“是那個和餘純順齊名被稱為‘北俠’的宋小南嗎?”

他笑笑,掏出張名片遞給連長安,中國紅的顏色,豎排的繁體字,非常別致。連長安高興地想招呼姚非揚和丁嘯北過來,回頭卻看到二人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她很近了,他們手牽著手,長身玉立,那麽美的畫麵,卻讓連長安的心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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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Scarborough 回複 悄悄話 "想起自己的親媽都從未待她如此親昵過,眼眶不由得一紅,恨不能和姚非揚一樣叫眼前這位女性一聲“娘”。"
---讓人心疼的長安。

“舉目四望,小鎮寧靜又蒼涼,清晨的太陽透著點蒼白,風從大地的深處席卷過來,吹散了早炊人家煙囪裏的白煙,偶爾有鴉群從光禿禿的棗樹枝上驚起,倘使那一刻再有人吹起塤,連長安怕自己的眼淚會流成河”
---感動。

“他們手牽著手,長身玉立,那麽美的畫麵,卻讓連長安的心碎了一地”
---一定是令人心動又心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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