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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不離婚的女人(55.生拋與死愛 )

(2011-06-15 11:43:28) 下一個

  聖誕節的前一天,米雪兒所在的校合唱團到社區的教會裏作平安夜獻詩,雨囡便帶著查理,同一些孩子的家人一道前去觀禮。獻歌結束後,牧師回獻了祝福禱告,並把全能的上帝饋贈給台下的會眾,說現在請大家一起拍手,歡迎祂到我們當中來行大能吧。

  眾人熱烈鼓掌,雨囡卻沒有。她不是不相信這世界上有位全能的神,而是不相信別人一拍手祂就露了能。在她的經驗裏,她自小到大常在內心裏與之對話的那位冥冥之中的主宰,總是很低調的。祂最吝嗇於的,就是演員的拉風。
 

     雨囡靜靜低下了頭。她在巴掌的聲浪中逃回了內心,開始默默地跟祂說話。她說全能的上帝,我是那個常跟你說話卻又常常說不上話的戚雨囡。雖然沒能聽到過你的回答,但仍然相信你有傾聽的誠意,因為你看中真實,珍惜平凡,曾讓一個常人家的木匠,成為這世界上千千萬萬人的救主…… 

     還有,我相信你那裏並不是隻有一本《聖經》。我知道每個人都是你手中的一本書,你時時刻刻在撰寫著我們於這個世界上的故事。雖然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你把一個不善於擔當的我,放在了一出困境重重的大戲裏,但如果在你麵前我無權要求角色的改變,就請賜予我相應的耐力和勇氣,讓我能在這座婚姻的圍城裏,堅守下去,直到孩子的父親回來,直到我的丈夫回來…… 

    
     那天回家的路上, 雨囡正想著她不規範的禱告是不是讓上帝受驚了, 上帝卻隨後讓她受了驚。當她帶著兩個孩子剛進到公寓樓的院門內,管理員就從旁邊的值班室裏探出頭,說司徒太太,剛剛幫你收了兩個大郵包,是從你原來的住址轉過來的。兩個郵包的左上角都有中國字,像是從中國寄來的聖誕禮物。他說完,就把驚紅駭綠的兩隻大盒子從身後搬過來,讓雨囡在收條上簽了字。 

     查裏接過綠色的大方盒後,眼睛緊盯著上麵的地址,說我認出了“東洲” 兩個字,一定是爸爸寄來的聖誕禮物;米雪兒則小企鵝一般地腆著肚子,使勁地捧著另一隻大紅盒,撲打著鬆針一樣的長睫毛,說太不可思議了,上帝這麽快就應了我剛才在教會的祈禱!

   
     回到家中一打開紅盒, 兩個孩子便對著紅鼻子的馴鹿魯道夫高聲尖叫起來;待綠盒子裏滿滿登登的雪橇配件一亮相時,他們立刻把地毯當成蹦蹦床,把雨囡當成扶手,一陣竄高狂跳,差點沒把房蓋頂起來。——這份聖誕禮物太隆重太神奇了,它們怎麽是來自東洲呢,他們是來自北極,原來爸爸早已把心意藏在了北極!那份遠藏在北極的心意與他們對東洲爸爸的判斷有著極大的誤差,可那個誤差又是多麽好的一個誤差,多麽值得歡呼的一個誤差啊!  

   將紅絲絨的卷花椅安放在雪亮的橇板上,又為紅果綠葉的花環配上銀白色的鈴鐺,然後再將紅綢節係到金色的欄杆上……當兩個孩子將精致的雪橇配件一一裝畢後,他們對父親那七零八碎的信心,也跟著重新組合到一起。

  
    隻是,已把包裝紙收拾到廚房垃圾箱旁的雨囡,這時候卻對著紙麵上的郵址發呆。手寫的地址大半是英文和漢語拚音,僅有“中國東洲省東洲市”用的是中文。整個紙麵上,既沒有司徒慧的落名,也看不出那幾個方塊字是他寫的。司徒慧雖然練過鋼筆字,但他的字總是跟他的體型差不多,渾圓飽滿營養充足。這上麵的不一樣。這幾個字寫得清湯清水,除了風骨沒有肉,比李叔同晚期的書法還要枯寂孤清。

       雨囡看著看著,雙眼就看模糊了。而且眼睛越模糊,心裏就越清楚。 透過淚水,墨字由一行模糊成兩行,由眼前模糊到過去,由現實模糊進記憶。她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用毛筆小楷抄寫的那兩句詩:隻因一霎溟蒙雨,不得分明看好山。那是當年她收到遠溟山的《遠山秋雨圖》後,在右下方的空白處添加的、用來壓角的兩句張昱的詩。她現在好想改寫它,因為時值今日,她才知道它並不配那幅畫。真正相配的詩,這會兒才到,這會才順著眼淚遊過來,它們原來是這樣寫的:隻因半生溟蒙雨,才得分明看好山……

  
        新年假日過去後,維修工人修好了公寓裏破舊的電纜。待雨囡開機試網時,這才發現,搬家前給遠溟山匯款後照著他名片發過去的兩個郵件,全被給打回。他像關了手機那樣,關了自己又一條對外的通路。

    想來想去,雨囡隻好給蘇打了個電話,問她有沒有陸克在大陸兩兄弟的電話,說她想管他們問問遠溟山的近況。蘇一個電話找了十分鍾,回來後照本宣讀號碼時,舌頭硬得賽過中風病人。雨囡記下了號碼,卻放不下電話,說蘇你沒事吧,說話怎麽跟老外剛學中學似的?

      蘇打著精神嗯了一聲,說還不是路克這兩筆破字,看得我眼睛生疼。雨囡說不是眼睛生疼,是舌頭生硬,你到底怎麽了?蘇聽到這裏就唉了一聲,說你們搬的搬,走的走,讓我隻剩一根煙來一杯酒。——我喝多了,正在這借酒消愁呢。

      雨囡吐了口氣,說蘇,最近剛搬家忙了點,沒抽出空過去看你。不過你拿喝酒這招怪罪我還有用,但對路克可不見得有效。趕快對自己叫停,別等我見你的時候管你叫“大舌頭”……

  
     略過陸小丘,雨囡直接給陸小光撥了電話。 他接電話時正開會,聽雨囡說要放下電話以後再打,就趕緊說不不,我這會開的可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不瞞你說,剛才這腦袋裏還正琢磨著呢,畢業後都這麽多年沒聯係了,怎麽才能找到你跟你聊聊呢。

  “是不是為了遠溟山找我?他怎麽樣?”雨囡猜到了什麽。

  “他身上的外傷還好……隻是……”

  “他的外傷?他受了外傷?”雨囡嘴不聽使喚地截斷了他的話,可同時腦袋也一樣不聽使喚地連接著什麽。

  “對了,你還不知道吧?——山子在一個月前我出差不在時,在東洲“外資大廈”A座的後花園裏,撞車出了事。他吉普車的前玻璃給震裂了一大半,山子本人也被掉下的碎玻璃,給紮傷了。”

  “外資大廈”?A座的後花園?那豈不是這會兒自己頭裏正電腦處理器一般要尋找的畫麵,要翻開的場景!——要問那輛吉普車是黑色的嗎?要問他它迎頭撞上的是一輛黑色的奔馳嗎?要問他他之所以會撞車,是為了救一個女人嗎?

    雨囡綻開雙唇,像啞子渴望說話那樣想去發出聲音,卻終於沒問。——問誰呢,她狂跳的心,豈不是已經趕在了一切之前,給她準備了答案?!

     陸小光見雨囡沒了聲,就趕緊噯噯了兩聲,說雨囡,山子受的隻是外傷,你別擔心。雖然關於車禍的事,到現在我也沒跟他問出個子午卯酉,但他身上的傷我還是心裏有數,問題不大。這會兒他給玻璃紮的十幾處傷口都已結了痂,錯位的胳膊也恢複得差不多了。我之所以著急給你打電話,其實不是因為這事,而是更擔心的……他的……他的肝……雨囡,山子他得了肝癌,晚期……

    這回輪到陸小光沒了聲。

    雨囡努力地吞咽著喉嚨,扶正聲音告訴他說,她去年冬天回美後就知道他病了。她後來跟遠聯係了多次,不是電話不通,就是信箱作廢。她百般無奈後,才從鄰居蘇那裏要來了他兄弟倆的電話。末了她問他,聽上去溟山他目前還在東洲?

    陸小光清了清嗓子說是。他說山子得了這麽大的病,我怎麽能輕易讓他回老家呢,再怎麽說,那裏的醫療條件都不能和東洲比。不過愁人的是,山子他雖然留下了,人卻不聽我使喚,整天忙著辦他所謂的“後事”,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得把這點命活在刀刃上”,一點都不配合治病,這便是我著急找你的原因。幾日前,盡管我到處托人,好不容易才發現了一個被捐的、與他血型及白細胞抗原特征都匹配的肝髒,可當我找好的主治醫生要我催他去醫院做肝指數變化的複查時,他卻遲遲不露麵,還跟我討價還價說,司徒慧的事情一天不落地,他換肝的事情也就一天不落實……

  “司徒慧?司徒慧的事情不落地?”雨囡的眼珠立了起來。

    陸小光見自己一著急說走了嘴,就趕緊哼哼哈哈地敷衍著。無奈話已出口,覆水難收。經不住雨囡的反複追問,他隻好自攬其咎,幫著遠溟山開脫。他先是給雨囡簡單地講了陸氏正同司徒慧所在的外企公司合並談判的事,之後便跟著解釋說,新集團成立後,司徒慧極可能被派回美國L市去組建納米分公司。這不單單是遠溟山的主意,也是他的想法,因為除了司徒慧,實在也找不到更合適的專業人選。隻是到目前為止,這個設想還沒有得到他哥哥陸小丘和其他董事的通過,所以尚在雛形,他剛才也就沒說……

    盡管他百般解釋著事出有因,但雨囡還是拎清了一個事實:遠溟山正在東洲辦理的“後事”,即是千方百計地勸說陸小光等人,促使新集團把司徒慧派回美國工作。

  聯想起聖誕節時那兩隻驚紅駭綠的大盒子,那輛從“北極開來”的精致雪橇,以及他眼下身上的傷,“把命活在刀刃上”的苦,她受不了了。她抬手蒙住了眼睛,剛喚了一聲小光,就有兩行熱淚滾滾而下,流得那麽苦,又流得那麽甜;流得那麽斷腸,又流得那麽幸福;流得那麽絕望,又流得那麽滿足……

     陸小光聽到雨囡的啜泣聲,慌了,說雨囡,別這樣,我話多了,惹得你難過。其實,我今天打電話隻有一件事:山子他眼下身體越來越差,肝腹水和黃疸交替出現。與其坐而待斃,不如主動求生。我不忍心看他就這樣活活地等死,就想找你來勸勸他,試試肝髒移植吧!——雨囡我想,這個世界上唯一能讓他聽勸的人,也隻有你了……

  那天的電話就這樣結束了。陸小光用一陣哽咽在那裏點下了一排省略,雨囡則用豆大的淚珠畫上了一串句號。兩個人就這樣在電話兩端對流著悲淚,語言成為被淚水衝刷得還沒靠岸、就解了體的泡沫。

     隨後幾天裏,盡管雨囡把自己投入鋪天蓋地的模擬考試題中,卻總是在字裏行間看到“得把命活在刀刃上”這幾個字。她或許已經感到,命運正將一把雙刃劍,插在她與她舊愛那共同的暗傷上,用血紅色的疼痛,告別著彼此的人生。

  被丈夫生拋的雨囡,就這樣被另一個男人死愛著。而生拋中沒有摧折的雨囡,卻幾乎被這死愛抽空。

    被抽空的雨囡,是打著吊針進到給殘疾人提供的特殊考場的。考試的前一周,她在身體的定期複查中,被發現血紅素、血糖以及血小板等十多項指標樣樣超低。家庭醫生為此要她停止一切過分消耗體能的工作和勞動。當雨囡告訴他她下周將有一場已經延期了一次而不能再拖延的考試時,他忠告她說,除非有營養液的現場幫助,否則每天近6小時的兩場考試,會使她隨時都有可能昏厥在現場。無奈之下,雨囡隻好讓醫生拷貝了她所有的病曆,並讓他出了封“考生病殘證明信”,向考試委員會做了特殊考場的考試申請。

    雨囡從考場上回來的那天,同戰場上回來的傷兵差不多。除了早晚接送孩子和給全家三人熱口飯之外,她幾乎都是粘在床上,白天夜晚地昏睡著,貪婪地回收著這個世界虧欠她的一大堆好覺。

  ——“睡眠是甜蜜的,成了頑石更是幸福。”隻要無知,隻要無覺,任何的悲苦,任何的掙紮,任何的生拋,任何的死愛,都會進入斷想,都會進入寂滅。 

   然而,就在雨囡沿著嗜睡的傾向,走到了憂鬱症邊緣的時候,卻被一雙兒女再一次的歡呼聲牽回了人間。

   禮拜六的下午,午睡中的她正沿著一片悲沉的夢,溺入無邊的混沌時,忽然就聽到米雪兒和查裏交替的大叫:“媽姆,媽,醒醒啊,媽!今天的信來了,今天的信超級少,卻超級可愛,——因為媽媽、因為媽媽建築師的最後兩科考試,全部通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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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悉采心 回複 悄悄話 雪兒好,閑人好!
圈外閑人 回複 悄悄話 繼續了?好文!
qianqiuxue 回複 悄悄話 “睡眠是甜蜜的,成了頑石更是幸福。”理解雨囡!

使出全身力氣頂心心!
問好親愛的寒和紅M!
悉采心 回複 悄悄話 紅美在這哈,陪你坐坐:)
瀟灑走紅塵 回複 悄悄話 遠溟山是一個多好的男人!!

頂心心!

問寒枝J好,有日子沒見了~~
悉采心 回複 悄悄話 寒枝,好高興看到你!!
寒枝 回複 悄悄話 頂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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