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隻是個女人,我可以把婚姻當成一首詩,記下的不過是人生的一段靈感;可一旦從女人變成了母親,婚姻裏便有我的哲學和信仰了。請允許我守在婚姻的圍城裏,永不言棄,就像當年的蘇格拉底執等在雅典的監獄,就像昔日的耶穌靜候在耶路撒冷,因為有一種捍衛,叫絕不逃離。——戚雨囡,一個不離婚的女人。
這是一個典型的旅美華僑之家,一棟洋房四口人,上有一對璧人,下有一雙兒女,——若不是一家之主司徒慧在經濟海嘯中丟了工作,這個坐落在美國L 市的華裔家庭,無疑就要歸屬於托爾斯泰所謂的“幸福家庭”之列了。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那麽“幸福的不幸之家”和“不幸的幸福之家”呢,托老沒有說,——他把那樣的“夾生飯”,“托”給了今天飯桌旁的搭夥夫妻。
好在是,文學永遠是迷失者的收容地。
傍晚,剛過月事的雨囡衝了個澡,又把帶有玉蘭香的護膚乳塗在了被水淋得粉漉漉的肌膚上,——手指碰到毛茸茸的私處時,雨囡覺得那裏飽脹得如一枚熟透了的果實。
當雨囡吹幹了短發、穿好了肉色的休閑衣褲下樓時,十一歲的兒子正坐在客廳的鋼琴旁,斷斷續續地練習著肖邦的9號《夜曲》;而八歲的女兒也正像往常一樣,跟哥哥紮堆,在他身後的茶幾上埋著頭塗塗畫畫,兩條羊角辮中間夾著兩彎鬆針一樣的長睫毛,漫畫一般地勾勒出了她一臉的稚氣。
望著兩個孩子的背影,雨囡想說什麽,又欲言又止。為了不影響兒子繼續練琴,她下樓後沒有走與客廳相連的過廊,而是左轉穿過飯廳來到了廚房,戴上了剛洗過的紫花圍裙,開始做晚餐。
雨囡不僅有著果子一般成熟的身體,也有廚子一般嫻熟的烹藝。很多讀書出身的女孩子都是上得了廳堂,下不了廚房;或是廳堂上蘋果臉,廚房裏苦瓜臉,但雨囡不是。她覺得做菜調味跟做愛調情一樣,都是女子們嫁人後趣味無窮的家政課。有了孩子以後,她便像很多為妻為母的女人一樣,雖然自己不大善吃,卻愛看別人的善吃相,尤其是老公孩子對著她的飯菜生吞活剝時,她就滿足得飽了。
“媽姆,是什麽聞起來這麽香啊?”琴聲停止,兒子對著廚房大聲喊。
“查理,是豆瓣魚片,——別分心哈,好好彈琴,待會還有更多好吃的慰勞你呢。”雨囡一般翻動著鍋鏟,一邊答到。
“豆瓣魚片?——可是媽姆,我更喜歡上次中餐館裏吃到的糟溜魚片,等下給我做一個吧,——別忘了多給我放些酒哈!”查理扯著嗓門繼續說。
“還糟溜呢,我看你今天這琴溜得夠糟的了!——查理,怎麽回事呀,一直彈得磕磕巴巴的,總是不上調?”雨囡把紅澄澄的魚片倒入了橢圓形的磁碟中。
“媽,你不是常說什麽巧…,巧婦…,對了,巧婦難作無米之炊嘛,這琴都大半年沒調音了,再加上我這個是新曲子,所以很難搞的,——媽姆,安妮他爸爸說下午會過來給我們調琴,怎麽到現在還沒有來呢?”
“你說的是安考陸呀?——昨晚我到院子裏抓貓咪回家時,看見安考陸在馬路對麵下車,到鄰居安娣蘇家去了。見他隻有一個人而沒有帶著安妮,我就沒叫他,——媽,要不然給安娣蘇打個電話問問,看安考陸還在不在她家,什麽時候會來,我還等著安妮也能一起過來跟我玩呢!”米雪兒也在一邊嚷嚷著插話。
還沒等雨囡回答,就聽到查理嘿嘿一聲壞笑著說:“噢,——看安考陸還在不在安娣蘇家,——米雪兒,你的意思是說,安考陸會在安提蘇的家裏過夜了?”
“那有什麽了不起?你昨天在我的屋子裏打遊戲玩累了,還不是睡在我的房裏了!”
“那不一樣,我們的一家的,他們不是,——不,他們是一家的,我們不是,——哎,算了,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不懂怎麽樣?——我走,不陪你了!”妹妹稀裏嘩啦地收拾著紙筆。
“誰讓你陪了,你那叫害怕自己孤單,就跟著我到處紮堆,叫‘依…’,——哎,昨天在中文學校學了個新詞,叫‘依’什麽來的?——喔,想起來了,叫‘依賴’,當時中文老師讓我們用它造句時,難得我直敲腦袋,現在有了,這個句子是‘我妹妹到處跟著我,女孩子真依賴!’”
“誰賴了,你才賴呢!”米雪兒說完,竟嚶嚶地哭了起來。
雨囡聽不下去,用圍裙擦了把手,過到廳裏來,一邊撫著米雪兒的頭,一邊對著查理說:“查理,你給妹妹道歉。”
“道歉?為什麽?!——我又沒有錯,是她中文學得不好,搞不清‘依賴’和“賴”的不同,以為我說了她的壞話才哭的。”查理依然背對著這邊,不服氣。
“查理,一定要因為對錯才道歉嗎?不能因為愛護和理解說聲對不起嗎?”雨囡的口氣開始嚴肅。
查理想了想,也不回頭,就心不甘情不願地說:“好好好,對不起,米雪兒,我跟你道歉,——雖然呢,我剛才的那個句子造得很棒。”
雨囡對著查理的背影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想了想卻還是溫和地說:“查理,媽咪代表妹妹謝謝你。好了,不耽誤你了,你抓緊時間繼續練琴吧。”
她說完,就幫米雪兒收拾好她的文具盒,然後牽著她的手,把她帶到廚房裏的早餐桌前,說你在這裏畫,別再到哥哥那邊去,好讓他專心練琴。見她乖乖地點點頭,雨囡就趁機跟她解釋道:“米雪兒,‘依賴’同‘賴’的確不一樣,依賴裏有信任和托付,——譬如像媽咪,就很依賴你的爹地,但並不是“賴”著他……”她說到這裏就打住,覺得自己這個即興性的比喻,既滑稽又令人不安,於是便拽了拽米雪兒的羊角辮說:“總之,你誤解了哥哥的意思,待下得空,你也要跟哥哥說SORRY 才是。”
“不過他得先哄我,——就像每次你和爹地吵架時,爹地先哄你那樣。”米雪兒嘟起了小嘴。
雨囡聽了就笑了,沒有說什麽,內心裏卻為孩子們平日裏很拿事的耳朵和眼睛感到震動。“我們做父母的,不但要注意言傳,更要注意身教,因為我們的孩子,就像便利店裏24小時的監視器一樣,隨時隨地地觀察著我們的言行舉止……”——她想起了那天教會裏禮拜後的親子關係輔導課上,白發蒼蒼的老牧師說過的一句話。
雨囡拍了拍米雪兒的頭,說你乖乖的畫畫兒,等著媽咪給你拿好吃的。她說完就走到了廚房端頭的零食儲藏間裏,找出了個一次性的紙盤,然後轉身從巧克力袋子裏拿出了一包MM豆,撕開後倒出了些許,色彩絢麗的糖豆就像珠子一般地打落在盤子上,——那是哄米雪兒開心的五色法寶。
“媽咪真好,我這次吃完了一定自覺去刷牙,你能多給我一些嗎?”雨囡的“點心”還沒有落到早餐桌上,米雪兒的雙眼就變成了兩粒MM 豆。
刮了刮她的鼻子,雨囡說你跟哥哥總紮堆就會打架,跟巧克力總紮堆就會發胖,什麽都不要過分才好。
起身剛想走,忽然就被米雪兒摟住了脖子,她說媽媽,你真好,要是知道有這麽多的MM豆豆可以吃,誰還會跟哥哥紮堆呀,媽,謝謝你,——咦?媽,好香呀!
“當然了,媽媽在做魚呢。”雨囡親了女兒一口。
“不是,我是說媽媽的身上,好像有爸爸最喜歡的玉蘭花味道。”
雨囡臉一熱,還沒有回話,就聽見查理在廳裏跟著搭話:“噢,難怪,媽姆,我說你這個不很愛吃辣的人今天怎麽會燒豆瓣魚片呢,原來是給爸爸做的哈,——哎?爸爸走前不是說要這個周末才能結束會議嗎?怎麽提前回來了?”
“還不知道,查理,”雨囡見米雪兒正開心地往嘴裏送著糖豆,就抬起身來對著廳裏大聲說:“我下午才看到爸爸早上發來的郵件,他說項目報告和圖文演示都進行得很順利,老板早飯後通知他們說,他們部門的既定任務已經完成,可以收工回家了,所以爸爸就決定乘坐今晚的飛機提前回來。”
“呼比-----!看來爹地這次出去談判得很成功,回來後有希望升遷為部門的主管了!”查理說著就奔了過來。
“吔-----!爹地要回來了,一定會給我帶回來個令人驚喜的大玩具!”米雪兒把無袖連衣裙外的小胳膊高高地舉向天空,歡呼著,嘴巴裏早被五顏六色的巧克力汁弄成了調色盤。
雨囡望著兩個HIGH翻了天的孩子,一絲笑容浮上了嘴角,卻更有幾絲牽掛藏在了心底。——阿慧走之前,明明對她說公司會在這次國際性的融資會議後,讓前去談判的員工在當地逗留幾天,參加公司出錢舉辦的“南美四國三日遊”,可為什麽看上去像是突然就取消了?——他在郵件裏沒有提此事,她關了電腦後就給他撥了電話,可他沒有開機。她想那時候他說不定已經開始登機入倉了,就沒有再打過去。
“媽姆,爹地是哪班飛機回來?用不用我們接?”查理見媽媽望著他們發呆,就停止了起哄,小大人一般地過來問。
“當然不用,像每次出差一樣,爸爸走的時候把車子存在了機場,回來時下飛機後再把車子開回來,很方便的,不用擔心,——不過讓我納悶的是,他到現在還沒有電話來,是不是飛機晚點了。”
查理說那你把班機號給我,我上網去查查看。
“是不是找借口逃避彈琴呢?”雨囡嗔怪地看著兒子。
“哪有哈,反正打電腦也是敲鍵盤,一樣聯係手指。”查理貧著嘴,
雨囡想了想,就伸手到圍裙兜裏摸了摸,然後掏出來一張小紙片,說好吧,航班號在這紙上,——你爸爸在郵件中隻告訴我說是晚上到,卻沒有具體說幾點,你去查查看,我好知道要不要馬上去做那幾個菜,——尤其是鍋爆肉,涼了油膩膩的不好吃。
查理爽快地說了OK,接過紙條剛想走,不想妹妹就拽住了他。她說哥,你先別走,我想跟你說句SORRY,——還有…,還有你那個中文句子造得很對,——我是女孩子,很想依賴你…所以,查理,你去上電腦前,能不能先把“湯姆和傑瑞”給我放上,新買的卡拉OK機太複雜了,我不大會弄那個放像機……”
雨囡見兩個孩子和好如初,就籲了口氣,回到爐台前。她對著台麵上排列整齊的七碟八碗,想著接下來到底該先做哪一道菜,——忽然就聽見樓上傳來了手機的鈴聲,猜想也許是司徒慧下飛機後打來了電話,就趕緊解下了圍裙,從飯廳穿了過去,上了樓。
雨囡三步並作兩步地進了自己的主臥房,從床上拾起了的電話。
“噯,噯-----,是雨囡嗎?”裏麵說話的,卻是一位婦人。
“對,你是-----?”雨囡蹙起眉,努力地分辨著這個聽上去有點耳熟的聲音。
“雨囡,是我-----,就是從上個月開始,到你家照顧你母親的焦媽。”對方操著一口膠東半島的地方話,讓雨囡想起了散發著海水氣味的家鄉——東洲城。
“哦,聽出來了。焦媽媽你好,找我有事嗎?”雨囡這回徹底想起來了,這位婦人是上個月通過大陸的一位舊日同窗的推薦、而給母親選定的那位新保姆,雨囡在她到她家上班的前一天裏跟她通過電話,向她交待過自己寡居母親的一些詳細情況。
“是-----,是有事。——雨囡,你幾天前給你母親的匯款,跟上個月一樣,又被月中回來管老太太要錢的可裘丫頭給拿去了……月底了,老人家沒錢付我這個月的薪水,就出去借,結果在鄰居家的石頭台階上把腳給崴了,——我想帶她去看病,她卻執意不肯,說要等下個月你寄的錢到了再說,可眼見她這兩天下不了地,腳脖子越腫越高,我這心裏急得慌,就趕忙找出了你的號碼,打了這個電話。”
雨囡聽了,就著急地說:“焦媽媽,我知道了,除了腳,我媽她有沒有傷到其他的地方?”
“應該沒有吧,反正老太太的腦袋是肯定沒事,——她很清醒,剛才見我張羅著給你打電話,就橫豎叮囑我不要往家裏掛,而要我打你的手機,說怕姑爺子碰巧在家接到電話,聽到要錢的事後不高興,讓你為難啊!”
雨囡不接碴兒,隻接著交待說:“焦媽,請你抓緊時間帶我的母親去看病,別誤了事。醫藥費你先幫我墊上,我這兩天就會再寄些錢過去,日後連同工資一起,讓我媽補給你。”
不想焦媽聽了這話就囁嚅著,說雨囡呢,如果你焦媽能墊上那看病錢,還給你打這電話幹嘛,——跟你說句實話不怕你笑話,我那上大學的兒子,比你家老太太的孫女可裘好不到哪裏去,都是啃老族。不但啃,還啃得你一點渣都不剩,就連我鄉下每月給貧困戶補助的那幾百塊,我兒子他也不放過,想方設法地把它摳走,讓人想起來就寒心呢!
雨囡聽著就籲了口氣,想了想就說:“焦媽媽你別說了,我懂了,對不起,——不然這樣吧,你先在家裏的藥箱裏找些跌打損傷的藥出來,給我母親敷上,我這就去查看一下電話本,看能不能找到一家24小時服務的電匯服務處,爭取今晚把錢給我媽匯過去……”
掛了電話,雨囡的心裏七上八下,心亂如麻。她靜立了一分鍾,強迫自己平靜下來,然後便來到了隔壁的小辦公室,從抽屜裏找出了上次給母親寄錢時銀行給的電匯收據,又順手從筆筒裏抽出一支紅色的馬克筆,然後照著收據上麵的信息,把母親那冗長的賬號和所在銀行的國際代碼抄寫在桌上的一張白紙上,然後轉身拿出了桌頭的黃頁廣告,剛翻到了國際匯款代辦處的那一欄,就聽到安靜了些許時間的小哥倆又在樓下吵了起來——
“查理,這麽半天了,你怎麽還不給我調台,光看你自己的呀?”米雪兒大聲質問著。
“我在看正經事呢,你別煩我好不好?!”查理抗議。
“忙什麽忙,就盯著一個台不動,還忙呢!——不就是一架滿天亂轉的飛機嗎,有什麽看的呀?!”妹妹哼了一聲。
“你真囉嗦,閉嘴好不好?!”查理大聲吼到。
“什麽?——竟讓我閉嘴?!你這麽粗魯,是不是又想讓我跟媽媽報告你的懷行為呀!”妹妹再一次嚶嚶地哭了起來。
雨囡聽了,心裏的一股火騰地衝上了腦門,——她剛想衝著樓下發脾氣,忽然就聽到查理對著樓上喊:“媽,快下來快下來,——這次我聽清了,他們剛才說的果然是L 7SHANG8X次航班!”
“誰?什麽航班?——查理,你又在胡說什麽?”一絲涼意爬上了雨囡的後背。
“媽,不是呀,我在說正經事!——給米雪兒放帶子時,不小心調到了新聞台,看見屏幕上正在現場轉播L 市國際機場發生的一樁緊急狀況,——媽,爹地乘坐的飛機此刻正在空中盤旋,因為飛機在降落時遇到了麻煩……”
“麻煩?什麽麻煩?!”雨囡驚駭地問著,回身向樓下奔去。
“控製器上的電子元件突然失靈,起落架下不來,飛機無法著陸,——新聞主播剛剛說,機長想采取機腹著地的迫降方案已經遭到了地麵的堅決反對,因為指揮塔裏的專家們說,飛機擦地時的火花,極可能引起油箱的爆炸。”
抱抱!
問好!
開篇不俗,有懸念,感覺故事性與戲劇性都很強。
尤其喜歡雨囡的開首語。
看來這是個不幸的幸福家庭,期待下一章!
祝賀心心開新篇!
婚姻,子女,愛情,好像還有婚外的啥啥吧,嗬嗬。
期待下一章。
深有感觸啊!又是一篇吸引人的,接近咱的生活。
謝謝紅妹惦記著我。雖然閉關一月,但累了的時候總是上來做潛水員,偷看你們
六月火熱大熊抱
一個月沒見心心,想S我了。
非常驚喜地看到你的新篇,真棒~很喜歡
一如既往優雅的文筆,讓我仿佛看到身邊發生的故事。
最後那一段飛機降落的描寫,我曾經親身經曆過。當時的心情,真是一言難盡。
問好~~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