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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女孩辛露(15.潭ㄦ)

(2009-02-21 00:36:04) 下一個

    爸爸叨咕叨咕著就不講話了,我停下了手中的活ㄦ,抬頭——他已在極度的疲倦中睡去。

    我站在床邊,靜靜地望著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意識到,有一種睡眠,是死亡在活人身上的演習,是一場毀滅隱秘的開始。

  “睡眠是甜蜜的,成為頑石更加幸福……不要叫醒我吧……”——那是米開朗基羅寫給友人的詩句。有人說那詩是對現實的逃避,也有人說它帶著對死亡的覺悟,而我分明看到的,是大師在人類所不能接受的死亡真相上,化上了睡眠的妝。

     於是,在『垂死的奴隸』的雕塑裏,他讓那個年輕體壯的漢子,在悠閑的睡姿中死去——他右手捫心左手撫頭,肌肉發達陰囊飽滿,盡管胸前捆著繩索,臉上卻沒有痙攣和痛苦,有的隻是恬靜和解脫——他讓力量、尊嚴和美感伴著他直到死亡,他讓生和死在藝術中達到和解。

     然而,剝奪、毀壞、剿滅,痛苦、掙紮,反抗又在哪裏?是藝術家懶惰於詮釋,還是他善意的忽略? 如果一個血肉之軀——像眼前爸爸一樣的血肉之軀,也能繞過撕殺而進入最後的解脫,我又何嚐不願意人雲亦雲地讚美那尊永恒的石像!

   爸爸依然偏垂著頭沉睡著。鬆弛的下頜和微張的嘴,流露出無力支配睡姿的虛弱。他忽然就眉頭緊蹙,似乎夢境中的一切使之茫然。我俯下身,剛想推推他把他搖醒,忽見他的嘴角微微抖動,然後竟聽到他輕輕地喚了一聲“潭ㄦ”——我怔住,那是媽媽的名字——我那有著一雙深潭一般大眼睛的美麗母親的名字。

   母親姓甘名潭,是湘女,小名潭ㄦ。據外婆說,母親出生時兩隻眼睛清澈幽深,讓她第一次把她抱在懷裏的時候,就不自覺地對著她喚著潭ㄦ——潭ㄦ從此就有了潭ㄦ這個名字。

   潭ㄦ十歲時,潭ㄦ的父親被當地流行的一場白喉傳染病奪去了生命。潭ㄦ在高燒中熬了十天,雖然幸免於死,卻被高溫燒壞了耳朵和喉嚨,從此成了聾啞人——一個有著一雙深潭一般大眼睛的聾啞女孩ㄦ。

   那一年秋天,她因殘疾輟學在家。當地沒有聾啞學校,潭ㄦ憑著小學三年級的識字能力,在家讀書自修,學習啞語手勢。父親過世後不久,母親擦幹眼淚,停了刺繡廠的工作,傾箱倒篋,盡其所有地帶著她四處求醫。他們找名家,吃偏方,費勁周折卻百治無效。

   幾年後的一天,一位東北遠親偶然探訪,說是到湖南出差順便到家看看。他見潭ㄦ的母親因為潭ㄦ的事兒愁腸百結,就邊勸慰邊幫著她想法子:嫂子,別灰心。俗話說得好,有病亂投醫,多試試看,說不定啥時候就碰上了能妙手回春的高人。——就說我們那塊兒吧,雖然人們都管它叫北大荒,但實際上它可是北大倉——不但藏著吃不完的糧食和特產,還藏著數不盡的能人。咱遠的不提,就說這鬆花江旁我們小鎮上那位遠近聞名的“新神針”吧。據說他下放到咱小鎮前就是城裏有名的中醫,會一套祖傳的針灸療法。一根銀針隻要放在他的手裏,撚著撚著,就能讓那鐵樹開花,啞巴說話——嫂子,你一定聽過『千年的鐵樹開了花』那首歌吧,雖然他不是歌詞中說的親人解放軍,可鎮上的人都說那在歌裏舉著小小銀針的人就是他——你看他的威信有多大!

   潭ㄦ的媽媽聽到這兒就張大了嘴巴,她忘記了自己的臉上還有未幹的淚水,破涕為笑:本家弟弟,這樣看,俺閨女這病還能治?

   她不知道這會兒,裏屋門玻璃的紗簾後,潭ㄦ正用一雙深潭一般的眼睛,透過扒開紗簾後的一角玻璃,偷偷地望著她。她當然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麽,但她卻能從媽媽的表情中判斷出他們在談她,談她的病,談她的病還有沒有治愈的希望。她一邊用眼睛在母親的臉上尋找著答案,一邊用手輕輕地摸著母親親手繡在紗簾上的兩隻黃鶯——那是她平日裏最喜歡的鳥兒,可她卻已有上千個日子沒有聽到過它們的歌唱。

   第二年五月,潭ㄦ的母親變賣了家裏所有值錢的家當,帶著剛滿十四歲的潭ㄦ,在春暖花開中來到了東北的這片黑土地上。在那位親戚的引見下,她們順利地見到了“新神針”,是在他的家裏——兩間一半中藥鋪一半住宿的小平房。他和藹地接待了她們,並告訴潭ㄦ的母親,“新神針”是人們送給他的綽號,“辛深真”才是他真正的名字。他把他的兒子辛鬆江和老伴李瑞芳從裏間叫出來,介紹給她們母女,告訴她們老伴的工作是在家給自己做飯,兒子呢,也在家,正給自己當徒弟,跟自己學習針灸。

   鬆江站在那兒,麵對著比自己小七八歲的潭ㄦ妹子,憨憨地笑著。他自打跟潭ㄦ四目相對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沒聽清楚身旁的父親說了些什麽——他覺得整個人早已掉進潭ㄦ那白淨臉上的兩汪深潭裏,一時間沉得無影無蹤。

   那天回來的路上,潭ㄦ是一蹦一跳回到家的,而潭ㄦ的母親卻是一路上拖著沉重的步子。

   這個刺了半輩子湘繡的女人,有著繡絲一般纖細的神經。她在剛剛同辛醫生夫婦談話的過程中,早把一旁用紙筆對話的鬆江和潭ㄦ盡收眼底。她看到鬆江因怕潭ㄦ聽不到說不出受了冷落,就主動地找出紙筆給她,然後搬來板凳坐在她的對麵,跟她你一句我一句地用寫字對話。她不知道他們彼此都“說”了什麽,但她能從鬆江舉手投足的眼神中,捕捉到他喜歡自己女兒的訊息,而女兒回來時這一路上的蹦蹦跳跳,又何嚐不是對那種訊息接收後的反饋?!——可鬆江是個濃眉大眼健康挺拔的小夥子,潭ㄦ不過是個聾啞女,撇開家世和行業不講,就隻是殘障這一關,他又怎麽能輕易誇過而和她走到一起?

   ……

    不久,辛家便得知了潭ㄦ和她的母親原是孤兒寡母,相依為命。當辛深真聽說甘家母女的日子,是靠著潭ㄦ母親一針一線的湘繡和親戚的貼補來維持時,就招全家三口人坐下來商量一番,然後派鬆江過來傳個信ㄦ:潭ㄦ以後別去衛生所看病了,直接來我家針灸就行了。至於看病錢,我爸說等治好了再說吧,你們就別再為看病的費用晚上加班趕活了。潭ㄦ的母親聽得流了淚。潭ㄦ見媽媽哭了,慌了神ㄦ,瞪著眼看著鬆江,兩汪深潭裏結滿了冰。鬆江憨笑著,不急不緩地從兜裏掏出早就寫好的紙條,打開給她看。她在閱讀中慢慢解頤,抬頭再看他時潭裏的冰就化了——她又成了清澈而幽深的潭ㄦ。

    他紙上的話雖然和嘴上的話意思差不多,但卻寫得文縐謅的,她讀在心裏好舒服。他在結尾後的括號裏還附加了一句:潭ㄦ,期待你能光臨寒舍就醫。到時我會在家父身旁遞針消毒做助手,也好陪在潭ㄦ的身邊寫字鼓勵,潭ㄦ應允為盼。——他一邊給他端著紙讓她看,一邊做賊心虛地用眼睛四處溜著——豈不知細心解事的“潭媽”,早就裝著沒看見,到外屋忙活著要留他一塊ㄦ吃的晚飯去了。

    ……

   轉眼已到第一個療程的最後一天。

   那是個周日的早晨,正當辛深真站在外屋藥鋪的窗前往身上穿著白大褂時,忽見潭ㄦ急匆匆地跑進院門,一直衝到正在掃院子的鬆江麵前,兩隻手搭住他的肩膀,腳踩了彈簧一般地在他麵前蹦著高。她滿臉都是興奮和激動,深潭一般的雙眼開鍋了似地往外流著熱淚。鬆江被驚呆了,著急地看著她,不知發生了什麽。她明白過來,停了腳,用雙手飛快地比劃著,口中不自覺地發著啊啊的聲音——她在熱切地告訴他發生的一切。

   院裏的鬆江不懂啞語,一時反映不過來,可屋裏的辛深真卻馬上明白了——他畢竟紮好了那麽多聾啞人,有過類似的經驗。他知道她在對他說她能聽到了——鬆江,我能聽到了,剛才在路上忽然就能聽到了!——雖然隻是一點點微弱的聲音,但我確定那是鳥叫,是我好幾年都沒有聽到了的鳥ㄦ的歌聲。它們叫得比從前還好聽,比我記憶中的那些還好聽,還好聽。——鬆江,我知道這對你來說不算什麽,可是鬆江,我為了這個時刻盼了上千個日子,等了上千個日子——鬆江,謝謝你,謝謝你的爸爸和媽媽——鬆江,你愣在那裏幹什麽?還不趕快叫我一聲“潭ㄦ”,喊我的名子,我要讓你確信我能聽到了……

   癡呆了好一陣子的鬆江終於明白了過來。他突然忘情地將她摟在懷中,對著天空大聲喊:潭ㄦ-----潭ㄦ------潭ㄦ你聽見了沒有?你有沒有聽見是誰在叫你?你快回答我!——他喊到這裏,忽然感到她在他的懷裏正拚命地點頭,他這才意識到,她還沒有全好,她耳朵雖然能聽到了,但她還說不出來,仍然是個啞巴,不能說話的啞巴——他忽然心頭一痛,從大聲呼喊直線而下,變成泣不成聲。

   湛藍的天空下,五月的柳絮正輕颺起舞,似雪似花。

   屋裏窗後,辛深真看著窗外這一切,不禁暗中淚滾雙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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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10)
評論
五弟五哥 回複 悄悄話 最受不了感動,淚橫流了,,
悉采心 回複 悄悄話 謝謝阿貓。沒事兒,都過去了。

再一次跟你說對不起。
hairyca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悉采心的評論:

跟你說聲對不起,我昨天可能反應過度,但是我真的不喜歡別人拿我外公說笑。希望你理解!
悉采心 回複 悄悄話 歡迎阿貓來家裏做客。
hairycat 回複 悄悄話 嗬嗬,怪不得呀,原來是歌頌那啥的故事,嘎嘎嘎。。。
悉采心 回複 悄悄話 韻妹,俺會珍視你的鼓勵,對得起那些俺在意的眼睛

雖然很用心,還是總出錯,編得常露馬腳,多直言指教

安康!!
林韻 回複 悄悄話 既浪漫又富有傳奇色彩,很好看

采心駕馭寫作是越來越得心應手:))
悉采心 回複 悄悄話 秋雪,好高興一上來就看到你

……說真的,相比之下,俺更喜歡羅丹的作品——殘缺,粗樸,沉重,內涵

周末愉快!!

qianqiuxue 回複 悄悄話 采心,讀得熱淚盈眶了。““睡眠是甜蜜的,成為頑石更加幸福……不要叫醒我吧……”——那是米開朗基羅寫給友人的詩句。有人說那詩是對現實的逃避,也有人說它帶著對死亡的覺悟,而我分明看到的,是大師在人類所不能接受的死亡真相上,化上了睡眠的妝。”說得真好!藝術有時是會讓人忘卻生活的殘酷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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