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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我抱著常,熱淚盈眶 『短篇小說 (中)』

(2008-06-06 16:48:32) 下一個


『我和Gay一平一常,成了麵對麵上班的同事。Gay 一如既往地溫和禮貌,平日裏卻很少講話,有著與外表不相稱的自閉。他比我早半年來到院裏,和我一道被人們稱為室裏的“兩隻不大出聲的菜鳥”。得空時,室裏其它房間的年輕人便進來湊在一起神聊,但多半圍著的,是對坐在房間另一端的“猴哥”和“京齒兒”。我和常的周圍經常人氣稀落,像城外一片廢棄了多年的荒苑。

白天,我們在一步之遙的兩張製圖桌後各自忙著,為建築排列空間,設計長相。偶爾累了,我就挪開眼睛,對著窗外那棵高大的木棉樹發呆。若抬起頭來發現常的目光早已在樹上棲息,就將自己的視線靜靜地收回,又在不經意之間順著他那挺秀的鼻梁做個輕鬆的下滑,回到圖板,憑著瞬間的印象,在草圖紙上勾著一個又一個極具雕塑感的鼻子——那是我的職業病,以幾筆簡單的線條留住身邊令人心動的東西。常似乎也有相同的默契與癖好,他圖板上的角落裏到處都是用碳筆畫的一個短發女生,樣子時而簡約時而紛華;時而頑皮時而困惑——因為沒有顏色的關係,她單純而遠藏,像那些黑白的老照片一樣——我知道那是我,卻一直裝著沒看見。

      我們就這樣,在靜默和回避中,一邊做著自己的事兒,一邊讓對方輪流地往木棉樹上放著各自的心情。

   院裏搞投標,是本市一所高層住宅。我和常被頭兒定在一組,代表院裏的建築學新人出一號方案。常為主,我為輔。做草圖時,常在15樓的每一層裏,都結合不同的戶型放了一套沒有主臥房的設計,我不解,問為什麽要把主臥房縮小而加個書房進來。常笑著說這種戶型是給那些終身不娶或終身不嫁的單身族群——在有限的空間裏,書房對他們應該比睡房更重要。我怔在那兒,說那些人不是主流,這樣設計有點兒怪異。常又笑著說不是主流的東西往往更加真實,建築以人為本,要考慮不同人群的需要,才能提升建築的功能性,就像國外專門為殘疾人設計的車道、入口和電梯。我舉例,說樓下的二號案和樓上的三號案都在強調主臥房的寬敞舒適,要不咱少來幾間單身戶型,為你照顧弱勢的設計理念點到為止。常還是笑著,說房屋設計不是口號,不一定要隨大溜。我於是甩出了最後一句話:但願投標委員會的評委們也有相同的口味。常這回大笑:說設計房子又不是請他們吃飯,為什麽要合他們的口味。我終於啞然。

    猴哥和京齒兒聞聲過來,說難得這一對菜鳥嘀嘀咕咕的爭執。猴哥掛上眼鏡,眯著眼擺老成。他上上下下地看著草圖,說這方案有意思。京齒兒先是幾個“作如其人,作如其人,有個性”,之後她就一連串的“我以為這樣這樣”,爆豆子一般。常開始安靜地聽著,後來突然說了聲“內急”,笑著離開了座位,丟下我一人當聽眾。

“平,別跟常較勁兒。你挺單純的,不可能知道常這個人的艮勁。猴哥我和你齒兒姐畢業多年了,社會上的事見得多了,在院裏對常的了解也比你多,可就是這樣,也一直對他摸不透。他這個人吧,想法特別,叫人說不準。”猴哥和京齒兒終於回了座。猴哥對我開始了意味深長的開導。他那說不上哪個地方的濃重口音,讓我想到了描寫解放戰爭的電影,那裏麵總有一些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指揮紅小鬼作戰時,像他這樣講話。

   “這你就老外了是不是?那叫前衛的思想,常身上有大藝術家的特質。”京齒兒甩著京腔,隨聲附和,似褒似貶。

   “這才哪到哪啊?真正前衛的事情平她還沒有看到。上次給香港那位大老板設計豪宅,常竟然在豪華的主臥房裏擺了兩張簡裝的單人床。總工來問,他還振振有詞地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樣設計簡潔靈活,便於夫妻分分合合,是現代趨勢’——結果被旁邊的主人聽到,差點沒解約,丟了院裏這活兒。”猴哥口濺飛沫。

  “院裏的設計人才這麽多,為什麽頭兒總是讓常這個小字輩出方案,而不讓——那些資深一點兒的人出方案呢?”我咽下“你們”,換成“那些”。

 “你不知道,據說常在大學時於一項歐洲醫院設計大賽中拿過獎,所以院裏總工和頭頭們總是對他抱著希望,豈不知國內國外兩回事兒,民宅醫院也是兩回事!現在這些領導啊,表麵上堅持反對自由化,骨子裏最喜歡崇洋了!” 猴哥搖頭歎氣,憂國憂民。

  “猴哥,齒兒姐,說到這兒,我懂了——沒什麽了不起。從明天開始咱們少聊,奮發圖強,也拿個世界獎什麽的,讓頭頭們也重視咱一下。”我說完,拎起手袋,先下班了。

   很快到了五一,常說要用這幾天的假日到郊區的病院裏看父親,跟我打個招呼,就去人事處請假。常剛一出門,猴哥和京齒兒就撂下手中的活,開始嚼舌頭。猴哥先說:什麽醫院!直接說精神病院不就得了!” 京齒兒趕緊追問:你說什麽你說什麽?猴哥壓低聲音,卻剛好適量到我還可以聽見:前兩天我才從人事處剛來的丫頭那裏知道,常的爸爸因為精神不好又沒人照顧,一直住在本市郊區的精神病院裏,十多年了。 
 

  我怔怔地坐在那兒,手裏拿著針管筆,機械地畫著又一排鼻子,線條淩亂,失去了方寸。

 
“是嗎?那他媽媽呢?”京齒兒大驚。

  “問得好!你沒發現常從來都不提他媽嗎?據說他恨死了她,因為她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家,因著跟一個平反部長的私情,被調到北京當官去了。他爸爸一氣之下,犯了文革時的老病,住進了精神病院。”猴哥解除防犯,開始侃侃而談。

 “哦,說得也是。結合著家境這麽一看,常平日裏的舉動還真像個心裏有陰影的人。怪不得他有那樣病態的設計。”京齒兒連連點頭。

   京齒兒說要接孩子,嘖嘖著提前走了。一旁的我,六神無主,心似跌到了穀底。
 

  忽然就聽猴哥大聲對我說:“管他什麽陰影,明天是勞動節,不用趴圖板,要忘掉不如意,就得到戶外好好曬它幾天太陽是不是?”

   我垂著頭,在圖板上瞎畫著,沒有反映。

   “平丫頭,幫我聽聽這首《慶五一》的詩怎麽樣?”猴哥繼續惹我,我隻好打起精神,禮貌地說:“聽聽看吧。”

  Labor  Day, Labor day, It’s the first day of May, We are happy and  gay We  are  happy and  gayWe are——”

 “挺好,挺壓韻的。輕鬆明快。”我打斷他,敷衍著。

  “沒發現第三句和第四句在重複嗎?”

  “發現了,所以聽起來有點兒理屈詞窮,江郎才盡。”我開始煩。

 “單純的丫頭,那不是簡單的重複,而是美學意義上的疊韻,加重和強調,意味深長啊!”猴哥奸笑。

 “是嗎?可聽起來像兒歌。沒感到哪個地方意味深長啊。”我開始不恭。

   “那個‘Gay’字啊。一字多義噢!”他又開始語重心長:“雖然我們年齡相差不少,但嚴格說起來,都是一代人,即一代在主義和潮流下長大的孩子。這代人共同的特點就是,對生命個體的特別形態失去了敏感性,隻知道大眾的活法——譬如那個‘Gay’字,它不但本身一詞多義,更是美國乃至整個西方社會的一大人文景觀,不懂可惜啊——不如這樣吧,五一假長,如果看得起猴哥我,就為我做點作業。撿撿英語,查查Gay這個單詞,再看看湯姆 漢克演的《Philadelphia》,對Gay 這個單詞做更深更廣的了解。等假期過後再上班,我可要檢查作業。”

    “猴哥,我不想出國,也不想了解不知可惜的‘Gay’文化,還是把作業留給你自己做吧。”我笑著,把單放機的耳機扣在耳上。裏麵,崔健正用一種宣泄式的呐喊,表達著我一種莫名的憤怒:埋著頭、向前走、尋找我自己,走過來、走過去、沒有根據地……

 走過來、走過去、沒有根據地——那一晚,我將厚厚的牛津字典打開,翻到Gay 的那一頁,讀著,一夜未眠。』

 
(三)

    電話鈴聲響起,停住了我不斷碼字的手。我將新段落存在《我與Gay》裏,轉身拿過手機,見屏上是強診所的電話,沒有接。

    看了看表,已近中午。我心情平靜地重新來到穿衣鏡前,打量著自己。兩個小時過去,“桃眼”已經恢複到“杏眼”。我感謝文字,讓我在時間中身心複原。打開皮箱,從衣廚裏收拾了幾件我舍不得的衣服,來到車庫。五分鍾後,蔥鬱的海邊大道上,是我那台色澤鮮豔的紅色敞篷車。

   海風迎麵撲來,肆無忌憚地拉著我的頭發飛翔,這讓我想念重金屬音樂。我於是打開了車上的音響。不小心按到了一家廣東話的廣播電台上,聽到一個女子正在“呀咿撒誰”地講著電話號碼。我剛想換台,忽然就聽女孩說:“我是衛強醫生診所的眉。我再說一遍,抗震救災,義不容辭。這一刻,我們都是四川人。請你我同心攜手,一起支援祖國和災區人民。平日裏眼睛不適的患者,請立刻打我們800的預約電話。我們會為你做免費檢查,並將從每一個患者的手術費中,提出200元,捐助災區。”
 
 
是她,強診所的那個香港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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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8)
評論
亦緣 回複 悄悄話 “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那一段太好笑了,你自己想出來的嗎?真是腦洞大開!
亦緣 回複 悄悄話 “ 我和常的周圍經常人氣稀落,像城外一片廢棄了多年的荒苑。”
喜歡這句,寥落的心境躍然紙上。

“作如其人,作如其人,有個性”,有意思的形容,喜歡!
京齒兒和猴哥的話很符合他們的個性,寫得很生動。
五弟五哥 回複 悄悄話 有思想的平,咋說呢,少點什麽?
悉采心 回複 悄悄話 韻妹妹,俺拿車換你的好身材行不?

——問題是小說裏的車俺也開不出來啊!

謝謝留字鼓勵
林韻 回複 悄悄話 想象著采心開著色澤鮮豔的紅色敞篷車的模樣,一定瀟灑極了:))
悉采心 回複 悄悄話 謝謝一號和秋雪的支持,俺想下次寫完,還挺難


qianqiuxue 回複 悄悄話 采心,喜歡你的這種虛虛實實的寫法,非常有看頭,而且,好象更被故事裏的那個故事吸引。
端午節快樂!
1reader 回複 悄悄話 很久沒來,換題目了? 很敏感的標題,問候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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