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樹

沒事無聊瞎寫亂唱,都言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正文

我的爺爺

(2007-02-07 06:18:07) 下一個

我的爺爺是東北銀,具體是那裏就不知道了,不外乎是夾皮溝,趙家屯之類的,要不就是十八窩棚的,我忘了問,他也沒說。爺爺說他是滿族人,是正白旗的,奶奶在一旁聽見了,說他是瞎說,但是我還是信爺爺的,首先是因為奶奶不是原配的,是爺爺六幾年才娶的,我的親奶奶五幾年就去世了,所以這個奶奶可能也不知道爺爺是不是滿人。其次是爺爺姓富,滿族人裏就有個富察氏的部落,而清朝垮了後滿人大多改成了漢姓,可能爺爺家也就從姓富察改成了姓富。
爺爺小的時候在東北老家的村子裏和現在的孩子小夥們一樣,都喜歡玩啊鬧啊的淘氣。一轉眼爺爺就在白山黑水之間綠色環保的小村子裏長到了18歲,那年的春節,爺爺穿上了可能是我老祖奶奶給他剛剛做好的裏外兩新的藍布大棉襖和村裏的小兄弟們放鞭炮去了,一不小心,爆竹把他新新的棉襖炸了個雞蛋大的小洞洞,回了家去,我老祖爺爺看了老大的不高興,說你這孩子,你看看你,啊,18了,老大不小了,都快給你娶媳婦了,怎麽幹啥事還跟個猴子似的,以後你怎麽成家過日子啊?我爺爺一聽,心裏這個難受啊,燒了衣服誰不心疼啊,您說我也該說,可是您說我以後怎麽過日子?那我就過給您老人家看看,不過我是不在這村裏過了,這裏太憋氣,沒勁,我要找我大哥當兵去。我爺爺的叔伯大哥那時在軍隊裏當著旅長,既然在東北,那時肯定是張大帥的部隊。爺爺的大哥早年是正經的日本陸軍學校畢業的,比蔣介石去的那個破中專強多了。爺爺打小就對他大哥佩服的不行。這下正好,要出去闖啦,要離開家啦,非去找大哥不可啦,誰也別勸他,誰勸他和誰急。
年一過,打個小包袱,再見了,媽媽,一番風雨路三千,兒去也,莫掛牽,找大哥,闖天下,也混個師長旅長的幹幹。爺爺搭個順路的小驢車,晃晃蕩蕩的到了大哥那裏。一見麵,旅長大哥說,喲嗬,又來一個,咱村裏的都跑我這裏來了,誰種地啊。我爺爺說,是啊,來了,種地不急,有人種,從山東那嘎瘩來了好些個闖關東的,都是好小夥,爭著給咱們種地,你不給人家種,人家吃啥?都不容易,地讓他們種,俺家的地就租給個小孩叫李勇奇的那家了,俺來你這裏當兵。還是你這裏好,大哥,你看我當個連長還行吧?要不先當排長也行。大哥一聽,哈哈,來了就要當官,有誌氣,行啊,去,到軍需處找你六哥去,先幫著他裝車拉糧食,沒事再去喂喂豬。好好跟我幹,過兩年我給你升官。大哥人家貴人說話就是金口玉言,沒幾年我爺爺的大哥從旅長升了師長,我爺爺也跟著升官了,當了大哥的軍需副官,隻拉糧食,不用喂豬了。
那年頭,天下大亂,軍閥混戰啊,我爺爺也跟著他大哥到處的混戰。今天打這個,明天打那個,打馮玉詳,打閻西山,打沒打段其銳不清楚,好像是被段其銳給打了。槍林彈雨,衝啊殺啊,我爺爺他大哥上哪,我爺爺就上哪,兄弟們在前方衝鋒打仗,我爺爺每天裝車給他們拉糧食。打著打著就打進了北京,爺爺一看,嗬,還是皇城好啊,要不皇上都喜歡這裏呢。得,就在這裏安家了。結果就娶了我的老奶奶,在北京安了家。可這家也待不長啊,軍務急啊,前線弟兄們都等著吃飯呢,這糧食還得拉。當然了,我爺爺這時是官了,不用自己去裝糧食了。再說了,我爺爺也不光管著拉糧食,還有別的事呐。這不是,有一天,命令來了,上火車,去東北,護送張大帥回老家看看。一大早,我爺爺和他的幾個弟兄們上了前麵的前道車,那是為了萬一要是有人在鐵路上埋了地雷什麽的,我爺爺他們幾個可以先親身試試那地雷的威力大不大,他們幾個要是沒事,那大帥也沒事。後麵拉了幾節車廂,裏麵坐著張大帥。火車走到皇姑屯,轟的一聲,還真把火車給炸了,地雷的威力還真不小,前麵的車廂沒事,把後麵的車給炸了。。。整個一個恐怖主義,張大帥讓日本鬼子給拉燈了。
出師未捷身先死,張大帥死了,沒關係,俺們還有張少帥。少帥一聽他爹被日本人炸死了,這個氣啊,把煙槍一摔,說,我易幟,我進關!打不過,我跑還不行嗎?說完了把幾千萬東北老鄉一丟,向著南方前進,把日本人遠遠的甩在身後,到南京找中央去了。找到他拜把子的蔣大哥,緊密團結在國民黨黨中央周圍,當上了中國國民革命軍陸海空三軍副總司令。
張少帥自己當了官不能忘了弟兄們,我爺爺的大哥也升官了,從師長升了軍長。和張少帥一樣,他也不能忘了自己的弟兄們,我爺爺也升官了,啊,錯了,是軍銜升了,成了中國國民革命軍少將,不過官級還是他大哥軍長的軍需副官。
北京是不能呆了,華北讓人家給自治了,不聽南京中央的了,然後日本人再治著這些個自治的。家還在北京也沒辦法了,國家不寧,無以喂家。怎麽辦?有事情,找中央,到首都去,我爺爺跟著他軍長大哥跑南京去了。這時候我爺爺官大了,錢也多了,可是問題地問題是,錢多了,家裏老婆孩子都在北京啊,那個年頭,兵荒馬亂的,怎麽寄啊。爺爺決定,能有機會就托人帶錢去,剩下的,自己花了算了。當了少將了嘛要有排場。於是乎,燦爛的秦淮燈火下也留下了我爺爺的少壯的身影。玩樂之餘,爺爺也辦點正事,他後來告訴我他有一次就去見了陳立夫,這是他見到的最大的官了,我估計還是去給東北軍要糧食。
王八羔子的日本鬼子不老老實實在家待著,給咱中國帶來了多少苦難,讓我爺爺有家不能回,讓我老奶奶天天盼著中央早打回來,整整的盼了八年呐。我爺爺也糊塗,你也不能你大哥讓你幹啥你就幹啥啊,一點覺悟沒有。不讀書不看報,聽說過延安沒?唉。。。事情是這樣地,蔣介石打不過日本人跑了,把首都搬重慶去了。我爺爺他大哥的軍隊都編給了大漢奸汪精衛了。得,他們這支軍隊變成了漢奸偽軍了。。。TNND。我爺爺那時候想了,給誰幹不都是拉糧食啊。。。哎。。我那糊塗的老爺爺啊,就這麽又拉了八年糧食。。八年抗戰,火裏血裏,日本鬼子終於完蛋了,我爺爺大哥和他的軍隊也跟著完蛋了。我爺爺的少將也做到了頭。國軍回來了,不是打回來的,坐著火車飛機就回來了。一回來先把我爺爺的大哥軍長抓起來槍斃了。然後輪到審我爺爺了,接收的國軍大官說,查了你半天,你還是少將呢,不就是個拉糧食的嗎,回家去拉算了。我爺爺就這樣回家了。
回到了北京,那年頭叫北平。回北京了也沒糧食拉。那麽幹什麽好呢?我爺爺牢記祖上的教導,民以食為天,爺爺決定開飯館。要開就開高檔的,不開大眾食堂。可是北京缺什麽也不缺飯館,滿大街的館子。不用說那 天下第一樓了,其它的也都是來不來都是上百年的老飯莊了,不是康熙就是乾隆吃過的,再不濟宣桶也去過。我爺爺不能和人家比曆史,不能比傳統,隻有比誰現代,比誰洋氣,對,就這麽定了!開個西餐館。爺爺把從軍隊上省下來的錢拿來在北京西四牌樓附近開了間西餐館,館名也透著西,就叫“西園”。“西園”西餐館開張了,我爺爺即不會下廚房也不會管賬,但是他老人家會用專門人才,廚房裏有雇的西餐大廚師,帳房裏有管賬的帳房先生,他自己是一天到晚也沒有什麽事情幹,就幹脆回家陪老婆孩子以彌補過去在軍隊裏失去的時光。
“西園”西餐館,窮人不去,因為沒錢吃不起,富人去的也不多,洋人看不上眼,土地主們要去有名的正宗中餐館。中國飯還嚐不過來呐,沒人愛去吃貨不真,價不實,還不好吃的假洋飯。“西園”也就這麽半死不活的維持著。時光似箭,瞧瞧沒幾年,北京就讓解放軍給圍上了,報紙上天天的寫著,共產黨要來了,要共產了。有錢的人家這個怕啊。我爺爺也是心驚肉跳的,和帳房先生商量說,你說這共產黨來了我怎麽辦啊,把我的飯館共產了,我可怎麽養活這一家子人啊?帳房先生先生親切耐心的對我爺爺說,沒事,別怕,共產黨不會拿你怎麽樣,有我幫著你呐。我爺爺心說,你幫我?怎麽幫啊?沒幾天就明白帳房先生怎麽幫了。那小子把櫃上的銀子包了包,啪啪屁股跑了。得,這回我爺爺也不用擔心共產黨了來共產了,沒產可共了。“西園”也關門了,鋪麵讓給別人,賣飯館那幾個錢留著過日子吧。
那年頭,有錢人都想著跑,我爺爺沒錢了,也沒地方跑。那些有錢人要跑,可是他們的房子沒腿跑不了,隻有賣。那時候都知道反正你小子也得跑,房子賣貴了沒人要。就這樣我爺爺花了一百多塊大洋買了一個有十幾間房子的大院子。那時的北京哪有現在這麽多的人啊。多出的這個大院幹嗎啊?也租不出去。空著也不好。得,沒人住,讓牛住了。我爺爺用這個院子當養牛場了。養了可能有十幾頭奶牛吧。
天亮了,解放了。北京又成了首都。毛主席住進了北京。分別了30多年啊,彈指易灰間,又回來了。
毛主席最重視的是分清敵我,毛選第一卷第一篇就是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他認為人們在社會中的經濟地位決定了人們的思想和世界觀。解放軍牢記毛主席的教導,進了北京也一樣,要先分清敵我,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是革命的首要問題。解放後不久,那天軍管幹部把我爺爺叫去了,說你是幹什麽的啊?我爺爺說我是養牛的,有十幾頭牛。軍管幹部說,奧,那你是個小業主,基本上屬於可以爭取的對象,當然不是我們依靠的基礎,更不是領導階級。我爺爺心說隻要不是打倒的對象就行了,除了牛咱誰也領導不了。得,我爺爺後半輩子就當小業主了。而我記得特清楚,因為自從我學會寫字了後就要填那沒完沒了的表格,幾乎每份表都問我爺爺是幹什麽的,每次我都要寫上“小業主”,從沒敢寫是“下崗少將”。
按照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宏偉部署,在全國解放了,繼勝利完成了鎮壓反革命和抗美援朝等運動,使新生的紅色政權穩定了之後,中國大地上就開始了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改造運動。大的壟斷資本當然要沒收,對於那些小的私營資本,我們共產黨的政策是擠著,推著,趕著,也要讓這些小資本家們,小業主們和大家一起走社會主義的康莊大道,不能讓他們再在資本主義的羊腸小道走下去了。在這樣的大好形勢下,爺爺的養牛場也積極響應黨的偉大號召,公私合營了。敲鑼打鼓的把全部戴著大紅花的奶牛們入股參加了西山農場。後來我問了我爺爺,您那時怎麽就那麽高的覺悟呢?他說,你不入也不行啊,不入,光交稅就要70%,牛奶貴了也賣不出去,放在家裏想盡了辦法,不是做酸奶,就是拿牛奶蒸饅頭,烙餅,還是太多。北京城裏人也多了,那大院裏也不能養牛了,太臭,再養旁邊的鄰居非把它拆了不可。再有我也不想太累了,養牛的活太多。我把它們入了農場,我圖個清閑,那個院子騰出來,再租出去,比養牛掙的錢還多。就這樣我爺爺正式的成為了西山農場的光榮農場職工,離正經的領導階級,產業工人階級就差了半級,終於快要站到革命隊伍裏來了,隻可惜我爺爺覺悟的也太晚了點,提幹是沒指望了。
在西山農場幹了六年,我爺爺就退休了,開始了他的夕陽紅時光。那時候,我的親奶奶(我從來沒又見到過,連照片也沒見過)才去世不久,兩個兒子都成家了,一個在北京是大學老師,一個在南京是海校校長。老頭子拿著農場的退休金和租出去原來牛場現在住滿了房客的那十幾間房子的租金,過著無憂無慮優哉遊哉的日子。在三年困難時期,全國人民都勇敢的和暫時的困難做鬥爭,彭老總不怕自己被打倒寫萬言書,可我爺爺這老頭子啥也沒覺著,連周總理,毛主席,都不吃肉了他也不知道,他還是定期的去全聚德吃烤鴨。有時也穿著筆挺的中山裝,坐著北京的伏爾加出租車來西郊我們大學的院子來看看我們。六幾年(我也不清楚到底的六幾年)可能是實在閑的無聊,老頭子又開始了第二春,娶了我的後來見到的奶奶。家也搬到了奶奶的院子去了,那是一個典型的北京小四合院,院子裏有兩棵高大的棗樹,秋天一到,紅紅的棗子掛滿了枝頭。院子中央有個大大的金魚缸,院子四周開滿了各種各樣的鮮花,整個就是一個小宅門。新奶奶是上海人,可能比我爺爺小10歲左右吧。至於她是何年何月為何到了北京則是年代久遠無從查考了,我看過奶奶年輕時的照片,穿一身旗袍,帶著耳環項鏈,典型的30年代上海大家婦女的樣子。奶奶燒得一手美味上海菜,說一口軟軟的帶著上海口音的北京話。光陰似箭,沒多久,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
文革一開始先是抄家,紅衛兵小將們穿著退了色的寬大軍裝,手裏拿著紅寶書,從胡同口開始往裏抄。爺爺對抄家不生疏,想想滿族人就喜歡抄家,從皇上開始康熙把鼇拜家抄了,雍正把曹雪芹家抄了(要不沒準我們就看不到紅樓夢了),乾隆兒子把他老爸的好朋友和申家抄了。我爺爺也不害怕來抄家,要來的總要來的。院子門也不關了,省得小將們還得砸啊,踢啊,費時費事,大家都忙著革命,別耽誤人家工夫。那天一聽著口號聲進了院子,爺爺就出來了,房門也省得敲了。一大群十五,六歲的中學生帶著紅袖章一看我爺爺出來了,馬上舉起了紅寶書先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林付主席身體健康。紅寶書在我爺爺鼻子,眼睛前麵來回揮,有點象現代催眠術,老頭血壓又高,當即有點迷糊,就聽見紅小將一聲大嗬:“什麽出身?”,老頭一聽“出身”兩字,思緒馬上就飛到了白山黑水之間的那片遼闊的黑土地,那彎彎的小河,那青青的山崗,那紅紅的高粱,胖胖的牛,白白的羊,還有那美麗的小村莊,。。。(不知道有沒有小芳。。)不行,走神了,我爺爺趕緊又想“出身”?這個出身的問題嘛,真還不太好回答,我爹(就是我的老爺爺)過世那年還沒有開始評身份呐,他算啥,是富農還是地主?毛選第一篇說的清楚啊,有土地自己不勞動的是地主,我那老頭子閑不住啊,沒事就往地裏跑。要不算富農??。要不告訴小將們我過去是少將?不,不,那不是找倒黴嗎,還是說我過去是養牛的得了,也就是個小業主,人家軍管幹部都說了,還不是被打倒對象呢。爺爺正在深深的思考著如何才能準確無誤說出他的出身,紅小將們早就不耐煩了,看著這禿頭小老頭光皺著眉頭不說話不知道是給小將們的革命氣勢嚇傻了還是本來就有老年癡呆,就又大喊了一聲:“什麽出身?!”。奶奶本來在屋裏沒有出來,一看老伴沒有反應,不知道我爺爺是怎麽了,趕緊的跑出來,學著北京人卷著舌頭說“我們是貧農,怎麽,貧農的家也抄?”。“貧農?看你一院子的種這麽多花也不象,把它們都拔了,種上玉米”。爺爺這會兒也緩過勁來了,趕緊的請小將們進屋喝水,小將們理也不理,扭頭撤出了院子。
人家一走,奶奶一把把爺爺拉回屋裏,說,你這老頭,怎麽了?傻了?說不出話了?爺爺對奶奶一笑:“嗬,你家是那國的貧農啊?嗬嗬”。我奶奶騙得了革命小將,騙不了隔壁的二大媽,二大媽對這胡同的家家戶戶裏有幾隻耗子都門清。隔了沒兩天,二大媽就帶著人來了,進了院子就喊上了,陸金娣(我奶奶的名字),出來,你們兩個人住這麽大個院子,不行,你知道多少工人階級沒房住嗎?去,這幾天你們就搬二條38號的那個院子的門房住去。
二條38號的院子可能就有奶奶那個院子的1/3大小,緊挨著院子門有個小屋子,那裏就是爺爺奶奶未來十幾年的新家了。院子裏正房住一家人,男的是7路公共汽車的司機,女的是9路無軌電車的售票員,家裏還有兩男一女三個孩子,那時還小。邊上廂房裏住著一個拉平板三輪車的老駱駝詳子,一個人,也沒兒沒女,可能是虎妞,小福子死了後,老頭子也死了心了。這時我們一家人也去了五七幹校,爺爺奶奶這幾年怎麽過的,我也不太清楚,隻知道讓爺爺去修防空洞,老頭幹不動力氣活,就幫著看看房門,天天去值夜班,和另外一個看門老頭天天夜班下象棋,也沒受什麽罪,隻是天天讓他吃麵條,把他給吃煩了,以至以後見了麵條就反胃。等我們從五七幹校回來時,已經是林付頭葬身大漠以後的1972年了。
72年跟著家裏從幹校回來,周末,學校放寒暑假我都會往城裏跑,什麽西單,西四,王府井,地壇的亂轉,累了,就去皇城根看爺爺奶奶,美名是看往二老,其實是惦記著奶奶燒的那些上海菜。

那天在白塔寺路口剛要過馬路,從東往西的來了一輛華沙小車(我估計可能是剛從中南海裏出來),要在路口往南,南邊不遠就是政協禮堂,因為要拐彎,小車速度很慢,我自然的往小車裏看了看,嗬,後座上正坐著那二號走資派,我那時雖小,也當即明白了,小平同誌要平反了。看著小平頭鄧小平我心裏說“小平,您好!”。小平同誌在車裏也看見了我,心裏也說:“好,你也好”:)(哈,我瞎猜的)。12年後那些後代的北大學生們把我這句話給寫在白床單上拿著去天安門遊行上電視了。

爺爺奶奶那時還住在老詳子屋子旁邊守著院門那間小房子,原來奶奶的那個院子當中又蓋了一排房子,兩棵大棗樹也被砍了。院子裏一共住了八戶人家(也可能是十戶,沒數清楚),搬是搬不回去了。爺爺還是晚上去值夜班去看護那深挖的黑黑的洞。白天在家,沒事就拉我和他下象棋。天天值夜班下還沒夠,我臭棋摟子一個,下不過爺爺,我就偷,看爺爺不注意就偷個車啊馬啊的,不過是經常被抓。那是1976年的夏天我放暑假在家,門房劉大爺呼呼的跑來了,說是有緊急電話,我趕緊跑門房去了,原來是奶奶院裏的9路無規電車售票李大嬸打來的,說是爺爺得了急病住院了。我們家人趕緊的往醫院趕,原來是老頭去公共澡堂洗澡,他高血壓加上澡堂裏高溫,他腦溢血了。讓澡堂的人們送醫院了,我們去的時候還在搶救,顱壓太高,人是昏迷不醒了。幾天後才穩定了。但是人留在醫院,要讓腦子裏的血慢慢的吸收,否則壓迫神經久了就會使神經死亡,造成半身不遂。我因為是放假,馬上就決定我留下來,有急事可以找護士什麽的。

那間病房裏有三個病人,三張床擺成了一個品字型。房中間窗下是個清華的教授,平常也沒話。另一個在門後靠牆的是北京去東北插隊的知青26歲,整個一個大帥哥,她的女朋友老來看他,這女朋友身材是鞏俐的,可臉比鞏俐漂亮多了,原來也在東北插隊。每次一來,把床前的布簾一拉就成了他們倆人的小天地了。帥哥臉白白的,天天打紅血球,得的是急性白血病,進醫院的時候是自己走進來的,以為也就是個感冒,我去時他也就住了一個星期,但是他已經下不了床了。據他說是因為那一年春天在東北伐木,雪化了,山洪下來了衝走了木頭,小夥子就跳到那夾著冰雪的水裏去了去搶救木頭,那是國家的財產啊,不知道冷,也沒管會不會給冰水衝走。從那天救木頭幾天後小夥子的腰開始疼,找個機會回了北京。自己就走進了醫院,結果是再也沒機會活著出去了。又過了一個星期,帥哥就死了。家裏人哭,女朋友哭,大家都哭了個死去活來。

病房裏那個清華老教授沒話,可他兒子話多,他兒子30多歲,也在清華當老師,來看他爸爸就給他講清華的事。那天一來就說,“哈,今天我是剛剛聽完工人民兵的報告來的,不讓請假,都得聽,那個工人民兵在天安門事件(是76年的,不是89年的)打了幾個人,讓江青給立了個二等功。您看看這二等功立的,哈。”。我在邊上聽著心裏也說,給那工人民兵立二等功,還不如給我們這屋裏的帥哥立二等功呐,人家那才是為了國家獻出了年輕的生命啊。

陪著爺爺才知道,這老頭還是個老好人。在醫院的日子裏,老有人來看望爺爺,一問都是表叔,以前一個也沒聽說過,原來爺爺講義氣,以前的兄弟們,姐妹們有了難處,老頭都幫忙。他姐姐的三個孩子也是爺爺給養大的。聽說老爺子有病了,大家都來看了。平常爺爺從不和我提這些。我就天天也準備著見新叔叔和姑姑。有一天來了個姑姑,高高大大的身體胖胖的,穿一身軍裝,這個姑姑在解放軍302醫院做護士長。一進門就幫我爺爺擦臉,擦身上,擦腳。把那清華教授的兒子看的直愣神。護理完了,姑姑待了會就走了,沒多久又來了個
紅臉大漢,也是個我的表叔,以前也沒聽說過。進了門沒幾句就說上了他自己的事,原來他要回部隊去,他以前是四野的,後來到了空軍,是團長。文革開始人家讓他退了,76年了,他又想回去部隊了(我猜他以前肯定的國軍的起義部隊的,他沒說),聽著他的話就好像我爺爺有什麽本事讓他回去再當團長似的。這個表叔走了後,那個清華教授的兒子清華教師再也忍不住了,看我爺爺又迷糊上了,就問我,你爺爺是幹什麽的啊?肯定是大官啊,你看解放軍女軍官來給你爺爺擦身,解放軍空軍的團長來找他訴苦,你爺爺是不是老將軍,老紅軍啊?我隻有和他哼哼哈哈的瞎扯。我心說我爺爺是老將軍是不假,但是可惜不是老紅軍的,是老黃軍的(皇斜軍)。。。。

一個月後爺爺出院了,爺爺的病恢複的不錯,沒有什麽後遺症,隻是右腿走路時有點跛。住院費好幾千塊,全讓西山農場給報銷了,公費醫療就是好啊。

那年十月,英明領袖華主席繼承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遺誌一舉粉碎了四人幫。。我爺爺也不用去值夜班了,把那深深的黑黑的洞還給老鼠耗子們去管了,他自己晚上回家去睡覺了。隻是原來奶奶的院子還是回不去,回去讓那十戶人家往那裏搬啊。還是在那個小院子的小屋和老駱駝詳子,李大嬸他們為鄰居的住著吧。遠親不如近鄰,有了事也可以照應著,詳子那個平板三輪車那會兒可管用呐。

本來想著讓華主席領著我們到21世紀的,那沒準以後我們高中畢業了還要下鄉,因為華主席說了凡是毛主席說的我們都要照辦執行。這時候多虧胡耀邦出來了,說不行,誰說的也不行,要看實踐的,要聽鄧小平的。鄧小平說,聽我的,好,不下鄉了,全國恢複高考。我一聽,得,不能再一天到晚的玩了,還是得學習啊。拿起書本,之乎者也亦,12345,ABCDE,也學了學,後來就上大學了。烤大學難,進去以後就容易了,上了大學後我又恢複了去爺爺家蹭飯的日程。

又過了兩年,因為有一個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畫了一個圈,改革開放的春風已經吹遍了祖國的大地,平反怨假錯案等各項工作在胡指揮的指揮下也在順利的進行。爺爺文革中扣了錢都給退了,爺爺的老房子也就是以前的養牛場也折價把錢給了爺爺,那些房子不賣也要拆了,太老了。那些天隻要我去,爺爺總問我缺不缺錢,說,我這裏有錢,要缺你拿去用,我那時候覺得能蹭頓上海風味飯就心滿意足了,那裏還好意思問爺爺要錢。隻是奶奶的小院子還沒還,因為實在是那院子裏的住戶沒地方搬,總不能把人家都趕大街上去。奶奶想著那個院子,死活不賣。那就先拖著。

好事一來你推都推不掉。那一天去爺爺家,一進門,小黑屋子裏有個什麽東西挺耀眼,嗬,原來是牆上掛一個大獎狀,紅紅的好喜慶,上麵寫著“獎給西山農牧集團公司的創業者”。原來是西山農場送來的,西山農場現在成了大集團公司了,人家公司領導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不忘創業人,老總們專門來看望西山農場的元老們,一人再發幾千塊獎金。我爺爺挺樂,說,你說我就在那幹了六年,拿了20年退休金,還全費的公費醫療,我要是留著那幾頭牛,我早就沒戲了。

爺爺那時沒事就跛著一條腿上街找老頭下棋,一天到晚嘴裏還哼哼不知是什麽小調。奶奶在家天天盼著她的那個院子裏住的人家早點搬走,好把她的房子還給她。我還是沒事就去蹭飯,年年的春節都去陪著爺爺奶奶過。我那時的日子過的平平淡淡,轉眼就從大學裏混畢業了。再後來我也和大家一起托著福靠著紀阿姨的出了國了,沒事也給爺爺奶奶寄封信問個好。爺爺收到我的信是必定要回信,爺爺回信開頭總是: “行星孫兒見字:。。。。”帶著一股子將軍下命令的氣派。我也就老老實實的見字,大大的,斜斜的繁體字。

後來又聽家裏人來信說奶奶病了,住院了。奶奶有慢性支氣管炎,那時是北京老年人的常見病多發病,你想,那時候全北京燒煤,天晴的時候登上西山往北京城的方向一看,整個城市上空有一層厚厚的黑霧。北京城裏的人們天天讓煤煙熏著,想不得病都難。奶奶那時老是咳嗽,吃藥也不管什麽用,於是奶奶就想了個以毒攻毒的法子,抽煙壓製咳嗽。能管30分鍾吧,然後是更劇烈的咳嗽。這次的病來的厲害,還帶著肺氣腫,尿毒症等等,上了年紀的老奶奶終於抵擋不住這樣猛烈的進攻了,當玫瑰色的朝霞染紅了北京城故宮城樓的一角,奶奶再也不咳嗽了,在太陽剛剛出來以它金色的陽光灑遍這個古老的京城的時候,奶奶永遠的睡了過去,到最後也沒有要回她的小院子。

當我奶奶被老駱駝詳子用平板三輪車送去住院去的時候,爺爺正好得了重感冒,躺在床上起不來,家裏人也不讓他去醫院,怕他著急上火,爺爺年紀也大了,神誌也是有時清楚有時糊塗。家裏人後來告訴我說,他們辦完
了奶奶的喪事來看爺爺,爺爺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看見大家來了,用手指指身邊奶奶平常睡的那一半雙人床,說:“她,,沒了?”。沒有人回答,爺爺也不再問,隻是眼淚從爺爺的眼角不住的流下來,流到脖子裏,再流過衣服,把枕頭濕了一片。

奶奶去了後,爺爺沒了往日的笑容,常常的發呆,家裏請了小保姆照顧他。這時在南方當海校校長的叔叔也退休了。這一輩子,這個爺爺的小兒子也沒和他爸爸在一起待過幾天。這次叔叔來北京,說給爺爺換換環境吧,他想和老爸爸一起住了。就小心翼翼的把爺爺接到了南方叔叔的家中,叔叔家的房子多多的,他退休了以後還在校長樓裏住著,他渴望著讓爺爺再過幾年清靜快樂的日子。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叔叔因為年輕時跑遠洋喝酒太凶,有嚴重的胃潰瘍,接了爺爺過去沒有多長時間,一天突然胃裏大出血,送到醫院搶救都不行了,血就是
止不住,第二天就去世了。爺爺那裏受的了這樣的打擊。剛剛收到嬸嬸的第一份電報說叔叔去世了,家裏趕緊買了去南方的車票,還沒有動身,嬸嬸的第二份電報就到了,爺爺也去世了。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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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林晴雪 回複 悄悄話 順著藤就摸到這了,好多東西呀。 這個故事寫得好。親曆的事情寫出來就是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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