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鄉情事 甲 廿四年春秋夢,不再往日情懷,也是往日情懷。 滂沱大雨傾瀉,密密層層壓著眼瞼。進仁望見抗著雨傘衝過雨幕跑來的人。他接過他遞過來的雨傘。阿哥,我是阿義啊。進仁聽到雨傘裏人說話了。兩人的手拉住,繼之抱在一起。雨好像下了廿四年,把兄弟倆籠罩。進仁感覺從未這樣與弟進義親近,親情隨心潮翻捲。他望著嘀嘀噠噠的黑傘裏臉孔發怔。漂潑大水沿傘腳流瀉,隔著密密麻麻雨線,隔著水濂布傘,兄弟倆似乎失去了輪廊,描畫的是一幅遙遠且迷離的故園圖。進仁隨進義踩著雨腳回家。我已告訴阿媽,阿哥車子到家了。進仁好像沒聽到進義說話,仍沉迷在心事裏。眼前的村屋景致,在雨幕裏變得淒迷;他透過雨幕,看到的是十歲時的進義。那天也下暴雨。揹著阿義穿過橫飛暴雨,在村街上狂跳舞蹈,兩人都被雨籠罩。暴雨過後,天青地朗了,太陽也出來了。豔陽之下仙人嶺映照碧空,有彩雲飄飄。仙人嶺龍岩上飛瀑流泉,巍峨水電塔轟轟隆隆。滿村子紅旗飄飄,醒獅在村場上彈跳舞躍。鑼鼓喧天,嗩呐聲連綿繞心。阿媽由水電站榮歸,被喜氣迷得眉開眼笑。她胸前戴朵紅花,黑頭帕在風裏飄。那夜,仙人嶺下千家萬戶開了電燈,火紅紅喜慶通宵達旦。 門廊下已生起一盆火。大瓦盆騰起通紅火焰,照得進仁滿臉子通紅,也滿腔溫熱。他看到了坐在廳堂裏的母親。母親背靠籐椅,頭裹黑帕,懷裏抱?父親遺像,像架還掛一支洞蕭。進仁看到母親雙眼淚光盈盈,皺巴巴臉子微微顫抖。他明白要跨過火盆,讓火燒化塵氣,也讓火溫暖歸情,纔走向母親。跨過通紅大瓦盆,跪在母親麵前,也給母親抱住了,也抱住父親。他喃喃自語:阿爸阿媽,進仁仔回家來了,回家來了。他讓臉貼住母親胸懷,也感覺了冷冷的父親麵孔。(阿爸逝世十一年了。最後收到阿爸的信在十四年前吧?阿爸說:常念父母就是孝順,十年廿年後回家亦不遲。兒有意跳船美國,我心疾咎。美國在朝鮮跟我們打過硬仗,兒欲到美國謀生,也真正人生如戲耳。……廿四年後是浪子回頭吧,我從美國歸來,攜妻女歸來。)母親乾巴巴的指掌抹拭進仁臉上淚水,什麽話也未說。他明白母親擁抱他四十叁年的生命,千言萬語都流進心坎裏了。七十二歲的母親,仍然像廿四年前那樣子頭裹黑帕,似乎也成了母親給他的最大印象。進仁撫摸母親的頭帕,似乎也看到了童年時代的母親。 (阿媽的頭帕帶子垂下五彩流蘇,隨她飄也飄。五彩帶子是阿媽自家編織的。農閒時節,阿媽就會揣出那副織帶子機,端坐在祖屋小門樓下織帶子。帶子機是座木架子,上中下叁層橫木,中間有許多小圓木套住五彩線輪子。阿媽腰裏縛藍布帶,藍布帶縛條竹板子,竹板子中央有小孔孔,線由輪子流出,都穿過竹板小孔孔,全收束在竹板子前麵。阿媽左手指永遠飛舞一根線,隨她掌中織梭子勾動飛舞,在她腰前五彩線裏穿梭;她右手上的織刀在穿線裏咚咚打打,隨梭子勾線引線穿線咚咚打打。彩線輪子迴旋,梭子梳線線穿梭,織刀也千萬句咚咚咚咚,多好聽。慢慢,竹板前五彩線織出一段手指寬彩帶子。陽光由小巷瓦簷上照下來,照?母親的黑帕子,也照耀她上下舞翔的手腕。……) 對進義來說,在暴雨裏接回進仁,他想的也多。那夜,兄弟倆促膝夜談,又共臥一床,如舊時在祖屋打鋪一樣。好像廿四年的歲月從此甦醒,又不知消逝何處,他又該由何處說起?整個晚上,兄弟倆沉默居多。 「說些阿爸生前的事聽聽。」進仁這樣開了話題。 「其實,阿爸生前很少在家,我們共處的日子也少。」進義說:「你離家沒幾年文革就來了,跟住阿爸進了五七幹校,他不能回家。我和阿媽又不能探望他。記得有一年我探望他,還是當團長的堂姑父帶我去見他的,因我年紀小,可以隨行。我回家時,阿爸給我帶回廿塊錢生活費。阿媽見到錢就哭。」 「噢!」 兄弟倆又沉默了。 「阿爸愛吹洞蕭呢,阿媽沒給他帶走。」進仁想到父親的洞蕭。 「阿爸說過,他去後這把洞蕭留給你,你會歡喜。」 進仁一下子有欲哭的衝動。 其實,對於父親逝世,進義不想告訴進仁;洞蕭,他倒念念不忘。那年,他到小城去接回病重的父親,正值黃梅雨霏霏。他踏過芭蕉林。深秋時節,芭蕉綠裏披黃。在淅瀝瀝雨下抖索。雨好像為父親而下的,也浸染他的心田。他一進坭屋子,就見到父親撐起身子接他。父親青黑的瘦臉沒點笑容,卻流淚了。——你哥有信回家沒有?父親說。他搖搖頭告訴父親。他抬頭望見了父親床頭上掛的洞蕭。他從未聽父親吹過洞蕭,想來是平生憾事。想到這裏,進義真想聽進仁說父親的洞蕭。(阿爸把洞蕭留給阿哥,也許有他們最難忘一頁吧?)他想。 就在這時候,母親來了,在臥房外說話。 「阿仔,開燈夜談,不想睡呀。」母親說?就進來了。 「阿媽,我跟阿哥說閒話。」進義說。 他們馬上讓母親坐到床緣上。 「阿仁,你廿幾年未睡家裏,慣嗎?」母親坐下就問。 「慣。」進仁笑道:「我廿歲才離鄉下,怎不慣。」 「我睡不?。」母親說:「看房裏還開燈,我想來跟你們兄弟說句話。阿義,明天帶你仁哥祭祖和拜阿爸墓,晚上請村裏族人食餐飯,為你仁哥討個吉利。」 「謝謝阿媽為我擺排場啊。」進仁心裏激動。 「明天阿媽也同你們一齊去祭拜阿爸。難得子孫叁代同堂。」母親望?進義書檯上昏黃的吊燈,在想她心事。 「好呀,我揹阿媽過河。」進仁有些情不自禁。 「阿哥,我和你用籐轎抬阿媽過河。」進義說。 這樣下來,母子叁人幾乎坐到天亮。 翌日,雨停了。天陰陰鬱鬱。 進仁就是懷抱昨夜的心情,跟進義用籐椅抬母親涉水過河。母子叁人領?兄弟兩家大小九個人,浩浩蕩蕩朝父親墓地出發。 抬?母親的籐椅轎子,踏河床亂石,涉水踩過半腳踝深的河水,進仁很有觸景生情之感。望?前麵進義的腳步,望搖也搖的籐轎子,望望母親飄忽忽的頭帕,他心血潮熱了。 記憶裏,仙人嶺飛瀑流泉,到了村子後山已經壯闊汪洋,葦草野瓢沿河蔓生到河心,連綿遠處河岸。沿?河岸,長滿一棵棵枝葉婆娑水榕樹,還有一叢叢天冬樹。水榕仔天冬仔熟透時,沿河上下掩映一片片一纍纍一串串殷紅透亮水榕仔和淡紅鮮嫩的小天冬;那時正是爬樹吃水榕仔和暢泳打水仗的美妙時光。河裏有鯉魚躍水,野鴨子與家鴨都在野瓢裏戲水。遠遠眺望蒼蓊蓊仙人嶺,龍岩上的瀑泉在陽光下輝映,透發的光彩真如黃河之水天上來。此時,閏九跟他父親都會出現河岸上,他們背上的鐵籠多數裝?穿山甲。閏九爸熱情的山歌在水波上悠揚迴蕩:穿山甲愛打地窿,打地窿住仙人嶺。仙人嶺住土地公,土地公捉鑽地龍。【註一】 (踩水可以過河,還是河嗎?流波亮麗的河水消失了。我盼望的瀑布未現眼底,怎奈龍吟之音消失何處?)許是天陰氣濕的緣故,進仁望?母親的轎子搖也搖,窺望進義的身子也搖搖晃晃,心思一下子消沉。轎子搖過河床,他彷彿感覺母親的轎子也沉重。 跨過河床上岸了。無數白色小洋樓沿河岸田野聳立,一條長長村街直到山脈邊緣。進仁纔猛然醒悟:故鄉之水消失,故鄉氣象更新。他明白自己是背時人物了。也是懷抱這番風景情趣,來到父親墓塚。 母親和籐椅轎端坐在父親墓塚前草地上。母親望父親墓碑上遺像出神。看到父親圓圓的墓塚,進仁心裏有些麻亂。他看進義夫妻默默佈置叁牲祭品,兩個侄子在默默割墓塚週遭蓑草。進義之妻由盒籃裏端出黃蒸雞大鯉魚放在墓前。進義在墓前小杯子為父親斟酒致意。進仁一時不知怎樣麵對父親墓塚。進義交給他蠟燭,叫他點火祭禮,他也手足無措。天又下起微毛雨。進仁看?妻女撐?雨傘站在母親椅旁,都是瑟瑟縮縮的樣子。他把蠟燭插上墓前小香爐。進義給他香炷叫他點。香炷點?了,他雙掌合揖香炷,朝父親下跪叩頭插香,起身鞠躬。進義在燒冥鏹,他妻拿木枝撥火。都是觸景生情之故,進仁彎下身拿起香爐前麵的酒杯,雙手合拿把酒慢慢澆瀉香爐四周,然後放回杯子;他再彎腰拿第二杯照儀進行;第叁杯酒也照儀進行。他把酒澆瀉完畢,合揖雙手朝父親深深鞠躬再雙膝跪下,伏在父親墓前不想起來了。燭火在香爐上忽閃忽亮。細雨飄忽起飛,像漫天風雨壓上心頭。他忽然想起未把父親的洞蕭帶來。 (噢!我該為阿爸吹一曲啊!我怎麽忘記把洞蕭帶在身邊呢。)他從地上仰起臉,看到進義抗?黑傘站在母親和妻女身邊。母親在傘下低垂臉孔,她的頭帕隨細風細雨飄忽忽。 (歲月隨我。我乘時光之輪回到故鄉。我尋夢亦斑斑點點。)他想。此刻,記憶裏的父親,都隨漫天雨霧瀰漫心田了。離鄉前,他也很少跟父親相聚。若說父子相親相愛的日子,想來還是父親到小城蹲點那年,他初中剛畢業去探望父親一回,也學會了吹洞蕭。父親的家是一幢小坭屋。屋簷下有麻石凳子。父親還在凳子旁邊砌了個小石爐灶。父親說小屋氣濁,天冷下雨他纔在屋裏小爐昇火,天氣好,多在屋前小爐起火。那段相聚的日子甘苦在心頭。他常坐在麻石上看書,等父親下班歸來。屋前田疇無垠,遠處是小城景色。由小坭屋左邊田路走去,迎麵一片翠綠芭蕉林;再上一道斜坡,就是父親辦公室。芭蕉林旁邊有口井,晚上跟父親打水衝涼,樂融融趣味也無窮。(初春時節吧,我來了,我走過芭蕉林,走進小坭屋。怎能忘記呢,芭蕉油綠得迷目,正怒開簇簇嫩茁茁紅豔豔花蕊,真令我想芭蕉仙子在子夜時分降臨……噢,那段日子。我昇火煮飯了。邊煮飯邊看書,又一邊盼望阿爸回來。他早上踩?晨霧走向芭蕉林,又揹?黃昏天色回來。夜裏,我坐在燈下看書。阿爸也看書,但大多時吹洞蕭。來到小城,纔知道阿爸愛吹蕭。初聽阿爸吹洞蕭就被感動了。洞蕭之音厚重,韻味沉渾;音韻低沉出之,又悠悠然飄進夜裏。我不知阿爸吹奏什麽曲子,又像明白什麽曲子。父親很寂寞,我想。莫說我少年不識愁滋味。聽到陣陣幽幽怨怨洞蕭聲,我竟夜難眠。記得父子別前之夜,父親像特別為我吹奏。他吹奏完畢,吟哦了一闋〔鵲橋仙˙別離〕)。廿年生聚,都在夜深沉。 風消雨晴。日昇臨江。蕭聲應我而去,水漲載心不知返。槳催往,豔陽彼岸。魚雁不來,音訊殘斷,聲聲幽怨無淚。燕子知倦人老時,奈之何?對酒吹蕭。 乙 整個村子男女老幼,熱騰於進義家宴筵蓆裏。夜裏,廳裏擠滿人。有許多人蓆地而坐,在聽進仁說些在美國的生活故事。其實,進仁不擅演講,故事又不曲折離奇,說來也沒絲毫刺激。——就講我身邊事吧。他這樣開場白後,東一句西一串說下來,很快就做了簡單的總結:老話說,窮則變,變則通。我想,我之所以偷渡美國,也是這意思。在美國這些年,我惟一謀生技能,就是煮中國雜碎菜給美國佬吃。什麽叫中國雜碎菜?我所知有限,口食放光蟲,心知肚明。據說,舊時被賣豬仔那些老前輩,他們被壓迫受歧視,日子過得如豬似狗。他們懷念唐山,聚在一起除了鄉愁就說些家鄉菜。於是有人用破銅爛鐵鍋洋傢夥,把菜肉拌在一起煮,煮出一鍋迷糊糊雜燴菜,既解了饞也解了鄉愁。後來有聰明人用這種迷糊糊雜燴菜作招牌,開了第一間雜燴菜館,招牌就寫《中國雜碎菜館》其實,這跟道地中國菜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你老哥別笑話,我一把刀一把鍋鏟一把木勺叫叁把手,走遍美國東西南北,也算是老江湖。說到底,雜碎菜,是中國人偉大發明和創舉。二百幾年來,這發明早就成行成市,養飽幾代中國人?老番說中國菜威利骨!非常好吃的意思。其實,他媽美國佬愛食中國菜,我像鄉下人餵豬,餵他肚脹腸肥。道地中國菜,他和我一樣懂個屁。這就是我的親身體會。 這樣說下來,竟博得滿堂喝彩。進仁卻把話題一轉——還是講返鄉的感受親切些。我回來兩天感觸最大就是:家鄉天變地變氣象更新,令我感動。今天我過河祭拜我父,看到河水枯到河底,又看到白色小洋樓築到仙人嶺,我感想也深刻。我忽然懷念舊時故鄉河,河深水闊。那時,我和閏九一幫村童,常在河裏遊水捉魚。尤其閏九,深水捉鯉像鷺鶿,他爸的絕活他全懂。……沒想到說到這裏,進義串門回家,在他耳邊說把閏九請來了。聽到閏九大駕光臨,進仁的江湖老話煙消雲散了。他叁兩步跨出門外迎接閏九。他望到撐油紙傘的閏九:他滿臉鬍子,兩眼炯炯盯?他。 (噢,油紙傘!閏九仍保存這把油紙傘。)進仁細細端詳傘裏人,纔發覺他身邊站?的女人。他知道蛾眉大眼睛的女人是誰了,心裏一下子怔住。女人抿嘴含笑的臉孔已經垂下。 「你老哥終於回來啊!」閏九洪亮的聲音充滿興奮。 「你老哥!」進仁激動道。 兩個人兩雙手握在一起了。 「阿義為我擺家宴,請族裏人。」進仁有些難為情。「我告訴阿義,在舊墟茶居,你我兄弟擺檯酒,兩家子聚聚闊別情。」他說?不住搖閏九雙手。 「那當然!」閏九大笑起來。「這檯酒在我家擺。知道你回來,我早為你準備了兩隻穿山甲,你我兄弟痛痛快快多喝幾杯。」 「穿山甲!」進仁一下子楞住了。 「阿仁哥。」閏九的女人抿嘴含笑叫他。 「冬嬌,我嫂子。」進仁轉過身握住她手掌。 在閏九一陣豪爽笑聲裏,進仁看到他的女人含羞也似垂下臉孔。 進仁麵對粗獷的閏九,和他娟娟秀秀的女人,彷彿也相對了被埋沒了的少年時光,描畫了一幅千絲萬縷少年情。閏九與冬嬌終成美眷,這故事他情願不再回想,讓故事永遠滿載祝福,也解了少年情結。離鄉了又歸鄉了,都與傘下女人無關。前情往事似在雨霧裏瀰漫開來。(少年情根種哪裏?自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年滿懷仁心仁意,怎奈都是自作多情。若說那時情根已通情,也有緣似無緣呢,都密密匝匝在心田啊!已經廿七年了。……乍然相見的樣子,冬嬌那副透紅的胭脂臉,兩顆黑黑大大的眼睛映?兩道蛾眉望過來。初見冬嬌,就在閏九家裏。我轉臉那瞬間,感覺自己心也跳臉發熱。她那雙眸子已悄悄收歛了笑容,閃身進了門檻。她頸後擺動那條長長粗辮子。那年冬嬌十四歲,還未跟我說過話。) 廿七年前那個鐵籠子,仍然放在天井磚地上。鐵籠的鐵絲有銹蝕斑斑,遺留了歲月風蕩雨滌的痕跡。進仁一眼就望到了趴在籠理的穿山甲,烏溜溜的鎧甲身體隆然,占據了大半個鐵籠。牠的嘴巴圓而尖,擱在鐵籠一端,一副穿山怪獸受困天牢的無奈樣子。(閏九說是兩隻,還有一隻在哪?)進仁心裏暗忖,又仔細窺望龐大的穿山甲。(閏九說是雌雄一對?)他看到了。原來龐龐然的鎧甲護罩?一隻體形較小的,小的瑟縮在大的胸甲下;倘若不是銳如鯪角的頭伸在大的頭頸下麵,很難看到。大的靜靜蟄伏,好像在閉目養神;小的細圓兩目青森森,狠毒的盯視進仁,彷彿知道了生命大限將臨,一副同歸於盡的凜然氣派。進仁不禁打了個寒噤,不忍看穿山甲了。 昨夜,進義拿出祖父以前手抄的《本草藥理》,告訴他書後麵有幾條烹飪穿山甲藥方,要他看看,好像知道他也是穿山甲老饕。其實進仁記得,祖父以前教人打拳,也浸過一大樽穿山甲藥酒。祖父愛啖穿山甲。他在毛邊紙上寫下幾行楷書條目:(1)炆穿山甲佐料:老薑頭,大小茴香、丁香、甘草,避大蒜。炆一句鍾左右,穿山甲肉味盡出,其香四溢,穿堂過舍整日不散,別說肉味肉汁矣。(2)藥膳穿山甲,佐料:廣淮山、川熟地、湘黨參、黔北?、大巴戟、川杞子。用烏鐵鍋煮水,大瓦?隔水鍋蒸之六句鍾。藥膳穿山甲旺水利土、益腎滋陰。 想起昨夜翻書,於今登門拜訪閏九家,看到穿山甲那副狼狽相,他心裏倒有些麻亂了。他纔發覺冬嬌在廳裏坐?,懷裏抱個嬰兒,笑盈盈望?他。他忙不疊跨過天井,走進光線昏黃廳裏。冬嬌也忙不疊站起來,拖?大方桌旁邊一張木椅叫他坐。 「仁哥,你先坐,」她說:「閏九他仔打電話返來,說魚家李福伯屋子漏水,閏九去看看漏成怎樣?他很快會回來。」 「閏九已成大判頭老師傅了,他的傳家寶傳到兒子一代呐。」進仁說出心裏話。廿四年後相見,閏九把家風發揚光大了,他心裏想。他說:「閏九做回老本行,才真正福至心靈。」 「你知閏九是個粗人,隻能做他老本行。也好在時年變了,泥水匠也能變天。」冬嬌搖晃著臂彎裏的嬰兒,進仁看出她心裏的滿足感。 「這才是窮人翻身的日子。」進仁感慨道:「看我這出遠門的才見笑,註定拿鍋鏟,廿四年來還未剷出一片江山。」 「先幾年已聽阿義說仁哥開了店。我同閏九知道了心裏多高興!」冬嬌兩眸黑閃閃望過來。她聲韻依然軟軟柔柔。她中年女人的豐潤臉孔,看在眼裏似刹那間紅潤起來。 「不外是小生意,兩公婆一腳踢,隻能養家,賺不了多少錢。」進仁難為情也似垂下臉了。 (廿四年光陰好漫長,麵對少年初戀冬嬌,大家已到中年了,想來如夢初醒呢。昔年暗戀冬嬌,都是一廂情願吧。閏九冬嬌表兄妹,才是天生一對。噢,那年在龍岩飛瀑下一別,天地變得多寬多明亮啊!看,冬嬌手彎上嬰兒,閏九也叁代同堂了……)這樣與初戀的冬嬌說下來,望?她懷裏的孫子,他才想起出門時妻子為他預備的紅包。他伸手到褲袋裏,拿出了紅紅利是封。 「冬嬌,妳都做阿婆了,多福氣。」他手上拿?利是封,說:「我心裏多高興!這個紅包給妳孫子,算是我夫妻一家的祝福。」他雙手拱起來表示致敬。然後他走向嬰兒,走向冬嬌。 兩人的手掌握在一起。他記起初戀冬嬌以來,還是第二次握冬嬌的手掌。初次在分別時的龍岩下,遠望巍峨水電塔。他心裏一時熱起來,輕輕拍了拍她手掌笑起來,凝睇她良久良久。(孟家溝出長的女子如畫中仙,此話不假。當年驚為天人的暗戀美人,被時光滌得圓潤豐滿。歲月也如風捲殘雲,人間已是別番風情……)兩人手掌握在一起,默默相對默默無言。然後冬嬌笑了,他也笑了。冬嬌左頰上流漾笑渦,她在軟柔柔的笑聲裏垂下眼臉,一頭烏溜溜的髮髻把她的心神掩飾。 這樣一來,進仁才分心瀏覽閏九家。大廳後麵是神台,長方型瓦香爐端坐神台下,神檯供奉一幅色彩黯淡的魯班聖師。(久違魯班聖師。童年時跟閏九在天井玩陀縲,佑堂叔騎在木馬上刨木板做凳子。木花飛舞四濺。我跟閏九看望陀縲在木馬底下旋轉旋轉。陀縲轉出少年時光,彷彿也旋轉了天地乾坤。閏九發財了,為何還住在這幢古舊祖屋?……) 「嫂子,妳和閏九還住老祖屋。」進仁把心裏話說了。 「閏九信風水呢,」冬嬌隨柔軟的笑聲說:「他是祖傳泥水匠,不敢搬動聖師神位。」 「閏九尊師重道,這才是真正的魯班師現代信徒。我佩服閏九。」進仁聽冬嬌這麽一說,才恍然大悟起來。「他現在亦工亦農,你們也可以過上幾年安樂日子了。」 「仁哥你別老讚他。」冬嬌笑聲也柔柔,也把聲線放輕。「他人鬼主意多。」 「鬼主意……」進仁不太明白話裏意思,但心裏興趣勃勃的。 「這幾年仙人嶺水源不足,楓樹河入秋後水位低得見河底,連魚都死盡種了。」冬嬌輕輕細細望他說:「你不知道他,農閒時無河叉魚捉蝦,像周身生虱?,鬼主意到仙人嶺捕花龜捕穿山甲……」 「花龜矜貴,穿山甲是珍寶來咧。……」進仁想說下去,又不知說什麽。 「你不知道呢,」冬嬌細柔柔的聲音,彷彿也變得幽秘起來。她說:「那年,我孟家溝伯歧叔公由香港派來一個貴客,說要收購花龜穿山甲,你閏九像中了邪,快要把仙人嶺也踩平了。」 「噢!」進仁有些驚奇了。 「花龜捉回家,爬滿屋子,好得人驚!」冬嬌垂下了臉孔。「龜有靈,菩薩在龜心。他哪裏聽我話……」 (冬嬌菩薩心腸。閏九你是如魚得水。楓樹河水乾了,真正鬥山也鬥水……)進仁凝睇冬嬌黑浸浸髮髻,凝睇她懷裏睡?的孫子。他轉開臉望望擺在天井的鐵籠。(遊子歸鄉。閏九為我捕了兩隻穿山甲,準備清燉和炆炒。我怎樣向她訴說我心中的感動?……) 進仁未能說出心中感激話。他與冬嬌默默無言,盼到閏九歸來。叁個人坐在他聖師神台下,昨夜相見未盡興的知心話,現在盡情開講了。 「阿仁,廿四年未見你,你還練內家拳嗎?」話不是由天地玄黃說起,這個開場白也實在出進仁意外。 「啊啊!」進仁不知閏九話意為何,隻好啊啊連聲。 (想當年。那回用合氣功夫潛沉水底半句鍾,終於捉到一隻大水龜。用麻絲掛在肩下跑去見閏九,想向他報喜。我說過,待我捉到水龜,我教你學我阿公的內家功。噢,怎料那回見到了孟家溝的孟妹子……) 「我要跟你比試比試。」閏九哈哈大笑起來,猛拍了下進仁的肩膀。他滿臉的鬍碴也像笑聲一樣聳動。 進仁不知閏九那一拍用意為何,心裏暗忖冬嬌說過的鬼主意。(廿四年如流水行雲,祖家拳並未隨水流去,卻如秋風黃葉飄零……)被閏九的粗手重重一拍,他刹時感到了他的內力;好像也感到了閏九別出心裁,令他驚覺了自己原來是個練家子。因之,他伸出十叁年在美國執鍋拿鏟的手腕回了他一拍,讓他看他的粗手掌,然後兩人相擁又哈哈大笑起來。 「阿仁,你寶刀未老。」閏九翻著進仁手掌看來看去。「你這樣粗手粗腳回來,證明你到花旗這碗飯難吃。」 「想不到吧,」進仁笑得滄桑了。「在美國十叁年拿鍋鏟,我未荒廢內家拳,內功全抄在大鍋裏進了化境。」 「妙妙!」閏九轉臉望向天井。「今日由你老哥操刀,生劏穿山甲。」 「我劏穿山甲?!」進仁疑惑的望?閏九,不解了。 「你操刀,我到老墟買兩樽洋酒,今天你我兄弟不醉無歸。」閏九說?豎起大拇指。 「操刀免呐,生?穿山甲免呐。」進仁連忙捨手擰頭說:「後生時殺牲,手起刀落,都是刹那功夫。不瞞你老哥,我說了你別笑話,在美國十叁年,我連生雞?的屁股都未摸過,別說生?穿山甲這些珍奇怪獸吧!」這都是他的心裏話。 「我同你開玩笑呢。」閏九又哈哈大笑了。他忽然止住笑,奇怪的望?進仁,說:「今天你是貴賓,隻準你吃肉喝酒講古。」 「我這邊謝過。」進仁朝閏九鞠躬。 「你我兄弟有禮。」閏九雙手拱起,隨之在磚地上劄了個馬步。然後,他笑著也朝妻子行了拱手禮道:「阿嬌,給我打水來給穿山甲沖涼(洗澡)。」 「噢!」冬嬌一直坐在桌角聽他們說話,看望他們你來我往各道熱腸,此時如夢初醒。她望?丈夫拱手,含羞也似笑了。她把孫子交他,把桌上放的一副揹帶攤開。閏九把孫子放上去,夫妻合力收擺了揹帶,他連揹帶抱起孫子,放到妻子背上。她在胸前縛住了揹帶。 「我去打水。」冬嬌這才慢聲答應閏九。 一場生?穿山甲烹飪之戲才真正開始。 閏九手提鐵籠,把穿山甲放到天井中央。他一個跳躍回到廳堂,閃身進了臥房,再出來時手上握了把小彎刀。(噢!小彎刀。這是他爸佑堂叔的遺物呢。當年見佑堂叔,他腰上永遠掛這把泥水匠小彎刀。廿四年前龍岩瀑泉下相別,我把油紙傘相贈,他卻笑逐顏開舉起腰上小彎刀說:阿仁,今天我借我爸小彎刀,我沒東西贈你,隻想用小彎刀跟你比試一場,讓我學學你內家功夫一招半式。我把油紙傘交到孟冬嬌小妹子手裏。瀑泉轟隆之聲不絕於耳。我來他往的影子映在盤石下水波裏。後來,我命他盤坐石上,告訴他:內家功源出太極。道出陰陽,緣於八卦貫道,道貫陰陽之氣。氣分陰陽,能剛能柔;陰陽相合,剛柔相濟。柔順剛而行,相濟於剛而沾之,應合相隨,變化萬端,則無堅不摧。……那一別並非比試。廿四年高山流水,晃眼人到中年。噢噢。) 小彎刀有兩指寬,中指長,彎彎如月牙。好一把月牙刀。閏九中指拇指執月牙刀把玩,手起刀轉,再落到拇指中指裏,掌上彎刀閃爍寒光。他再舉起月牙刀,帚眉聳動高揚,目睜睛轉,朝小彎刀刃掃瞄。天井瓦簷低壓閏九高長的身子,陰冷的天色映照他滿臉鬍碴子,映照?銀光閃爍的小彎刀。(那年閏九手起刀落,小彎刀旋舞,相映日光,與瀑泉相擁,彷彿演成心與山林之水交融不絕。於今看在眼裏的小彎刀,依然寒光照眼,描繪的不是比試之戲;閏九腳底踏鐵籠,籠裏卻是他試刀的穿山甲。自然嘍,我這樣的連想,也非人性化了,都與我和閏九毫無關連嗎?也註定故鄉風物與人情相融和轉化意味嗎?……) 「我每天帶小彎刀上山下水。」進仁猜中閏九心願了。「你的油紙傘我留給阿嬌。我爸這把木匠刀跟我相依為命,是傳家寶刀了。」 「你爸用小彎刀削木,跟你眼下用刀不同,家傳之學好像差之千裏呢。」進仁把心裏感想說了。 「刀就是刀,利器傷物不傷己,這是我爸的遺訓。」閏九把小彎刀在手掌上旋舞之。 「你用小彎刀殺過多少穿山甲?」進仁忽然問道。 「手起刀落。刀除了殺人,自然也殺牲。當今刀殺人犯法要把靶,殺牲是為民除害唄。」閏九說?又旋舞小彎刀。 「我被你迷了心竅了。」進仁感情地笑望閏九。他說:「好,今天我看你老哥怎樣生?穿山甲,開開眼界。」 生?穿山甲情節也就最最難忘了。 閏九雙膝跪下來。他虎背熊腰的身子掩住了整個鐵籠。進仁麵對閏九的背影,陰鬱的天色映照天井,映照閏九的雄渾沉默,和進仁的沉默。閏九氣定神閒,左手靠攏了籠門,食指和拇指拔起了鐵栓子。但見刀影隨之起動,一道寒光閃閃朝籠子箭似撲去。進仁幾乎聽不到刀刃刺鎧甲之聲,連聲徹骨也似的嗥嚎自鐵籠驚狂飛起,劃破暗澹昏沉的天井空氣。閏九手上小彎刀拖出那隻圓圓結結的小穿山甲,鎧甲與刀刃插處奔瀉泊泊血流。小穿山甲已懸掛在小彎刀刃下了。但接下來的情節,卻出乎意料,也令目擊者驚駭萬分。一聲強烈的嗥嚎似破空而來,挾?石破天驚的氣勢,猛撲閏九的手臂,懸吊在彎刀上的小穿山甲應聲掉在天井磚地上,閏九的手臂已被籠裏的母親狠狠齧齵住。閏九還未站穩身子,人蹌踉蹌踉晃搖,然後仰麵朝天跌倒在天井邊緣。 穿山甲襲擊閏九,他妻子看在眼裏,六魂已去五魄了。她臉色青白的張大嘴巴,並沒叫喊出什麽聲音。她驚慌失措跑下天井,衝到閏九身邊。都是瞬息之間,進仁已經驚魂甫定了,他猛然飛起右足,使出一招青蛇吐舌,繼之足尖連環一掃,穿山甲已被踢出丈外,跌在天井之外。穿山甲一陣嗥嚎,載?唬嘯也似鎧甲之聲,竄出了天井,竄出了門檻。進仁衝出門外,看到穿山甲風馳電掣也似,瘋狂的奔進了小巷的溝渠。陰黯的小巷子傳來陣陣鎧甲搧地之聲,連綿不絕於耳,直致毫無聲息。 進仁回到天井,看到冬嬌摟住閏九靠在天井矮牆下。閏九臉色灰黑,微瞌雙眼望?進仁,牽動的嘴角似笑非笑,很淒然的樣子。進仁一時猜不透受創的閏九笑意為何?他看到躺在磚地上的小穿山甲,仍然為死亡拚命掙紮嗥叫,奄奄一息的樣子十分可憐。(穿山甲之母為救子和護子不顧生死與人搏殺,一副同歸於盡的瘋狂恣態,實在令人震懾。而我為救閏九飛踢穿山甲,也並非成全牠求仁得仁的愛子情懷,純粹是生死惡鬥的本能反應。我維護了人的尊嚴嗎?人與獸之生死處於一線之間,其實也無絕對界限,若有之也隻是人的尊嚴而已。)進仁這樣想時,看到食盡山珍海味的少年知已一副可憐兮兮的尊嚴,他想自己的表情一定有些誇張,措手無策的可憐樣子一定有些滑稽。穿山甲之母逃到哪裏呢?適才牠由天井飛竄,又穿堂過巷,奔馳時鎧甲發出怪異之聲,悲鳴不絕,仍然飛騰在腦海裏。 什麽時候天又下起毛毛雨了。細雨如萬千根飛揚的絲線,在天井和屋簷上空飛舞飄漾。 閏九側臥天井。冬嬌扶?他的身子滿臉子愴惶。進仁扶住閏九被齧傷的右手,傷口在虎口對上兩寸處。齧在血脈當口,血流不止。閏九被妻子扶住臉孔,他雙唇緊閉,雙目微翕抖索,戾氣在他臉上煙消雲散,剩下一臉的茫然,鬍碴也掩蓋不住了。進仁抹去血流,把嘴貼上,吮吸傷口,欲把毒血吮吸出來。 「冬嬌,家裏有無刀鎗藥?雲南白藥地膽頭之類【註二】」進仁從閏九手臂上抬起臉問冬嬌。他馬上又想到應該把閏九送醫院,接著問道:「鄉裏有醫院嗎?」 「醫院在古墟油搾坊。」冬嬌答。 「我來揹閏九,馬上送醫院急救。」進仁覺得人命關天了。 情形也就這樣進行。 進仁揹?閏九穿過陰黯的小巷村街,冬嬌揹?她的孫子跟在背後。出了村子,他們朝鄉醫院跑;在細雨濛濛的馬路上奔跑,穿行在雨色裏。冬嬌跑在進仁身邊,抓住閏九的手一路喃喃自語:還敢殺牲嗎?呈英雄,報應嘍!報應嘍!進仁因跑得太劇烈,總感覺自己身體與意識分離,彷彿跑的不是身體,而是感覺本身。透過密密雨霧,他彷彿看見有個人跑在鄉墟馬路上,迎麵有車輛奔過雨幕。人由遙遠跑過來,大聲呼喊阿爸阿爸。呼喊之聲衝破雨幕霧圍已到眼前了。又一輛卡車越過他和冬嬌身邊,把迎麵來的人掩蓋了。車過後他再沒有看見那人。(也許是我幻想吧?)他仍然意識地追尋這幅幻影,波動的意識載浮身體奔跑,好像奔跑的不再是雙腳了。他纔猛然省悟,適才跑過來的人是閏九的兒子。閏九在輕拍他的肩膀。他也看到閏九之子臉上爬滿淚水。殺牲殺牲,都是報應啊。他聽到冬嬌仍在喃喃自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