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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舊書店裏zt

(2007-02-02 17:59:47) 下一個
在舊書店裏

日期:2006-09-04
作者:趙川
來源:文匯報


我是“上海書店的子弟”,媽有時這樣說,後頭可能還跟一句,“這些小孩不管書讀得怎樣,一般知識麵都挺廣的。”媽從出版學校畢業,一直到退休,幾十年就是上海書店的職工。上海書店是一家連鎖式舊書店,上世紀50年代由一些私營舊書店、舊書攤合並而成,曾經叫上海舊書店,和上海古籍書店等一起,屬上海圖書公司,這要是細回顧則可以是另一篇文章。全國性的“新華書店”是毛澤東題寫的店名,上海的“上海書店”牌子上是魯迅的字。那時,70、80年代之交,新華書店賣新書,上海書店買賣舊書,上海好像就這兩家大書店。我媽關於書店子弟的話,沒有特別的調查研究,或是出於她對自己工作環境的自豪。當然,她的說法適用於我,不管書讀得怎樣,近水樓台,少年時代真看得不少閑書。

那時的上海書店,不同於其他商店,舊書一本本擺在那裏,早就是開架經營,讀者可以自由拿取。書店裏的職工稱顧客為“讀者”,該是舊風。熟識的老顧客,一般也不按那時習慣叫店員“同誌”、“師傅”或“營業員”,而稱“張老師”、“王老師”,頗像在文化機關裏。舊書店裏走進去,書架旁總有許多讀者站著看書,一站幾個小時,甚至半天一天。也有帶了水和幹糧來站的。店裏的老師們對此當然不喜歡,這影響他們的工作,但這種讀者總不見少。有些熟麵孔,從少年站成青年,從中年看到晚年。

我是書店子弟,不用站了看。少年時代,很多寒暑假日子,一整天一整天的,是在上海書店的收購處度過。媽在那裏上班。舊書店的收購處,什麽書都會有,一堆堆地在凳子椅子桌子架子和地上,等標完價,就送去門市部。書是按書後標價,按內容和成色,低折扣收進,再加幾個折扣銷售。收購處的書不像圖書館裏能按需查閱,那裏正收進來啥書,可遇不可求。那樣跑去讀書,有點不知是你選擇了那書,還是那書撞上了你。當年“文革”結束不久,不少人家退回的抄家物資中就有許多書。或者原來的主人已垂垂老矣,經曆變遷,或別有選擇,不少書被拿來舊書店收購處。我媽管科技類,常受些老中醫之托,碰到有誰賣出版本稀有的舊醫書,就留下通知他們來看。

我在那裏翻閱,看到喜歡的,或借,或讓媽的同事標得便宜些,拿到門市部去買了回家。借過《神曲》,買過《浮士德》,還有孫子、魯迅、尼采、羅素、梵高傳記等五花八門的書,太多,都記不清了。初中時,我在收購處第一次看到現代意味的西方小說,是《海明威短篇小說集》,一時弄不明白,“小說”怎可以寫成這樣。過幾年,看一套十來本的《西方現代主義文學作品選》,再看到博爾赫斯、馬爾克斯的小說被介紹進來時,對於國外的現當代小說,已經讀得如癡如醉了。為什麽看的多是些西方翻譯的書?這大概和80年代初,向往啟蒙、向往學習西方文明的社會氣氛有關。管文藝類書的老職工單目失明,店裏人有時稱陳老師,有時直接叫他“一隻眼”。我已開始學畫,於是常在他那些書前轉悠,找畫冊、字帖,或外國小說。我在那裏一天看到晚,中午跟媽去食堂吃飯,午飯後看店裏的老師們各自歪倒午睡。“一隻眼”時常頭枕書堆,臉上蓋本雜誌,身子橫躺在一條長凳上,發出鼾聲。傍晚我和媽一起下班。記得有次回家路上,她去路過的市場買菜,我推了她的自行車,一時走散了。那時還沒學騎車,隻能推了車從淮海路附近走回虹口的家。腦子裏胡亂地想著,大概是因為白天在書中看了傑克·倫敦在雪地裏掙紮的孤獨故事。

我在美術學院附中讀書的後兩年,媽調去總店發行部門。再去看書時,圖書種類就沒有收購處那種龐雜。架子上是他們影印出版的“中國新文學大係”。於是我又在那裏,一天天囫圇吞棗地翻看五四那代作家的詩歌散文小說。

不是說書店的功能,對我來說,就應該像少年時代遭遇的那樣。做了書店子弟,那是奢侈。但除了讓我進入過那些書中世界,我想,舊書店潛移默化帶給我的,是對舊學識和文化積澱的親近。一本有意思的著述,是一段學養的刻畫,也是一個時代裏一種心境的凝結。它不該在時代的變遷中,如此無情地被浪費、磨滅。有意思的沒讀過的書,舊書亦是新書。舊書店做的是資源再利用。現在的書店裏,龐大的出書品種,種種策劃和推廣伎倆,它們順應了發展主義促進消費的需求,快速地炮製圖書,又迅速地更新淘汰。設計新穎、包裝美麗的書不錯,但和內容的質地卻不一定相關。商業發達起來,追逐利益,主流意識已把樸素推去一邊,成為不合時宜的邊緣想法。

2000年我從外地回到上海,上海書店各區的店麵已經轉租他用。福州路上三層高的總店,賣舊書的隻占一小角,多數店麵在賣音像出版物和打折的新書。以前有規模的舊書經營係統已經消亡。當年上海書店在讀書人中的影響力,現在或稱品牌效應,已經沒有了。在上海西南一角的一條弄堂裏,找到一家由以前上海書店退休職工開的舊書店。他們中的幾個,是媽的老同事。他們還像以前,以不同的折扣收進舊書,然後標價,上架。他們的店名叫“新文化”。主事的老先生八十多歲了,他1949年前開一家小書店,主要賣英文書。他講用那個店名,是因為自己那代人,是從新文化運動裏成長起來。這話聽了不免要讓人唏噓,對於中國大陸,新文化運動是民國故事,歲月如流,那我又是或將是從哪個文化時代成長起來?

老先生隨手推薦我一本書,195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的周遐壽的《魯迅小說裏的人物》。他講這個周遐壽就是周作人,50年代初允許以別名發表點關於魯迅的回憶文章。老先生說以後有啥版本方麵的問題,盡可以去找他。舊書店的老職工不少人精通版本。那本書買回家,細翻,原價七角,書上有幾個戳印。一是“國營上海第一絲織廠/讀者注意事項……”沒注年月,但用的是繁體字。估計蓋上去時,書還是新書。還有一個戳印是“上海人民出版社編譯室藏書”,上有“一九七七年三月十日”的日期。這時“文革”剛結束,出版社想必是通過啥渠道得到這本舊書。書的封麵封底已用牛皮紙糊了加固,看不到本來麵目。背後有以前上海書店的標價,四角五分。這當然不是我在新文化買來的價錢。但它是怎樣來到新文化?這裏不涉及版本,倒有點像在索隱。從“周遐壽”到書上的那些戳印,從這本別人看過的書裏,追索出的是一層層時代留下的暗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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