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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一次求婚

(2007-02-02 15:52:21) 下一個
我第一次向朱顏求婚那年,她隻有18歲。





  她是董太婆的外孫女,來外婆家過暑假,我家與董家毗鄰而居,我是家中老三,哥哥們去遊泳,不肯帶我。我追到門口哇哇大哭,她在隔壁聽見了,就過來問:“小弟,你哭什麽呢?”






  朱顏問明白了,便自己帶我去,經過冰棒攤的時候,還給我買一根紅豆冰棒 。我問她為什麽叫朱顏,她便說給我聽:“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她隻說了一遍,而我就記住了,並且永遠不會忘記。






  她每天都帶我去,每天給我買一根冰棒,我因此覺得全世界人隻有她最好, 就跟她說:“朱姐姐,等我長大我要娶你。”她答應了,卻又馬上說:“等你18歲,我就36歲,比你媽媽還老,你還要娶我嗎?”






  我想了一個晚上才終於做出回答:“願意。”大清早就興衝衝地想往外跑, 媽斥責我:“去找誰呢,朱姐姐已經去北京念大學了。 ”






  再見朱顏,我已14歲,是羞澀的少年,常穿一條被磨得淡白的仔褲,因為喜歡那種我自己沒有的滄桑。朱顏那年已大學畢業,在外地工作,這次回來,是因為董太婆過世,回家奔喪。見到我,她輕輕將我一抱:“長大了。”我全身的血都湧上了臉頰。我去參加喪儀,她向我恍惚地笑,好像沒有看見我。我便在她身邊站定。在人們為董太婆蓋上白布的時候,我忽然覺得肩上的重量,側過頭, 是朱顏伏在我肩上哭了。隔著衣服,我分明地感到她眼淚的重量,應該是冰涼的吧,卻仿佛燭油般滾燙,一滴滴打在我身上,竟是疼的,我很想為她拭淚,可是 ,沒有勇氣,便隻有筆直地站著,任我的肩一滴滴承受了她的淚,第一次那樣強烈地感覺到身為男人的驕傲和力量和她的女人的柔弱。





  此後三四年沒見過她,我也漸漸不再想起。高考、讀大學、結識女友,大學生活斑斕多彩。有段日子學畫畫, 興興頭頭地為小女友畫畫,畫完了她看了半晌,道:“不是我嘛。”怎麽不是,海軍藍的裙,飛揚的長發,笑起來將冰淇淋融化成軟與甜……我驀地-楞,這的確不是她,這是朱顏。






  好像刹那間懂得了自己少年的心情,明明是初初相識,難道就已是永別?子夜醒轉,我聽見自己的心聲:“我不甘心。”






  寫寫撕撕用了半本信紙,因為不知道該叫她什麽,最後我到底大義凜然地在抬頭寫上“朱顏”,連名帶姓,像叫校園裏親密的女生。我已經18歲了,算得上是成年人了,該有資格與她平起平坐了吧。  





  然而信才投進郵筒我就後悔了,她有什麽記住我的理由呢,卻仍是每天兩遍地跑去看信箱。 不久放了寒假,大年初一大雪鋪天蓋地,街上幾無行人,我卻冒雪去了學校,一看到信,我的心就狂跳起來。除了朱顏,還有誰當得起這樣嫵媚的字 。抬頭一句“小弟”親切而遙遠,仿佛她在久遠的童年喊我。而我與她,其實已是長相識了。






  每天無論多忙,我都會給她寫信,不是求她幫忙,也不是叫她為我排憂解難 ,隻是要告訴她,好像說給自已聽,好像她的胸中跳動的是我的另一顆心。也喜歡在燈下一頁頁翻她的信,信紙、便條、資料紙、廢打字紙背麵,是她的隨意也是她的平常心。可是都是一樣的,抬頭的“小弟”,字裏行間的雲淡風輕,說不出的體貼入微。她的細麗的字,與我粗重的筆跡一道放著,截然不同,卻又分明緊密相連.






  那年秋天,我決定做一件大膽的事。是朱顏來開的門,我把手裏的紅玫瑰一伸:“生日快樂。”她疑惑地看著我,忽然深吸一口氣:“小弟!”她隻及我的肩際 ,細細地打量我,良久道:“真是雕欄玉砌應猶在。”






  但是朱顏並沒有改,笑容依然,唯多點滄桑意味,說著她美麗的容顏下的底蘊 。坐在她的宿舍裏,捧著她給我倒的冰水,忽然覺得,一年來紛紛擾擾的心,定了下來,那年我19, 朱顏28。






  她帶我去遊覽。爬香山,她問我:“你行嗎?”依然是大人對孩子的不放心 。我笑一笑,不說什麽,三步兩步爬上去,反身拉她,她神色訝然:“小弟,你真長大了。”是的,已經長大到可以追求我心愛的女人了。回程,她是累了,閉著眼打盹,頭漸漸落到我肩上。我的手一點點伸出去,終於輕輕摟住她。車一個巨震,她滑過我懷裏。溫暖的身體與我緊緊相貼。快到站,她醒了,笑著抬頭看我,正遇上我大無畏的目光。她吃了一驚,臉慢慢地,慢慢地燒了起來。那一刻 ,我明白地覺察到,那一瞬間,她是在把我當男人看了。






  時間飛躍,轉眼假期就過完了。臨別的晚上,她幫我清理東西。我想問一句重要的話,卻沒有勇氣,終於我問:“朱顏,你喜歡我嗎?”她溫和地說:“像你這麽優秀的男孩,誰會不喜歡呢?”啊,她終於對我說了喜歡。






  第二天下午我到了家,晚飯桌上,母親忽然說,“咦,你去了北京,怎麽沒有去看你朱姐姐?聽你朱伯伯說,她要結婚了……”以下的話我都聽不見了。






  她的門半開著,可以看見她正坐在窗邊,那晚有大而圓的月亮,她月光下的微微憂傷的臉容仿佛若有所思,她所想的東西,我無從知道,再沒有一刻,我那樣強烈地感覺到我與她之間時間的天塹。她是成年人,而我,還是孩子。朱顏看到我,吃了一驚:“啊,你沒回去?還是,又來了?” 我的眼睛一直盯著她: “你要結婚了,為什麽不告訴我?”她一楞,然後笑了:“有什麽好說的。”我忽然大聲地說:“可是,可是,你說過你喜歡我的。”






  朱顏臉色大變,她怔怔地看著我。我在她膝前蹲了下去:“你愛那個人嗎? ”她緩緩地搖頭:“這種年代,這種年紀,說愛不愛實在是很可笑的。”“既然你不愛他,那麽給我時間,給我三年時間,三年以後我就畢業了,我就可以娶你了,我......”我的聲音突然哽住了,“我,我喜歡你。”






  朱顏勉強張嘴,似乎想笑,可是忽然間淚水傾瀉而下:“我還一直以為是我的錯覺。原來,原來是真的。可是,我哪有時間給你呢,我已經28了,三年後就31歲了。我怎麽能拿我的幸福來賭一個少年的諾言。 小弟,回去吧。”






  我輕輕地,無限絕望地問:“你真的喜歡過我嗎?”






  她點了點頭:“是,我喜歡你。”






  我以為這就是永別了,念書、畢業、找工作,一點點舔淨自己的傷口,掛牽著千裏之外朱顏的喜與悲。






  一天,在公共汽車上,遠遠的,我認出熟悉的背影,明知不可能,我還是脫口而出:“朱顏。”她轉過身來,對我靜靜地笑,竟真是朱顏。






  四年時間過去了,我已23歲,年紀漸長,遂不動聲色。她32歲,眼角初生皺紋,然而風韻更勝當年。我們隨意地聊著,知道她離了婚,又調回本市,她給我留了電話號碼,我們從此便淡淡地來往著。走在街上,我喜歡在櫥窗裏看我們的側影,我的高大和她的嬌小,如此相配,看不出任何的差距。






  一日,我邀她到我的宿舍裏坐坐,屋子窄小,她在床上坐下,打翻了一個木 盒“咦,”她蹲下去,我聽見她的聲音變了調:“這是什麽?”我也蹲下去:“ 這是冰棒紙,14年前你買給我的。一天一張,一共是38張。”她的呼吸突然間急促起來,我輕輕說:“你記不記得,我九歲那年你就答應過要嫁給我。你現在還願意嗎?” 我開始每天給她送花,大束大束的紅政瑰,上麵隻有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嫁給我。”朱顏始終避而不見,我送了98束後,她終於約我出來見麵, 開口道:“小弟,我已經決定要嫁給一個50歲的喪偶男人了。” 我的心整個沉了下去,“為什麽,從九歲那年開始,我向你求了100次婚,你還是不能被我感動?”






  她沉默了許久:“不是因為我不能被你感動,而是因為我已經感動了,有一段時間我真的想這樣嫁給你也好。但是,我也23歲過,我也全心全意地愛過一個人,我相信你的情意,可是到你32歲的時候,一切也許都會改變。而到了那時,我就真的老了。對不起,小弟,我輸不起。”






  朱顏已經走了,我久久地坐在咖啡廳裏,好久,聽見鄰桌的收音機裏,主持人正在播送熱線電話的號碼,突然一陣熱浪湧上心頭,我衝向最近的公用電話, 按下了號碼。






  電話通了:我說,從當年第一根冰棒,到14年後最後一朵玫瑰,她始終是我心中唯一的新娘,廣漠世間我願牽手的伴侶。隔開我們的,是時間,時間真的是不能戰勝的嗎?我問:“我應該愛她嗎?”






  放下電話,我立刻去了隔壁的音響商店買收音機,顫抖地調準頻道,屏息, 仿佛等待上帝的裁判。






  第一個電話:“你應該愛她。”第二個電話:“她應該愛你。”好像全世界 的電話都為這個頻道響起,此起彼落的,是各種各樣的聲音。






  “時間不是理由,有理由的還叫什麽愛情!”






  “人生本來就是一場大賭,做個負責的好男人,讓她敢於下注,讓她贏。”



  而最後的一個電話:“再向她求婚!”






  這時我已站在朱顏門口,收音機的聲音是從她房裏傳出來的,傳出來的還有她的-啜泣聲。而我舉起手中的玫瑰,敲門,準備我的第101次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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