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還是桃花？

我的同學Y特別能吃苦，打工上學，忙得不亦樂乎。我很欽佩她，因為自己做了沒幾天就累得骨頭痛。她說，命不好，隻好吃苦，其實誰願意啊？說的是。但當我抱怨找工難時，她馬上說，你是看不起體力勞動，我就是打工也不想回國去。聽得我懵住了。難道我們來美國就為了那種中餐館的工？還比拿著更高的學曆和位置，回國做老本行更實現自己的價值？僅從工作而言，我不能理解她的執著。

說到底，大家都盼望苦盡甜來，但為什麽大家那麽相信苦盡一定會甘來呢？每個人都放棄了很多才能留下，事實上就是浪費不少青春，或許還有曾經的夢想。我很有被動無奈而且掙紮的感覺。而她看我很好像對嬌小姐怒其不爭。其實，我也是貧苦大眾的一員啊，就是想法多點吧。也許和出身農村的朋友相比，我是白癡了點，卻也絕非高貴的豌豆公主啊，可她就是不能理解。
我更不理解的是她對學曆的癡迷。我一直覺得，學習是為了更好的做實事，可她告訴我，她的理想就是擁有高學曆，還希望老公作教授。就是說，讀書就是一切。這要是老頭老太太的信念，我也倒熟悉。至於教授，真沒覺得比別人更幸福啊。畢竟，家裏人誰做教授，發文章時也不簽俺的大名，與我何幹？夫貴婦榮， 好像更不符合平等觀念。

不過另一方麵，我也知道，雖然上學時大家差不多，其實，她就是比我更有生命力，更堅韌，也更能承受不如意。她說她家裏條件不好，從小就自己拚，一直奮鬥到北京，再出國，讀書，被人笑話，傷害，經曆甚苦。  我和她一比，似乎纖弱了太多。

然而，我還是偷偷懷疑她的奮鬥理論。我總覺得一個人能力是有限的，不可能每個人都實現最高理想。我已經看到很多聰明人，來美國日子越久越沒那種心氣兒，大概終究回歸普通人了吧。而且我知道的昔日同學，都是自己小圈子拔尖慣了，到了大世界，越爭越爭不到，才辛苦呢。不是說，你忍，就一定有好結果啊。我真不大認同自虐一般的吃苦耐勞。總之我做不到，總要在適當的時候知道停止啊。我知道有人一定不讚同我，在他們心中，人定勝天。我真心佩服人家的堅持和頑強，如果能力確實超群，就笑我燕雀之短視無聊吧。

前途渺茫之際，安慰自己，哪怕再難過，承認自己是普通人畢竟比較靠譜，比上一代那種不切實際的自我期許有益得多了。讀這個小學位已經耗得白發早生，心力交悴，可知已是我的極限。至於從打零工做起，自認為不是丟人事，但以我的體力和性格，難做長遠之計。我是斷不會做體力工而留在美國。多少移民就這麽自我麻醉而不願回頭。時移勢易，不至於執著至此吧。

我絕對相信她是個好人，但我們很難想到一起去。她是那麽堅定地奮鬥者，而我，帶著懷疑看待一切。以至於當她羨慕我的什麽皮相之時，我忽然發現，其實找到了一個很好的答案。當年的中學大學同學中，真有幾個是天敵一樣對待我，很惡毒、很刻薄的眼光，以及公然的傷害。我一直懵懂，天真地以為隻是性格不合。卻原來，她們就是仇視我的一切，甚至隻因為我不愛說話。並非我笨的出奇或太過出色，隻是和她們不一樣。我至今記得的倆位女同學，一個豐滿矮胖，非常豪爽，尤和男生說話笑聲極其爽朗那種。給我的白眼，因其眼睛甚大、形象特殊，我一直當漫畫。另一位是男生心目中極品，美麗開朗，聰明可人，就是極其不喜歡我。我後來看她處心積慮騙同寢室一位相貌平常也很少說話但對她言聽計從的姐妹一起去男生宿舍談班級大事，當即倒吸口冷氣。錢鍾書說，女孩兒麵孔而有女人心的，就這樣吧。幸好我不是她好姐妹，寧可做她敵人，也比這麽被糟蹋好吧。這倆位是我知道公開厭煩我的人，我很困惑，一度懷疑自己，現在明白了，人家看我不順眼, 我也確實和人家不合拍。最簡單，我逃避一切集體活動，同時也對異性沒太多熱情，既有客觀上沒甚特長的原因，更是主觀上討厭熱鬧吵躁的本性。也許就是這些真的惹惱了別人而我卻不自知。現在，縱然年長若幹，其實本性難移，所以開朗的女孩還是看我異類，我倒沒得可怪了。

幸好，我自己的知心好友都是純樸自然感情真摯的人，不用很多，互相交心，此生無憾。最開心的是她們也和我一樣，都是普通人，也不怕做人一直平凡下去。

我自忖沒野草的精神，也不想追桃花的絢爛。這並不是否定人家的價值，而是我的生命注定平淡，我的願望就是平凡安樂。能找份長工就好了，三五年後，作個地主，好像也就是個最簡單的美國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