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茗戰(全)

(2011-11-09 17:27:52) 下一個

後來天便漸漸晴了。

媚川在山穀裏,忽聽得山下一陣喧嘩,不很真切,像遠山間的羯鼓。她撥開樹葉,朝下望去,隻見一隊衛士護著頂小轎,在青石板路上蕩蕩前行。初升的太陽照著她波浪般的長發,和她身下那株巨大的茶樹。茶花開了,千百朵,枝椏交錯,合著漫山的野桂,香氣盛大得如煉長生藥浮起的白雲。

“經時不架卻,心緒亂縱橫……”

眼前便浮現那雙凹深的眼睛,以及薄而豐的佛唇,心念一蕩,妙喜寺早課的鍾聲卻忽然響了起來,龍吟一般,驅散她的邪思。媚川從樹上滑下來,她的腰間係著一個小罐子,青色袍子有些亂了。

她長長的足踏在葡萄泉裏,發了一會兒楞。忽然密林中傳來喊聲:“媚川……媚川……”,一會兒工夫,一個矮小的少年鑽了出來,目光正撞進她碧藍密實如蛛網般的眼睛,少年的臉紅了。

媚川斜睨著少年:“阿陸阿陸,方才你喚我什麽呢?”

少年便垂下了頭,過了好一會兒,才顫聲道:“媚……媚……媚川阿……阿姑,皎……皎然上人喊……喊喊你回去……”

少年正在變聲期,嗓子像石磬,敲落幾朵閑花。

此時妙喜寺的門扉忽然發出一陣巨響,接著便有甲胄之聲傳來。過了一會兒,就聽到低沉的哭喊與分訴,依稀是波斯語,像一首混亂的、十一個音節的長詩,苦澀如沙漠。媚川卻沒有動,隻是緩緩將頭發挽成一個端正的高髻,又用青瓷簪子簪好了,方才回過頭,望著阿陸。

“田……田……田……”那阿陸吃吃艾艾說道。媚川歎了一口氣,道:“可是田神功找來了麽?”

阿陸點了點頭。

媚川一咬下唇:“我不見他!”急得阿陸直搓手,喊道:“還……還有一個小郎君,並波……波……波斯人給他抬抬抬,抬轎……” 

媚川低著頭思索,見她不語,阿陸便壯起膽子,上來扯了扯她的衣袖:“阿姑,阿姑……”他輕聲哀求道:“田將軍不,不是善類,若見不到你,怕是佛……喔門……”

媚川一振衣袖,甩開那黝黑少年的手。一陣清芬從她的衣袖間散發出來,如蜂群,團聚一會兒,便四散而去,掠過阿陸的鬢角,他的臉便一點一點漲紅了。

媚川把目光投向遠方,淡淡道:“既如此,便回去看看。”說著帶頭朝妙喜寺走去。芳林茂密,二人足走了半刻鍾,才走出林子。眼前架著一座小橋,喚作黃浦,離橋不遠,黃檗澗上方,一座小巧的寺廟懸空而起,在水霧與青煙的籠罩下,顯得格外端麗嫵媚。水聲嘩嘩中,忽聽一個低沉的男音笑道:“田某聞大師之名已久,今日有幸,得見大師,不勝惶恐。區區數物,請上人笑納,幸勿推卻。”

媚川停住了腳步。

回廊環繞,露台幾重,下臨澗水,上覆丹桂。佛殿前的廣場上站著一位長身細腰的將軍,穿魚鱗甲,持軍杖,一部長髯,蒼發虯結,麵目威嚴卻頗有病容。他身邊還站著數名軍士,又有一人作文士打扮,並跟著兩小廝,一人手捧銀盒,另一人肩挑扁擔。不遠處的桂樹下停著一頂小轎,幾個波斯人跪在轎旁,滿臉血汙,嗬嗬喘息。

那田將軍一聲令下,數名侍衛便將禮物捧至皎然麵前,卻是幾株菊苗,半擔野菰。皎然含笑看著,忽道:“田將軍自廣陵來,貧僧原以為今日有口福,能吃到些魚鮓糖蟹,以慰相思之苦,誰想竟落了空!”

田神功一愣,隨即哈哈笑了起來:“江東人提到大師,皆喚達僧,我原不信,今日看來,傳言竟不假,倒是我拘泥了。”說著頓了一頓,又道:“魚鮓糖蟹,容日後奉上,然今日田某另帶得一物,想來不會辜負大師相思之意。”

皎然揚了揚眉,道:“果真?卻是何物?”

田神功微微一哂:“滌煩療渴,所謂茶也——伯熊,”他身邊站著的中年文士便朝前走了幾步,對著皎然微微一揖。此人穿黃衫,戴烏紗帽,麵孔肥白,雖不笑亦有三分喜,卻是臨澤名士常伯熊。隻聽他打了一個哈哈道:“田將軍國之柱石,前據安氏雜胡,後平叛將劉展。上皇以將軍有功,特從蜀地快馬運來宮中火前茶餅,卻是新製花樣。田將軍聽聞大師雅好茶道,今日便命常某跟著,卻要為大師煮一甌好茶。”說罷,他身邊的小廝便遞上一方金絲銀盒,打開,裏麵是串在一起的數方極小茶餅,玲瓏可愛。

皎然搓了搓手,笑道:“妙極,妙極!”說著便吩咐身邊的小沙彌:“蝸兒,取都籃來!”

田神功卻道:“且慢!”說畢,他背著手,在廣場上緩緩踱了幾步,卻不發話,那文士便又笑道:“伯熊是個茶癡,平生最愛,便是找到茶中知己——聽聞大師有一位密友,亦極善煎茶,何妨請她出來一會,我二人茗戰,您二人品賞,傳出去,豈不是雅事一樁?”

皎然皺眉道:“我的密友極多,如崔使君、裴方舟、鄭處士之輩,皆在山中隱居,喚來是極方便的,卻不知檀越指的哪位?”

常伯熊剛想答話,那田神功卻伸手止住了他。他蹙著眉,猶豫了一會兒,方才緩緩說道:“大師,實不相瞞,前幾日我家一個妾,喚作媚川的,不告而別。我派人四處打聽,聞得她便住在杼山中,我尋她數次,皆被她避過。我又聽說媚川與大師過從甚密——大師休起嫌隙,田某雖鄙陋,卻非石崇之輩,隻是我軍務倥傯,又兼在病中,頗思媚川一杯茶。且我家小郎君念母心切,因此今日帶了嬌兒前來,大師若能喚得媚川到此,使夫妻團圓,母子相會,亦是大功德一件。” 

皎然聽他談到媚川,臉上早有不悅,剛要答話,卻忽然那小轎的轎簾動了一動,有一聲鼻息傳來,隨即又聽到童子捂著嘴咯咯的笑聲。過了一會兒,突然一隻豹子從轎中探出頭來,短耳,錦皮,琥珀大眼,眼角兩道黑紋直壓嘴邊,那豹子在陽光下眯了眯眼,忽然縱身一躍,跳了出來,在廣場上優雅行得幾步,才回過頭,朝轎子低低叫了一聲。

田神功沉下臉,斥道:“阿瞞,你什麽時候將麒麟藏在轎裏?還不出來見過大師!”

那轎簾便掀開了,一個七八歲的童子從轎中走出,姿容秀美,眉目如畫,一雙碧眼如茶林,又一頭濃密頭發,紫茸茸的,如早春茗芽一般。

童子走到父親身邊,朝著皎然拜下去:“阿瞞見過伯伯。”說罷,卻不似尋常童子那般忸怩,而是抬頭望著大師,臉上漸起戀慕之色,款款道:“昔日夫子教我謝客山水,評說如青鬆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塵沙,今日見到大師伯伯,不知為甚麽,忽然想起這句話來。非但我要拜伯伯,連麒麟也要拜的——”說畢端正容顏,低嗬一聲,那頭斑點文豹,便慢悠悠走了過來,趴在童子身邊。

田神功冷冷訓道:“油嘴滑舌,這裏有你說話的餘地麽?” 皎然見阿瞞如此秀逸,忍不住心中喜愛,早上前扶起他,笑道:“郎君小小年紀,卻盡得汝母風骨秀色,沒想到,媚川竟有這樣的好兒子!”

阿瞞卻不肯起來,隻是抬頭望著皎然,懇切道:“母親離開廣陵已經數月,非但我思念母親,連她馴養的麒麟也常常不吃不喝,鬱鬱寡歡。我摟著麒麟,常在深夜坐在母親院中,想起她偶爾給我們講沙漠中的鬼怪;去打獵,麒麟總提不起精神,非得我牽出母親常騎的青驄,它才肯竄上去坐著。我深夜獨處,常心生惶恐,不知是否是我得罪了母親,她竟不肯再來見我——就連父親的病,多半是為著戰事殫精竭慮,少半也是為了母親。伯伯,聽父親說你與母親有雲林之交,不知伯伯能否為小侄美言幾句,勸得母親與我相見,伯伯大恩大德,我不敢忘,願舍己身,作佛前供養的童子,求伯伯成全。”說畢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誰知皎然卻鐵青了臉,看著田神功冷道:“小兒糊塗,被你賺得來此,田神功,種甚麽因收甚麽果,你若不犯下那樣罪孽,媚川何至於避你不及?莫要說了,這忙我是決計不幫的。我勸將軍你,回去亦需好好做些功德,將來阿鼻地獄裏,或可少受幾番火海煎熬,鐵鋸挫骨。”

田神功一笑,彈了彈冠,好整以暇道:“果然如大師所說,種甚麽因收甚麽果,隻是大師若個絕情!”話音剛落,他忽然搶身上前,將阿瞞扯回身邊,此時侍立一旁的衛士亦身形一動,魅影般閃到轎旁,電光閃動之間,隻聽阿瞞尖叫道:“阿耶,不要!”掙紮要脫開父親的手,卻哪裏來得及?那軍士手起刀落,一顆白發蒼蒼的頭顱便滾在了地上,旁邊幾個波斯人徒逢田神功發難,愣了好一會兒,才“啊”的叫起來。

皎然的臉像罩了層寒霜一般,隻見他一咬牙,忽然飛身而起,撲向田神功。二人蓬蓬數掌相接,戰在一處。旁人隻覺皎然那襲白麻僧衣,圍著田神功上下翻飛,仙鶴一般輕靈,田神功卻步法沉穩,臂力渾厚,一掌劈下去,隱隱帶起風聲。二人打了一會兒,終於被皎然覷了一個空子,將那童子一把拉過,往後急退,再看時,他手中一翻,一把雪亮的匕首已抵住阿瞞脖頸,森然道:“田將軍若想在我妙喜寺為所欲為,卻有些自不量力。你速速離去,我便放了你小兒,否則……”

田神功罵道:“臭和尚,你當我除了這小雜胡便沒兒子麽?焉知他是誰的種?你去叫媚川出來,我有幾句話要問她,如若不然,我先殺卻這幫賤胡,再收拾廟裏的和尚……”他還待說下去,卻忽然,一個跪趴在地上的波斯老者,掙紮著坐了起來,雙手合十,口中緩緩誦出一段經文:“……唯有大聖,三界獨尊,心恒慈善,不生忿恚,唯願大聖垂憐湣心,除舍我等曠劫已來無明重罪,至光明界,受無量樂……”

老者的經文如定波的珠子,驚弓的日影漸漸停住了,像同時在禮讚天神一般,忽有一股微風襲來,是野蜂釀出的苦蜜,夾雜著晚茶的冷澀,又含了桂花的甜,和弱不可聞的羝氣。那豹子忽然站起身,朝著偏殿,低喚一聲。

便見偏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重重疊疊的素幔裏走出一個矮小黑膚少年,蜷曲的頭發貼著頭皮,他走近木立在佛殿前的眾人,施了一禮,道:“娘……娘子要我出出出來與田……田將軍言,佛……佛門清清淨地,又又有薩寶大人在……在此,請將……將軍與大……大師熄……熄熄火氣。娘娘子厭厭惡血光,莫若……莫若常……先生與大……大師以鬥……鬥鬥茶為為戰,將軍若勝,娘……子自會交代……交代那物物事,將……軍若敗,則莫……莫要糾糾纏,早早去為妙,娘子問……問將軍,何妨……何妨做做做此君子一賭?”

四目相對,田神功忽的冷哼一聲,點頭道:“好,田某便賭了!”



軍士將屍首拖出門外,又打了幾桶水上來,潑淨了佛前廣場,一會兒工夫,妙喜寺便恢複了寧靜,倒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一般。日光在空中緩緩舒展,隔著丹桂,照耀著地上設好的幾重茵褥。常伯熊帶來的童子,卸下黑漆櫃子,打開了,輕手輕腳地取出一隻銀質水方。

常伯熊吩咐道:“竹裏,去打些澗水上來。”說罷延請田神功並皎然坐下,那阿瞞仍被和尚緊緊拉著,坐在他身邊。常伯熊笑道:“我一路上來,見這澗水極清,嚐後亦覺甘甜,用來煎禦賜彭州茶,倒不辱沒它——蘇蘭,將火生來。”另一個童子便取出熟鐵風爐,加了上好銀碳,生起火來。一會兒工夫,竹裏回來,用綠絹做的漉水囊細細濾過了澗水,盛在銀盆裏。

常伯熊道:“巴蜀之茶名動天下,眉州之洪雅,邛州之思安,蜀州之橫原,雅州之蒙頂,綿州之神泉,俊茶輩出,卻以彭州產者最佳。上皇幸蜀之後,命蒲村、灌口等處悉心製茶以貢,卻改了不少式樣。”說著,他將盒子打開,取出一方小茶餅,笑道:“昔日蜀州貢茶,以一斤為一餅,上皇以為太重,特命造出五餅一斤的小團茶,此內造茶,外麵見不到,大師請看,此茶喚作仙崖——”一徑說,手中卻不停,而是麻利地取過一個銀夾子,將那小餅夾了,放在火上灼烤,又道:“這茶是火前茶,仙崖山上有一處陽坡,每日被朝陽所燭,又有雲霧清風,野蘭修竹,待寒食禁火前,茶芽初發,便選未經人事的女子上山采茶。她們隨身卻不帶竹籠,每每采到新芽,便含於口中,待芽葉微展,才放到紅綃囊裏,置於胸懷處,回來後仍要單放置在極溫暖幹淨的竹樓裏半天,如此數種,皆是要催生茶香生發變化……”口中接連說著,手腕卻靈活翻動,將那餅茶左右上下烤著,餅身便漸漸灼出蛤蟆背一般的小泡。見此情狀,他立刻將手抬高數寸,繼續焙烤,反複數次,便有數滴極濃的茶汁掉入火中,哧哧作響。眾人隨即便聞到了一種說不出的芳香, 馥鬱豐嬈。

見茶已烤透,常伯熊迅速將手撤回,低喝一聲:“取碾。”侍立的童子不敢怠慢,一人取過銀碾,一人放下鶴羽,並竹羅和金鈿漆盒。茶餅受火灼烤,早已變得鬆散,被伯熊放在碾中,他手看似沉重,實則輕柔,邊碾邊笑道:“我偶爾看將軍練武,說甚麽舉重若輕,又有四兩撥千斤之語,我原不懂,在碾茶中方印證出來:發力太過則傷茶體,發力不足則難勻細,因此須得暗發勁,巧施力,此所謂力勁而不露也——”那茶被他碾得顆顆如碧色芥子,常伯熊卻不甚滿意,隻歎道:“仍是不夠勻,”取過鶴羽,將茶末掃入羅中反複篩了幾次,那落在盒裏的茶,便真如玉屑一般,大小如一,油潤輕盈。直到此時,常伯熊才點點頭道:“差強人意,差強人意罷了。”

竹裏已將一口銀釜用水蕩滌了,坐在風爐上煎水。常伯熊指著鍋笑道:“我飲茶數十載,用過不少鍋,洪州的瓷鍑,萊州的炻器,固然雅致好看,卻易滲水,且不堅固;鐵鍋,我卻嫌它笨重,反複試驗,覺得還是銀鍋最好。尋常茶釜皆矮胖,大師請看,我這茶釜卻是自創的,釜身要寬,釜腰須長,則茶湯易從中心向外翻滾舒展,如此茶味才夠醇和。”說著,又從櫃中掏出一方銀盒,打開了,卻是剡紙囊包好的幾個茶杯。那茶杯的顏色極為青幽,上麵布滿細密的冰裂紋。常伯熊笑道:“上皇以田將軍平吳有功,特從宮中賜出幾盞秘色茶碗,世人謂瓷色貴白,因此飲茶多用邢瓷,然以邢瓷映襯茶湯,湯色易泛紅,哪比得上越瓷之清瑩可愛呢?”

常伯熊麵對眾人談笑風生,雙眼卻不離銀釜,見那水麵已冒出魚眼泡,便直起身子,將初沸泡沫靈巧撇去,道:“初生之水,上結水膜如黑雲母,其味不正,須棄之不用。”待底下的水又泛上來,方才拿過銀勺,舀了少許鹽末,左手輕抖撒入鍋中,右手同時操起一隻竹瓢,將那水取出,嚐了嚐味。過了一會兒,便見他用舌尖舔舔嘴唇,微微點了點頭。此時水沸已如連珠,他便另取了一大瓢,舀出一瓢水,置於身側水盂中,左手同時拿起長柄銀策,探入鍋中,緩緩畫圈擊打湯心。眾人見他左右開弓,頗有目不暇接之感,他卻應付裕如,一徑比,一徑笑:“這一瓢水,滋味最是雋永,止沸育華,萬不可少。”說著,他又舀出一勺茶末,順著中心投入湯中。那茶末順著他的手勢,在釜中忽浮忽沉,先如青萍追逐春水中的漩渦,漸次便成圓小的荷錢,碧色越長越大,遮蔽湯麵,與此同時,湯上已微微泛出白沫。又過得數息,茶湯已滕波鼓浪,常伯熊便不再等待,低喝一聲,右掌傾翻,將盂中水重新倒回鍋中,刹那間眾人隻見風平浪息,湯麵瞬間湧起厚厚的白色餑沫,同時一股蓬勃的茶香躍出銀釜,如野馬朝眾人撲去,直到麵前,眾人才覺得,何嚐是野馬?分明是染透了茶香的春雨,攀上衣角,觸麵微濕。眾人正沉醉其間,常伯熊已飛快地舀出三碗茶水,遞到眾人麵前,又分了一碗給阿陸,搖頭晃腦地笑道:“‘煥如積雪,燁如春芙。’諸位,請嚐嚐。”那阿陸接過茶水,便輕手輕腳地端回偏殿之中。

眾人定睛看時,卻見那一碗茶水如洄潭,深不見底,其上倒映著長空積雲。微啜一口,唇吻俱潤,茶味如蘭、如蜜、如棗,夾雜著微酸、微鹹、微澀,各種芬芳在鼻上口角喉際馳騁,豐厚而濃密。田神功半眯著眼,細細品飲,過了半晌,才點頭讚道:“此茶果與別茶不同,猶如琴韻,一唱三疊,於斷絕處又起崢嶸,先生茶藝,天下怕是數一數二的了!”那常伯熊煎出一釜好茶,袍袖衣角卻連一粒水珠也未曾沾到,仍是幹淨一領黃衫,聽得田神功讚歎,便得意笑道:“煎茶之法數百年來通行於世,然世人煮茶,茶味卻有高低。依我看,水之嫩老,勢之緩急,火之旺熄,碾之塵末,皆從一個火候上來。伯熊浸淫茶道二十餘年,不敢說精湛,初窺門徑而已,還請大師指正。”說著便將目光投向了皎然。













那和尚見大家都望著他,便不緊不慢地放下茶杯,輕笑一聲,點頭道:“檀越此茶,可謂綺靡矣!以製茶論,便先聲奪人,竭盡香豔
麗之能事;以茶器論,則是滿眼的金玉錦繡;至於茶味,可謂豐豔勾魂;茶藝更叫人眼花繚亂。妙極!妙極!我有三句相贈:以華誕而為高骨,以雕飾而為天然,以爛熟而為穩約,你道我說的是也不是?”

常伯熊先還拈著胡須得意聽著,忽然皎然口風一變,將他好一通奚落,不由臉色大變。隔了半晌,才冷笑道:“大師好口齒,這上等貢茶,竟被你貶得一錢不值!”

皎然道:“檀越給和尚戴這樣一頂高冠,和尚愧不敢當。方才你說,茶之好壞在於火候,可惜可惜,這不過是工匠之見。依我看,茶之精神,全從天然二字上來。以處女之口吻胸懷養茶,已經失了天然氣度,此其一也……”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又啜了一口茶,細細品飲。

那阿瞞聽得有趣,見和尚不言,便追問道:“伯伯,還有其二其三麽?”

皎然笑道:“自然。檀越此茶,味極潑辣,至有凝滯之感,這與采擇時日有關。舊法多在寒食前數日,乘天高雲淡、春陽最盛之際采茶,其實是誤了。火前茶雖力完氣足,卻少餘地,好比桃夭,到得極絢爛處,便要漸漸凋謝了。我和尚這幾年覺得,驚蟄前後的茶反勝一籌,此時茶葉經風雷錘煉,兼以霧染露侵,最是膏腴不過,又有含而不露的勁力,如君子之德,此其二。其三,檀越的茶表麵皺縮粗糲,飲來雖芳香酷烈,底子裏卻帶澀味,這都是少了壓黃研膏的緣故,我和尚製茶,蒸後須先用大竹葉包裹,以榨子將苦汁榨去,繼用茶磨磨成茶膏,再拿去曬了,拍得的茶餅,便光鮮秀美,縱碾成碧塵,飲來也無苦澀之感,檀越下回不妨一試。”

他一根一根地屈起修長的手指,不緊不慢,從容道來,陽光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暗影,又有桂花簌簌掉落,打在他的素麻僧衣上。常伯熊忽覺得他便像顧愷之的畫,不著顏色,盡得風流。內心深處湧起一陣嫉妒,忍不住便冷哼了一聲:“大師見解確是不俗,伯熊受教了,隻是說來容易,何不請大師也為我等煎上一杯茶,好讓我等開開眼界?”

皎然莞爾一笑,雙掌合什道:“娘子托我以茗戰,少不得要獻獻醜的。”說著,便溫言吩咐身邊的阿陸:“阿陸,你去取我的紫茸並都籃來,蝸兒,你去葡萄泉打一些泉水。”

過了一會兒,那阿陸便帶來了一個巴掌大小的茶餅,蒼綠可愛,又有都籃裏裝著一應竹製茶具,並一個黑陶茶瓶,幾盞茶碗。其中卻有一樣新鮮物事,用竹節做成,上麵細細剖出上百條篾子,皎然舉起竹節笑道:“既是茗戰,茶味為重,茶技亦不可輕視。和尚閑來無事,新創了一件茶器,喚作竹筅,以此製茶,算是新法,博君一笑罷了。”他說是新法,煮水烤茶碾茶,與常伯熊倒是如出一轍,卻全不似後者之口說手比,揮灑自若。那常伯熊臉上便帶出了輕蔑之色。

皎然笑道:“我請諸位閉目細聽。”便先閉上了眼睛。眾人依言而行,先是心思浮躁,隻覺日影澗流秋風鳥鳴,無數種聲,聲聲動耳,過得數刻,忽有一種微小的聲音鑽了進來,連綿不絕,原來是釜中水聲。那水聲越來越大,如風動霜林,越來越疾,漸成珠玉般的琵琶,錚錚淙淙,到得極繁盛處,忽然轉微。此時便聽皎然低語一聲:“開!”打開眼睛,正見皎然從釜中舀出一瓢水,盛在瓶裏,左手又迅速取得一小勺茶末,投入陶碗,右手同時提瓶高沏,斟得小半碗,卻停住了,接著拿起茶筅,探入碗中,指旋腕繞,擊打湯心,片刻之間,那茶水如一塊濃厚的碧膠,上麵泛起了玉色珠璣,同時一股極幽寂的茶香襲來,雖是熱的,撲麵倒像輕寒的風,像秋意,像泠泠的月光,像野棠山中靜姿。皎然此時複又斟水,左手茶筅,忽點忽拂,忽斂忽放,忽急忽緩,須臾之間,茶麵餑沫幻化出一句詩文,乃是七字:“佳茗縱橫不廢禪”。眾人看到這裏,早已呆住,再欲定睛細看時,詩句早湮滅不清了。

此時一碗茶成,清潤如碧乳,涓涓如皎月,又有茶香芳馨,夾雜著竹青氣,幽絕殊勝,常伯熊死死盯著茶湯,麵如死灰,想著皎然閉目聽水,茶中丹青,件件都是自己聞所未聞的奇技,心中百千個念頭,隻是一個懊悔:“這並不難,我卻怎麽想不到?”不禁又恨又妒。那僧人卻氣定神閑,正要製第二碗茶時,忽然空中傳來嗤嗤數聲,接著便聽叮當幾下,原來不知什麽時候,田神功已撿起數枚小石子,暗中發力,將茶碗一一擊破,水汩汩地流了出來。皎然麵色大變之間,隻聽田神功縱聲笑道:“和尚,你輸了。”

卻說田神功縱聲長笑之間,忽然雙手往地上一撐,鵠鳥一般飛了起來,撲向偏殿,口中厲聲喝道:“媚川,你姘頭輸了,還不快乖乖地給我滾出來!”他突然發難,皎然不及阻擋,情急之下,左手操起釜中的長柄竹策往上斜挑,那釜子便帶著滾水朝田神功飛去。田神功在半空之中,忽聽身後有物來襲,便急揮軍杖,左右閃撥,他卻忘了那釜裏還帶著沸水,雖將鍋擊飛了,一片沸水卻結結實實潑在他褲子上,饒是他武藝精湛,吃此一痛,身形到底緩了一緩。此時皎然已翩然而至,左手以竹筅為武器,向田神功右眼刺去。田神功雙手一格,變掌為爪,下攝皎然手腕,皎然卻靈活一抖,撤出田神功掌心。他右手仍提著剛才的黑陶罐,手腕一震,將罐中之水潑向田神功,口中吟道:“環注茶盞!”那水便潑成了一個密密的水圈,朝田神功摟頭澆去。水中霧氣透著陽光,幻化出一道灼熱的虹彩,將田神功逼退數尺。此時皎然已欺身上前,左手茶筅刺出,像是隨著霧氣擊拂茶盞一般,口中道:“阿瞞,你記住,以我法點茶,第一湯須得環注,勿使湯水直浸茶麵,則茶膏易成。隨湯運筅,手須重,筅須輕。”他手勢果然輕靈,點點劃劃,招招直逼田神功雙目。田神功欲躲沸水,身子隻得後傾,雙手使不上力,左腳足尖便一個上踢冠,正中皎然手腕,將皎然的竹筅震得飛上天去。好個皎然,雙足一顛,亦躍上天空,將那竹筅重新抓回手裏,又淩空潑下第二道沸水,那水受了他內力,如筆直的鐵棍一般砸向田神功,又聽皎然笑道:“這第二湯,由茶麵而注,急注急下,喚作一線天。此時擊湯須有力,則栗文蟹眼生矣。”那竹筅便帶著他體重,往下直插田神功麵門。將軍急忙往旁閃躲,同時手中軍杖暴長,直點皎然。眼見快要觸到他心口了,那僧人卻淩空一個筋鬥,翻到一側,落地之後,立時隨著田神功滴溜溜打起轉來,同時右腕輕抖,水珠從四麵八方朝田神功潑去,圍成一個密不透風的圈子,左手卻隨著水勢,懶洋洋的左一刺,右一撥。他身雖急轉,不知為什麽卻不給人匆忙之感,隻覺如翩翩蝴蝶,曼妙之極,隻聽他又曼聲道:“三湯須多置,擊拂須輕勻,則茶之味十得七八。”那將軍把軍杖舞得燈輪一般,到底有些擋不住,幾滴熱水砸在手上臉上,甚是疼痛。田神功忍不住勃然大怒,喝道:“賊和尚!卻來尋死!”他恨極皎然手中竹筅,看似罩著他要害,卻招招是虛,不像比試武藝,倒像戲耍他一般,因此存了心思要奪那筅,當下便不管皎然身姿,隻縱身躍出圈外,左手一掌掌往皎然身上打去。那皎然的武功偏輕捷,內力卻不及田神功渾厚,經他掌力吞吐,便覺呼吸困難,身子也不禁慢了下來。他卻不急,隻哈哈一笑道:“阿瞞,你是想要和尚伯伯贏呢,還是你阿耶贏?”口中說著,右手將最後一點殘水潑向田神功,朗聲道:“四湯須吝,以觀茶色——田將軍,和尚這一碗茶,點得好不好?是你贏還是我贏?”說話之間,手中筅陡然暴漲,幾十根篾條,瞬間脫離竹片,朝田神功疾射而去。

兩人相隔極近,田神功本已避無可避,正欲閉目棄杖,那阿瞞卻從斜裏衝了過來,口中大叫道:“伯伯,休傷吾父!”田神功見童子,精神陡然大振,怪笑道:“天助我也!”左手探出,已將那童子一把抓過,擋在身前。皎然“啊”一聲叫,衣袖一揮,欲兜住漫天竹雨,卻哪裏來得及?那些尖利的竹針簇簇簇盡數插在阿瞞身上。

見此情狀,麒麟卻忽然站起身來,低吼一聲,朝田神功衝去。文豹原是極馴良之物,它又對田神功甚是畏懼,此時見小主人遭此大難,倒激起它的血性,隔著數尺,淩空便張開大口,欲咬田神功咽喉。它又哪裏是田神功的對手,被他一軍杖正中腦門,腦漿迸裂,跌在地上。田神功左手一拋,將那童子拋在文豹屍身旁,輕輕拂了拂袖,笑道:“和尚,這一場茗戰,到底是我贏了。”

皎然木立在廣場上,似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隔了一會兒,才森然笑道:“好個父親!好個孩兒!”說罷竟不理田神功,而是徑直走到阿瞞身邊,抱起他小小的身子。那童子痛得臉色雪青,一雙慧眼,卻望著皎然,見和尚悲憤莫名,便坦然笑道:“大師豈不聞目連之事?那目連見青提夫人在地獄受苦,倒恨不得將身自滅,以報母恩,此為孝也。我父……我父在廣陵殺了數千我母族人,我常為父親擔驚受怕,如今父罪子承,心中倒好過些。”說到這裏,他氣息已緩,見皎然淚珠仍一滴滴痛灑,便又微聲責備道:“大師,我昔日讀你詩,有‘知爾學無生,不應傷此別’之句,何等瀟灑,怎的你卻看不開?我阿瞞今日,不過是‘相逢宿汝寺,獨往遊靈越’罷了……”

皎然隻覺阿瞞的身子,在自己懷中微微顫抖,倒像一隻杜鵑鳥,隨時都要飛去,而他的眼睛,綠綢般長長投向偏殿,忽然滿臉痛楚之色俱成歡喜,輕喚道:“母親!”皎然一回頭,卻見不知什麽時候,偏殿的門已打開了。媚川修長的身影倚在門邊,默默望著他們。過了一會兒,那波斯女走過來,蹲下身,撫了撫阿瞞的頭發,隨即不再遊移,取下頭上青簪,刺入阿瞞心中。

 

那媚川結束了親兒今生罪孽,便站起身來。她像是覺得有些暈眩,便用手托住頭,默立了一會兒。眾人隻見此女姿態疏淡,如一尊月輪菩薩,當風吹動她豐凝的肌膚與身上的青袍,也同時帶走了碧空。天邊逐漸泛起沉鬱的晚霞,有飛鳥馱著流光,照亮暝滅的靜林。

田神功重新坐回茵褥之上,端起冷茶喝了一口,冷笑道:“你這婦人,何其鷙忍?罷罷,手刃親子,也隻是你們這些羯胡做得出來。” 媚川笑了一聲,道:“生如西陽,轉瞬頹廢,我兒如今不經衰老之苦,離亂之痛,情愛之鴆毒,親恩之羈絆,何其幸也。”田神功沒有理他,隻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道:“你也不須狡辯,隻速速將藏寶之地告訴我,我便放你一條生路——並你教中的薩寶高僧,我都一隻船兒,送你們回去。如若不然,我滅你聖火,殺你祠主,燒你經典,並這些和尚,一個不留!”說罷,他一聲輕嘯,半山腰突然呼啦啦舉起無數火把,原來田神功早已暗布伏兵,今日竟是要鐵了心逼問出藏寶之地。

原來田神功出身寒微,卻頗有謀略勇力,初時為安祿山賞識,以一介裏縣小吏而成平盧兵馬使,他心思卻頗罅隙,兩度歸順安史,又兩度反了出來,在靈武的朝廷,官倒是越做越大。肅宗皇帝格外賞識他,竟給了他個‘義敬孝友,忠衛社稷’的考語。乾元二年,宋州刺史劉展謀反,大敗江淮都統李峘,淮南東道節度使鄧景山,致使江南大亂。肅宗腹背受敵,頗感頭痛,忽然想到田神功手下還有五千兵馬,正駐在任城,便命他南下平吳。此時田神功正為兵餉焦頭爛額,想到江南富庶,廣陵城內更有數千波斯胡商,手內奇珍異寶,不可計數,便頗為心動。他也當真了得,不到一年,殺劉展,平江淮,及至入得揚州城,便縱軍大掠,哪知波斯胡狡猾,早將財富藏起,田神功如意算盤沒有打好,又有部下不滿此次南征要空手而歸,頗有嘩變之險。他彈壓不住,便心生惡念,殺胡人,毀波斯邸,燒祆教祠,隻是將揚州城翻遍了,那些財寶卻依然無影無蹤。媚川知道底細,見他如此陰狠,在他縱軍搶掠時便不告而別,哪知他卻如跗骨之蛆,到底被他找上了門。

媚川聽得田神功逼問,又見她波斯族人,昔日何等豪奢,如今卻凋敝至此,不由感到淒愴莫名。她垂著眼睛,伸出一隻手,順著那破碎的黑陶碗的碗沿,一遍一遍摩著,隻是不答話。見她沉默不語,田神功大恨之下,正欲扯過身邊的波斯僧,一掌斃了他,豈料那老者卻突然長歎一句,幽幽說道:“罷了罷了!匹夫無罪,懷璧有罪。我波斯族人百年經營,想著是有一天能帶著財寶回國,驅趕黑衣大食,複我帝國,興我聖教,哪知一切不過是一場空。田將軍,你欲知曉藏寶之處,須莫著急——媚川,天黑了,你去點一堆淨火,且讓我等禮拜天神,並為小郎君祈禱,送他上路。”

媚川聽得此言,立時恭謹地趴在地上,向那老人磕了一個頭道:“依汝所言。”說畢,她又轉頭看了看皎然,溫言道:“大師,你也過來坐罷!”那皎然仍抱著阿瞞屍身,茫茫然似不明白她問的什麽。見此情狀,媚川輕輕歎了一口氣,走過去牽住皎然衣角,將他拉了過來。

寒蟬長鳴,未有斷絕,裂帛一般,落下的絲絲縷縷,化作螢光,照著阿瞞的臉龐。皎然突覺黑夜是如此漫長,而死亡的濁波,如一場深不可測的夢境。他不禁悲從心來,千百句佛偈,怎生道得出底細?半晌才哽道:“如今你等禮拜聖火,又要送阿郎走,須得極幹淨祭物。此處既無檉柳木,又無酒脯醯,豈非大不敬?”

媚川搖了搖頭,歎道:“大師啊大師,世人說你不縛常律,怎的你卻如此泥於經典?沒有檉柳木,便用香桂枝也是好的,沒有酒脯醯,卻有我采的杼山野茶,經我指甲掐斷,日曝火燎,並無一絲不潔氣息沾染,做一碗淨茶,供奉得悉神,神明又怎會怪罪?”說著,她輕喚一聲:“阿陸——”那黑膚卷發少年便走了過來,蹲在媚川麵前,一雙眼睛像犬,晶瑩溫柔。媚川似是第一次仔細打量他,停了片刻,忽然探手在他額頭一拍,口中似笑,卻如悲啼:“阿陸,你聽到祠主說什麽了。我聽聞天下之水,以揚子江南零流波最為潔淨,你去為我取點來 ……”她還未說完,那阿陸卻突化成一節墨幽幽傀儡,先是在地上蹣跚數步,隨即便衝了出去,轉眼不見蹤影。

田神功見她教內法術,卻不為所動,隻一味冷笑道:“揚子江離此地不知千裏萬裏,南零之水更在江中,取之何異於海中撈月?你等賤胡若隻管拖延時間,休怪我無情。”

媚川淡然道:“將軍口口聲聲賤羯雜胡,輕蔑於我,我卻有一句問你,你數度反複,又為己私犯下殺孽,可是丈夫行徑?我媚川不過胡旋姬,隻是想到曾失身於你,亦覺無臉見人!”她款款而言,卻不啻一記耳光,打在田神功麵上。那田神功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正欲反唇相譏,媚川卻站了起來,隨手折下桂枝,繼道:“我祆教徒每欲禮讚日神,必以鐵釘穿額,出門後便身如疾鳥,直飛至西涼祆神前舞一曲,這也不過半日功夫罷了。如今隻是揚子江,須臾來回,易如反掌。” 

說話間,她已折下數條桂枝,碧葉上帶著星星點點的金色桂花,似仍散發著太陽的芬芳。媚川慘然一笑,從懷中掏出一塊白色絲帕,打開了,原來裏麵包著數十片茶葉。借著藍溪一般的夜色,眾人見那茶像半透明的鳳羽一般,纖長嬌嫩。此時阿陸果然已飛鳥般掠回,手裏持一節竹管,微微晃蕩有聲。

媚川便將茶葉盛在破陋的陶碗裏,又用帕子將口鼻掩住,緩緩將火生起,接著將南零水盛在銀鍋裏,坐在火上燒了,歎道:“我波斯教拜聖火,火有大淨小淨之分,大淨之火,需從二十四處取得火種,再加入天火,點燃了祭拜,如今我兒未滿十歲,便隻用小淨之火,他倒還能承受。”說著,火已漸漸旺了起來,先如含苞的紅蓮,猛然怒放開,舔著銀鍋,火星飛濺。然後水聲突然響了起來,像是突厥人以刀剺麵,像是納骨甕破裂了,能聽到文豹、猞猁、與水獺靈魂的哀號。 媚川以此水點染野茶,又雙手合什,默默祝禱。她口唇翕動之間,眾人見那些茶葉一點點舒展,像青鳳,像髓葉,一縷香芬,如泣如訴。

這一套禮成,媚川便解下掩住口鼻的屏息。眾人還未解時,她已將那絲帕擲向皎然。和尚隻覺得帕子帶著茶的苦香,與媚川身子的柔甜,浸透鼻息,隨即又滑了下去,落在阿瞞胸口。他低頭,見那帕子蒙著紫帛,又綴了三顆瑪瑙珠,倒像夜色,被風吹得搖搖欲墜。耳中聽得分明,媚川低吟道:“帕子有靈絹一方,一絲一縷一回腸……大師,我有一事問你——你可喜歡我麽?”

皎然似不明白她問的什麽。他緩緩抬起頭,瞪著媚川。

媚川點了點頭,微笑道:“我明白了。”隨即她俯下身子,麵對皎然恭恭敬敬磕了一個頭,道:“媚川為田氏所玷,常覺追悔莫及,自誕下此兒,每欲殺之,以斷七情六欲,奈何此兒可愛,未忍下手。自遇大師,我屢欲以凡花染僧衣,奈何大師禪心竟不為之起。噫籲!如今我兒已去,我了無牽掛,隻求大師一件事,便是過了三日……”說到此時,她突然身形暴起,射到皎然身前,一把抽開阿瞞胸口的青簪,往後一甩,那簪子不偏不倚,正中田神功前額。再看時,媚川已不猶豫,踹開火上銀鍋,投入火中。眾人隻見那火焰轟一下暴漲,密密實實地裹住媚川。於此同時,身畔傳來一聲巨響,那田神功的身軀,已直直地倒了下去。

皎然隻見媚川在火中,頭顯日輪,腳踏蛇蜥,豔光如飄帶如祥雲。忽然那傀儡阿陸也縱身躍入火中,伸出檀木一般的手臂,緊緊抱住媚川。一片青茶從他們胸口掙脫出來,被秋風卷上天空,又打著旋兒,飄到常伯熊麵前。他伸出手,接住了這片紙灰。

附錄:唐宋茶法:


本來都寫不下去了,看到各位喜歡,頓感精神大振,跟吃了鴉片打了雞血似地,又寫了下去。請你們一定繼續拍我,香花就好,磚頭輕點,爛菜葉子西紅柿先炒炒,加個雞蛋什麽的,再加點梅幹菜,特好吃,真的!

關於茶道,常伯熊所做是漢唐時期流行的茶法,叫做煎茶。做茶葉的方法,基本是采茶-蒸茶-用我們搗蒜的玩意兒搗碎-放在模具裏拍成圓形或者方形的茶餅-中間穿孔-用繩子穿起來-搞定。蒸茶,其實不容易掌握好尺度,所以到了宋朝,改蒸茶為炒茶,並且不用搗蒜的玩意兒,而改用磨子把茶葉磨成粉,這樣更加細膩。

 

現在我們用的做茶葉的方法,基本是炒茶,所以也叫做炒青。當然,也有少數茶葉保留了古老的蒸青方法,比如恩施玉露,比如仙人掌茶,比如日本的煎茶。炒青和蒸青最大的不同,在於茶湯的顏色。我們普通喝的綠茶,茶水基本是淡黃色,而蒸青做出來的茶葉,泡的茶湯應該是碧綠色的——當然,我沒喝過恩施玉露,打算回國弄點回來,嚐嚐看:)

因為茶葉磨成粒和粉的不同,在唐朝和宋朝就有了不同的喝茶方法,唐朝依然保留煮茶的方式,其實我覺得這主要是製茶的技藝所限製的:茶葉如果比較粗,用比較猛烈的火攻和滾水,就能讓茶味生發,而到了宋朝,由於碾茶能將茶碾成非常細膩的茶粉,茶粉嬌弱,遇滾水容易老,就有了皎然所用的“點茶”法。現在日本茶道,基本就是宋朝點茶之法。而無論煮茶還是點茶,唐宋兩朝都崇尚“餑沫”,就是茶湯上麵要有白色的泡沫,這泡沫是由於攪動茶水而產生的,宋朝所謂的茗戰鬥茶等等,其實就是看餑沫:停留的時間長不長,濃不濃(如果長濃,就叫做“咬盞”)等等。宋朝因為用點茶方法泡出的茶非常濃,餑沫也厚,像蠟一樣,所以也稱為“臘茶”。

在宋朝,茶藝精深之人,可以用茶筅在餑沫之上,利用擊打茶湯角度力度的不同,使泡沫形成詩句或圖畫。這,叫做茶百戲,或茶中丹青。聽起來很玄,其實頗有點像咖啡館裏喝到的咖啡,上麵有奶油畫出一顆心一片葉子什麽的。現在已經有人複原了這個技藝(新浪圍脖,去找“茶百戲傳承人”)當然,他做的,是不是宋朝的技藝不得而知。他所用的茶湯,顏色太濃,而用綠茶,按他的說法,是圖像很容易散去。但據說他研究了很久,到底要用什麽方法做茶餅,磨出來,茶湯的圖案才不會渙散,感覺還是蠻厲害的!

無論唐朝宋朝,其實都有我們現代喝的散茶(當時也叫草茶),有雀舌啊(像現代的龍井),麥顆啊(像現代的珠茶如碧螺春),蟬翼啊(像現代的猴魁)等等,隻是未成氣候。大家大概曉得,唐朝初期飲茶相對還是比較少的,後來石頭崩裂,從中間蹦出一隻鳥叫陸羽,寫了茶經,喝茶才進入平民百姓之間。臨澤一頭常伯熊,是陸羽的粉絲,有一天禦史大夫李季卿請常伯熊去泡茶,大約這人特別瀟灑,特別能說,人又比較帥,搞得大家都有點神魂顛倒,大概想要發展點基情也未可知。過了一段時間,李季卿又請陸羽去泡茶,據說陸羽不修邊幅,較比邋遢,搞的那一套又和常伯熊一模一樣,李季卿就有點看不起他,隻打發了幾個銅子兒。陸羽覺得受到極大侮辱,寫了三卷《毀茶論》。

當然,幸好,“今不傳”。

宋朝的福建成了最好的產茶區,而唐朝最好的蜀茶,漸漸式微。供給朝廷的貢茶,都從福建(建州)而來。至於怎麽好:首先采的就是芽尖(不是茶芽,而是茶芽的那一點點尖,可見成本有多大),然後拍成非常小的餅,餅的形狀,也不止是方的圓的,也有梅花形的,和其他形的,到了朝廷,美麗的宮女要在茶餅上麵嵌上金絲銀鈿,然後,用珍貴的油膏去膏茶餅(搞得像聖經裏那個用油膏和頭發去抹耶穌腳的女子一樣),這個,弄完以後,宮女可以戴在頭上,作為通草花,或者花簪子。吃的時候,刮掉珍膏和金銀,再拿去碾和點。

後來明朝人就想不通覺得那茶沾了油還能好吃到哪裏去呢?所以風俗這個東西,就是時尚這個東西,你一旦適應了,也就習慣了——咦,我到底想說什麽?

明朝老朱是個大老粗,覺得老趙家那一套忒殺是太小資,太浪費,主要是太文青了,於是下令不準再造茶餅。於是,我們現在喝的散茶,逐漸當道了,直至今日。大家都可以理解,散茶比起碾茶那一堆東東,方便了不是一點半點。

所以,衡量來看,唐朝,是普茶,宋朝,是文茶,而明朝,就是2茶……你們懂的(大眼小眼表情)

而近代才發展起來的發酵茶(烏龍茶和紅茶),我以為,也可以在唐五代找到蛛絲馬跡。比如五代的毛文錫寫過《茶譜》:瀘州之茶樹獠,常攜瓢置,穴其側。每登樹采摘芽茶,必含於口,待其展,然後置於瓢中,旋塞其竅。歸必置於暖處”茶葉發酵以後,和綠茶的味道就完全不同了。綠茶,一般是豆香,和栗香,而發酵茶,可以有酸棗香和蜜香,和其他許多複雜的香氣。說到這裏,鄙人就來吹上一吹,鄙人這次回國,買了一兩非常好的紅茶(肉痛表情),名字說出來大家要挺住,要淡定,叫“極品滇紅”!(當當當當!)那個茶,用暖水暖了杯子,把茶葉放進去,稍微浸潤一下,那種酸酸的,淡淡的蜜味,不要太好聞喲!極品滇紅,全部是茶芽做的,茶袋壁上,全是金毫,茶湯泡出來,不要說冷後渾了,熱的時候就是那麽濃濃的……算了反正你們也喝不到,俺就不饞你們了。

皎然是謝靈運的十世孫,是陸羽的忘年好友,陸羽寫茶經,肯定和皎然有過討論唱和。說到謝靈運,那個詩不要太憋了,跟便秘似的(主要我好多字都不認識,認識的字又不曉得意思,主要還是怪我怪我都怪我……),但是皎然就好很多,詩句相對輕靈。但是,皎然是很推崇他祖宗的。他的山水詩,我以為在謝詩與陶詩之間取中庸。他寫《詩式》,說“詩不假修飾,任其醜樸。但風韻正,天真全,即名上等。予曰:不然,無鹽闕容而有德,曷若文王、太姒有容而有德乎?又雲:不要苦思,苦思則喪自然之質。此亦不然。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取境之時,須至難、至險,始見奇句。成篇之後,觀其氣貌,有似等閑,不思而得,此高手也。”所以,他是典型的文青,他要的,是自然,而典麗。而這自然典麗,來源於靈感,也來源於雕琢。所以皎然泡茶,走的就是這個路子:方法全是極細膩的,但用器全是竹陶。不夾富貴,風流自生。

當然,說到謝靈運,也有小品,頗清新,吉慶有餘用民歌結尾,我也用謝靈運輯錄的民歌唱和,曰:

可憐誰家婦?緣流灑素足。明月在雲間,迢迢不可得。 

可憐誰家郎?緣流乘素舸。但問情若為,月就雲中墮。

頗有十八摸之味(流口水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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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廢話多多 回複 悄悄話 茗戰?人戰?冤冤相報,隻可惜了了阿瞞。

原來茶如女人:“清潤如碧乳,涓涓如皎月,又有茶香芳馨,夾雜著竹青氣,幽絕殊勝”

原來九哥文筆如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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