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戰(稿四)
(2011-11-05 09:34:05)
下一個
那和尚見大家都望著他,便不緊不慢地放下茶杯,輕笑一聲,點頭道:“檀越此茶,可謂綺靡矣!以製茶論,便先聲奪人,竭盡香豔穠麗之能事;以茶器論,則是滿眼的金玉錦繡;至於茶味,可謂豐豔勾魂;茶藝更叫人眼花繚亂。妙極!妙極!我有三句相贈:以華誕而為高骨,以雕飾而為天然,以爛熟而為穩約,你道我說的是也不是?”
常伯熊先還拈著胡須得意聽著,忽然皎然口風一變,將他好一通奚落,不由臉色大變。隔了半晌,才冷笑道:“大師好口齒,這上等貢茶,竟被你貶得一錢不值!”
皎然道:“檀越給和尚戴這樣一頂高冠,和尚愧不敢當。方才你說,茶之好壞在於火候,可惜可惜,這不過是工匠之見。依我看,茶之精神,全從天然二字上來。以處女之口吻胸懷養茶,已經失了天然氣度,此其一也……”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又啜了一口茶,細細品飲。
那阿瞞聽得有趣,見和尚不言,便追問道:“伯伯,還有其二其三麽?”
皎然笑道:“自然。檀越此茶,味極潑辣,至有凝滯之感,這與采擇時日有關。舊法多在寒食前數日,乘天高雲淡、春陽最盛之際采茶,其實是誤了。火前茶雖力完氣足,卻少餘地,好比桃夭,到了極絢爛處,便要漸漸凋謝了。我和尚這幾年覺得,驚蟄前後的茶反勝一籌,此時茶葉經風雷錘煉,兼以霧染露侵,最是膏腴不過,又有含而不露的勁力,如君子之德,此其二。其三,檀越的茶表麵皺縮粗糲,飲來雖芳香酷烈,底子裏卻帶澀味,這都是少了壓黃研膏的緣故,我和尚製茶,蒸後須先用大竹葉包裹,以榨子將苦汁榨去,繼用茶磨磨成茶膏,再拿去曬了,拍得的茶餅,便光鮮秀美,縱碾成碧塵,飲來也無苦澀之感,檀越下回不妨一試。”
他一根一根地屈起修長的手指,不緊不慢,從容道來,陽光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暗影,又有桂花簌簌掉落,打在他的素麻僧衣上。常伯熊忽覺得他便像顧愷之的畫,不著顏色,卻盡得風流。內心深處湧起一陣嫉妒,忍不住便冷哼了一聲:“大師見解確是不俗,伯熊受教了,隻是說來容易,何不請大師也為我等煎上一杯茶,好讓我等開開眼界?”
皎然莞爾一笑,雙掌合什道:“娘子托我以茗為戰,少不得要獻獻醜的。”說著,便溫言吩咐身邊的阿陸:“阿陸,你去取我的紫茸並都籃來,蝸兒,你去葡萄泉打一些泉水。”
過了一會兒,那阿陸便帶來了一個巴掌大小的茶餅,蒼綠可愛,又有都籃裏裝著一應竹製茶具,並一個黑陶茶瓶,幾盞茶碗。其中卻有一樣新鮮物事,用竹節做成,上麵細細剖出上百條篾子,皎然舉起竹節笑道:“既是茗戰,茶味為重,茶技亦不可輕視。和尚閑來無事,新創了一件茶器,喚作竹筅,以此製茶,算是新法,博君一笑罷了。”他說是新法,煮水烤茶碾茶,與常伯熊倒是如出一轍,卻全不似後者之口說手比,揮灑自若。那常伯熊臉上便帶出了輕蔑之色。
皎然笑道:“我請諸位閉目細聽。”便先閉上了眼睛。眾人依言而行,先是心思浮躁,隻覺日影澗流秋風鳥鳴,無數種聲,聲聲動耳,過得數刻,忽有一種微小的聲音鑽了進來,連綿不絕,原來是釜中水聲。那水聲越來越大,如風動霜林,越來越疾,漸成珠玉般的琵琶,錚錚淙淙,到得極繁盛處,忽然轉微。此時便聽皎然低語一聲:“開!”打開眼睛,正見皎然從釜中舀出一瓢水,盛在瓶裏,左手又迅速取得一小勺茶末,投入陶碗,右手同時提瓶高沏,斟得小半碗,卻停住了,接著拿起茶筅,探入碗中,指旋腕繞,擊打湯心,片刻之間,那茶水如一塊濃厚的碧膠,上麵泛起了玉色珠璣,同時一股極幽寂的茶香襲來,雖是熱的,撲麵倒像輕寒的風,像秋意,像泠泠的月光,像含苞野蘭山中靜姿。皎然此時複又斟水,左手茶筅,忽點忽拂,忽斂忽放,忽急忽緩,須臾之間,茶麵餑沫幻化出一句詩文,乃是七字:“佳茗縱橫不廢禪”。眾人看到這裏,早已呆住,再欲定睛細看時,詩句早湮滅不清了。
此時一碗茶成,清潤如碧乳,涓涓如皎月,又有茶香芳馨,夾雜著竹青氣,幽絕殊勝,常伯熊死死盯著茶湯,麵如死灰,想著皎然閉目聽水,茶中丹青,件件都是自己聞所未聞的奇技,心中百千個念頭,隻是一個懊悔:“這並不難,我卻怎麽想不到?”不禁又恨又妒。那僧人卻氣定神閑,正要製第二碗茶時,忽然空中傳來嗤嗤數聲,接著便聽叮當幾下,原來不知什麽時候,田神功已撿起數枚小石子,暗中發力,將茶碗一一擊破,水汩汩地流了出來。皎然麵色大變之間,隻聽田神功縱聲笑道:“和尚,你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