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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異(1-11,未完)

(2010-10-27 23:25:17) 下一個

珠異

 

1

 

唐朝玄宗皇帝天寶十四年,在江南道的建昌,有一個讀書人叫做康抱。此人頗醉心於功名利祿,心中常想:俗語說得好:“學成文武藝,貨於帝王家。”我如今呆在建昌也不是辦法,莫如去京都碰碰運氣,沒準兒能當個小官,光宗耀祖。於是便收拾行囊,裝了幾本常讀的子曰詩雲,作別妻兒,北上東都洛陽,呆了幾個月後,又往西行,去了長安。

 

 

 

康抱雖說讀過幾年書,其實更像個鄉巴佬,以前在鄉裏鶴立雞群,頗有英雄寂寞之感,一到洛陽,見到那燈紅酒綠,氣焰便矮了半截。及至去了長安,遠遠瞥見明德門五扇大門洞開,中間一條筆直大道,喚作朱雀街的,一直通向正北的皇宮。高大的坊牆,威嚴的宮城,護城河旁白楊挺立,遠處山巒疊翠,曲江池殘荷亦動人,連京師的百姓穿著,也和鄉間大不一樣:人人窄袖缺胯襖子,眼睛都朝天瞪著。那康抱看看自己的廣袖大袍,更加自慚形穢起來,因此在心中暗下決心,一定要出人頭地,有朝一日,也須得做一個道地的長安人。

 

 

 

隻是這出人頭地說來簡單,做起來卻難上加難。他好歹不是睜眼瞎,可作的幾首歪詩,無非“興盡回家,何必待子”之類,臭不可聞。找了好幾個京師大佬幹謁,都被人暗地恥笑,便漸漸氣沮起來。這京城好玩的地方多了,他開了眼界,便再也靜不下心來讀書,於是找了懷遠坊的光明寺僧舍寄宿,平日裏睜開眼睛便出去瞎逛,一來二去,也結交了幾個狐朋狗友。這群朋友多是長安城裏的任俠少年,個個會挽幾朵劍花,人人能作幾首酸詩,白日賭博夜晚幽會,頗有李太白之風流。康抱見得這般瀟灑,如何不愛,便越發學了他們的氣派,連鄉音都隱藏起來了。

 

 

 

卻說這一年四月十五,是一個好天氣。康抱頭一夜吃得齋飯,一早便餓醒了,他呆呆望著僧房外,陽光從槐樹葉子中一縷一縷地滑下來,照著他的眼睛。正索然無味之際,忽聽得外麵有人問道:“康大郎可在?”卻是他的朋友李穎北。康抱咧嘴一樂,忙道:“在!在!老李快進來!”那李潁北掀開簾子,見他還軟骨魚一樣趴在床上,忍不住一笑,怪聲道:“臉如花自然多嬌媚——汝之慵懶,堪比平康憐憐,隻是你作給誰看呢?——快起來罷!大家都等著你呢!”便扯了他起來,一陣風似的教他洗漱挽頭,襆頭巾子又打好時新式樣,拖著他就往外走。那康抱迷迷瞪瞪的,一邊走一邊問:“有這麽急?今天去什麽地方耍?”

 

 

 

李潁北興衝衝道:“說不得!說不得!今日卻要介紹你認識一個好兒郎,此人喚作韋方平,乃是羽林軍裏第一等俊俏人物。他如今正在西市的白鼻騧請客,快去罷!遲了就趕不上了。”說著出了北坊門,過街便進了西市。一入西市,卻被人群攔住了去路。隻見前麵人頭攢動,不斷有人怪聲叫好:“打!打呀!哎喲這招差了!”兩人對望一眼,都是一樣心思,便溜到路邊,踩著店鋪的門檻往裏看,卻是兩夥胡人在打群架。陽光刺眼,但見紫髯翻飛,碧目四晃,其中最顯眼的是兩個領頭的胡人,一人體格胖大,手上拿著一支竹筆,另一人卻身材矮小,手擒鐵琵琶,你來我往,打得好不熱鬧。那體格胖大的胡人一支竹筆盡往瘦子身上招呼,還未近身,卻總被瘦子閃開,有時瘦子鐵琵琶一擋,竹筆在琴弦上拂過,發出磔磔怪聲,刺耳得很。大約是戰得久了,那胖胡人心中焦躁,大喝一聲,一個泰山壓頂,竹筆便朝瘦子的天靈蓋砸去,邊砸邊罵:“隻有娘們才使琵琶,有種的你別躲,和俺尉遲青好好打一架!”那瘦子卻一縮身,刺溜一下從胖子的胯下鑽過,再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彎過身子,手一揚,鐵琵琶肚子正打著胖子的背,隻聽嘭一聲悶響,那胖子一口血便往外噴了出去。瘦子哈哈一笑,站直身子,手往琴弦上一撥,說也奇怪,那琴在他手裏卻發出了叮叮咚咚的樂音,煞是好聽。他漫聲吟道:“遼東小婦年十五,慣彈琵琶解歌舞……我就便是小婦,也比你個貨郎子強!”那胖子此刻紫髯上沾滿鮮血,搖搖晃晃地轉過身,待要再打,卻忽然聽到遠處傳來馬蹄聲,便有瞧熱鬧的人大喊起來:“金吾衛的人來啦,沒啥看的了,快走吧!”人群便哄的一散。那金吾衛是西市的警戒機構,養著一幫潑皮也似的兵痞,比誰都橫,無人敢惹,因此在西市才鎮得住。兩夥胡人聽到此話,也不敢多留,那胖子回身便走,走了幾步,又轉頭用竹筆指著瘦子喝道:“那人是我們先看上的,你們也該講個先來後到。識相的就罷手,否則要你們好看!——我技雖不如你,可我大哥尉遲皂,三弟尉遲朱,還有堂兄尉遲戊僧,個個功夫都比我好,一筆下來,叫你們不死也掉層皮!”那瘦子衝他做了一個鬼臉,笑道:“誰怕誰來?你們家那幫尉遲顏料都和爛泥巴似的,管個屁用!老子告訴你,這生意我偏要做,你待如何?”胖子瞪了他一眼,轉身一溜煙出了坊門,瘦子卻閑閑站在街市正中,等能看到金吾衛士氣衝衝的臉了,才咯咯一笑,反手將那琵琶飛了出去,身子一擺,已站在琵琶上,借力便飛上了坊街的楊樹,一個翻身,風箏一般飄遠了。

 

 

 

李潁北和康抱聽到官麵上的人來,早已順著牆根,跑到了西麵的坊街,等離得遠了,才氣喘籲籲地停住了腳步。兩人對望一眼,均覺自己逃竄得如此屁滾尿流,很有些失顏麵。那康抱跑了一程,更覺腹如雷鳴,便咳了一聲,問道:“李兄,那白鼻騧……”李潁北拍了一下腦殼:“哎喲,差點忘了!”扯過康抱,有心往回走,又怕被官府抓住問話,兩人便繞了一個大彎子,從西邊趕到了酒樓。

 

 

 

白鼻騧這個名字雖有些奇怪,其實不過是一家胡食店,因長安少年常愛騎這種馬找胡姬宴樂,故有此名。酒樓在西市的東北隅,占地廣闊,後麵靠著坊牆,前麵臨著廣安渠,風景甚美。其實胡食說來說去就是幾種,無非餅子羊肉蒲桃酒。康抱是江南人,吃不慣羊肉的腥臊,奈何他若不吃胡食,便簡直要被排擠出長安人的圈子,他如何肯?因此也學了別人大塊吃肉,悶頭喝酒。何況這次是吃白食,且有其他風景可看——那些鼻管如錐,肌膚似玉的胡姬,不也秀色可餐麽!

 

 

 

一進白鼻騧,便有二人相熟的另一個朋友,喚作齊綰的迎了出來,他一邊伸手讓二位,一邊低聲埋怨道:“如何這麽遲?韋相公都等急了。”兩人忙振了振衣衫,擺出笑臉走向窗邊一桌酒席。卻見那酒席旁擺著錦墊,一桌人已喝得東倒西歪,唯榻旁躺著一個少年,因是背對著他們,看不清容貌,隻能見到他裸著上身,露出白練一般的肌膚,雖有些瘦弱,倒也結實。少年身畔卻坐著一個十五六歲的胡女,此刻手裏拿著一支七夕用來乞巧的九鼻針,嬌笑道:“韋公子,我可往下紮了啊!”滿座人轟然叫道:“紮!紮!”兩人走得近了,才發現那胡女正在幫少年紋身。他背上原已紋了一排仙鶴,此刻正在刺著鶴背上的仙人,那仙人卻不老實坐著,換馬一般,正從一頭鶴背換至另一頭鶴背。一針下去,少年肌膚一扭,仙人的臉便皺了起來。

 

 

 

當下李潁北將康抱引見給韋方平,那韋方平聽得此人姓氏,便微微側過頭,睜開雙眼,上下打量了一下康抱,道:“你姓康,可是康國人?”康抱搖了搖頭,韋方平又問:“那康兄與康昆侖怎麽稱呼?可懂音律,能彈琵琶否?”康抱更是茫然不知所措。見他一臉蠢相,韋方平也懶得再問,隻對身邊伺候的青衣道:“去,給康兄上一盤櫻桃饆饠。”說罷瞟了瞟康抱:“此樓的櫻桃饆饠卻做得好,康兄慢用。”便扭過頭,不再理會他了。

 

 

 

康抱來了長安好幾個月,知道京師人都有些拿大,遑論這些豪貴少年。他受過多次冷遇,開始還撐著傲骨,動輒拂袖而去,後來發現他的袖子雖然長大,卻沒有人拉著他的衣袖哀求他再多坐一會,很快的,他的袖子就和他的脾氣一道收斂起來。當下他找了個位置坐定,過不多會那櫻桃饆饠上來了,卻是好大一盤用羊油胡蘿卜炒的米飯,其上散落幾顆茜色櫻桃,雖是炒熟的,顏色味道都與新鮮的無異,那飯裏混雜著櫻桃的甜香,味道幽絕獨特。他吃了一口飯,見大家都不理他,便開口大聲說道: “諸位,我與潁北兄才剛又看見胡人打架了,難道還是為了蕭又玄的事情?”原來頭一年右龍武蕭將軍的兒子蕭又玄手頭緊張,問一個叫安道奴的胡商借了好大一筆款子,利上滾利,已是還不清。今年年初事發,鬧到了皇上那裏,把皇上氣得個半死,蕭老將軍也因此被貶到宣州做別駕,本以為此事已了,卻不料何家的人又叼登出來,說那筆貨殖本是安家欠何家的,三方各執一詞,也分不清誰是誰非。為了爭這筆高利貸,何家和安家隔三差五打上一架,到現在已有好幾個月了。

 

 

 

聽得此話,坐在旁邊一個叫潘惠延的少年,其父在戶部做侍郎的,便嗤了一聲,對韋方平說道:“這幫胡人越鬧越不像話了!三天兩頭的打,你們也不管管。”韋方平連眼睛都不抬,隻說:“我是禁軍,關我屁事!此事該找京兆尹,再不找市署平準署的人也可以。”座上還有一個年輕人叫做阮非熊,才從嶺南來到長安,還未脫那土裏土氣的本色,但因為有錢,便不似康抱那般畏頭縮腦。他不知來龍去脈,便開口問道:“難道胡人總這麽鬧麽?天子腳下,難道沒有王法?”

 

 

 

齊綰哈哈一笑,道:“阮兄康兄不知底細,且聽我慢慢道來。今次卻不是為了蕭又玄,而是尉遲家和曹家。說起來兩家來華也有一百多年了,曹家前朝受過不少恩惠,本朝尉遲家更是了不得,出了多少人物!不知為什麽兩家最近卻有些交惡,打了已有一個多月了,聽說京兆尹也管不了。頭幾天他們在曲江邊上打架,京兆尹氣喘籲籲地跑過去,結果尉遲家一個叫尉遲伏藍的,對著京兆尹,眼睛一瞪,袖子一捋,你們猜怎麽著?”大家便齊聲問道:“怎麽著?”齊綰便忍笑說:“那尉遲伏藍手臂上紋著兩行字,左一行‘生不怕京兆尹’,右一行‘死不懼閻羅王’,把老官兒沒氣個半死!”

 

 

 

眾人哈哈笑了起來,齊綰又接著道:“尉遲勝是當朝駙馬,京兆尹不敢惹,便將氣撒在曹家上。那天打架的有曹家一個遠房侄兒,叫曹賀,背上紋著好大一個毗沙門天王,大約京兆尹看他很不順眼,就將他捉了去,打了三十棒。那曹賀好男兒,當時一聲未吭,出了門就拐去了嘉會坊公主府,在門口賴著不走,說他背上的天王受辱,要紋銀兩千兩修理功德哩!”

 

 

 

眾人又大笑起來,七嘴八舌,有的說胡人鬧得忒不像話,光天化日之下敢搶民女,有的說那些胡人為了吃白食,敢捉了毒蛇往酒肆旗亭裏扔,還有的說平生不做暢快事,枉為春風少年人,那李太白當年就是打了好幾架才立了名號的,又有人反駁道其實李太白劍使得並不好,隻不過會吹罷了。說來說去,就說到了成名立萬上。康抱一邊聽他們聊,一邊在心裏暗自盤算:要在長安城出頭,除了標新立異以外,另有幾樣事是必不可少的,寫幾首酸詩,佩一把好劍,紋一個好圖樣,認識一個中宮貴人,以及上終南山做幾個月的隱士,現下他做得差不多,就剩上終南山隱居了,或者應該拉上李潁北和齊綰一起去找個地方?正想到這裏,忽然聽李潁北一聲喊:“噓,你們看,那不是潘鶻硉嗎?

 

 

 

長安方言,鶻硉就是糊塗,康抱往窗外一看,卻見街對麵永安渠的石階上蹲著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年人,正在撩渠水洗臉。此人頭發蓬亂,一身衣服看起來倒像好料子,隻是醃臢不堪,用一根玄色帶子胡亂係了,待那人洗完臉抬起頭來,卻是個極為平常的男人,相貌甚至有些憨蠢,惟一雙劍眉生得好,又黑又長,英氣勃勃。他用五指作梳,把頭發胡亂挽了一個髻,正挽到一半,卻停下了手,嗬嗬地笑了。原來他看到渠裏一隻母鴨子領著幾隻嫩黃的小鴨子,緩緩遊過他身邊。垂柳依依,楊花飄飄,倘若不是這蠢材煞風景,倒是一幅好軟春行樂圖。

 

 

 

便聽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氣:“怎麽?那就是潘將軍麽?京城第一豪富之人?怎的如此猥瑣不堪?”

 

 

 

李潁北便道:“正是此人!”說著衝窗外喊了一句:“潘鶻硉!”那人循聲看見他們,笑嘻嘻地衝他們招了招手,李潁北道:“看不出來吧!他是布販子出身,西市東市泰半絲緞布匹,都是從他那裏出來的,聽說他家的繅匹,就把整個南山裹起來,再繞著咱長安城城牆圍一圈還有多。此人現在炙手可熱,多少人等著巴結他都來不及!”大夥便異口同聲道:“看不出來!看不出來!倒像平常街口賣胡餅的小販。”另一人便道:“李兄看來是認識他的,不如請他進來,好叫兄弟們也結識結識?”李潁北一笑:“我哪裏有那麽大的麵子,還是韋兄……”說著眾人便都眼巴巴地盯著韋方平,韋方平卻連眼睛都不抬,過了半晌,才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暴發戶而已,我可沒這個閑工夫認識他。”眾人心裏失望,又不好表露出來,隻得繼續趴在窗口看那潘鶻硉挽頭洗手,過了一會兒,便聽街上一人大喊:“,你怎麽還在這兒!”卻是一紫衣少年騎著銀鞍馬,從街口衝了過來,馬剛到渠邊,他便縱身跳下,一手扯過潘鶻硉,一手攬住他的脖子,親熱道:“兄弟們都在曲江等你呢!還不快去!”拉扯之間,兩人逐漸去得遠了。

 

 

 

康抱人雖鄉土,腦瓜卻靈,他知道此生若以文掙名怕是不可能了,還不如跟著這潘將軍發財發財,隨喜隨喜。計較了半晌,到底心裏放不下,便道了個惱,撇下眾人出了西市,也朝著曲江溜達而去。

 

 

 

 

 

 

 

 

 

 

 

 

 

 

 

 

 

 

 

 

 

 

 

 

 

 

 

 

 

 

 

 

 

 

 

 

2

 

 

 

 

曲江池在秦朝便有,喚作隑州,前朝逐漸成為長安一大勝景。到了本朝開元年間,今上下旨疏浚湖道,先是修了一條黃渠,引水入池,又在曲池旁修建了芙蓉園和慈恩寺。湖畔植滿楊柳杏樹,湖中芰荷遍布,每至暮春,煙水明媚,無論貴族士女,還是教坊妓婢,都要來這裏泛舟賞春,等玩得盡興了,便去邊的慈恩寺看牡丹,鮮車怒馬,絡繹不絕。至於夏天的碧波紅蕖,秋日的殘荷肥藕,冬季的白雪孤舟,四時芳辰美景,實在難以盡述。

 

 

 

卻說潘鶻硉被那紫衣少年拉著,朝曲江走去。走至曲江坊,已見人越來越多。他們的臉上都帶著如癡似狂的笑容,邊朝湖岸跑邊喊:“曲江宴!曲江宴!”紫衣少年聽到這聲音,愈發心急了,他狠狠抽了一下馬鞭,那馬便朝著湖畔疾馳而去,濺起點點紅泥。出了坊門,猛然之間,潘鶻硉的眼前展現出一片浩瀚的水域,隻見煙波蕩蕩,新荷搖搖,春風拂麵,一片冷香。饒那潘鶻硉是個粗人,也忍不住心醉。正在此時,卻有什麽東西嗖的一聲,朝那紫衣少年直飛過來,潘鶻硉聽聲音不對,趕忙探手去接,定睛一看,不禁啞然失笑,原來是一朵蘭,耳邊響起女子清脆的笑聲,過了一會兒,便有一個圓臉厚唇的女子嬌聲喊道:“這位大哥,煩請你將那花給身邊的郎君……”紫衣少年聽得此言,哈哈一笑,伸手接過蘭花,道:“潘大哥,這可是人家給我的,你莫要會錯了意。”說著便將蘭花簪在帽上,但見那少年風姿楚楚,帶著蘭花,如冰壺一般,說不出的好看。潘鶻硉看了看少年,又低頭看看自己骨骼粗大的雙手,忍不住也咧嘴笑了。

 

 

 

一會兒的功夫,紫衣少年已像賣花郎一般,頭上有蘭,手裏是杏,胸襟杜鵑,腰佩桃枝。再看那潘鶻硉,有人卻送他白菜一棵,屁股上兼贈腳印一枚,那是嫌他擋了道。紫衣少年忍俊不禁,安慰他:“潘,人要衣裝馬要鞍,你人長得不差,都是這衣裳鬧的……要是這群小娘們知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潘鶻硉,怕是你那顆白菜和腳印,都要轉送給我啦!”

 

 

 

潘鶻硉哈哈一笑:“我這麽個粗人,拿著白菜倒配,至於鮮花還是曹兄你戴著好看。”此時人群越來越擠,潘鶻硉深覺不便,因此又問道:“曹兄,為什麽撿這麽個日子來曲江?人挨人人擠人的,倒是遊不盡興。”紫衣少年剛要回答,忽然又有一個少女跑了過來,隻見她把一束花往少年手裏一塞,話也不說,就急衝衝地跑走了。潘鶻硉低頭一看,次卻是各色鮮花,裝點成一隻小小的獅子頭,有鼻有眼,憨頭憨腦,煞是可愛。回頭看時,那少女斜倚一棵杏樹,一雙含情目盯著紫衣少年,手中簫管一動,一縷清音如嫩柳一般搖曳,少年似要醉了,合著那節拍,便唱了起來:“春光且莫去,留與醉人看……”看他那搖頭晃腦的樣子,也不知誰是春光誰是醉人,或者他隻想要融化在這醉人的春光之中罷了。

 

 

 

潘鶻硉等了許久,見那少年還不肯挪窩,便碰了碰少年的肩膀道:“曹兄,我不慣熱鬧,要不我還是先回去罷,等改日兄弟我再陪你出來好好玩玩。你自便,自便!”少年這才如夢初醒,大叫一聲“哎呀,差點誤了!”說著也不及搭理那女子,扯過潘鶻硉便往前走,邊走邊埋怨:“潘兄,我約你出來,十次裏倒有八次你不肯,這次我再不放你走的。今天是曲江宴,也是小弟我得意的日子,潘兄你不會掃小弟的興罷!何況我那些朋友都想認識你,我和他們說好了帶你過去,你若不去,我豈非要失了顏麵!”說著已來到湖畔亭邊。隻見亭裏早已坐滿數十位少年,個個春風得意,人人衣衫華貴,見到那紫衣少年,便笑著大喊起來:“曹準,你來得好晚!罰酒三杯!”那少年早已滿臉堆下了笑,團團揖著,口中隻“喏!喏!”二字而已。

 

 

 

列位看官隻見這花團錦簇便要問了,何謂曲江宴?何以這日又如此熱鬧?且聽某家慢慢道來。卻說本朝每次大比之後,中舉的進士先在慈恩寺塔上列名,然後便去曲江開宴歡樂。湖畔早由中書,尚書諸省司出錢搭了數座纖秀可愛的亭子,進士們坐在亭內,謝師賞景,喝酒煮茶,玩到酣處,便登上彩舟,下湖遊玩,最是風光不過。豪奢家族此時也愛在亭邊轉悠,有父親給女兒挑乘龍快婿的,有女孩子家自己上前送相思果子的,不一而足。總之,泰半進士們的前途在這曲江宴上都能看出端倪,因此大多數少年都著意打扮,要將自己最瀟灑的一麵表露出來。

 

 

 

那曹準正是今科進士,此時與潘鶻硉踱入亭內,早有人端過酒杯,先灌了他三大杯酒。接著不由分說便塞給他一個簽子盒,道:“曹兄,選一個!”曹準拈了一個簽子出來,打開一看,卻是“探花郎”三字,眾人撫掌大笑道:“與你這身裝束倒配!”原來這曲江宴有數件風雅事情要做,有善烹茶的進士便專管沏茶,喚作“主茶”,另有主酒主樂者,那專管折花的,便是“探花”。曹準生得倜儻,拈到探花郎三字,十分得意,便笑道:“兄弟們說吧,要什麽花,就便是梅花,我也能幫你們來!”眾人正凝神想時,一個身材高大,滿臉絡腮胡子的英武少年率先鬧了起來:“探花郎,我們單要你手上的百花獅子,你肯是不肯?”曹準眉頭一皺,偽難道:“這個……兄弟我倒是肯,隻是眾位須懂得憐花惜花,這是女孩子送給我的,我若轉贈他人,豈非無情!”眾人哄堂大笑,有那性急的便上來搶花,正鬧得不可開交處,忽聽得一個尖細的聲音壓過笑語,陰陽怪氣道:“曹兄是音樂世家出身,怎麽倒忘了你們家作的曲子——‘我是曲江臨池柳,這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間。’你那百花獅子,嘿嘿,我看不過是殘花敗柳罷了……”笑聲像冰涼的蛇身,使人頗不舒服。曹準眉頭一皺,抬頭望去,卻見亭邊廊座上單坐著一個少年,麵貌雖美,身材卻瘦弱,眉宇間陰柔之氣大盛,仔細看去,還能發現那少年的頭發黑得有些發紫,眼珠子也是淡黃色的。此時他手握酒杯,也不看曹準,隻是不住冷笑。曹準待要發作,想了想,還是重新擺出一副笑臉,對大家笑嚷道:“想好了沒有?再不說我可不去了啊!”

 

 

 

當下便有人紛紛出主意,有說要他去權相李林甫家偷蘭花的,有說要他去虢國夫人府折芙蓉的,有說要他遊到曲江裏摘新荷的,正七嘴八舌時,一個少年分眾而出,一把攬過曹準的脖子,笑嘻嘻道:“你們說得都太容易,不盡興,依我看,不如請他去興慶宮摘了貴妃雲鬢上的綠牡丹下來,可好?”大家一聽,都鼓噪起來:“對!還是曹詢兄想得周到,如此便煩勞曹兄去向貴妃娘娘討一支牡丹罷!”

 

 

 

列位看官要問了,曹姓並非大姓,怎麽今科中卻有兩個曹秀才?其實這也不奇怪——說到曹家,那可是當今旺族之一。此家本出自西域曹國北朝時出了兩個人物,喚作曹婆羅門與曹妙達,均妙解琵琶名噪一時。曹家傳到現在,已有一百多年曆史,向來雅擅詩書音律,因此秀才與教坊名家中多有曹姓者,這曹詢便是曹準的表兄,兩人從小一塊長大,親厚不比旁人。

 

 

 

曹準眼見表兄給他出了這麽個難題,眉頭都不皺一下,一雙晶亮的丹鳳大眼一瞪,笑罵道:“好小子,原來是你在落井下石!”卻不推辭,隻道:“你們可想好了?如此我便去了!”轉身將潘鶻推至人前,又道:“諸位同年,你們成天說想認識潘將軍,這位便是,可惜你們有眼不識泰山,他站在你們麵前半天,也不見誰上來敬個酒敘個話,倒叫人家瞧低你們……阿詢,人在這兒,你替我好好招待,略盡主人之誼罷!”說著對潘鶻道了聲抱歉,轉身欲走。眾人原看那潘鶻衣衫襤褸,便存了輕視之心,隻說是曹準帶來的青衣小廝也未可知,誰料想他便是京城第一富貴之人,有人便在心中暗自懊惱沒有早點上去攀個交情,更有人搓了搓臉,想要堆出滿麵笑容來,正在這尷尬時分,那陰柔少年忽的又發出一陣冷哼:“綠牡丹雖然少見,可也不見得找不到,誰知道你拿來的是不是貴妃娘娘頭上簪的?……何況大家都知道你們曹家最擅長的,不是曲頸琵琶,而是馬屁琵琶,吮癰痔,你們曹家哪一樣不會?拍得楊家好不歡喜,什麽東西弄不來呢!”

 

 

 

曹準一聽此言,滿臉怒色,手在桌上一拍,滿桌的盞兒碟兒都蹦了起來,他衝上前一把揪住少年的衣領,道:“尉遲朱,我看你是皮癢癢了,且讓小爺抽一頓給你解解癢!”眾人上去勸時,曹準卻不依不饒:“後退的還是我兄弟,還待阻擾的,別怪我一起打!今日就是鬧到皇上那兒,免了我的進士,我也定不饒你!”說著掄拳便往下砸,尉遲朱卻大喝一聲:“且慢!”伸出一隻手擋住了曹準的拳頭。說也奇怪,那尉遲朱看來瘦得和刺蝟一樣,可曹準的拳頭卻真的砸不下去了。尉遲朱笑道:“你不珍惜你的進士,我可不陪你胡鬧。我如今隻說一種花,你若取來了,我便服你,你若取不來,嘿嘿嘿……”說著便湊近曹準的耳朵,悄聲說道:“那單生意,你們家便放手,如何?”

 

 

 

曹準猛然轉頭,死死地瞪著他,半晌才粗聲道:“好,一言為定!”說著便鬆開了尉遲朱的衣領,問:“什麽花?你說!”

 

 

 

那尉遲朱整了整衣衫,重新坐回廊上,翹起二郎腿,好整以暇道:“花嘛,自然是牡丹,我再不去找寒梅為難你的——我聽說慈恩寺有個和尚叫窺性,此人寫得一手好字,又種得一手好牡丹,隻是為人小氣,他那些花也不曉得種在慈恩寺什麽地方,也不叫人瞧,討厭死了。你將他的殷紅牡丹折一枝帶回來,我便服了你。”

 

 

 

曹準傲然一笑:“尉遲兄說的,可是那‘京城第一怪僧’窺性?這題目未免太簡單,你且等著,我去去便來。”轉身欲走時,尉遲朱又叫住了他:“曹老弟隻是個急脾氣,我話還未說完哩!設若你走了,過個十天半月,甚至一年兩載再回來,我們難道也在這兒幹等著?我有一個主意”,說著便探手抓過一枝兒臂粗的香,點燃了,道:“此香半日而盡,便以半日為期,若香熄君未歸,便算你輸了,如何?”

 

 

 

曹準還未作答,那曹詢已是趨身而至,他走到曹準身邊,俯耳低語道:“兄弟你別上了他的當,你可知那窺性是誰?他俗家姓尉遲,多半和這尉遲朱是一家子的,現下我們兩家鬧得這樣凶,你去討花,他怎會肯?不如叫為兄的陪你去,待我拖住他,你去盜花,如何?”

 

 

 

曹準搖了搖頭,道:“不好,不好!哥哥你且寬心,我自有辦法。”說著轉過頭,瞅了潘鶻一眼,笑道:“隻是怠慢潘將軍了。”那潘鶻慌忙抱了抱拳,道:“曹兄哪裏話來,我豈是拘小節之人?作哥哥的先敬你一杯酒,祝你馬到……這個成仁,月宮什麽什麽桂,抱得美……呃……花歸!”這幾句話說得不倫不類,眾人想笑,又不敢得罪潘將軍,忍得好生辛苦。

 

 

 

且說曹準一笑,玉樹一般的身影左右一轉,已是去得遠了。寫書的兩隻手寫不來方圓話,便按下曹準智竊洛陽花不表,單說潘鶻在尚書亭子裏,與眾位舉子臭屁。要說這些讀書人十年功力,確實不同凡響,轉臉比翻書還快。有那性急的,便直走上前,左鞠右躬,將潘鶻讓至桌邊,有那矜持的,仍遙坐席上,微笑不語,隻在腹內急轉,倒要說什麽俏皮話一鳴驚人。眾人心中都有些懊悔這經濟仕途四字,怎麽就隻抓住了仕途,忘記了經濟,否則也好和潘鶻說上話。那潘鶻卻是一片純真,敬酒便喝,布菜便吃,酒肉之間偶爾抬眼望去,但見春花爛漫,雲山迢遞,遠碧之中飛起數枚沙鷗,叫人心曠神怡。湖風微拂他的亂發汙衣,酒至酣處,他便擊箸高唱起來:“哈哈——白蓮如美人,半日舞一曲。樂不樂,足不足,怎教我不愛山青愛水綠!”一條破鑼嗓子,直飛入雲,倒是痛快淋漓。身旁的陪客早已預備好了兩個巴掌,一唱完,絲竹便與阿諛齊飛。潘鶻卻認真道:“取笑,取笑!我是個粗人,不懂詩書禮樂,這是我在平康坊聽來的曲子,倒還略能入我的耳……眾位兄弟還喜歡聽什麽?我肚子裏還有幾首哩!”

 

 

 

眾人見潘鶻如此滑稽平易,也就去了自矜之心,有莽撞少年便開口問道:“潘將軍,曲子嘛,晚上咱們去平康坊慢慢聽不遲,小弟我有個問題,看你這樣子,可是河北道人?”原來潘鶻好一條大漢,那少年是河北人,因此便存了攀同鄉的心思,故有此問。

 

 

 

誰料想潘鶻卻搖了搖頭,道:“錯了錯了,我是江南道洪州府的,道道地地的南人。”說著低頭看了一眼自己,仿佛為自己高大的身形不好意思一般,笑了一笑。

 

 

 

眾人張嘴“哦”了一聲,還未答話,另一個性急的少年又問了起來:“那……小弟的姐夫如今也在做生意,可是做什麽虧什麽,害得我姐姐天天捉著他罵。潘將軍你家大業大,可否和我們說說,如今做什麽最賺錢?好叫我也回去學給姐夫聽。”

 

 

 

潘鶻硉凝神想了一想,半晌又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我這人糊裏糊塗的,人家賣給我東西,我有錢便買,無錢便抬腿走人。說也奇了,買了還都能賣出去,一來二去也積攢了點錢財。人家說我京城第一富貴,那是抬舉我,其實我哪懂什麽生意經。你來問我,我可真說不出來——不如叫你姐夫來找我,我把我的貨分給他點便罷了,值得什麽!”

 

 

 

眾人於是又張嘴“啊”了一下,轉頭看那少年,眼中充滿豔羨之意。有那些不甘落後的,心中暗恨怎麽自己不早點捏造個姑姑姐妹出來?倒叫別人搶了先,因此便更直截了當了:“潘將軍,裏坊間都說你得了一顆寶珠,是這珠子給你招財進寶呢,是也不是?”急忙忙的嘴臉,赤裸裸的心思,孔子見此,當氣得跳曲江。

 

 

 

潘鶻硉嗬的一笑,忸怩道:“原來你們也聽說了?”話卻停在這裏,隻拿過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喝了下去。

 

 

 

眾人等了半晌,見他不言不語,便催促道:“潘將軍,你倒是說啊!”,“是啊,藏著掖著,算什麽英雄好漢?”“潘將軍,說出來我們也好依模樣找顆珠子。”“你當這珠子這麽好找,一顆兩顆都有麽?那得碰運氣!”“這可不一定,沒準兒珠子分公母,潘將軍得了公珠,我也去尋個母珠,不求大富大貴,小康我也滿足了。”“那卻大可不必,到時候請皇上封你封廣州刺史,過門費便是三千萬,豈不更好?”七嘴八舌,不一而足。

 

 

 

那潘將軍有了點酒意,又被人催得急了,便將酒杯頓在桌上,正色道:“諸位,剛才非我小氣,你們若是手頭緊有急難,來找我便是,你們若真想聽,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隻是怕你們失望。我說出來,倘若真有什麽公珠母珠你們尋得了,做哥哥的隻有為你們高興的心。”停了停又道:“以前,確實有一個胡僧給過我一個東西,卻不是什麽寶珠,而是一塊石頭。”

 

 

 

眾人慢慢張開了嘴,凝神細聽,隻見那潘將軍用手轉著酒杯,緩緩道:“那還是我在洪州的時候——你們也曉得,洪州的胡人不比長安少的。”

 

 

 

列位聽到這裏,大約要存個問號:隻說長安胡人最多,人人以胡化為榮,幾時聽過洪州和胡人有關聯的?其實不然。本朝西域人來華,有海陸兩條路可走,陸路經敦煌,海路則取道廣州。胡人到了廣州,多經梅嶺入洪州,然後過仙霞嶺,沿錢塘江至揚州,再由此轉赴洛陽或長安,因此在洪州多能見到碧眼紫髯的西域人。隻是胡人也有富貴又貧賤,那潘鶻遇見的胡僧,很不巧正是一個又臭又髒,病得半死的乞丐。

 

 

 

潘將軍繼續說道:“我家本來貧賤,是豫章江上的船家,兄弟姐妹七八個,能活下來已是萬幸。說出來不怕大家笑話,我小時候也曾去縣學偷聽過壁腳哩!隻是被老娘打了回來,長到二十多歲,今天去西山上砍兩擔柴賣賣,明天去豫章江打幾桶水送送,賺幾個餅子錢續命罷了。卻說有一天,我去賭樗蒲,贏了好幾十枚銅子,可把我給樂壞了,你們想想,我何曾見過這麽多錢的?從樗蒲局子裏出來,我便跑去買了好幾個餅子,走到我那小破船裏,坐下來慢慢吃。哎呀那個滋味,簡直就是……美不可言!美不可言!”說到這裏,潘鶻眯起了眼,嘴裏嘖嘖有聲,仿佛還在回味那餅子的味道一般。

 

 

 

眾人便催促道:“還有呢?還有呢?”

 

 

 

潘將軍咳了一聲,道:“後來……後來我吃完了餅子,便跳到水裏,想摸幾條魚賣,不知不覺已經遊了好遠,忽然在岸邊看到一個小窩棚,裏麵躺著一個波斯人,我遊到他身邊,見他顴骨高聳,皮膚蠟黃,看起來可是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我忽然想著他多半也有父母妻兒,他的父母妻兒卻不知他落魄至此,我若是有一天病到這個份上,我老娘估計也會灑上幾滴眼淚。想到這裏,忽然覺得心中難過,便將他挪到了我船上,給他灌了點米粥,又去買了點藥,好家夥,那胡人真能吃!把我剛賺來的大子兒全吃光了。可是他吃了就拉,一點用都不管,過了幾天,眼見他是沒救了,他卻忽然睜開眼睛,看著我微微笑了一下,說:‘感激足下恩情’,我那時候傻了一樣,呆呆瞪著他,隻道:‘什麽狗屁恩情,無非喂了你幾口湯罷了。你若真感激我,就趕緊好起來,回家抱老婆孩子去。’那胡人道:‘我是個僧人,天地之中,無牽無掛,哪裏有什麽老婆孩子,不過我這一輩子,人能想到想不到的紅粉富貴,我都經曆過了,因此死也不覺得可惜。我唯一不服氣的是最後棋差一著……隻是……嘿嘿嘿,他們也沒討到好去……我拖到這裏,沒料想,你們唐家兒郎卻有好心腸 ……’說到這裏,他就隻有喘氣的份兒,一隻手死命拉著我,另一隻手卻指了指他胸前。我伸手去掏,見他胸前用繩子掛了一顆石頭,那病波斯用眼睛隻管瞅著我,我就想這老頭子怎麽到死還放不下這破石頭呢,便跟他說:‘你放心罷,你要是活了便回家去,你要是死了,我就連石頭帶你一起葬了,好不好?’豈料那老頭子卻搖了搖頭,道:‘不好,不好,這石頭是我要送給你的,你摘下來,掛在自己脖子上。’我不肯,隻說:‘我救你卻不是為了什麽石頭斧頭的。這是你的,我不要。’那胡人卻憑的囉嗦,非要我戴上石頭。掙紮了好一番,我想不就一破石頭麽,戴就戴吧,也叫他安心,於是便掛上了。我一掛上石頭,那老頭子忽然便安靜了下來,隻拉著我的手,含笑看著我,我也守著他,忽然想到,我老娘從小就捶我,我的武藝都是和街裏的少年打架練出來的,我若有一位父親,能這樣靜靜拉著我,望著我,該有多麽好!想著想著,忽然鼻子一酸,眼淚就流了出來。那胡人見我這個樣子,便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發,忽然那手就垂了下去,我抬眼一看,他瞳仁已經散了……哎呀,不曉得為什麽,那次真是傷心,說不得,說不得!”話到這裏,他便停了下來,隻又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眾人靜靜聽著,見他停在這裏,都覺不好打破這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才見潘鶻擤了擤鼻子,轉顏笑道:“坊間傳聞,原不可信,寶珠是沒有,我隻有石頭。隻是那以後,我賣魚便得大錢,送水便得賞銀,一來二去,漸漸積攢了點小本,於是開始賣賣布匹,也不知怎麽就做大了。你們說是那胡僧的石頭保佑,我自己隻想,那石頭若有這麽管用,我也不賣布,我就去撿石頭了——因此無非我運氣好罷了。”說著便從懷裏拉出一條紅繩子,眾人定睛一看,果然下麵墜著一塊黑黝黝毫不起眼的石子,潘鶻將石子遞給身邊的曹詢,道:“曹兄看看,這石頭可有什麽出奇之處?”

 

 

 

曹詢臉上微微動容,他接過石頭,放在手掌上,那石頭靜靜地躺著,不知為什麽,曹詢的手卻抖了起來。此時忽見尉遲朱一躍而起,縱身飄至曹詢身邊,尖聲道:“叫我也瞅瞅!”那曹詢卻猛的把手掌一合,藏到桌下,仰起臉道:“尉遲兄何必這麽心急?”那尉遲朱麵色一沉,左手下探,便要硬搶,正在此時,他的雙肩卻忽然被人搭住了,回頭看時,卻是曹準,隻見他左手拿著一枝牡丹枝,上麵綴著數朵深色牡丹,花沉葉重,將枝條也壓彎了,右手牢牢握住尉遲朱的肩膀,笑道:“尉遲兄,你來看,這牡丹可是你點的?”說時遲那時快,曹詢身形一動,已將石頭掛回潘鶻胸前。

 

 

 

 

 

 

 

 

 

 

 

 

 

 

 

 

 

 

 

 

 

 

 

 

 

3.

卻說曹準帶回來的牡丹花枝竟有半人多高,上麵綴著十來朵絨花,大如人麵,極嬌豔的深紫色,花瓣上壓著幾銀斑,正是京城傳言甚久,卻難得一見的“蝶翅紫”。此時早有伶俐的小廝將牡丹供入玉脂瓶中,放在桌上賞玩。微風拂來,那牡丹似大蝴蝶不勝清風,叫人愛憐不已。曹準笑道:“尉遲兄,你且瞧清楚了,這牡丹可是窺性的‘蝶翅紫’?”尉遲朱臉色難看之極,他將曹準的手甩開,隻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那想巴結尉遲家的便叫了出來:“這真是 ‘蝶翅紫’麽?誰也沒見過,怎知曹兄不是誆我們?”另有人“嗤”了一聲道:“自然是,不過你不識貨罷了!” “然則你又如何知道?”那人便出言指點:“紫色牡丹不常見,多以顏色愈深而愈名貴。淺紫色的,喚作‘葛巾紫’,顏色深點的,有‘煙暮紫’,“首案紅”,再深點的,就是‘潑墨紫’了。潑墨紫已是當世難求,然而還有一樣更奇特的,卻是將潑墨紫和銀鱗粉種在一起,過得幾年,便有銀斑隱現潑墨紫上,有三斑者,亦有五斑,七斑者,以九斑最為名貴,喚作“蝶翅紫”,那九斑的,就是“九眼”。這蝶翅紫是窺性種出來的,輕易見不著,當年家父上元節對柏梁體詩,拔了頭籌,皇上不過賜了一朵‘三眼’簪帽,至於七眼,是上供貴妃用的,九眼蝶翅紫,就隻有貴妃和皇上才有眼福見到了——那窺性人稱‘花癡’,三眼五眼還肯贈予有緣人,至於九眼卻是再不肯讓人動的,因此每年牡丹初開時,皇上和娘娘隻好親自去慈恩寺賞花,說也奇怪,皇上倒不在意,隻說了句‘奇人異花,須得尊重’,一笑罷了。”眾人聽到這裏,不由“啊”了一聲,曹準極為得意,笑道:“便請諸位數數這是幾眼吧!”大家一數,不多不少,正好九眼,曹準又是一笑:“牡丹配國士,相得益彰!”說著便折了一朵花下來,轉身別在潘鶻襟上,眾人一看,紛紛鼓噪,有說“風流人物”的,有讚“瀟灑倜儻”的,另有人想開口拍“儒雅典達”,想想潘鶻實在不合“儒雅”二字,還是遲疑地住了嘴。潘鶻低下頭,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牡丹花緣,半晌才微笑道:“這花真是漂亮,配我的汙衣裳未免可惜了……”眾人又是一陣恭維,按下不表。

 

 

 

過了一會兒,那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少年開口問道:“眾位今天三句話不離窺性,兄弟我從淮南來,卻不知這窺性到底是誰,各位給我解解惑罷。”有人便接口道:“怨不得兄台你不知曉,窺性深居簡出,脾氣古怪,原確是不大出名的,奇就奇在京城裏有名的畫師卻都知道他的名頭——據說窺性有三絕:一絕柿葉題書,二絕妙種木芍,三絕沒骨牡丹,三絕之二都與牡丹有關。我先來說說這第一絕柿葉題書,聽說窺性尋常練字不用紙,而是題在柿子葉上,寫完了就扔在屋裏,待堆滿了便拿去燒掉。他就這麽練了好幾十屋子,因此書法極其精妙。這其二種木芍藥我便不說了,這第三樣沒骨牡丹,是說他善畫牡丹,隻可惜他的字畫少有流傳出來的,聽說今上秘藏了他的一幅牡丹圖,隻平常與貴妃賞玩,從不示人呢。”

 

 

 

曹準此刻卻搖了搖頭,道:“非也非也,依我看世人對窺性的評價倒並非全中:此人書畫脾氣還在其次,他的功夫才叫了得,今日我去盜花,不瞞各位同年,好險回不來也!”說著便拍了拍胸脯。眾人原就好奇,此刻聽他主動提起,均忍不住開口相詢:“曹兄,怎麽了?”“不如請曹兄給我們講講怎麽采得這牡丹的罷!”“正是正是,幹坐著喝酒未免氣悶。”“古人青燈下漢書佐酒,今日曲江池曹準講書,也是一段佳話!”那曹準摸了摸頜下並不存在的長須,瞥了一眼尉遲朱,嗬嗬一笑:“講就講,給諸位助興。” 

 

 

 

卻說當時曹準沿著黃渠一路向北,走不多久,便來到了晉昌坊大慈恩寺。此寺本是前朝修建,到得本朝高宗皇帝年間,又加修了許多僧院,此時已占據半坊之地。從外看去,但見殿堂廟宇,重複深邃,高台飛閣,蔓延連亙,寺西更有一座極大的磚塔,高聳入雲,巍峨壯觀。曹準晃入山門,抬眼便見一座極雄偉的佛殿,佛殿前有一塊寬敞平地。本朝風俗,寺中多有此類廣場,作俗講及樂舞小戲之用,不僅娛樂世俗人等,亦可供養西方極樂世界之菩薩佛陀。廣場正中,植著好大一棵婆羅樹,枝葉繁茂,足足遮蔽了半個戲場。此時因為曲江關宴,大家都去瞧熱鬧了,因此寺內遊人稀少,隻有一個小沙彌在樹蔭下掃地,見著曹準,便撇下掃把,笑嘻嘻行了個禮道:“施主可是來禮佛的麽?請隨我入殿隨喜。”曹準搖了搖頭,道:“佛便不看了,小師父,你們慈恩寺的牡丹在什麽地方?”小沙彌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笑道:“施主這話說得差了,我們慈恩寺哪裏沒有牡丹哩?但不知施主要看哪本?我如今隻說一兩樣:你若要看白牡丹,便去太真院,你若要看火煉金丹,便去清上人房,你若要看千葉牡丹,便去浴佛殿,其他如姚黃魏紫,藍田玉朱砂壘,沒有我們不種的。施主倒是說說到底要看什麽,我也好領你去。”那曹準笑道:“確是我說得差了,這些我都賞過,今次專程來是想看看窺性大師的‘蝶翅紫’,不知小師父能否指點一二?”

 

 

 

那小沙彌聽得此言,不禁把滿麵笑容一收,一個大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道:“難,這確難,窺性師伯的牡丹乃禦賞佛供之花,別說我,就是我們主持多半都沒見過。你要我指點,我可指點不來。”說著便垂頭掃了幾下地,又抬頭道:“施主,白牡丹如今快謝了,你若不想空跑一趟,不如去浴佛殿看看,那裏的千葉牡丹開得正好哩!”曹準卻搖了搖頭:“千葉牡丹有什麽稀奇!小師父,我很想會會你們窺性師伯,你告訴我他住在什麽地方好不好?”說著走上前,將一個銀餅子擲入小沙彌懷中。

 

 

 

那小沙彌眨了眨大眼,問道:“然則你是來會窺性師伯的?”“正是正是!”“那麽你可認識窺性師伯?”曹準見他天真浪漫,便點了點頭,隨口哄騙道:“如何不識?就是他邀我來賞花的哩!”那小沙彌抿嘴一笑道:“既是窺性師伯的朋友,我便不阻攔了,你往西去,看到那高塔了麽?窺性師伯便住在高塔旁的翻經院內,他如今不在翻經院,便在慈恩塔,你去找他罷!”說著也不再理曹準,低頭繼續掃起地來。

 

 

 

曹準心中大喜,謝了小沙彌,便繞過大雄寶殿,往西而去。大殿後是一片寬闊的池沼,但見亭台樓閣點綴其間,襯著垂柳春花,極是幽靜美麗。池邊與佛院中更散種著許多高大的柿子樹,此時開滿淡黃色的柿子花。曹準依次穿過上座院,鬱公房等僧院,過浴佛殿時,果然看見那株千葉牡丹,枝幹粗壯,有一人多高,千百枝條披散開來,上麵足有五六百朵殷紅牡丹,花瀑一般,叫人隻覺驚心動魄。曹準忍不住駐足賞玩,因心中有事,到底不得盡興,過了一會兒便繼續前行,又走了足有兩柱香的功夫,才來到慈恩塔腳下。他先在那翻經院找了一番,哪裏有窺性的影子,於是又折步返回慈恩塔。剛想推門,卻見門上畫著兩隻濕耳獅子,搖尾探爪,目睚睛眥,似要破門而出。曹準停下了腳步,瞅了瞅壁畫,笑罵道:“尉遲家的倒也不全是窩囊廢。”原來這兩隻濕耳獅子正是尉遲朱的叔祖尉遲乙僧所畫,因其精妙,極受人推重。

 

 

 

慈恩塔原是玄奘存放佛經用的,足有七層高,像要挨著蒼穹一般。曹準拾階而上,漸漸便如走在了白雲裏,待走到最上一層時,裏麵卻空空如也,隻供著一尊菩薩,又到哪裏去找什麽窺性窺色!曹準再笨,也明白自己上了那小和尚的當。他心中無計,隻得走到窗邊,探頭遠望。但見寺東密密麻麻如蜂窩一般搭著幾百座僧房,與前院莊嚴肅穆的佛殿相比,顯得十分淩亂。正在此時,廟內忽然鍾鼓齊鳴,蒼音渾厚,似乎驚醒了一陣東風,吹得塔頂的鐵馬也叮呤當啷響了起來。曹準抬頭一看,卻見慈恩塔塔頂鑲著一顆琉璃珠子,流光溢彩。眼見太陽在這鼓吹聲中漸漸西去,曹準心中著急,不由歎了一聲道:“苦也,難道今日真要輸給那尉遲朱了麽?”

 

 

 

東風一陣一陣的猛了,卷著地上的落葉直往塔頂飛來,有一片葉子堪堪打在曹準臉上,他取下一看,卻是一片紅色的柿葉,上麵用濃墨寫了一個“佛”字,極具精神。曹準心中一動,忽然想到如今正是春日,如何有落葉?這一定是窺性的筆法。探頭下望,那落葉卻是從寺東一扇小門裏吹出來的。曹準心中若有所悟,忍不住哈哈一笑,也不及回身而下,就縱身跳出窗戶,隻見他左右足輪番急點塔身,如一隻大鳥一般,輕飄飄便飛下了慈恩塔,過不多一會兒,便來到了那飄著落葉的門前。

 

 

 

梵音嫋嫋之中,曹準推門而入,卻見禪院空寂,僧房緊閉,原來多數僧人皆到前院做功課去了,他在院落裏徘徊了許久,什麽都沒發現,便提了一口氣,跳上房頂,但見青色的屋瓦連綿遠去,牆頭草倒有幾棵,卻哪裏是牡丹的芳姿?正準備進屋尋找,腳下卻忽然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哪裏來的倉皇小子,敢到我這裏撒野!”便聽到“咻”一聲疾響,似有什麽東西破瓦而出。曹準待要閃避,哪裏來得及?那東西正打在他腳底湧泉穴,直振得曹準氣血翻湧,一個晃蕩,便跌回了院中。曹準哎喲一聲,抬腳細看,卻是一顆墨丸,待要摳出來時,從僧房裏已走出一個老和尚。那和尚長得卻奇,隻三尺矮小身材,臂長腿短,猴子一般,卻有一雙大手,青筋暴起。老和尚瞅了瞅曹準,濃眉一擰,冷道:“好個頑皮小兒!你來我這裏做什麽?”

 

 

 

曹準笑嘻嘻地站直了身子,施禮道:“這位可是窺性大師?我姓曹名準,乃是今科的秀才,今日曲江宴,小子不才,做得了探花郎,同年們囑咐我來取一枝蝶翅紫回去細賞,我不欲叫他們失望,便請大師賜我一枝,這個……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好不好?”

 

 

 

那老和尚冷笑一聲道:“探花郎來討牡丹,原不該不給。隻是我看你的樣子十分討厭,因此要先問問你:你姓曹,大約與曹家有點關係,那曹亮保是你什麽人?”

 

 

 

曹準連忙拱了拱手道:“正是我叔叔,大師原來認得他?如此更好了,大師是我長輩,便別再為難在下了罷。”

 

 

 

窺性聽得此言,卻勃然大怒:“曹亮保是個什麽東西,也配認識我?他不過會撥幾下琵琶,又善逢迎,弄臣罷了!如今養出你這麽個隻曉得偷東西的猴子,也算是家學淵源!罷,罷!我看今天是你風光的好日子,我懶得教訓你。你快走吧,那牡丹我是決計不會給你的!”

 

 

 

曹準卻一本正經地搖頭道:“不走,不走,我要先和大師辯辯……大師此言差矣!曹亮保是我叔叔,我並不是他養大的,此其一,其二嘛……”他低頭打量了一下窺性,忽然笑道:“我曹準風流倜儻,玉樹臨風,你說我如芝蘭如美玉,我可都沒意見,隻是猴子一說……大師,我倒覺得你更像那矮腳猿哩!”

 

 

 

窺性個矮,平生最忌別人說他的身材,他從前做小和尚的時候,沒少受師兄弟的嘲弄,如今成了師叔伯一輩,有了點勢力,更連“短”,“小”一類的字眼都不準人說。此時聽到曹準嘲笑他,不由大怒,從僧袍裏伸出龍爪一般的大手,當頭便向曹準抓了過來,邊抓邊罵:“小子無禮!”那曹準哎喲一聲,笑道:“我好怕喲”,腳下一滑,已經竄入僧房內。他眼睛左右一掃,見房中隻供著一尊檀香木菩薩,上垂帷幔,下設香爐,此外再無一物,待要細看,窺性已經追了進來,伸手便扯曹準的大袖,那曹準卻極是油滑,也不知使了什麽步法,給他避過了,邊避邊笑道:“大師可是要為我改衣服麽?正好正好,我素來不慣這長袍大袖,你給我改成胡裝,我感謝還來不及哩!”

 

 

 

窺性不答話,隻咬牙出招,當下二人便在僧房內乒乒乓乓打了起來。二人從正堂打到了廂房,又從廂房打回正堂,曹準留意查看,房間裏臭襪子破僧衣是有的,卻哪裏有牡丹的影子?眼見時間一點一滴過去,那窺性卻愈發的氣定神閑,發力之間,已漸漸帶出雷霆之聲,有時掌風刮過曹準的秀臉,便覺一陣生疼。曹準知窺性功夫了得,因此也不與他硬拚,隻一味避讓,嘴裏還不忘調笑:“大師,莫打我的臉,掛花了可就不好看了!”

 

 

 

窺性自負武藝高強,如今卻不奈一個弱冠小兒,心中便有些焦躁,忍不住出聲罵道:“是好漢的就出手,我們痛痛快快打一架,這樣躲來躲去,算個甚麽!”

 

 

 

曹準卻搖頭道:“不然,不然,我是個斯文人,設若我出手和你打架,打得你屎尿齊流,有辱我的名聲,這是其一,其二,我是頑皮小兒,可不是什麽好漢,我們就慢慢打,打到明天天亮……”說到一半,窺性雙臂忽然一合,一招“下筆千鈞”,便往曹準頭頂劈去,嘴裏還罵道:“廢什麽話!”原來他自小因受人嘲弄,便潛心書畫,到得中年時候,已大有成就,此後更以書法畫技融入武功,自創了一套丹青掌。這丹青掌是他平生得意之作,他於此淫浸數十年,功力非同小可,因此這麽一掌拍下來,曹準頓覺呼吸困難,再多說一個字也不可能了。他避無可避,隻得一矮身,往佛像背後逃去。哪知他身形甫動,窺性卻比他更快,擋在了他麵前。隻見窺性手臂暴長,一聲斷喝:“竹錐畫沙!”以指為筆,便向曹準胸口點去,那曹準嚇得趕忙一個倒仰,將將避開這一招,窺性又是一個“斧劈皴”,撩他左腿,如此五次三番,叫曹準好不狼狽。他嘴上卻是再不服輸的,雖是左躲右閃,卻不忘取笑:“大師,有古怪!有名堂!你攔著我作甚?難道佛像後藏了小美人麽?哎呀真是對不住了,我來得卻不巧,撞著了你的好事!”窺性大怒:“你胡說什麽?衝撞了菩薩,這罪過是你吃是我吃?”

 

 

 

曹準心中卻有了計較,掌風聲中,隻聽他縱聲長笑道:“自然是你吃!”已抄起地上的香爐,往窺性身上擲去。那香爐裏積滿了香灰,此時四散開去,正迷住窺性的眼睛,但見他身形一窒,乘著這個當口,曹準已躍入佛像背後。窺性氣得大叫,一張嘴,香灰卻又塞了滿口。曹準哈哈笑道:“大師,我說得不錯罷!這現世報來得還真快!”嘴裏雖然胡攪蠻纏,手下卻不慢,說話之間,已將佛後的板壁摸了個遍。這一摸,果然發現那板壁是中空的,曹準提起拳頭,微一發力,已將板壁打破,卻見裏麵一條黑窄的夾道,彎彎曲曲,也不曉得通向什麽地方。

 

 

 

曹準笑著喊道:“牡丹,小美人兒,我來救你!”一縮身子,便鑽進了夾道。窺性此刻雙眼已氣得通紅,吱哇一聲怪叫,也追了進去。曹準平日自負風流,學的盡是些好看的花拳繡腿,與窺性對陣,其實打他不過,然而他另外潛心研究的還有一樣,便是怎麽爬高竄低,夜晚幽會,其實大有用處。他見胡人的胡旋舞輕靈好看,便也學了來,融入輕功之中,專門研究怎麽跳得瀟灑跑得好看,叫那美人歡喜。因此他的武功雖不甚高,輕功卻十分了得。此時但見他在夾道裏,蝴蝶一般蹁翩躚躚,已將窺性漸漸拋得遠了。跑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曹準才看到夾道盡頭有一扇小門,雖然關著,可因門縫裏透出亮光,在黑暗的夾道中便顯得格外明顯。等他推門而入,才發現又是一座佛堂。那佛堂小而精潔,門窗緊閉,從窗紙中透出的日光照著堂中的三尊佛像,從背後看去,其中的兩尊菩薩卻十分奇怪,他們左邊腰身渾圓美麗,右邊卻無肌肉,隻得枯骨。殿內點著一塊細香,散發出極其甜膩的味道,叫人忍不住麵紅耳赤,呼吸急促。這幾尊佛像於如此迷香中安靜矗立在半暗的佛堂裏,忽然叫曹準起了極其怪異的感覺。他放緩了呼吸,繞過佛像,猛的在佛前地上看到了一蓬巨大的牡丹花,百來朵深紫色的牡丹懶洋洋地開著,有打苞的,玲瓏冶豔,有怒放的,肉體沉重,更有數朵已殘的,卻是皮緩意弛,與老嫗無異。那曹準此刻如做夢一般,抬眼四看,才發現菩薩正麵亦是半邊豐潤半邊骷髏。他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忽覺人生便如這牡丹一般,轉眼凋謝,什麽三韜六略,功名利祿,國恨家仇,不過過眼雲煙,又得什麽意思?想到這裏,不禁有些呆了。

 

 

 

這邊曹準在瞬間已為那牡丹墮了魔道,眼見心灰意懶,耳邊卻忽然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原來是窺性追了過來。腳步聲驚醒了曹準,他心中暗吃一驚:“這香甚是古怪!我剛才卻在想什麽呢!好險!”定了定神,已是探手摘了好大一枝牡丹,推門想往外溜,哪知那門卻從外麵反鎖住了。曹準隻叫得一聲苦,待要再尋出路,窺性已追入堂中。那和尚看見他摘了那麽大一枝牡丹,心痛得臉都變形了,更不打話,隻是出手往曹準要害之處砍去,此次他卻不再容情,招招都下狠手。佛堂窄小,曹準騰挪不靈,漸漸便有些招架不住。他心中暗想,如今唯有撞門開窗逃跑一路,待要往門窗邊挪動,那和尚又如何肯讓他輕易離去?打著打著,曹準心中不由得害怕起來,暗道莫非今日要葬身此地?此時隻能想個險招,設法激怒老和尚,若他狂怒之時有了疏忽,沒準能逃出去,因此邊打口中邊不斷占著便宜:“老和尚,我可知道你的秘密了。你比那些納妾的和尚還不要臉,我勸你一句,你若想女人,你便堂堂正正去找女人,誰還敢說一個不字?你雖然長得矮了點,但千萬不要妄自菲薄。你如今在這裏悶頭種花……嘖嘖嘖,你聞聞這香,你看看這花,小子倒要認真請教,你一晚之內要放幾個手銃呢?我這可才明白你為甚麽要叫窺性了,哈哈哈!”

 

 

 

那和尚早已氣紅了眼,隻是雖然怒氣勃發,腳步卻愈發緩了。一招一式,凝重沉穩,曹準吃不住勁,漸漸便覺滿堂都是窺性的掌風。他在心中暗暗叫苦,沒奈何,隻得使出最後一樣法寶,倘若這樣還不靈,那明年今日,便是他曹準的忌日了。心意既定,他便輕喝了一聲,一個鷂子翻身,已躍到窺性身後,左手微動,便見一道銀光向和尚飛去。原來曹準知道自己的逃跑功夫好,但長安城裏大多少年都對此深有研究,架不住有跑得比他快的,因此早另學了一樣暗器。他愛風雅,將那暗器做成小琵琶樣,雖然形狀可愛,邊緣卻鋒利異常。窺性沒提防曹準有這麽一手,一聲悶哼,小琵琶已紮入他左臂之中,那琵琶上的四根琴弦卻是四枚細針,甫一入肉,機關活動,四枚針便直刺進去,酸麻異常。

 

 

 

窺性大吼一聲,轉過身來,此刻他已將曹準視為生死仇敵,不殺不快。他知曹準鬼主意多,稍不注意便能讓他逃脫,因此便決意用最笨卻最有效的方法攔住曹準。隻見他一招“潑墨山水”,已將曹準左右去路封住,再一步步前挪,欲將曹準逼至南牆再好好收拾。這招果然管用,但見曹準步步後退,雖然左手連發暗器,奈何那銀琵琶還未近身,已被窺性的掌風一一揮落。不過頓茶功夫,曹準已被逼至牆角,再無可躲之處。眼見窺性一步步走近,麵上殺氣騰騰,那少年隻得一閉眼,一矮身,摟了摟身邊的牡丹,長聲笑道:“罷了罷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此時窺性已走到曹準身邊,伸出左手食指,凝神運氣,一招“妙點桃蕊”,便要向他頭頂百會穴點去,此招一發,曹準必死無疑。眼見那手指一點點近了,卻忽然佛像背後的板壁格達一聲輕響。說也奇怪,那老和尚聽到這個聲音,倒像是被人定住了一般,臉上顯出古怪的表情。曹準閉著眼睛,正等著進地獄輪回之門,半晌卻不見動靜,沉重的呼吸聲中,他也聽到北牆又一陣輕響,似乎有誰在敲著牆壁,過了一會兒,又聽到一個聲音輕輕叫了起來:“窺性大師,怎的不來接駕?皇上和貴妃娘娘賞花來了。”

 

 

 

曹準睜眼一看窺性,誰料想窺性也正低頭看他,四目相對,曹準忽然一聲輕笑:“大師,你殺了我,血濺佛堂,卻是來不及收拾,叫皇上看見了,倒要說你玷汙了這好牡丹。你若不殺我,卻難解心頭之恨,是也不是?”說到這裏,他停了一停,忽然又對窺性擠了擠眼道:“不過我勸師父還是殺了我罷!我這麽個頑皮小兒,殺卻了,是平民憤,皇上欽點我做秀才,你窺性師父比皇上更高瞻遠矚,看出我們家盡出佞人,是清君側。”說著竟伸出手,摟過窺性的手掌,往自己頭上按,邊按邊勸:“求求你,殺了我罷!殺了我罷!哈哈哈。”

 

 

 

窺性一聲悶哼,動靜大了,板壁裏又是一陣急敲:“大師,可是你麽?怎的不來開門?成何體統?”此時另一個清朗的中年男聲也響了起來,道:“窺性,你這個殺才!是朕!快開門!夾道潮濕,貴妃如何能久呆!”

 

 

 

窺性此刻當真左右為難,想了想,隻得一咬牙,給了曹準一個耳光,喝道:“滾吧!”曹準得脫大難,不由長舒一口氣,他此刻頭發披散,衣袍淩亂,狼狽之極,卻不忙著走了,隻笑嘻嘻坐在地上道:“大師,我想了想,還是呆在這裏見駕罷!給你做個證人,好叫皇上知道你實不是怠慢他,是和我打得脫不開身,我還要順便和皇上說說,你窺性師父好生了得,要殺皇上點的秀才,你說皇上聽了,會不會很歡喜呢?”那窺性邊聽邊咬牙切齒,恨道:“姓曹的,莫要讓我再見到你!”說著揪住曹準的衣服,打開窗戶,一屁股將他踹了出去。曹準借著這屁股之力,紙鳶一般翻遠了。他遙遙見到那矮猴子此時撅著屁股,伏著身子,將夾道門打開,迎了中年人出來,那中年人後麵跟著的一位美婦人,因東風吹亂了柳絲,看不清楚,隻隱約看到一張紅紅白白的芙蓉臉兒,叫他心裏猛然一跳。不知為何,他心中忽然湧起一陣豪氣,便長嘯一聲,朗聲說道:“今科秀才曹準,恭祝天子萬年!”一字一句,已是漸漸去得遠了。

 

 

 

 

 

 

 

 

 

 

 

 

 

 

 

 

 

 

 

 

 

 

 

 

 

 

 

 

 

 

 

 

 

 

 

 

 

 

 

4 

 

卻說曹準繪聲繪色講完他盜牡丹的經曆,隻隱瞞了見皇上一節。言語之中,自然是對窺性大加貶低,對自己十分美化。眾人聽一回,笑一回,又耽擱了一個時辰,到日頭西斜之時,東風已越來越猛,天邊卷起棉絮般的雲層,那夕陽在底下反射上去,金銀赤紫,光彩流動。過了一會兒,便有悶雷滾過雲絮,淅淅瀝瀝落了幾滴雨點下來。湖景晦澀,似有淡青色的風暴孕育於曲江深處。此時閑遊的百姓大部分已回家去,隻剩這幾十位進士,連著潘將軍,還在亭子裏謔鬧。喝到酣處,眾人忽然見到遠遠的柳煙下一個人影走了過來,那人穿著素衣,束著烏發,一縷長髯,瀟瀟灑灑走在湖邊,身旁還跟著一隻白孔雀,也分不清是神仙是凡人。眾人隻覺得眼一花,那人已飄到他們麵前,他掃了一眼案幾上的牡丹,冷道:“花折葉摧,這是誰幹的?”

 

 

 

眾人醉眼中看牡丹,發現不過半日,那花果然有些枯萎。紫色最不經老,此時半殘的花麵上紫黑交加,看起來甚是醜陋。眾人哎呀一聲,心中惋惜不已,倚在廊邊的尉遲朱已歡然叫了起來:“堂兄!”

 

 

 

原來來的正是尉遲朱的堂兄尉遲戊僧,此人是當今有名的畫師,京城裏頭一號風雅人物。他出身繪畫世家,祖父尉遲乙僧早年從於闐來華,長安城諸多佛寺中都有他的畫跡。不過尉遲這一家雖然畫畫厲害,取名兒卻甚無想象力,乙僧之兄甲僧這一支傳下來,皆以顏色為名,乙僧一支則按甲乙丙丁之順序,像出了滿門的光頭和尚。不過乙僧倒有不少漢族侍妾,因此到了戊僧,烏發烏眼,已與唐家子無異,隻鼻子比別人高些,眼睛比別人深陷些罷了。

 

 

 

那戊僧抬眼冷冷掃了一下眾人,見著曹準,便哼了一聲道:“這等煞風景的事,除了你再無第二人幹得了。”曹準嘻嘻一笑:“正是正是。”戊僧卻不再搭理他,隻轉身對尉遲朱說道:“走罷,叔父喚你回家,今日須得早些休息,切莫忘了明日去家寺,我要你同我幫忙。”說著連眼皮都不抬,草草對著大家拱了拱手,便揚長而去。那孔雀也蹣跚跟在他後麵,走了幾步,忽然張開尾羽炫耀。曹準輕聲說道:“潘兄,你看這尉遲戊僧,是不是和這隻禽獸一般?”說著便學了戊僧驕傲的步法,在亭中走了幾步,眾人一見,果然極像那白孔雀,都忍俊不禁。此時戊僧忽然停住了腳步,回頭用寒星一般的眼睛瞪曹準道:“你莫要張狂,將來有你的苦頭吃!”又盯了潘鶻一眼:“這位便是潘兄麽?失敬失敬!朱弟,我知你的同年中有不少雅擅丹青的,明日家寺開放,不如你請了他們來,看看祖父的人物。”尉遲朱為人狷介,對他這位堂兄倒有些畏懼,聽到此話,忙起身恭敬道:“是。”戊僧停了停,又加了一句:“潘將軍也來罷!”那潘鶻受寵若驚,忙拱了拱手:“慚愧慚愧,我又不懂畫,到時候各位別笑話我才好。”戊僧此時卻不多言,隻轉頭離去不提。

 

 

 

尉遲戊僧提到的這一座家寺,喚作“奉恩寺”,在城西的義寧坊,靠著開遠門,距西市也不過一兩坊的距離,極是熱鬧繁華之地了。長安城裏有一句話,叫作“東貴西富,南虛北實”,說的是什麽呢?且聽在下為各位細細解釋,原來當今皇上常住東邊的興慶宮,官宦貴族人家愛和皇上親近,也都住在周圍,是為“東貴”,那西邊卻聚集著西域諸國質子和商人,傳了好幾代,皆是殷實富豪,因此叫“西富”,至於“南虛北實”,是說京城人都愛靠著北邊住,南方諸坊沒人罷了。這奉恩寺本是尉遲乙僧的家宅,後來舍宅為寺,乙僧便將家中親族的供養像畫在了寺廟中,據說十分精妙,奈何因是家寺,眾人難得一見,如今聽戊僧出言邀請他們明日去觀畫,個個都喜得摩拳擦掌。一人便站起了身:“諸位,我看今日這雨越下越大,我們也盡興了,也該散了,今晚好生歇息,明早同去觀畫,再作樂不遲!”眾人紛紛點頭,起身離座,自有小廝近前打點,那潘鶻卻仍坐在桌旁不動,曹準問他,他隻說自己吃了酒,渾身燥熱,要風吹上一吹。眾人自先離去不提,隻剩下潘鶻一人對著湖風春雨,一壺老黃酒一碟甲乙膏,好不愜意。那雨漸漸下大了,滿耳隻聽得簌簌沙沙的聲音,溫潤如美人的哈欠。潘鶻又呆了半個時辰,待得酒足肉飽,才施施然起身,轉身欲往回走時,忽然發現亭後站著一個人,那人也不曉得避雨,渾身都澆透了,隻呆呆盯著潘鶻,一言不發。

 

 

 

潘鶻硉哎呀一聲,連忙三步趕做兩步地走上去,將那人拉入亭中,口中埋怨道:“這位兄弟,怎的不進來避避雨?”便叫那人脫下外袍,擰幹了,又讓至桌前,道:“慚愧慚愧,隻剩下些冷酒冷肉,老弟莫要嫌棄,喝點酒暖暖身子也好。”說著便將剩酒拿到紅泥火爐上,燙起酒來,又給那人布菜晾衣。酒氣氤氳,那人喝了一口熱酒,清白的臉上稍微泛起了一絲紅暈。

 

 

 

潘鶻硉端詳了那人一眼,笑道:“看老弟呆呆站在外麵,連下雨都不曉得,像是有什麽晦氣事。可是有什麽難處?說出來叫哥哥聽聽,能幫的我絕不推辭。”

 

 

 

那人聽得此言,忽然涕淚齊流,雙腿一碰,便跪在了潘鶻麵前,道:“哥哥宅心仁厚,叫我好不感動。我……小弟我確是時運不濟……我姓康名抱,乃是江南人氏,本想進京趕考,奈何路遇匪徒,如今流落長安……”雙唇一碰,這一大套如流水般傾瀉而出。原來這人就是康抱,他一路跟著潘鶻來此,一直站在亭邊,留神聽眾人說話,見這潘鶻確是個富商,且妙在沒有心機,便越發起了投奔他的心思。好容易等到眾人走了,他便硬挺在雨裏,裝出一副可憐相,想要逗引潘鶻的同情。那潘鶻聽他扯完一篇鬼話,果然嗟歎連連,從衣服裏掏出幾兩銀子,對康抱說:“康老弟憑的倒黴,想是出門的時候沒查黃曆?不過誰沒個三災六難呢?老弟隻往前看便罷了。做哥哥的銀子倒還有一些,你先拿去應急,若是不夠,再來找我也是一樣的。”

 

 

 

康抱擦了一把眼淚,將銀子一推,搖頭道:“哥哥你疏財仗義,不過我和哥哥說這些,卻不是為了銀子。我流落長安這幾個月,誰的白眼沒吃過?隻有哥哥不嫌棄兄弟,叫我心裏實在感激。剛才我一直在亭邊,也聽到了一星半語,知道哥哥你姓潘,是做生意的。小弟如今有個不情之請,想跟著哥哥,我雖不會做生意,好歹識幾個字,平常幫哥哥寫寫書信回回拜帖,每個月請哥哥賞我口飯吃我便滿足了。不知哥哥……不知哥哥肯是不肯?”

 

 

 

那潘鶻哈哈一笑,搖頭道:“康老弟是個讀書人,怎好跟著我這個白丁混日子?折殺我了。我看你還是……”話還未完,那康抱卻打斷他道:“潘兄,多說無益,家我是沒臉回了,書我也不想再讀下去。我如今心灰意懶,哥哥你不收留我,我隻得跳湖去……倘若我能過上幾年平安日子,若有運氣,再攢點錢,回家安頓老娘和孩子,一生足矣!潘兄若是可憐我,就讓兄弟我跟著哥哥罷!”說著跪在那裏,竟是對著潘鶻連連磕起頭來。

 

 

 

潘鶻硉又好氣又好笑,看康抱的樣子,若是他不答應,竟是要磕死在那裏。於是好說歹說,將康抱扶起,又許了康抱跟著他做生意,便將他帶回家中。從此以後康抱跟著潘鶻,幫他念個帳寫個信,漸漸潘鶻覺得身邊跟著個通文墨的人,與滿嘴之乎者也的老爺們打交道,居然也能聽懂他們在說什麽了,便愈發地倚重康抱,此人逐漸成了潘鶻的親信,此是後話,暫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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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緊一陣,緩一陣地下著,到了下半夜漸漸停了。太陽升起之後,透亮的槐樹葉子襯著爐餅鋪子開爐的一陣陣白汽,燒出的柴香,好不清新。有一朵蒲公英嬌怯怯開在草地上,嫩黃的花瓣,晶瑩的雨珠,惹人憐愛。

 

 

 

卻說這一日潘鶻早早起來,因要去別人家寺做客,便換了件幹淨衣服,梳好頭發,顯得很是精神。過不多會兒,曹準已來敲門,他卻帶著另一個年輕人,那人看起來大約二十五六歲,白淨麵皮,蓄著長須,當下二人見過了,潘鶻要問那人姓名,曹準卻笑而不答,隻說姓吳,到時一並引見。幾個人便帶著康抱,一路迤邐來到了義寧坊。待進了奉恩寺,才發現那是個兩進的院子,每進裏各有一個佛殿,前後殿之旁皆設鍾經台,旁有講堂,由回廊連接,那前佛殿修得甚是闊大,四麵立柱,起二層閣樓,其中供著七尊佛像,乃是釋迦,二弟子,二菩薩,二金剛,皆用於闐美玉打成,截肪無玷,膩彩若滴。佛殿前有一座小戲場,此時已鋪好花氈,杏酒果脯羅列,四麵粉白軒廊,畫著數幅壁畫,還不及細看,已有昨日曲江宴上的進士湧了進來,一時呼兄喚弟,好不熱鬧。

 

 

 

過了好一會兒,才見尉遲戊僧領著堂兄弟施施然進了殿前空地,他仍穿著白衣,那衣服上卻沾著赭紅石青色彩,看起來非但不覺邋遢,反而風流更勝昨日。隻是此刻他眼下有青色的眼圈,眼內微有些紅絲,略顯憔悴。他一進院子,眾人自然又是一番寒暄。有人細心,便上前問候,尉遲戊僧微微一笑,答道:“無妨,隻是昨夜修補壁畫,一夜未睡而已。”說著戊僧旁一個黃發的胖子已經嚷了起來:“眾位不要客氣,來來來,俺先領你們看看壁畫。”

 

 

 

那胖子正是頭一日在西市裏打架的尉遲青,前文已敘,尉遲顏料這一撥是甲僧之後。當年乙僧被於闐國王送到大唐,甲僧獨留國內,子孫裏大都學詩作畫,惟有尉遲青看著書本便發昏,看著銅板卻眼睛發亮,因此做了商人,來往於於闐與長安之間。他因見多識廣,學會了十數種語言,是長安城裏有名的譯語人。

 

 

 

他這麽一嚷嚷,眾人便欲舉步走向長廊。此時曹準卻走了出來,道一聲:“慢”,攔住了大家。戊僧皺了皺眉,不悅道:“怎麽,曹兄你又要來攪場子麽?”

 

 

 

曹準卻嘻嘻一笑:“不敢,不敢!這裏是你們尉遲家的地盤,我若來攪場子,豈不是自找苦吃?我不過想為各位先引見一人而已。”說著便一指壁畫。眾人其實早已看見壁畫前站著一個男子,大家寒暄之際,獨他一人站在壁畫前,背著雙手,細細賞玩。曹準走上前,將那男子拉了過來,笑道:“來,來,這位是我新認識的好朋友,叫吳軫,字芳玄,芳玄兄,我來為你介紹……”眾人中有在長安生活久的,聽到此人的名字,便“哦”了一聲,原來吳軫也是個畫師,近一兩年在長安聲名鵲起,他畫的鬼神人物,精妙之極。

 

 

 

那吳軫卻顯得心不在焉,他草草對著眾人一揖,開口道:“早就想看看小尉遲的人物,今日得償所願,果然名不虛傳,隻不過……”

 

 

 

尉遲戊僧聽到吳軫的名字,臉上早已如罩了一層寒冰一般,見那吳軫對他視若無物,更是不悅,待到那一句“隻不過”出口,臉色愈發的黑沉了,他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冷道:“怎麽,想來吳兄有什麽高見?不妨說來聽聽。”

 

 

 

吳軫卻搖搖頭道:“我的高見嘛,隻怕說出來你未必愛聽,我看還是請各位先去賞畫再說罷。”他這麽一說,眾人均覺愕然,想此人這一番話,是為了出風頭呢,還是果真不通世事?不及多想,已被請入廊中。

 

 

 

那回廊左邊的幾幅牆壁是一張巨大的“降魔變”,共四幅,畫的是釋迦牟尼誕生,降魔,證道,涅槃四樣。隻見第一幅畫裏金蓮如在風中搖曳,第二幅降魔,說的是釋迦將要成佛之時,天魔領著自己的三個女兒及魔軍前來挑戰,但見畫中三個魔女身段婀娜,身披暗金色皮裙,卻有蛇頭與四隻手臂,各擒武器,似要跳下牆壁來,將人捉走一般。旁邊畫著脫皮白骨,陰森可怖,魔王旁另畫有一隻半跪夜叉,青紫麵龐,頭如駝峰,手擒鐵叉,闊口大張,怒目瞪視,栩栩如生,使人須毛皆張。到得第三幅,卻是釋迦在巨大的菩提樹下悟道,他身上肋骨凸顯,雙眸緊閉,神情悲苦,菩提樹上,卻有青色葉片緩緩飄落。到得第四幅涅槃圖,佛陀眉目低垂,嘴角含笑,立在七寶蓮池正中,四麵花樹飛鳥,更有無數天女,有的扶著欄杆,神情嬌憨,似在聽佛講道,有的飛在空中,飄帶迎風飛揚,似輕盈的夢境,更有的在佛前舞毯上對舞,輕捷矯健,正是雙柘枝舞。回廊右邊卻是一幅曆代功德人物圖,原來乙僧將自己的親族畫在牆上,正中一個人物,戴著金冠,棕發綠眼,紫色虯須,身穿碧色短衫,脖子上懸一根皮繩,掖入衣領內,手上衣上金冠上,無不鑲著美玉,另有數個貴族男子,或立或坐,個個神態謹肅。這幾幅壁畫,筆跡灑脫,匠心獨運,色彩濃烈美麗,那曹準一幅幅看過去,到了功德人物圖,也忍不住歎道:“雖非中華之威儀,然亦雄奇矣。”

 

 

 

吳軫便點點頭道:“左邊數幅,小處用筆緊勁,如屈鐵盤絲,大處灑脫,那是不消說的好了……隻是這功德人物,不知為什麽,看去卻有些僵硬。”曹準點點頭,側臉見潘鶻在他身邊,也背著手看畫,便笑道:“潘兄,你覺得怎樣?”

 

 

 

那潘鶻撓了撓頭,嗬嗬一笑:“我……我就覺得好看得緊,第一你看那夜叉,要是晚上我來這裏,嚇也要嚇死了,第二那於闐國王身上的寶玉,看起來成色甚好,想來值不少錢,第三也是最要緊的,是顏色好看,你瞧這紅的綠的,你別說,外國人頭發就是這個顏色,蓮花也就是這個粉色,隻一樣不好——”說著便指指降魔變最後一幅:“你看上麵那些天女,都磨得快看不見了,這個……要找人來重新描描才好。”

 

 

 

尉遲青跟在旁邊,聽得此言,便笑道:“是,從叔祖畫這兩幅壁畫,到現在已四五十年了,風吹雨打,壁畫脫色處有不少,如今正是戊僧兄在修補。”那戊僧嘴巴咧了一咧,勉強算作一個微笑:“可惜我技不如叔祖,畫得也慢,如今才剛修補完右壁,左邊還來不及動呢!”

 

 

 

話音剛落,便見吳軫頓足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怪不得!怪不得!”說著回頭看一眼戊僧,恨道:“我說為什麽右壁比左壁鮮豔許多,你瞧你敷的人物,若不是令叔祖人物線條還在,你……你……,你如今將左壁毀了大半了,右壁你就別再動了罷!”

 

 

 

尉遲戊僧聽得此言,直把一張臉氣得紅一陣白一陣,忍了半天,才森然說道:“這便是吳兄的高見了?果然新鮮!吳兄請再指教一二。”

 

 

 

那吳生看來是個畫癡,此刻雖在主人家,也顧不得禮貌,隻跑到左壁,指著第一幅中的一朵蓮花,大聲道:“你看此花,著色沉著,如絹素一般,暈染隱現,有出奇之處,且線條之奇之風流,勾人心魄,這花看來像是凸起來的,摸上去卻是平的,你再看看你修補的壁畫,那色彩是死的,僵的,與黃口小兒學塗鴉一般。尊祖若是知道,定要被你氣得再死一次!”

 

 

 

這話一說出口,眾人均覺尷尬不已,心中埋怨吳生不通人情世故,曹準帶著這麽一個活寶過來,難道真的是為了攪場子?正想到這裏,曹準卻走上前來,用扇子敲了敲吳軫的肩膀,笑道:“老兄,戊僧如今這般有名,自有他過人之處,你不可輕易菲薄他。你說的色彩一道,我以為無非尉遲兄年輕,功力不到罷了,假以年月,一定也能與乙僧一般,畫他個一佛升天,二佛出竅!”那吳軫卻搖了搖頭:“他不過是個匠人,匠人就是再畫上十年一百年,還是不能登堂窺室,我……我隻是心痛那供養人物給毀成這樣,倘若換了我……”那曹準立即截過了話頭:“倘若換了你又怎樣?”

 

 

 

吳軫此刻無意之中往後一瞥,忽見尉遲青惡狠狠地瞪著他,心中不禁有點害怕,便縮了縮頭,不肯說話了,然而神情中仍見憤憤。隻是他這麽一說,尉遲戊僧麵子上卻十分過不去,再加上心中怒氣勃發,便一甩袖子,冷哼道:“吳兄,何必吞吞吐吐,你若還有什麽意見,說出來叫我也受受益。”那曹準聽得此言,禁不住將扇子在手掌上“啪”的一拍,道:“著啊!尉遲兄當真心胸寬廣,叫小弟我好不佩服!不過依我來看,吳兄單說卻沒什麽意思……我比吳兄能說一百倍,可是若論畫畫,實在隻會把鳳凰畫成烏鴉。因此小弟突然有了一個想法,剛才潘兄也說了,那頂上的天女都看不見了,如今便請吳兄補補色,增增彩,在座各位多有懂畫的,便請各位做個仲裁,如何?”說著斜睨了尉遲顏料兄弟一眼,笑道:“我們這裏青黑赤紫,什麽顏色沒有呢?吳兄千萬莫要推辭,否則叫小弟和各位都看不起,說你隻懂吹噓,手下一點真功夫也無。”

 

 

 

此言一出,眾人更是麵麵相覷,做聲不得。尉遲戊僧卻已無法後退,隻得點頭陰道:“所言極是。吳兄,你便讓我開開眼罷!來人,把筆墨紙硯搬過來。”廊下服侍的青衣們答應一聲,便有人要去請文房四寶。那吳軫年輕氣盛,此時被人激起了豪氣,也點點頭道:“也好,如此僭越了,請尉遲兄指教。”卻又回頭道:“不需文墨,隻給我拿一條碳條便可。”

 

 

 

卻說吳軫手執碳條,趨身上前,就著壁畫上斑駁的顏色,寥寥數筆,便勾勒出一個迎風飛翔的天女,那女子胸配七寶瓔珞,腰係長裙,體態輕盈,飄帶舞動,似乎隨時要飛下牆壁,在他們頭頂盤旋一般。壁畫上本有淡粉色,襯著少女的肌膚若隱若現,吳軫又是兩筆,便給女子手上套著了一隻鐲子,映著壁畫裏的青色,晶瑩美麗,真如一隻真玉鐲一般。接著他又細畫女子頭顱,但見一枚瓜子般的臉兒,旁梳兩個烏鴉鴉黑油油椎髻,嘴角似笑非笑,一雙長眸,一管蔥鼻,最後卻用炭筆濃點女子雙眸,當真如神來之筆,因眸子點得極正,無論你在何方,那女子似乎都在斜睨著你,明睇善睞,精靈可愛。不過半柱香功夫,吳軫忽將那炭筆一扔,道:“成了。”眾人隻覺那女子姿態灑脫,像是誰也留不住她,她亦對一切滿不在乎一般,叫人心中又愛又憐,隻想醉在她的微笑之中。

 

 

 

吳生抬頭,仔細端詳了一下他的畫作,半晌卻像忽然泄了氣一樣,沮喪道:“我之用筆,不及小尉遲萬一,至於設色一道,更是淺薄得很,如今借著壁畫裏原有的顏色,才勉強托得住這女子,慚愧,慚愧!”說著將手一拍,回頭看看眾人,隻見大家臉色真是古怪,想要叫好,卻得努力憋著,人人麵紅耳赤,尷尬之極。再看那尉遲戊僧,已是麵色慘白,他抬頭看了看自己修補的供養人,但覺一支支色彩肥胖臃腫,呆滯凝澀,再看那飛翔的天女,卻如滿牆裏含著微風,吹動她的飄帶飛舞一般。呆了半晌,方才勉強掙紮著對吳軫施了一禮道:“果然高明,戊僧……戊僧受教了!”

 

 

 

一時間廊下安靜,隻聽畫眉柔聲鳴叫,過了好一會兒,曹準才笑道:“依我看,吳兄和尉遲兄,這個……嘿嘿嘿,好像不分仲伯,很是不分仲伯,嘿嘿……”言語之中譏誚之意甚強,尉遲戊僧聽得此言,滿麵清白之中卻忽然起了一絲血紅,待要開口說話,嘴唇翕動,卻什麽都說不出來。眾人正難堪之際,廊下忽然有一人站了出來,道:“不然,我倒覺得尉遲先生的畫,比吳先生的畫,要好上一點呢!”

 

 

 

大家回頭一看,那侍立廊下說話的,卻是康抱。他此刻作儒生打扮,不留神的還以為他也是進士之一。他在眾人注目之下,不慌不忙地走上長廊,指著供養人道:“眾位請細看”,便一一指出那設色精彩之處,又道:“尉遲先生不欲超越先祖,與那敷色一道,下筆甚是謙虛謹慎,雖隻用了三分力,其光彩照人,匠心獨運之處,卻絲毫不輸給吳先生,我再請大家想想,尉遲先生將西域技法融入中原畫作,博取兩者之長,信筆畫去,卻絲毫不見突兀,這一份心思,這一份功力,眾位又作何評價?”

 

 

 

這一個台階卻搭得好,不但尉遲戊僧的臉色大有緩和,眾人更是紛紛附和,有的說:“畫作本就見仁見智,你們說吳軫畫得好,我卻覺得還是這供養人物精妙。”又有人點頭道:“正是正是,這位兄台當真說出了我的心裏話,與巧思博學一道,吳先生還是差了點。”眾位紛紛吹捧,更有兩人假意抬杠,一人說這個好,一個說那個妙,吵到後來,這個好說服了那個妙,一致同意還是尉遲得勝。戊僧一向是冷淡之人,聽眾人如此真心誠意地讚美,嘴角也禁不住噙了一個微笑出來。當下眾人在豔陽之中皆大歡喜,尉遲青趕忙說道:“眾位站了半晌,也累了也渴了,如今我備了薄酒數杯,各位請入座罷!”眾人趕忙坐回院中,一時酒肉滂霈,暫且不提。

 

 

 

那曹準對吳軫擠了擠眼睛,笑道:“吳兄別介意,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吳生搖頭苦笑看了他一眼:“我又怎會介意?隻是好笑這眾生相罷了……有朝一日我要畫下來,叫你看看。”曹準哈哈一笑,轉頭四顧,奇道:“咦,潘兄呢?”才看到潘鶻仍站在長廊裏,曹準走上前,攀著潘鶻的膀子道:“潘兄怎麽不去喝酒?尉遲家的人雖然奸詐,酒卻釀得好,潘兄快去嚐嚐。” 那潘鶻不理曹準,隻管仰頭看那飛翔的女子,過了一會兒,臉上忽然浮現出一朵紅暈。他轉頭看著曹準,正色道:“曹老弟,你說這女子怎麽可以這樣好看?”便將手指伸出去,沿著女子的軀體輪廓,細細描畫,又怕碰傷那女子一般,隻虛點而已,半晌才緩緩說道:“我若認識這樣一個女子,我……真叫我怎麽愛惜她都可以。”曹準聽得此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潘兄,你也是見慣春色之人,怎麽今天著了魔了?你這話若是傳出去,長安城多少少女都得痛斷心腸呢!這女子縱然好看,又不能摸又不能抱,有什麽用?不過你若真喜歡,我叫吳軫給你畫一幅,掛在你牆上,你睡覺的時候看上一眼也就行了,千萬莫要為此冷落了其他女孩子。” 潘鶻卻搖了搖頭,忸怩道:“你閑來和我說過一句話,就是什麽什麽水什麽什麽瓢,就是這個意思,我也不知今天怎麽了……吳先生畫的當真好!不過你也不用叫他給我畫,他就是再畫上一百幅一千幅,也不是這個女子。”曹準聽到這裏,愈發笑不可仰:“潘兄,你可真好玩死了,我……哎喲……”忽然端正了臉容,道:“潘將軍若喜歡,我倒有辦法將這女子給你。” 那潘鶻聽到此言,不禁一愣,他回頭看了看曹準,疑道:“我知你鬼主意甚多,不過這話很沒頭尾,你有什麽辦法,先和我說說?”那曹準又是一個忍俊不禁:“這有何難處?我今晚偷偷翻牆進來,把這壁畫割下來給你就是了!” 潘鶻怔了半晌,卻忽然抓住曹準的手,認真說道:“曹兄,萬萬不可。你前日去盜那牡丹,已經聽得為兄的心中害怕,這尉遲家的人你別輕易去惹,你若有個三長兩短,為兄的這一輩子都會後悔的。何況世界上我喜歡的東西那樣多,我怎能一一收羅?我若喜歡這壁畫,我求了尉遲兄,叫他許我每日來看便罷了,又何必一定要據為己有?總之你別魯莽,算是做哥哥的求你了!”

 

 

 

曹準聽了這話,心下感動,他眨了眨那雙晶瑩的眼睛,遲疑了片刻,忽然咬了咬下唇,湊近潘鶻的耳朵低聲問:“然則若這果真是一個活生生的女子呢?” 潘鶻卻是一哂:“無論活的死的,我隻知道你現在是我的兄弟……別說了,咱們喝酒去罷!今日一醉方休!”說著攜了曹準的手,走回院中,但見美酒佳肴,對著春鶯婉轉,簫管細細,真叫人覺得逍遙快活,直玩了半日,方才一一散去。

 

 

 

 

 

 

 

 

 

 

 

 

 

 

 

 

 

 

 

 

 

 

 

 

 

 

 

 

 

 

 

 

 

 

 

5.

 

大覺無夢,卻說第二日清晨潘鶻硉醒來,正怔忪躺在床上之時,忽然“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進來的卻是康抱。此刻他換了一身短打扮,顯得伶俐得很,隻見他邊推開窗戶,邊笑道:“潘將軍怎的還躺在床上?”說著便過來伺候潘鶻硉起身。潘鶻硉甚是不慣,隻笑著推開他說:“不用你,穿衣服我自己哪裏不會呢?”說著便翻身下床,那康抱又忙著過去整理床鋪,見那塊石頭壓在枕頭下,便拿來交給潘鶻硉:“潘將軍,莫忘了你的寶珠。”又去張羅洗臉水、青鹽、早餐及出門見客的衣服。潘鶻硉見康抱手中一件深藍色織錦暗花長袍,忙擺擺手道:“用不著穿這麽好,昨日布衣即可。今天無非四處逛逛,康抱,我想再去那奉恩寺看看壁畫,隻是尉遲一家說話,我十分聽不懂,你隨我去,替我同他們應酬罷!”康抱垂手站在一邊,聽到這話卻笑了起來:“潘將軍,恐怕這幾日你不得逍遙了,我聽說康謙剛從拂菻回來,昨日已登門拜訪你,留了拜帖,請你今日得閑去看看他。他還放下一份重禮,嘖嘖,好大一顆的虎魄,另有兩個波斯女奴,雪膚金發,真是人間極品。潘將軍,我想那康謙是你老主顧,此人不可怠慢,我已準備好幾色禮物,今日還是去回訪他罷。” 潘鶻硉聽得此言,不禁大喜:“咦,康謙那老匹夫回來了?果然要去看看他!”說著三口兩口將早飯塞進嘴裏,便道:“走!走!”已拽著康抱走了出去。

 

 

 

那康謙是誰?原來他卻是長安城裏有名的商胡,平常愛從長安帶布匹陶瓷往西走,再從拂菻波斯帶回奇異的珍寶香料,以及珍禽異獸,長相怪異的昆侖奴,還有諸樣奇特技藝回長安。他帶回來的東西皆有巧思,因此極受長安城裏貴族的喜愛。他因知潘鶻硉為人老實,又講義氣,那綾羅綢緞都從潘鶻硉手上買,一來二去,兩人倒成了朋友,因此潘鶻硉聽說他回來,便著急要去看他。當下二人穿過西市,進了醴泉坊,走不了幾步便到了康謙的宅子,著人通報後,不久便聽到一個粗豪的笑聲哈哈哈地由遠至近,忽然之間,一個胖子竄了出來,一把攥住潘鶻硉,大笑道:“老潘,你看來好精神,羨煞哥哥也!”

 

 

 

那胖子便是康謙,但見他亂蓬蓬一部胡須,卻頂著一個油光錚亮的腦袋,腦袋上扣著一頂氈帽,氈帽上鑲滿了金珠寶石。他那雙褐色眼睛本來不小,隻是因為臉上全是肉,擠得眼珠子兩顆豆子一般,又亮又精神。他光著膀子,露出肥厚的胸脯,下穿一條深藍色細布褲子,赤著雙腳,腳麵上也厚厚長著一層汗毛。潘鶻硉見到他,忍不住笑道:“世人皆說西去之路辛苦,我看老康你是去一次胖一次,你倒是怎麽養出這身福肉的?和兄弟我說說?”康謙也笑道:“老潘你沒有結婚,自然不知道女人的可怕。想我幾年前也與你一樣身材,隻是娶了老婆後,她怕我在外胡鬧,也不知給我吃了什麽,越來越胖。這死女人!” 潘鶻硉朝他擠了擠眼睛:“嫂夫人手段真高明!我想你現在也不能在外麵找女人了——壓也要給你壓死了!”那康謙卻搖搖頭,忽然賊忒忒笑道:“這卻不然,你難道不知……”說到這裏,忽然門內又出現一個年輕女人,那女子又高又瘦,渾身硬邦邦像石頭一樣,一張長臉麵無表情,手裏卻抱著一個嬰兒,正在不停地伸手踢腳。康謙看到她,忍不住縮了縮頭,隻聽她冷哼一聲道:“你又在背後編排我甚麽?怎的不把客人請進去?這也好算是待客之道麽?”康謙忙擠出一個諂笑:“我哪裏敢編排你呢?來來來,老潘,我給你介紹,這位便是我夫人……”一時二人見畢,原來當日是康謙的兒子康終南的滿月之日,那康謙請了許多好朋友,正在裏麵喝滿月酒呢。

 

 

 

於是幾人便往裏走,過了影壁,不多久就見一池碧水,上浮九曲棧橋,棧橋正中有一座竹搭亭子。那亭子卻奇,豔陽底下,亭子上卻水花四濺,微風一吹,清涼無比,原來康謙不知用了什麽方法,將池水引上亭子,幾人細看,卻看不出機關所在。潘鶻硉還未說話,康抱已是嘖嘖出聲讚歎道:“好一座自雨亭!難為康先生怎麽想得出來!”那康謙極為得意,笑道:“我在拂菻的時候,看見他們常有這樣會自動下雨的亭子,便請了他們的工匠過來幫我造一座,老潘你可不知道,這亭子到了夏天,哎呀簡直舒服極了!涼風習習,再來杯凍好的蒲桃酒,給我做神仙都不換,哈哈哈!”

 

 

 

說話間幾人已走進亭子,座中早有數人,見他們進來,紛紛停杯微笑相對。潘鶻硉定眼一看,卻見坐在西邊的,是一個六十多歲,衣著華貴的老人,那老人滿臉的皺紋包著兩隻小眼睛,其中一隻無論怎麽看都有些呆滯,過了一會兒才能看出是一隻瞎眼。他旁邊的絨氈上躺著一把琵琶,康謙便道:“這位喚作曹亮保,外號呢,自然不用我多說,曹妙手便是他。” 潘鶻硉哎呀一聲,忙施禮道:“原來您便是曹老先生!常聽曹準提起您,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原來曹亮保便是前麵提到過的曹準的叔父,曹詢的父親,當今有名的琵琶手。他見來的是潘鶻硉,也不禁動容,忙回禮道:“不敢,不敢!我那侄兒頑劣異常,潘先生包涵則個。”一番寒暄,按下不表。

 

 

 

坐在東首的有兩人,一位老者,須發皆白,長袍廣袖,很有些仙風道骨的樣子,隻是身材矮小,看起來不免有些氣勢不足,此時他手裏抱一個酒壇,喝得半醉了,一雙賊眼隻顧滴溜溜盯著亭中的胡旋舞女看。另一個年紀看起來與潘鶻硉差不多,已然發胖,滿頭梳著小辮,一臉油光,亭內如秋天一般涼爽,他卻還在不停擦著汗。康謙給二人引見了,原來那老頭子喚作張果,據說已有一千多歲,曾伺候過漢武帝的,如今在明皇身邊當差。那肥胖的年輕人原姓康,喚作康軋犖山,母親後來改嫁了一個姓安的突厥人,他也跟著改了個名字,叫安祿山。這幾人此時皆為今上與楊妃的寵臣,潘鶻硉渾渾噩噩,隻道是幾個尋常朋友,全不在意,他身後的康抱見能認識這幾個權貴人物,已是忍不住悚然心驚。

 

 

 

當下主賓坐定,重新開宴,那胡旋女子也接著跳了起來,滿座的琵琶簫鼓,襯著她帽子上腳踝上金鈴的響聲,果然動聽,在那音樂聲中,康謙舉杯對潘鶻硉笑道:“老潘,你來的時候,張果先生正在為我測休咎,才剛說到今日有貴人臨門,你便來了,我們都說張先生名不虛傳哩!” 潘鶻硉剛要答話,他身後的康抱又搶道:“我家潘先生果然能算上貴人,隻是座中各位誰不是貴人呢?張先生說的不算全中。依我來看,倘若張先生能給我家主人也看看氣色,說出點子醜寅卯,才算真正厲害。”那張果撚了撚胡須,搖頭笑道:“潘將軍,你這個小廝倒是伶俐,竟想考考我。也罷,我隻說一句,潘先生如今的大富大貴,全從一個‘十字不出頭,口自下中有’來,是也不是?” 潘鶻硉“滋”的一口飲盡杯中美酒,長歎一聲,笑道:“嘖嘖,老康你們家的酒真是沒說的!——張老先生,你笑話我是不識字之人麽?什麽‘十字不出頭’,我可聽不懂!康抱,他說的是什麽?你給我講講。”那康抱忙垂手說:“正是一個‘石’字——隻是這也不算猜中,坊間誰不知道我家先生那顆寶珠?張先生,再來,再來!”他話音剛落,張果便應聲說道:“若要細問來處,是那古井月波,虛幻迷離,若要細問去處,卻是慈恩塔上,畫影無痕。所謂來處去處,歸彼一處也。”

 

 

 

康抱心中暗自計較,想那“古井月波”,正是一個胡字,可見這老匹夫並非全然騙吃騙喝之輩,隻是“慈恩塔下”一句,又作何解?越想越覺得心癢難撓,正要開口相問,老頭子卻忽然坐直了身子,對康抱正色說道:“潘先生命相奇特,非我可妄言,非但他,就連你也不是池中之物,你二人隻將我這句話記在心裏,到時自有印證。”說到這裏,他又轉頭看了看主座上的康謙,笑道:“剛才我還未測完,康先生,你這兒子今日卻有一小劫,隻是碰到貴人,逢凶化吉,眾位請耐心等著,看我說得準是不準。”

 

 

 

幾人便接著喝酒賞樂,安祿山喝到興起,忽然大喝一聲,拋下蒲桃盞便跳了出來,隻見他幾步來到亭子正中,與那胡旋女子對舞起來。他如一陣旋風一般,隻管在女子身邊打轉,那舞女受到鼓勵,越發舞得矯健,尖頂帽子上的彩帶隨風飄飛,手上腳上鈴聲響成一片,他們越舞越快,到得最後,箏兒鼓兒一聲齊鳴,那女子反手下腰,如一彎眉月一般,忽然定在那裏,滿場隻聽到安祿山呼哧呼哧地喘氣聲,眾人呆了一會,方才齊聲喝彩。

 

 

 

過了一會兒,便有人拿了棉布過來,安祿山一邊擦臉一邊笑道:“現在胖了,跳得大不如前。早幾年我舞得比這女子好十倍哩!”康謙撫掌笑道:“果真如此。我隻看見你的肚子滿場轉,和陀螺似的。”安祿山嘿嘿一笑,並不答話,隻轉身問曹亮保道:“亮保兄,你那婆羅門曲作出來沒有?我聖母的生日快到了,正要借著你的曲子給她祝壽呢。”曹亮保先還微笑看著,聽到此言,卻苦著臉搖頭道:“說不得!說不得!這樁差事卻難!”眾人細問究竟,原來明皇近日連連做夢,夢到夜遊廣寒宮,聽到好精致的婆羅門曲,醒來後卻奈何記不住曲調,心下煩惱,便命曹亮保將那曲子寫出來。亮保前後也已作了好幾首了,每每奏給明皇聽,皇上卻總是搖頭,要麽批“不夠不夠”,要麽嗬斥“完全不同”,將他貶得一無是處,他正為了此事著急,連皺紋都多了好幾條,此刻隻聽他訴苦道:“各位說說,我若是皇上肚子裏的蛔蟲也好,同皇上同遊月宮,也知道皇上聽的是什麽,依樣作出來就是。我卻不是,如今這沒頭沒腦的,我也不……”

 

 

 

聽到這裏,張果卻忽然插話道:“曹老弟要做蛔蟲做曲子,其實都不難,隻需一物……”說到這裏卻停了下來,隻用眼睛瞟了瞟潘鶻硉。曹亮保何等精明之人,立時應聲說道:“還要請張先生教我!”一隻好眼睛殷殷望著張果,那隻瞎眼卻對著潘鶻硉,欲覷人不覷人的樣子,頗為詭異。

 

 

 

張果剛要答話,忽然一麵小鑼“叮”的一聲輕響,聽到此聲,那康謙卻站了起來,笑道:“時辰到了,二位且慢談……來人,上石蜜明膠。”眾人不知何故,不禁一怔,過了一會兒,便看見一個侍女端著盤子走了進來,那盤子上卻覆著一條華麗錦緞,不知內盛何物。那女子走到亭子正中跪好,一雙手高高舉起托盤,不知為什麽,手卻有點抖。

 

 

 

康謙便走了下去,將托盤上的錦緞揭開,眾人定睛一看,卻是一塊晶瑩的冰糖,不禁啞然失笑。正要出口相詢,卻見康謙勃然大怒,喝道:“賤婢!怎麽隻有石蜜,明膠呢?”

 

 

 

那侍女已嚇得伏低身子,渾身抖得如篩糠一般,口中隻斷斷續續說道:“明膠……明膠……差人去買,不知為何,近幾日全長安城裏再也找不到那樣東西的……”話音未落,康夫人已經站了起來,隻見她滿臉怒色,一個漏風巴掌將那侍女打得雲鬢散亂,恨恨罵道:“尋常隻見你們打扮得花團錦簇勾引老爺,再不在其他事情上留心,如今就隨便拿這些鬼話搪塞我……”說著怒到極點,又伸足連連去踢那女子,隻將那侍女踢的滿地打滾,哀號連連。

 

 

 

列位看官,你道這康家為何今日要用石蜜和明膠?沒有這明膠,為何二人又如此發怒?此中有分教。卻說康謙是康國人,此國之人極擅商賈,生了兒子,第一件大事便是要給他吃石蜜,寓生活甜美如糖,另要在他手上放一塊明膠,意粘寶如膠。這兩樣東西缺一不可,如今隻得石蜜,少了明膠,康謙急怒攻心,隻想著若手上沒個三兩錢,又如何做到生活甜蜜?簡直是癡心妄想。那康夫人更是淚珠子一串串往下掉,仿佛看到二十年後這康終南在長安城裏乞討為生,碗裏的米數得盡,身上的虱子跳蚤倒是數不盡。一念至此,下手越發的狠了。

 

 

 

潘鶻硉看不過去,忙走了出來,攔住二人道:“慢來慢來,這麽打可要把人打壞了……二位別急,我們這裏這麽多人,難道還找不到明膠麽?我不信。”說著看了看眾人,卻見大家都低頭不語,原來眾人均想著帶點奇珍異寶來討好康謙,哪個又會想到什麽明膠暗膠?過了好一會,才聽安祿山吃吃艾艾開了口:“這個……我家倒有不少上等阿膠,我這便差人去拿。”潘鶻硉忍不住撲哧一笑:“安兄難道是想給嫂夫人做月子麽?”曹亮保此刻卻指著張果,對康謙笑道:“康兄,急甚麽?我們這裏有千年老神仙在,叫他給你去取,不過數刻鍾的事情罷了。”

 

 

 

大家聽了這話,均覺十分有道理,便都拿眼睛看著張果,尤其是那康夫人,走過去用雙手抓住張果的大袖子,哭道:“張先生,你剛才也說了,我家小兒今日有一小劫,難道便應在這裏?難道你便是那貴人?你老人家行行好,將那明膠賜給我們罷!”連康謙也在旁邊粗聲說道:“張先生今日若幫了我們,日後但有驅使,絕不敢辭!”

 

 

 

張果此刻卻好整以暇地斜倚著酒壇,微笑道:“二位拜錯人了,我卻不是那貴人——喂,小兄弟,你還等別人三催四請麽?”話音剛落,大家便見康抱紅著臉往前走了幾步,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遞給康謙,笑道:“康先生,這是我家先生今日之賀禮,我因覺此物微薄,剛才沒拿出來——你看這明膠,合不合用?”眾人往他手上一看,但見一塊淡黃色顫巍巍的東西,不是明膠,又是甚麽?

 

 

 

康謙見到此物,立時轉怒為喜,將那明膠搶入手中,大聲說道:“小兄弟,還是你想得周全!”康抱卻紅著臉隻管擺手:“我是潘將軍手下的人,潘將軍昨晚想到,囑咐我辦的,我哪裏有甚麽功勞!”康謙此刻喜不自禁,拉著康抱的手,邊搖邊說:“我還不了解老潘!他若送我東西,除了布匹,再沒有別的。如今他身邊跟著你這樣一個細致人,替他色色打點齊全,當真是連我都要嫉妒他這樣的好運氣了!這位小兄弟叫康……康抱是麽?來來來,你要甚麽,你同我說,美女珠寶,看中甚麽,你拿去便是!”

 

 

 

那康抱此刻又是搖了搖頭,笑道:“我如今跟著我家先生,有吃有穿,什麽都不需要。”康謙聽到此話,卻悶悶不樂,半晌才接口說:“這卻不好。我跟人來往,一向不受人恩惠。怕那恩惠太重,反倒成了負累,不如一清二楚。你這小兄弟憑的狡猾,這也不要那也不要,難道要我這宅子,要我的老婆,要我的兒子不成?”

 

 

 

這一番重話下來,唬得康抱連連打躬,惶恐道:“康先生言重了,叫我好不慚愧。我因想著這不過是一塊明膠,值得甚麽,才如此說。康先生話既到此,我倒真有個不情之請。我如今看康先生與夫人對貴公子親情流露,心下著實感動,忍不住感懷自身。二位大約曉得,我也姓康,可憐我父母早亡,從小不知父母親愛是怎麽一回事情。剛才我便想,若是康先生不嫌棄,能求你收我做個義子,那有多好!我跟著我家先生,雖不能時時在二位身邊盡孝,但也能略嚐什麽是父母之慈,手足之愛。以後我若幫我家先生打點生意,與康先生你也好相與一點,隻不知……隻不知我是否高攀得上……”說到這裏,已是跪了下來,雙手拉住康謙的褲子,一雙眼睛,殷殷切切,閃著全是孺慕之光。原來他為著爬上去,哪裏還顧得什麽父母兄弟妻兒?在他心中,他們可早就死絕了死透了。

 

 

 

聽到這話,康謙仰頭哈哈一笑,道:“我還當你要天上的月亮星星,原來卻是要認我做父,那有什麽難的?我若有了你這麽個義子,和老潘做生意也方便許多……不過老潘,你怕不怕他以後盡向著他父親,背著你給我許多好處呢?”

 

 

 

潘鶻硉嘻嘻笑道:“康謙你這個老匹夫,你難道是我肚裏的蛔蟲麽?我果然怕哩!”那康抱聽得此言,忙笑道:“我再不會偏了潘將軍,也不會偏了我父親,隻有叫二人更省心,沒有給二位添麻煩的理。父親若是不信,我明日便來找你,我家先生如今進了許多上等貨色,父親且先看看合適不合適。”說著便納頭對著康謙拜了下去,哽咽喊道:“父親!”又拜了康夫人為母,叩謝了潘鶻硉,一時琴瑟和諧,滿門皆大歡喜。

 

 

 

笑語聲中,潘鶻硉忍不住將那孩子康終南接了過來,抱在手中細看,卻見那孩子眉目如畫,滿頭漆黑的胎發,一雙胖手要去抓他衣襟,一不留心,卻將那塊石頭抓了出來。潘鶻硉心中愛極,不禁嗬嗬笑出了聲音,低頭用那張粗臉摩著嬰孩的肌膚。他卻沒有發現此時眾人皆盯著那石頭,眼中盡是饑光。唯有康抱在亭子邊,迎風而立,窄臉上一絲表情也無,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6

 

此後的數月功夫裏,潘鶻硉都忙碌不堪。江南新布已經織就,他便去了一趟揚州,監督生意一事,與康謙的買賣便交給康抱。那康抱雖說是個新手,卻不托大,談價錢,寫交關文契,事事親力親為,毫不含糊。他善於逢迎打點,因此不惟哄得康謙眉開眼笑,康謙手下辦事之人見了他也像見了財神爺一般,所以第一次做大買賣,到底妥妥當當地辦了下來。他又隔個兩三天便給潘鶻硉寫信,事無巨細,均一一稟報,潘鶻硉放下了心,待手頭事畢,便不忙回京城,而是先南下洪州,見了老娘,訪了舊友,直到七月初,才施施然啟程回家。

 

 

 

此時的長安已是流火之季,夏蟬在槐樹上沒命地叫著,連老狗都愛趴在屋簷下,伸著舌頭喘氣。大約是舟車勞頓,潘鶻硉一回來便中了暑,直鬧得上吐下瀉,唬得康抱一個醫生接著一個醫生的換,又怕他是路上中了什麽邪,便另請了許多和尚道士來做法事。好在潘鶻硉身體結實,挨了半個月,漸漸也就好了。那潘鶻硉是個閑不下來的人,身體甫好,便在床上躺不住,直嚷著要出去玩,康抱勸他,隻說苦夏之中大家忙完了營生,都愛回家歇著,哪裏來什麽新鮮沒見過的物事?再加上鋪子裏事情繁難,許多還等著家主定奪,因此不如呆在家裏,養好身體做好生意是正經。他這邊隻管一笸籮一笸籮的話勸,潘鶻硉卻笑著搖頭:“我這幾個月看你,覺得你比我精細,為人又忠厚老實,因此鋪子裏的事情交給你我也放心,你隻將大事來問問我便罷了。”竟是將康抱看成了大管家一般。康抱受寵若驚,更是將人情功夫做到了十足,贏得合宅交口稱讚。潘鶻硉心中也是得意,覺得自己慧眼識英雄,便愈發地放了手,樂得逍遙不提。

 

 

 

卻說日夜交迭,轉眼便到了七月半,這一日潘鶻硉起身,正在房內閑坐,康抱捧了早飯上來,潘鶻硉探頭一看,不過清粥小菜而已,便忍不住發牢騷道:“康抱,我身體也全好了,怎的還是吃這些東西,沒勁沒勁!我今天忽然想到蕭家餛飩,嘖嘖,個頭大,麵皮薄,你去叫人給我買一碗回來嚐嚐。再有,好久沒看到曹老弟了,怎的我一走他就把我忘了?真不夠朋友!你去叫幾個好菜,再買上一壇好酒,晚上請他過來,我要和他好好樂樂。”那康抱在旁將腦袋一拍,道:“哎呀,我怎麽給忘了,曹相公六月間已隨了家人去終南山避暑,臨行前給你捎了封信來,還叫我和你說一聲,叫你得了空去終南山找他玩呢。” 潘鶻硉聽得此言,不禁一笑:“這小子倒逍遙!——你將那信拿來給我念念。”康抱陪笑道:“給先生你念信自然可以,不過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現在天氣太熱,蕭家的餛飩雖然好吃,卻不知幹淨不幹淨,倘若用了瘟豬肉做餡,先生你剛好,身體怕吃不消,不如再多吃幾天稀的,清清腸,莫要貪口腹之歡,弄得又病上半個月才好。” 潘鶻硉笑歎道:“你這人,比我老娘還管得寬!我從小也是吃苦過來的,說到髒東西,真要餓得狠了,別人丟的半口饅首撿起來也能吃,哪裏這麽嬌貴了?”話雖這麽說,到底拗不過康抱,隻得咕嘟咕嘟將那稀粥喝了了事。

 

 

 

見潘鶻硉喝完粥,康抱才笑嘻嘻從外麵拿了一封信進來。潘鶻硉隻顧撿著桌上的蜜餞吃,見有信來,手也不擦,便伸手接過。打開信封,卻見裏麵香噴噴一張雪白信箋,上麵還虛畫著粉嫩荷花,便笑罵道:“這曹準,給我寫信用得著這麽好的紙麽?我又不是他情人!”康抱也笑道:“先生有所不知,這叫桃花箋,長安城裏最有名不過的,這一張差不多要一兩銀子呢!這是光德坊白家出的,他們家的信紙,春天畫桃,夏天是荷,秋楓冬梅,四時美景,在小小一張信紙上皆看得出來。因紙好畫妙,且用得好香,長安城裏的少年都喜歡用。” 潘鶻硉卻隻管搖頭道:“浪費!浪費!”便命康抱念信,那信卻短,隻寥寥數行,先是訴苦,說是奉親上山避暑,推辭不得,接下來便說:“尉遲家不是好東西,潘兄莫要搭理他們。我知潘兄喜歡他家壁畫女子,待我回來,自有絕妙之物送予潘兄,以慰相思。” 潘鶻硉聽到這裏,忽然觸動了心腸,便道:“什麽絕妙東西?難道他真的不聽我的話,將那壁畫割了下來麽?當真胡鬧!”說來也怪,他這數月來忙忙碌碌,倒是將那壁畫女子拋在了腦後,此刻重新想起來,忽然覺得他的思念好比頭上的毛發一般,其實從未停止過生長。回憶起那女子的濃眉大眼,他便有些坐不住,隻在心底暗自打算要不要去奉恩寺獨自探訪一番。

 

 

 

他正在胡思亂想,康抱卻打斷了他,問道:“潘先生,可要回信給曹相公?” 潘鶻硉一怔,抬起了頭,胡亂應道:“嗯,嗯,好!”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康抱問的是什麽。他忽然玩心大起,笑著接過信箋,道:“不用回信,隻將這信給他送回去便是。”說著用大拇指在信箋上一按,留下一個蜜糖手印,自己又端詳了半晌,才哈哈笑道:“這個好,曹老弟是個鬼機靈,一定明白我的心意。”說著便著人將信送走,自己也站起身,走了出去。

 

 

 

康抱趕忙追出來,問道:“潘將軍,你這是要去哪裏?你身子還沒好透,還是呆在家裏的好,何況今日我還叫了鋪子裏的人過來對賬回話……” 潘鶻硉忙不迭地捂住耳朵,大叫道:“康抱,我要去拉野屎,你同我一起去麽?”說著一溜煙便往花園子裏竄。那康抱忍住笑,在後麵囑道:“快點回來。” 潘鶻硉哪裏肯聽,進了花園,瞧著左右無人,便從後門溜出了宅子。

 

 

 

待他來到街上,便覺太陽像岩漿一般朝他頭上倒了下來,直曬得他昏昏沉沉。這大熱天裏,他也不曉得自己要往哪裏去,隻好信步在街上踱著,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兩條腿正朝著宣陽坊曹準家挪。此時他才想起曹準多半正在終南山枕著美人臂,喝著葡桃酒,不禁一笑,待要回轉身往西市去探訪朋友,又覺得甚沒意思,想來想去,到底還是跺跺腳,朝著東邊走去。

 

 

 

原來宣陽坊在長安城東,旁邊靠著的便是東市,賣的有奇珍異寶,是個極好玩的地方。宣陽坊雖不大,貴妃的娘家兄弟姐妹卻住在這裏,因此高台巍樓,窮極華麗,與南邊數坊破舊低矮的茅屋柴扉相比,不可同日而語。潘鶻硉來到宣陽坊,先是在曹家門口張望了一下,但見芙蓉寂寞,朱門緊閉,哪裏有那一轉眼珠子就想到一個鬼主意的曹準的影子?因此隻得怏怏沿著坊街往東走,又走了一會兒,便聽到高大的坊牆內傳來“啊也啊也”的高聲喊叫,夾雜著女子嬌媚的笑語,說的是“這招卻差了!”“可惜可惜!”他抬頭一看,原來不知不覺間,已來到了楊國忠宅子的外麵。那宅子占了足有小半個宣陽坊,東邊的院牆便是坊牆,宮室之奇是不必去說了,宅子東更附了一塊鞠場,供貴族子弟取樂之用。此時正有人在裏麵蹴鞠,雖看不到情形,聽那兩邊的鼓樂呼喝,也能想象得出場麵極是精彩好看。

 

 

 

潘鶻硉側耳聽了一聽,卻不停步,而是繼續朝東市走去。進了東市,情形又是不同。原來那東市被劃分成九塊,他從西南角進去,見到的先是綿繡彩帛行,行市裏的老板自然是認得他的,趕忙圍了上來,打躬問好,又有人硬拉著他去喝了一碗涼茶,待好不容易擺脫了,他便先往北走,過了李家印刷,先去饆饠肆吃了一盤饆饠,待填補了肚中半月的虧空,才晃蕩著走去東南角的雜耍行。這一塊大約算是東市最熱鬧好玩的地方了,有賣樂器的,有販古董的,更有許多雜戲表演。他遠遠聽到那邊人聲鼎沸,忍不住便加快了腳步,等走得近了,就能看見人們簇擁著那些玩雜耍的,邊看邊笑鬧。那舞劍耍刀的自不必去說,那日卻來了幾個新戲法,圍得是裏三層外三層,密不透風。潘鶻硉好不容易擠進一個雜耍圈子,才發現他們看的是刺蝟對打,那兩隻刺蝟真正好玩,與鬥雞一般,騰挪跌打,皆有法度。打了好一會兒,漸漸便能發現右邊的刺蝟落了下風,此時但見左邊的刺蝟抖擻起精神,豎起滿背的刺,隻管往右邊的刺蝟肚子上撞,右邊那隻卻嚇得左右閃躲,到了最後,隻好蜷縮成一個刺球,在地上滴溜溜滾著,眾人見此滑稽景象,不禁大笑起來,那刺蝟滾了幾圈,卻突然停住,先是縮在地上,隻露出小小一個黑鼻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大著膽子直起身子,像人作揖一般,對著勝利的刺蝟叩了三個頭,又連連咳嗽,顯得好不淒楚的樣子,此時場內掌聲如雷,那玩雜耍的漢子便滿臉笑容地站了起來,收錢不提。

 

 

 

他旁邊的場子裏卻有數人正在演著盤鈴傀儡戲,演的是秦王大戰竇建德一事。但見一塊白布垂下,左邊一員大將,玄衣玄甲,臉頰通紅,騎一匹好威武戰馬,手持長槊,旁邊站著一個白衣瀟灑的年輕人,潘鶻硉剛進場子,便聽那紅臉將軍對白衣文士道:“主公,待我為你取那無道昏君的禦花驄來,煞煞他的威風!”那白衣秀士便點點頭道:“如此正好,孤便靜候尉遲公佳音!”此時後麵伴奏的盤鈴突然響起,緊一陣慢一陣的鈴聲中,那尉遲敬德便衝了上去,他前麵卻是另一個傀儡小人,穿著華袍彩甲,神情倨傲,胯下一匹戰馬,通體黑色,雖是陶瓷雕成,卻極是生動。駿馬的鬃毛是絲絨做成,隨著二人戰在一處,鬃毛飛揚,頗為神駿。二人打了許久,忽然尉遲敬德一聲大喝:“琬,受死罷!”手中長槊猛的往前一刺,正中琬左心,但聽當啷一聲,那陶俑小人哎呀一聲大叫,翻滾在地,奇的是從心口當真流出許多血,叫大家忍不住大聲喝起彩來。那尉遲敬德在喝彩聲中,耀武揚威地在場上轉了幾圈,便牽著那匹禦花驄馬,回到了秦王身邊。

 

 

 

潘鶻硉一個場子接一個場子地轉著,那角力玩通天鑽的已屬尋常,還有的場子訓練了青蛙唱歌,叫蒼蠅演練陣法,甚至有道士從胳膊上種出了甜瓜的,直把潘鶻硉看得滿臉堆笑。他此刻早將自己的生意拋在了腦後,但覺做個有錢人,每日隻顧營營碌碌,大是無趣,其實隻需手中有幾個銅板,夠吃胡餅牛肉,夠給看百戲的幾個賞錢,回家有個婆娘幾個娃兒,那人生才叫完美快活。

 

 

 

不知不覺間,他已在東市盤桓了大半天,眼見天色漸漸暗了,在西天中升起許多彩霞,紅彤彤的,因為太過悶熱,雲中便隱隱閃出一陣陣電光,接著便有悶雷的聲音響起,圍觀百戲的人們漸漸散去,潘鶻硉隻聽得他們興高采烈地議論:“當真好看……”“該去放生池了……”,“正是正是,別忘了買上兩隻蓮花燈給小豬兒玩……”,的一個戲場逐漸變得空蕩蕩的,雖還未夜,已有幾個性急的人抱著紙折成的金銀,放在街邊燒了起來。原來當日七月半,正是盂蘭盆節,潘鶻硉孤零零站在東市裏,凝望著眼前微微流動的煙火,想著剛才的熱鬧,不禁歎了口氣。他頗覺得無趣,一個人又懶得去尋歡作樂,家裏又嫌冷清,想了半晌,到底隻好低下頭,往回走去。

 

 

 

待他走回那彩帛行市的時候,才看到眾人正在忙著上門板。他相熟的一個老板,姓米的,此時正在訓斥自己的小夥計算賬不當心,回頭看見潘鶻硉,便連忙滿臉堆好了笑容,上前拉著他的手道:“潘將軍,好不容易抓住你一次,我再不放的,來來來,我請你去吃酒,晚上咱們去看放焰口蓮花燈,再去平康坊耍耍,好不好?” 潘鶻硉正想搖頭拒絕,忽然看見那老板店裏堆著許多金紙銀紙折成的元寶,心中一動,便改了口,笑道:“如此正好,我也嫌今天有些無趣,有你米老板作陪,再好不過。”那米老板見請得動財神爺,當真是喜從天降,那滿臉的油汗也看成是他麵子有光一般,當下圍著潘鶻硉隻管蒼蠅見了蜜一般轉起來。

 

 

 

潘鶻硉卻擺了擺手,笑道:“米老板,你先忙你的,待你正事辦完,我們再去找快活。不過……我想問你一件事,今日我想要祭奠一個朋友,現在天晚了,凶肆已關了門,能不能將你那堆紙錢給我幾個?我想燒給他用用呢。”那米老板滿口子隻懂得應一個“是”字:“這又值得甚麽?莫說是這紙折的寶貝,就便是真金白銀,你潘將軍要多少,拿去便是!”說著便回身抱了一堆金銀元寶來,塞進潘鶻硉懷裏。那潘鶻硉道了聲謝,往前走了幾步,尋了街角一個僻靜地方,便將那堆寶貝燒了。

 

 

 

他眼前的空氣被火苗一激,像水波一般微微流動起來。不知從哪裏傳來道士做道場的聲音,但聽得磬兒鐃兒那麽一響,剛才的金玉,便化成了黑色的遊魚,在如水的空中緩緩遊動。潘鶻硉不禁有些失神,似乎在一瞬間,他已分不清何處是此生,何處是彼岸。耳中聽得一個老道士石頭一般的聲音唱了起來:“初次歎骷髏,真可悲痛。一堆白骨頭,猶如亂柴篷。骷髏鬼,你不論顛顛倒倒,頭南腳北手擺西和東。皮肉經骨血,皆化得幹幹淨淨。長的毛發被風刮去了,無影又無蹤……想當初,在世間上用盡了多少巧計,到如今,隻落得兩手清風……”那潘鶻硉聽得不禁呆了,眼前又浮現出蕃僧瘦得像骷髏一般的臉,還有那握著他的,青筋暴露,骨瘦如柴的粗手。他歎了一口氣,摸了摸胸前掛著的石頭,苦笑道:“老丈,老丈,也不知你在那荒山野嶺,一個孤魂野鬼,是孤單不孤單?如今我燒給你錢財,你拿去賄賂了獄中的小鬼,快快轉生去罷!”

 

 

 

那老道士卻理會不得潘鶻硉的心情,隻管自己繼續唱了下去:“二次歎骷髏,眼淚往下流。想起了父母二老,陰陽不相通,骷髏鬼你獨個兒來來往往,姊妹與兄弟……夫妻們拆散了,生下兒與女,死後不過一碗飯菜,在你牌前供……”聽到此處,潘鶻硉更覺心搖神曳,不禁搖頭道:“老丈,老丈,人生當真如此淒苦麽?我卻不覺得……其實……其實他們都說我今生這麽有錢,都是因為這塊石頭,其實他們卻不知道,我想的,隻不過就和這歌裏唱的一般:在豫章江邊,守一條破漁船,娶一個婆娘,生幾個孩子,我雖知這一切百年後不過是空,可是,又為什麽要想百年以後的事情呢?”

 

 

 

他隻顧想著,那老道士卻一味往下唱:“骷髏兒,歎你,不知僧骷髏、俗骷髏,或是宰相共王侯。或是男骷髏、女骷髏,榮華富貴做骷髏,百年光景如撚指,骷髏兒,今朝一日無常到,骷髏兒,問你,真人真人在哪裏?

 

 

 

這一句“真人真人在哪裏”聽在耳中,曆曆分明,叫潘鶻硉忍不住回想過去:無論是那胡人,那壁畫女子,自己胸前佩戴的寶珠,甚至自己的生意,連同自己,這些人與物到底是真是幻?是夢是醒?他眯著眼,凝望虛空處,不禁怔在了晚風當中。

 

 

 

正在此時,潘鶻硉忽然聽得背後眾人一聲大喊 “小心啊!”他茫然抬頭一看,卻見天上一個黑影,朝著他直砸下來,他“啊也”一聲喊,雖想躲避,奈何蹲得久了,腿腳酸麻,竟是動不了。眼見那黑影就要砸在他頭上,忽然之間卻從他身邊竄出一條人影,那人左腳一踢,已將那物事踢飛,接著淩空一個翻身,已將那東西兜在腳上。潘鶻硉此時才看清,那黑影不過是一個鞠球而已。那人腳上勾著了球,卻不忙往回送,而是像興致起了一般,一番拐躡搭蹬,將那球在腳上玩得有生命似的,直把潘鶻硉看得瞠目結舌。

 

 

 

直到這個時候,潘鶻硉才發現,原來救了他的是一個女子。那女子身材苗條剛健,衣衫卻奇怪,像是不知從哪裏找來的一件襤褸的男式衫袍,袖子上還爛著一個一個的破洞。她烏鴉鴉長發在耳邊綰成兩個椎髻,濃眉疏朗,大眼精神,嘴角一絲懶洋洋微笑。女孩子愛美,她雖然看起來困窘,臉上也還是抹了點顏色,那顏色卻非時世妝樣,而是烏膏塗唇,濃墨畫就兩道刀眉,潘鶻硉見著那女子,如頭上挨了一記悶棍一般,不覺將嘴巴張得大大的,原來那女子英姿瀟灑,長得與前幾個月他所見的壁畫女子,簡直一模一樣。

 

 

 

他隻顧呆呆看那女子,卻不知什麽時候,從坊門外跑進來一個少年,那少年見女子玩球,忍不住喝了一聲彩,潘鶻硉抬頭看去,才發現那少年白色衣褲,豐神俊朗,書中人不知,咱們圍觀的,卻能認出正是數月前在白鼻騧請客的韋方平。

 

 

 

隻聽那韋方平哈哈一聲大笑,也不搭話,便徑直衝過來搶球。烏唇女子嫣然一笑,在空中一個“風擺荷”,將球拐回自己身邊,韋方平卻一個“斜插花”,從側麵欲搶那鞠球,女子頑皮,隻將左足一抬,便把球頂在了頭上,韋方平喝一聲:“好一個佛頂珠!”淩空躍起,一個“拐子流星”,已將球勾回自己足下。當下二人來來往往,雖是蹴鞠,也與舞蹈一般,煞是好看。直玩了半晌,那女子忽然一記“轉乾坤”,將球送回韋方平身邊,笑道:“不玩了,你拿去罷!”韋方平接過了球,也不多話,隻右足輕送,一個“燕歸巢”,那球便高高飛起,直落回了楊國忠的宅子裏,便聽到宅子中一陣大嘩。笑語聲中,韋方平對那女子抱了抱拳,笑道:“改日再來領教。”也不停留,一個鷂子翻身,便去遠了。

 

 

 

那女子站在原地,微微喘了幾口氣,又伸手拂了拂臉上披散下來的發絲,待氣喘勻了,也不看潘鶻硉一眼,隻轉頭自顧自離開。潘鶻硉呆呆望著她,見她身影逐漸遠去,才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哎喲一聲,跳了起來,朝著她直追過去。

 

 

 

 

 

 

 

 

 

 

 

 

 

 

 

 

 

 

 

 

 

 

 

7

 

卻說那女郎一雙木屐,踢踢踏踏漸漸去遠了,潘鶻硉在後麵跟著,轉過一道街角,又轉過一道街角,直等出了東市,進了勝業坊,眼見那女子下了一道小石橋,卻忽然失了她的蹤跡。那石橋邊一棵老柳樹,千絲萬縷,將一輪月亮攪得如冰紋壺一般,他橋前橋後找了好久,均不得要領,隻得悵然站著,過了好久,才怏怏往回走,可是一轉身,卻發現那女郎正站在柳樹下瞪著他,朦朧的月光照著她一隻雪白長鼻,耳中但聽那女子懶洋洋的聲音道:“喂,你跟著我作甚麽?”

 

 

 

潘鶻硉也是在風月場上打滾多年之人,此時麵對女子如此簡單一個問題,卻忍不住紅了臉,半晌才吃吃艾艾答道:“你……我……你……你住在哪裏?怎的剛才突然不見了?”話一說出來,自己便想給自己一個耳刮子,這時他才知道曹準的好處,想那曹準若是在這裏,月光下教他一番甜言蜜語說出去,哪個女子不陶醉呢?

 

 

 

那女郎卻不以為意,像聽到老朋友問話一般,隻微微一笑,道:“咦,原來你隻是想知道我的住處,我就住在橋底下。”說著往橋下一指,潘鶻硉才發現橋下蘆葦旁一個黑壓壓小窩棚,他哎呀一聲,忍不住便道:“你住在這裏卻不好,我老娘也是在水邊住了一輩子,到老了風寒入骨,走也走不動,你……”說著便走上前,從懷裏掏出一個銀錁子,塞在女郎手裏,道:“你拿去,買幾件好衣裳,換個住處,若是還有需要,隻管來找我便是,我叫潘鶻硉,就住在金城坊,你去那裏一打聽就知道。”說著紅著臉又一笑:“我也曉得自己唐突,不過我是個粗人,不會說話,你……你久了就知道,我沒有壞心。”

 

 

 

那女子將銀子往空中拋了拋,笑道:“你便是個壞人,難道我還怕你麽?這銀子我卻之不恭。潘兄,可還有其他事?”

 

 

 

潘鶻硉對著這女子,隻覺心慌意亂,也不知該問些什麽,做些什麽,過了半晌,才戀戀不舍道:“有……有啊,我……我想問……這個……你餓不餓?我請你去吃飯……哎呀你累了麽?你若是要休息,明日我再來找你也一樣。你幾時有空?我帶你去吃櫻桃餅去。”

 

 

 

他磕磕巴巴說完,那女子卻隻顧著微笑不語,半晌才揚了揚下巴,問潘鶻硉:“橋上那人,可是你的朋友?”

 

 

 

潘鶻硉回頭一看,卻見石橋上不知何時來了一個少年,正是早些時候與少女踢球的韋方平。此刻他換了一身淡綠長袍,黑漆一般的頭發梳得一絲不亂,月光之下,隻覺風姿粹美,如畫中人一般好看。潘鶻硉低頭看看自己身上那件皺巴巴衣服,忽然覺得自慚形穢,呆了半晌,才搖搖頭道:“不認識……不過,你若想認識他,我去叫他過來好了!”

 

 

 

韋方平卻自己走了上來,也不理潘鶻硉,隻對那女子躬身一禮,道:“在下韋方平,敢問姑娘芳名?”

 

 

 

那女郎長大手腳,隻管靠在柳樹上,狡黠笑道:“我姓方,名茗,姑娘我就叫方茗。”忽然打了一個哈欠,又道:“我忽然覺得有些無趣,二位若沒事情,陪我去東市放生池轉轉如何?”說著也不等二人回答,領頭便往回走,潘鶻硉與韋方平互相看看,那韋方平便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出來,也不搭理他,隻轉身走到女子身邊。潘鶻硉在後頭跟著,但覺前麵一對妙人,看看自己,十足十老蒼頭樣,越發氣沮起來。

 

 

 

放生池夜晚的景象卻與白天完全不同。千百盞蓮花燈,在水中碰撞流蕩,漸漸隨著渠水,流到春明門外。街上布滿幡幢,池邊人頭湧動,有在街角燒紙錢的,有賣剪刀麵桃花羹的,有修理襆頭巾子的,有給人修麵刮臉的,還有人竿子上挑了一大堆竹篾編的小籠子,在人群中竄來竄去,高聲呼喊著“青林樂!青林樂一個銅錢兒兩個!”那是賣蟈蟈的。至於那些賣蓮花燈鬧蛾兒賣大米麵桃的,更是一家連著一家。女郎在人群中隻管微笑看著,一雙烏唇微微撅起,眼睛瞪得滴溜圓,待她看到了蓮花燈,便張開嘴“噢”的叫了一聲,著急朝池邊走去。她雖說身形高大,可不知怎的,左一晃右一搖,輕輕巧巧便來到了池邊。那韋方平在旁邊跟著,見她這樣稚氣,忍不住微笑起來,他碰了碰女子的手臂,道:“方小姐若喜歡,我去買盞燈給你放可好?”

 

 

 

那女子卻不答話,大眼睛裏忽然流露出一點靦腆的神情,見她如此情狀,韋方平便不再問她,隻是朝後麵的潘鶻硉懷裏扔進一個銅子兒,吩咐道:“你去買盞燈回來。”

 

 

 

那潘鶻硉便像頭忠實的老狗一般,依言擠出了人群,待他將蓮花燈點燃了捧到女子手裏,那女子便歡笑起來,將燈放入水中。她側著頭,出神地盯著那燈越飄越遠,潘鶻硉在後麵看著她,但覺那張骨骼硬朗的右臉神情變幻,一會兒歡喜,一會兒迷惘,那臉頰上還蹭著一塊髒。不知為什麽,他忽然覺得滿心憐愛,便忍不住輕聲問她:“你在想什麽呢?”

 

 

 

那女子回頭看他一眼,隨口說道:“我在想……但願年年歲歲皆有此日,可惜……”說到這裏卻住了口,過了一會兒,便見她臉紅了起來,又過了一會兒,連那露在破衣服外麵晶瑩的肌膚都被燈火染紅了。

 

 

 

正在此時,忽然聽得人群一陣喧嘩,原來遠處不知哪家人抬了好大一個盂蘭盆來,上放五穀百果,供養三寶,飾以金銀,裝以燈火,又有人點起了煙火,有白鷺轉花、黃龍吐水、金鳧銀燕浮光洞攢星閣,數不勝數,燦若星辰。那女子睜大眼睛看著,過了一會兒,忽然嘻嘻一笑,指著不遠處一個貨郎,對韋方平命令道:“去,你去給我買點照水油來。”又用手指虛點著潘鶻硉:“我要那隻鬧蛾兒。”竟是將兩人都當了仆役一般,頤指氣使起來。

 

 

 

韋方平此時早收起了平日的倨傲,將那女子看成貴族女子一樣,聽到她吩咐,便溫馴地走了過去,潘鶻硉剛要轉身,卻被女子扯住了衣袖。在千萬人之中,那女子踮起腳,在他耳邊輕輕說道:“我姓令狐,叫令狐妃妃,乃是敦煌人氏。你明早來找我,我同你吃櫻桃餅去,不要叫他知道……”說著用手指了指韋方平,又笑推了他一把:“去吧!”

 

 

 

潘鶻硉此時正像一頭栽進了棉花堆裏,但覺無一處不妥帖,無一處不高興,走著走著,簡直要在人群中舞蹈起來一般。他匆匆來到那賣鬧蛾兒的貨擔前,但見上麵還剩了一隻蜻蜓子,被一根玉簪釘住了腹部,翅膀仍徒勞扇動著。待他舉著那鬧蛾兒回來,女郎卻早就溜走了。他找了好久,又哪裏見到那修長的倩影?他隻得怔怔站在池邊,蜻蜓在他耳邊嗡嗡鬧著,透明的翅膀上撒了金粉,在一輪冷月下微微閃出螢光。

 

 

 

 

 

 

 

 

 

 

 

 

 

 

 

 

 

 

 

 

 

 

 

 

 

 

 

 

 

 

 

 

 

 

 

 

 

 

 

 

 

 

 

 

 

 

 

8

 

卻說潘鶻硉正在池邊悵然站著,忽然肩膀上搭過一隻手來。他欣喜叫道:“你到哪裏去了?”轉頭一看,卻是韋方平那張氣得鼻子都歪了的臉。隻見他左手提著一小罐照水油,右手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一壇酒,想來本是要邀佳人清風明月之下飲酒談心,哪曾想到如今隻剩兩個大老爺們。那韋方平望著他,皺著眉說道:“方姑娘呢?” 潘鶻硉待要咧嘴笑,又覺不厚道,便忙端正了臉容:“我也正找她呢!韋公子可知她在哪裏?”

 

 

 

韋方平搖了搖頭,想到那女子,臉上不禁露出溫柔神色,輕道:“這樣淘氣!”轉眼瞥見潘鶻硉,又一臉憎惡,他將那潘鶻硉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久,才頓足恨道:“你這麽個措大,今晚何必跟來?當真是煞風景!”說著也不再理他,隻管自己坐在池邊,將那酒壇子打開,喝了一口。

 

 

 

夜交三更,人群漸漸散去,偌大的放生池邊重新聽到了夏蟬的長鳴,先是一隻兩隻,漸漸膽壯了,便有千百隻鬧了起來。潘鶻硉聞到那酒香,不禁吞了一口口水,正尋思著要去哪裏找酒喝,忽然韋方平將那酒壇子遞了過來,潘鶻硉也不推辭,當下二人你一口我一口,竟是坐著對飲起來。過了好一會兒,韋方平忽然打破了沉默,道:“我不憑權勢,你不借財力,我倒要看看,方姑娘到底喜歡誰。”

 

 

 

潘鶻硉喝到半酣,口裏便沒了遮攔,直言相告:“這個……其實她叫令狐妃妃,她親口告訴我的……你老叫她方姑娘,很傻的……”韋方平聞言,轉過頭來,狠狠瞪了他一眼。潘鶻硉平日對著這些貴人老爺,最是低眉順眼不過,此刻酒壯人膽,也大膽瞪了回去。兩人烏眼雞一般用目光拚殺了一番,忽然忍不住都大笑了起來。那韋方平嗆了一口酒,邊咳嗽邊指著他說:“你這人雖然草包一個,倒也豪爽,怪道人家叫你潘將軍。” 潘鶻硉大約酒鄉中得劉伶指點,學來了伶牙俐齒,也回敬道:“你這人雖然臭美,倒也不像其他當官的,是個真君子。”說到這裏,兩人好像忽然又意識到了他們之間的差別,但覺千言萬語,不知如何出口,隻有住了嘴,繼續喝起悶酒來。

 

 

 

過了好一會兒,潘鶻硉才打破沉默,低聲對韋方平說:“你若喜歡這位姑娘,也不過收她為婢妾,過幾天膩了,也就拋在腦後了。我喜歡她,卻是真想娶她……我若得了她,這家業我也可以不要,隻恨不能回洪州府,做個打漁的,快快活活過一生——你仔細想想,我說得對不對?”

 

 

 

那韋方平卻不接話,隻在一旁微微冷笑,過了半晌,他才站起身,將酒壇子遞給潘鶻硉:“夜深了,金吾衛要來了,你也早點回去罷。”說著便往回走,走了幾步,又轉頭對潘鶻硉正色說:“你想的自然好,隻是我看你也是自身難保。潘將軍,多保重罷!”說著也不等潘鶻硉回答,自顧自走了。

 

 

 

潘鶻硉將壇中最後一口酒喝盡,長笑一聲,學著韋方平冷冷的口氣,陰陽怪氣道:“潘將軍,多保重罷——哈哈!”用力一拋,那壇子便在池子裏浮浮沉沉起來,過了一會兒,便沉到了水底。他喝得興起,隻覺滿腦子都是那女子模樣,還有她湊近自己時,耳朵裏感覺到的軟軟的口氣。此刻他忽然隻想見到那女子,有心去石橋柳下找她,又覺造次,看看天色,又恨未到五更,想到那女郎青睞自己,又覺不可思議。一時之間,又是歡喜,又是迷茫,又是不信,又是沉醉。正彷徨時,忽然心靈福至,想著:哎呀,奉恩寺裏不是有她的畫像麽!如此正好,我在那裏呆一晚上,明天一早就去找她。既拿定了主意,心中便重新歡喜起來,那雙腿也由不得他,隻往義寧坊走去。他本就喝得七分醉,叫夜風一吹,變成了十分。走著走著,忽然撞到了一匹馬上,他還以為到了寺門口呢,也不管不顧,隻把手在馬上擂將起來。

 

 

 

潘鶻硉今晚運氣卻不算好,他撞著的,正是金吾衛的人。原來本朝有令,日暮之時敲八百鼓,鼓歇坊閉,再有出來亂走的,以犯夜論。當日雖是中元節,三更過後坊門也關了,更加糟糕的是他衝撞的乃是左金吾衛將軍。這醉漢酒氣上湧,張嘴便吐,左右街使見狀,連忙將他拉開,到底晚了,直吐得那將軍一身醃臢,氣得哇哇直叫,下得馬來,一腳便把潘鶻硉踹在地上,正要掄鞭打時,卻從街邊竄出一個黑影,將那將軍的手格住,笑道:“牛大人,打不得!”

 

 

 

那將軍姓牛名守珪,見攔住他的人身形短小肥胖,一雙碧眼兒在黑夜裏熠熠閃光,不是別人,卻是尉遲青。因尋常總與這胡兒賭錢,關係親厚,便按捺下性子,強笑道:“原來是尉遲兄,見過見過!你瞧這潑皮吐了我一身,又怎麽打不得?”

 

 

 

那尉遲青收了手,搖頭晃腦道:“將軍不識得此人,我與你講,他叫潘鶻硉,如今在京城炙手可熱,他若明日酒醒知道被你打了,一怒之下做出點什麽事來——大人,你說這人打得是打不得呢?”

 

 

 

那牛守珪聽這醉漢原來便是潘鶻硉,一口氣在胸腔裏,上也上不來下也下不去,呆了一會,才跺腳恨道: “罷了罷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他今日走運!說著又伸足踢了潘鶻硉一下,道:“這廝醉成這樣,難道還要我送他回家不曾!哼!”

 

 

 

尉遲青卻笑著拱拱手:“不勞將軍,我與這潘鶻硉倒也認得,你將手下撥給我兩個,我送他回去便是。”那將軍正巴不得,忙點頭稱謝,又叫了兩人過來,把潘鶻硉扶上了馬。那潘鶻硉醉在地上還不安生,一雙手隻管亂劃,沾了多少穢物,嘴裏還說著胡話:“尉遲兄,你便叫我看看那畫,難道會少一塊肉麽?”隻恨得眾人捂住鼻子,都隻想將他扔進臭水溝裏了事。待好容易尉遲青將潘鶻硉在馬上安置妥當,便笑著對牛守珪道:“將軍,我得了好漂亮一把古劍,得閑去你府上,你給看看。”說著便策馬離開,到得潘鶻硉宅子,康抱一眾自去清洗那醉漢不提。

 

 

 

卻說尉遲青將潘鶻硉送回去後,在街上兜了幾圈,卻不忙回家,而是朝奉恩寺走去。直等走到了義寧坊,他卻忽然抬起頭,對空中怒道:“喂,曹家的,跟著我做甚麽?我可沒拿那珠子。你若不信就下來打一架,看今日是你死是我活!”高大的坊牆中空音回蕩,隻聽“你死……我活……”幾字,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牆頭傳來陰測測一個笑聲:“沒錯沒錯,果然是你死我活……嘿嘿嘿”,說著牆頭一個黑影跳了下來,正是早些日子在西市將尉遲青打得口吐鮮血的曹剛。

 

 

 

尉遲青此刻見到仇人,分外眼紅,話也不說,衝上去便打,一枝竹筆點點畫畫,盡往曹剛要害處招呼。那曹剛卻不慌不忙,手中一隻鐵琵琶,攔擋格挑,將招式一一化解,邊打邊調笑:“前日聽說你家哥哥畫畫輸給了吳軫,是也不是?嘿嘿嘿,尉遲戊僧自負清高,卻不料今日成了長安城裏的笑柄。聽說皇上愛才,昨日將吳軫找了去,你家哥哥可有奉詔?”說著便搖搖頭:“罷了罷了,我看就是我們家黃狗爪子上沾了墨水畫畫,也比你家……”

 

 

 

他的話音突然停了下來,臉上笑容未盡,牙齒卻格格作響。尉遲青也停下了打鬥,隻冷笑看著他。原來不知什麽時候,尉遲戊僧已來到他身後,聽他出口揶揄,心中恨極,手上一枝鐵筆灌足了力氣,便往他背心插去,筆頭從前胸直貫而出。曹剛一臉不可置信的神色,眼中又是驚恐,又是憤怒,待要開口說話,卻從嘴裏湧出了鮮血,滴滴答答,流在地上。轉眼之間,他眼中神采盡失,倒在地上,竟是死了。

 

 

 

尉遲戊僧走了上來,在曹剛屍身上猛踢兩腳,恨道:“憑你也來糟蹋我!”又抬頭對尉遲青道:“你還等甚麽?將他背回去,我們慢慢商議!”說著一甩袖子,便往回走,那尉遲青趕忙抱起屍體,跟了過去。

 

 

 

疾走幾步便是奉恩寺,甫一進門,尉遲青便看見大哥三弟,連同慈恩寺的窺性和尚,都在院中花氈上喝酒。月色如水,花木扶疏,前殿裏的玉佛眼珠子會動一般,正冷冷盯著他們。尉遲皂見人進來,忙站起身,招呼道:“二弟辛苦,該換我去了。”說著抬起眼睛,看見曹剛屍體,不禁一呆。那尉遲青此刻三魂六魄回到了身上,忽然想到什麽似的,心頭便覺突突突猛跳了起來,他看了一眼戊僧,卻不料戊僧也正在看他,兩人目光一閃,均覺對方心中都在想著同一件事情。那尉遲青是個直人,便將曹剛的屍身往地上一摔,滿麵露出猙容,粗聲說道:“堂兄,大哥,我覺得今晚時機正好——我想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咱們今晚便發動罷!”

 

 

 

尉遲戊僧在他身側,聽他這麽一說,便沉聲問道:“二弟這是什麽意思?”他平日講究喜怒不形於色,此刻聲音居然微微抖動起來,可見心情激動之極。

 

 

 

尉遲青走到院中,先灌了一大口酒,才興奮道:“堂兄,你怎會不明白我的意思?今晚潘鶻硉喝得爛醉如泥,連個小手指都動不了。此刻莫說去取他那寶貝,就是拆了他的房子,他恐怕也無知無覺。我們又將曹剛殺了,那邊總要到天明才知曉。現在潘鶻硉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正是取寶珠的大好時機。堂兄,咱們謀劃了這麽久,不就等著這一天麽!莫要浪費了好時機!

 

 

 

那窺性聽了他的話,轉著酒杯,沉吟了半晌,方才點了點頭:“戊僧,阿青說得不錯。一來此刻不算倉促,我算了算日子,於闐那邊這幾日當有信來,二來曹準不在京城,少了許多麻煩,三來……”說到這裏他陰笑數聲,道:“康家,還有安祿山那廝恐怕正摟著美人兒快活呢!我們倒可以打他們個措手不及。”說著將那酒一飲而盡,冷道:“叫他們發那千秋大夢去罷!與我們尉遲家搶寶貝,當真是不自量力!”尉遲朱在旁邊,一條蛇一般的聲音也鑽了出來:“堂兄,二哥說得對!莫要再等了,難道像叔父與父親那般,等到白頭麽?”

 

 

 

說到這裏,眾人忽然閉了嘴,隻拿眼望著尉遲戊僧,盼他做個決定。螽斯鳴唱之中,隻見戊僧一張俊臉麵無表情,隻有眼角微微跳動。他沉默了半晌,忽然點點頭,沉聲道:“好,今晚便今晚!隻是各位要想好,這一發動,便無回頭之路。”尉遲青聽他這麽說,忙回道:“堂兄,我們走到今天,還有回頭之路麽?男子漢大丈夫,講的是建功立業,否則活著也是枉然。你吩咐罷,教我做什麽我便去做什麽。”

 

 

 

尉遲戊僧緩步走到尉遲青麵前,拍了拍他肩頭,溫言道:“二弟,我知你心意,隻是現在還用不上你。”說著便回頭來到窺性身邊,對他深施一禮:“正位之事,便從今晚始。茲事體大,其餘的都可以慢慢商議,隻是如今有一樣在眼前的,便是取珠容易,守珠卻難,這段日子可要拜托大師了!”那窺性微微一笑:“慈恩塔頂鑲的琉璃珠子,誰都不知道有機關開合。你將那寶石放在裏麵,我隻說在塔上參佛,日夜守護,以我的功夫,誰還能討得了便宜麽!”聽得此言,尉遲皂在旁邊點了點頭,插話道:“大師功夫恐怕天下人都莫望其背,我們有什麽不放心的?堂兄,開始罷!”

 

 

 

尉遲戊僧不再多話,隻伸手拿起一根蠟燭,朝左廊走去。他仔細看著那幅斑駁的降魔圖,燭光搖曳,照著青紫臉龐的夜叉,還有魔女的金色裙子,都像在隨著光暈晃動一般。看了半晌,他忽然低歎道:“祖父,祖父,這便是你留下此畫的用意麽?”說著抬起右手,指著夜叉,喝道:“五道將軍,六丁使者,種汝精氣,得汝神魂,速去速去,使石來縛,急急如律令。”話音剛落,便見那夜叉伸展開盤曲的腳,手持鐵叉,跳下畫來,隨後跪倒在戊僧麵前。戊僧手撫著夜叉駝峰一般的頭顱,指著正北道:“金城坊潘家,你去罷!”那鬼物兩隻銅鈴般的眼睛眨了眨,輕輕往空中一跳,便飛到了屋簷上。兄弟幾人眼睛看著他,但見長安城一輪冷月之下萬千屋瓦,牆頭蒲草,簷下犬吠,那夜叉如一隻黑色大鳥一般,漸漸便去遠了。

 

 

 

事已到此,窺性便不再停留,他拱拱手道:“諸位失陪,我先回去接應一下,得手便以長嘯為號。”戊僧望著他,肅然點了點頭:“如此煩勞大師了!我便在此靜候佳音。”

 

 

 

窺性聽他這麽說,也不回話,像隻大蝴蝶般,幾步便飛上了屋簷,轉眼間已去得遠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聽他的聲音露水一般落了下來:“你又何必客氣?隻盼將來淩霄閣上,給我留一席之地!”兄弟幾人守在奉恩寺裏,尉遲青一杯酒接著一杯酒灌著,那戊僧眼睛卻一直望著北方。過了許久,耳聽得從大內傳來五更的鼓聲,尉遲皂心急,跺腳道:“這都快二刻了,到時坊門打開,天氣放亮,那夜叉還怎麽藏身?”正在此時,幾人忽然聽見慈恩寺方向傳來一聲長嘯,如一縷洪鍾一般,劃破寂寂長空。到了此時,戊僧方才籲出一口氣,耳邊隻聽尉遲朱歡叫道:“得手了!”

 

 

 

 

 

 

 

 

 

 

 

9

 

天寶十四年的秋天,來得格外的早。

 

 

 

七月半的時候,天地間仍如流火一般。過得幾天,卻忽然刮起了北風。八月十五的月亮甚大甚圓,但已能當得起“寒月”二字。那年京城附近旱了幾個月,小兒女們紛紛在門口擺上一個瓦罐,插上楊柳,再在罐裏放一隻蜥蜴,喊著:“蜥蜴蜥蜴,興雲吐霧。降雨滂沱,放汝歸去。”那曉得雨未下,北風卻帶來了厚重的烏雲。到得九月初,終南山上已經下了第一場雪了。

 

 

 

因天氣奇怪得很,兩京之內不知何時便興起了另一段童謠,曰:“燕燕飛上天,天上女兒鋪白氈,氈上一貫錢。”小兒混唱,大家便將手籠在袖筒裏,笑嘻嘻地混聽;也有些術士道人,聽得此謠卻麵色大變,你若問他們,卻一副天機不可泄露的模樣,須得請他們吃上一碗茶,買上兩個熱烘烘的爐餅,他們才肯伸出手指,蘸上茶水,在桌子上鬼鬼祟祟地寫下一個字——“天上女兒,可不就是‘安’字麽?”

 

 

 

閑漢們便傻呆呆地看著這些裝神弄鬼的神人,過一會兒,才有人怯生生問:“可是說來年闔家平安?”

 

 

 

那些術士便不再說話了,而是合上眼,冥想起來。

 

 

 

不過,無論是天氣的變化,還是街頭的巷議,這些都無法影響潘鶻硉的心情。自打七月半他與那蹴鞠女子見麵之後,一個多月的時間裏,兩人已熟得很了。他們愛在長安城內聯袂閑遊,曲江,賞芙蓉,登慈恩,逛二市,潘鶻硉一快活,越發地將吃飯的家夥拋在了腦後。誰知到得九月,他想起家中的老娘與兄弟,心中頗為掛念,便有些神思不屬起來。令狐氏察言觀色,便道:“潘兄,待得九月初九,我陪你登終南山,南望家鄉,以解鄉愁,怎樣?”喜得潘鶻硉抓耳撓腮,兩人便商定好,到了九月初九,便去登高覽勝。

 

 

 

那曉得到了九月初八那一,長安城裏卻忽然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到半夜便應了童謠,果然“天上女兒鋪白氈”了。第二天潘鶻硉起身一看,街道上已翻起厚厚的泥濘那雪倒是暫時住了,隻是天仍舊陰得很。潘鶻硉心中又是擔心,又是躊躇,既不知那女子頭夜過得怎樣,又不知她是否仍願意在這樣的天氣遊終南。他心緒不寧地起床,在屋子裏摸了半天,到底抱著一件錦袍出了門。哪曉得剛牽了馬出來,卻見康抱滿頭冒著熱氣,朝他跑過來,邊跑邊喊:“潘將軍,且等等,今日東市安家,米家,並其他各家掌櫃要過來驗布取貨,我們……”話音未落,潘鶻硉卻是一擺手,止住了他,道:“這些你做主便是。”說著一縱韁繩,也不理康抱在背後的叫喊,便出了門。馬蹄一尥,幾點泥巴便濺在了康抱的上。

 

 

 

卻說潘鶻硉進了勝業坊,遠遠見那女子斜倚在橋頭等他,心中不由大喜。那女子穿著他一件舊袍子,大了一些,便將袖子卷了幾卷。潘鶻硉看見女子腕骨高高凸起,忍不住道:“你這人也怪,讓你住在我家,或者我與你賃一個房子,你總是不肯。這樣冷的天,你還穿得這樣少——我上次給你的袍子呢?”

 

 

 

那女子避而不答,隻道:“大哥,我不冷。”說著又微微一笑:“今日我與你同騎一乘,可好?”還未等潘鶻硉答應,便爬到他身邊。潘鶻硉隻覺一個冷硬的身子撞入懷中,低頭一看,正見女子頂著一個紅通通的鼻頭,抬頭看著他,說不出的稚氣可愛。他心中不禁柔情大起,笑道:“怎麽不好?都依你。”兩人便縱馬緩行,出了啟夏門,沿著樊川往南逶迤而去。

 

 

 

終南山距長安城五十多裏,這五十多裏路中,但凡景色優美之地,皆建滿貴族們的別業。但見數不盡的亭榭飛瀑,館閣林泉,此起彼伏,相映成趣。今年天寒得早,柳枝上還掛著蒼綠,早開的臘梅已經有了芳香。令狐妃妃見那一棟連著一棟的樓閣,如鳳凰台一般,不禁低聲笑問:“潘兄,你怎的不在這裏也置一所別業?” 潘鶻硉搖搖頭:“終日與這班大人們相處,我逃還來不及,難道還搬到這裏聽他們子曰詩雲麽?”說著心中一動,卻是想到了曹準,便接著說:“——當然,裏麵也有有趣的,我有個兄弟,喚作曹準,你還未見過他哩,改日……”說到這裏,懷中的令狐妃妃忽然晃了晃身子隻聽她輕聲說道:“咦,你看,又下雪了!”

 

 

 

果然,一片晶瑩的雪花飄了下來,漸漸地越來越多,越來越密,潘鶻硉忍不住勒住了馬,兩人四下望著,隻見天地清寒,終南山山色紫黛如巨人般矗立在他們麵前山頂寺廟裏升起的白煙像是要飄到紅塵之外。山腳下野水浸著蘆葦,黑黝黝的,忽然從裏麵飛起一群白鶴,飛到遠了,便分不清那是雪片,還是鳥羽。

 

 

 

看了一會兒,兩人便沿著小路,慢慢向山上爬去。那終南山從外麵看去,人跡罕至,似乎隻有僧人樵夫,白猿野狐往來,及至進到山裏,才發現熱鬧得很。原來本朝以隱取仕的風氣很盛,那些不第的文人都愛在山內結個茅廬,雇個書僮,種上三兩朵菊花,騎著毛驢問禪吟詩。雖退倚岩壑,實實的是在沽名釣譽。因此他們這一路行來,時常能見到路邊一隻傻呆呆黑狗,或一群母雞啄食,倒也頗不寂寞。

 

 

 

卻說二人沿著圭峰往上走,一路或玩景或趕路,此便略去不提,及至慢慢爬到半山腰,天已過未時。他們遠遠聽見嘩啦啦水聲,走得近了,便見一流飛瀑,衝出了一彎清泉。泉邊鬆林下蓋著一座小巧亭子,喚作“逍遙亭”。原來圭峰上以前有個大寺,叫逍遙園,姚秦時有龜茲高僧在這裏譯過佛經的,如今寺雖不存,驪亭猶在,從這裏北可望長安,南可賞紫閣峰,此時亭裏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正在烹茶,見他二人裹著華麗錦袍,眼睛一亮,便笑道:“二位衝雪登山,當真是雅,雅得很啊!當得起我這一杯茶,請過來嚐嚐。”

 

 

 

令狐妃妃嫣然一笑,點了點頭,便下馬朝亭中走去。那男子看清楚了潘鶻硉,卻是一呆,及至他也跟進亭中,正要伸手取茶,那男子卻忙忙探手,阻止道:“這杯茶,你……卻不能喝……”說到這裏,臉上神情轉為倨傲:“你須得吟首詠雪詩,這茶才屬你。”

 

 

 

潘鶻硉忍不住一笑:“吟詩我可不會,這茶不喝就不喝罷。”說著從鬆枝上抓起一把雪,送到嘴巴裏了起來。

 

 

 

那男子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又道:“你是個俗人,我在此烹茶賞雪,你莫要沾染了好地方,你們還是快點走罷。”

 

 

 

潘鶻硉奇道:“奇也,先生你須認不得我,怎知我是個俗人?這是其一,其二,這亭子怕也不是先生你的,我在這歇歇,又能怎樣呢?”

 

 

 

那男子剛要接話,忽然從小徑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過了一會,便見一人轉過林子,飛馬而。那人大約跑得久了,一人一馬皆冒著白汽,見到潘鶻硉,遠遠便喊道,“潘將軍,總算找到你了!”原來那人卻是康抱。

 

 

 

隻見康抱飛身下馬,一把扯過潘鶻硉,急道:“潘將軍,大事不好了。你快些隨我回去罷!東市的布店掌櫃我鎮不住了,都說要見你這當家的呢!” 潘鶻硉撓了撓頭,道:“賢弟,且等等,慢慢說出頭尾與我聽。”那康抱便喘了一口氣,剛要說話,卻見亭中男子正盯著他,不禁一呆,道:“穎北兄,怎麽你也在這裏?”

 

 

 

原來那人卻是李穎北,當年二人本來商量著同來終南山隱居,康抱卻財迷了心竅,執意要跟著潘鶻硉發財,李穎北無法,隻得一個人上山。此刻他見到康抱,忍不住便皺起了眉頭,又用手捂著鼻子,道:“銅臭!銅臭!你們有甚麽要說的便出去說,莫要玷汙了這清淨地方。”說著又跑到泉水邊,用水洗起眼睛來。

 

 

 

康抱一笑,有心諷刺幾句,又覺二人道不同不相為謀且那李穎北身上衣服破舊單薄,大約與半年前二人結識時一樣,隻靠寺僧的施舍,並四處打秋風生活。自己此刻雖說不上穿金戴銀,好歹也是每頓有酒肉,身上有皮裘,又何必與他一般見識。當下隻作沒看見李穎北一般,拉著潘鶻硉便詳細說起來。

 

 

 

列為看官,你道那康抱為甚如此焦急?這其中大有緣故。原來本朝揚州,成都,定州,刑州四地以紡織天下聞名。潘鶻硉賣的白疊布與麻布葛布等由揚州進,那些精美的絲綢綾錦,卻來自定州和刑州。今年定州刑州年成卻不好,先是大旱,接著暴雨不停,桑葉歉收,那些家中幾百台織機的大商人尚能勉強支撐,小商販卻大都破了產。潘鶻硉年前先收了胡商重金,後又派了康抱在定州刑州放了訂金,沒想到此刻錢卻收不回來,貨又交不出去,他做甩手掌櫃,卻把康抱急得焦頭爛額。今日康抱被東市諸商圍攻,回旋不得,隻好上山來找家主。

 

 

 

潘鶻硉聽他說完,卻是不動色,隻笑了笑,道:“賢弟莫急,此事與你不相幹。你先回去同他們交待,叫他們耐心等我一兩天,後日來我家找我。

 

 

 

那康抱便鬆了一口氣,點頭道:“也好——那麽布在甚麽地方?我這兩日先取來,省得後日手忙腳亂。”

 

 

 

潘鶻硉撓了撓頭,苦笑道:“布?哪來的布?賢弟幫我支掌生意,我哪一項出入你不曉得?隻好先在庫裏收刮一下,若仍有存貨,先緊著你幹爹,若沒有,便退錢,錢若沒了,還有那麽大一個宅子呢,裏麵字畫古董名馬,他們想要什麽,拿去便是,他們與我老潘做生意這麽多年,難道我是不講信用之人?”

 

 

 

康抱原本以為潘鶻硉對此變故早有預備,因此雖被債主夾擊,心中卻不甚慌。此刻見他已經要抵上宅子想來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毫無預備,突然被人推到了懸崖邊一般,往下一步便是深淵。汗漸漸幹了,他忽然感到遍體生涼。待要再,潘鶻硉卻揚了揚手,道:“賢弟,莫再說了,難道我能變出布匹來?此趟辛苦你,待後日哥哥回去,再好好與你壓驚。”說著不再搭理二人,竟挽過令狐妃妃,上馬絕塵而去。

 

 

 

那康抱在背後呆呆看著一騎二人,隻覺從未見過這樣的異類,心中說不出的滋味,像是嫉妒,羨慕,憤恨,半晌才跺了跺腳,大聲道:“罷!罷!又不是我的生意,我何苦殫精竭慮,與你賣命!當初隻道跟了你有前途,哪知你卻與阿鬥一般,你不在乎富貴錢財,你可曾想過別人?我……我……”他此刻心中無計,茫然四顧,見那李穎北鄉巴佬一樣站在泉水邊洗眼洗耳,想到自己或者很快便要打回原形,變得與他一樣,當真是又氣又恨,又急又慌。思來想去,覺得最好的辦法莫如趕回長安,將自己聚斂的金銀寶貝先收拾了,到時或投康謙,或做生意,總好過與潘鶻硉一同變成窮光蛋。

 

 

 

此時按下那朝秦暮楚的康抱不表,卻說潘鶻硉載著令狐妃妃,一路繼續往圭峰頂上爬去。山林幽靜,隻有馬蹄聲陪著他們。那雪積得厚了,鬆枝便彎下來。走著走著,忽然一捧雪呼啦一下正覆在他們頭上,倒把二人嚇了一跳。令狐妃妃看了潘鶻硉一眼,見他墨色胡須上粘著點點雪粒,不禁伸手去拂,拂到一半,卻聽潘鶻硉歎了一口氣,那令狐妃妃便低聲問道:“大哥,你的生意……可是不妥麽?”

 

 

 

潘鶻硉點了點頭,道:“我也不瞞你,確是不太妥。我原來何嚐在乎這些,隻是如今認識了你……唉……”

 

 

 

令狐妃妃卻笑了一笑,道:“潘兄,何苦說到我?難道我是貪圖享受之人?”她將目光投向遠遠的山巒,半晌才癡癡接道:“你看這終南山幽靜美麗……大哥,你可知我這一路在想什麽?我……我但願能與你在這裏,結一座茅廬,過幾天神仙日子,那才叫快活!此生若能實現這個願望,我什麽都不求了。”

 

 

 

潘鶻硉聽得此言,心中感動,忍不住伸出手,緩緩撫著她的頭發,溫言道:“你想住在這裏還不容易,隻是我仍覺得對不起你……唉,往年或是我真有運氣,或果然是那塊石頭保佑,今年卻是奇怪。妃妃,自打我丟了那塊石頭,諸事不順,好在認識了你……”正在此時,他忽然感覺懷中的令狐妃妃身體一震,趕忙問道:“怎麽,你覺得冷麽?”

 

 

 

令狐氏抬起頭望了望他,半晌才搖頭道:“大哥,你說丟了石頭,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聽坊間傳言,說你有顆寶珠,你說的石頭,可就是這寶珠?”

 

 

 

潘鶻硉點了點頭,道:“原來人人都知道我有顆寶珠?”他嗬嗬一笑,又道:“是一個藩僧給我的。那老頭子古裏古怪的,非要把石頭塞我手裏,說他九死一生才從於闐找到這寶貝,不能便宜了別人。他還說有了這寶貝,諸願皆可實現。奇怪的是,我接了那塊石頭,當真變得大富大貴。後來……就是認識你的那一日,你跑走以後,我和韋方平在一起喝酒,喝到醉了,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回的家。醒來以後才發現石頭沒了。”他低頭看了看令狐妃妃,接著道:“別人說是寶珠,可惜你沒看過,實實的是一塊不起眼的小石子。因是故人所贈,我才佩戴胸前。”

 

 

 

令狐妃妃蹙著眉頭,問道:“那麽,可是那韋方平……”

 

 

 

潘鶻硉搖了搖頭:“韋方平雖然牛皮烘烘的,卻是個磊落漢子,我不信是他。”

 

兩人便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令狐妃妃忽然低聲問道:“潘兄,你相信麽?”

 

 

 

“相信甚麽?”

 

 

 

令狐氏便勉強笑了一笑:“相信那石頭能叫你諸願實現啊。”

 

 

 

潘鶻硉搖了搖頭,他突然振作起精神,大聲說道:“我戴著那石頭的時候,在尉遲家的家寺裏,見到壁畫上一個美貌女子,和你長得甚為相像。我當時在想,我若有願望,可不是做個富家翁,而是認識你——不,當時我想的是,若能天天與那壁畫做伴便滿足了!你看,我丟石頭那日,便是認識你的日子。所以我常在慶幸,或者那石頭妨著我們相見呢!丟了正好!”

 

 

 

他摟了摟令狐妃妃,又道:“說起那壁畫,我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嚇了一跳,想著那女子怎麽活生生從畫中走出來了!這樣吧,明日我們下山,我帶你去看那壁畫,好不好?”

 

 

 

令狐妃妃正要答話,忽然從遠遠的長安城裏,傳出了沉重的鼓聲。雪停了已有一個時辰,到得這夕陽西下之時,太陽忽然從烏雲中露出一隻腳,隨即便被那鍾聲敲下去了。暮色漸濃,寒氣氤氳,黑壓壓的鬆林掩映著白雪,兩人再往上走半個時辰,忽然眼前出現了一池碧色潭水,雖而不凍,旁邊一座好莊嚴伽藍寺,原來他們已到了山頂,前麵便是天池和草堂寺。

 

 

 

天池邊立著一匹烏黑駿馬,韁繩牽在一個身披雪白狐裘的少年手裏。那少年聽見馬蹄聲,回頭一看,潘鶻硉大喜過望,忍不住叫了起來:“曹兄!怎麽你也在這裏!”

 

 

 

 

 

 

 

 

 

10.


寒月不但照著冷峻的南山,也同樣照耀著長安城。從山上往下望,但見月光流動在連綿的青瓦之上,到了城東,鱗次櫛比的瓦片突然斷了,代之以高高的宮牆——原來是到了興慶宮了。



興慶宮原是明皇的潛龍之邸,因太極宮潮濕不堪,玄宗皇帝不喜住在裏麵,從他登基以後,多數時間仍呆在興慶宮內。他一直沒有停止對此宮的修繕:先是擴建,然後造樓,接著又暗修夾道,與各宮及曲江池等地相連。此地不像太極宮那般恢弘莊嚴,卻是小巧玲瓏,建築亦依山就水,不拘一格。宮裏最有名的,一是北邊的“花萼相輝”樓——因玄宗兄弟五人,四王府邸皆在興慶宮附近,與此樓遙相呼應,這“花萼相輝”,便有兄友弟恭之意;二是南邊的龍池與沉香亭:亭旁遍植花草,尤以牡丹最為興盛,另有一種小草,紫葉紅心,喚作“醉醒草”,有解酒之奇效。



卻說九月初九這一日,雖然天寒地凍,沉香亭上卻是溫暖如春。既逢節氣,明皇便設了一個家宴,單請寧王,岐王等一幹兄弟,並愛妃楊氏,她的幹兒子安祿山,及張果作陪。那日沉香亭下開滿了各色菊花,黃雲月波,綠荷紫絨,白衣學士散發仙童,名本菊花爭奇鬥豔,映襯著皚皚白雪與泠泠月光,美不勝收。



那岐王喝了一杯菊花酒,舉目一看,不禁讚歎道:“‘朝有木蘭之墜露,夕餐秋菊之落英’——我平常總想,我那宅子裏總有幾個能人,養出來的菊花頗有幾分仙姿,怎麽和哥哥這裏一比,忽然都不堪入目了呢!”他搖頭假意歎了口氣,申王李成義便笑嘻嘻接口道:“正是正是!不惟是這些,就便是這菊花酒菊花羹菊花酥,乃至這菊花杯盞,我那裏也有,說也奇怪,就是沒有哥哥這裏的好——哥哥,你應該常叫我們來喝喝酒,好吃的東西可不能獨吞。”明皇聽了,便哈哈笑了起來,道:“成義,你這話我卻不信,大約你宮裏的東西總比我的好,所以才把你吃得這般肥胖!”那申王聽到這話,忙不迭跪了下來,咂舌道:“哥哥你瞧我這一頭的汗,你莫嚇我了!我那裏的好東西哪一樣不是哥哥賜的呢!”寧王也來湊趣道:“哈哈,不是成義那裏的東西不好,我琢磨著,大約是每次與陛下宴飲,心中格外歡暢,因此所有的東西都覺得好上加好,不會再有別的原因了。”說罷便舉起手中的菊花盞,大聲祝道:“我敬陛下一杯,願國安民富,陛下萬年,兄弟友愛,永如花萼相輝。大夥兒——是陪不陪這杯酒哇?”幾兄弟轟然一聲好,遂盡了手中之酒。明皇心中極是暢快,又帶著三分醉意,便恢複了些許年輕時的狂態。隻見他大手一揮,道:“清光可愛,何用燈燭?撤去!”又道:“愛妃新製了一首曲子,喚作月波,此時奏來正好應景——來人,將那玉磬搬上來。”說著便有小黃門與侍女上來,先是撤去了燈火,接著又將一玲瓏可愛的玉磬子搬上了亭子。楊玉環嫣然一笑,便下了座位,走過去擊磬。她眉目端正,臉如百合,澄淨可愛,身材微豐,雖有厭惡她的宮人暗地裏喚她“肥婢”,其實這稱呼半點也不確實——很少有女子能有如此豐韻,附著在玲瓏骨架上的每一寸脂肪都顯得勻停蘊藉,如輕盈的停雲,增一分則多,減一分則缺,叫人禁不住讚歎造物的神奇。此刻她浩腕執槌,儀態嫻雅,泠泠的樂音從她手下流瀉,合著月波,叫人禁不住沉醉其間。



一曲終了,岐王仍手執杯盞,對著庭外出神,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讚歎道:“嫂嫂的磬越發出神入化了!剛才我還以為到了月宮,聽了仙人們的音樂呢!”


明皇聽得此言,卻像是勾起了他的心思一般,搖了搖頭,道:“玉環的磬雖好,卻不及仙樂。想朕數月前做了一個夢,夢中夜遊月宮,並聽了一首婆羅門曲,樂聲之清奇飄渺,世間難尋。朕心中默記音符,奈何醒來之後卻忘了,懊惱,真真懊惱!”



寧王便點了點頭:“這事我知道。陛下還命曹亮保重作月宮之曲,這都大半年功夫了,他作出來沒有呢?”



這卻說到了明皇的恨處,隻見他搖頭恨道:“那措大——尋常音樂難不倒他,隻是這仙樂畢竟不同凡響,他獻了幾次曲,都不對。”說著便想起來什麽似的,問道:“曹亮保可來了沒有?”



便有侍女過來回話:“來了,曹先生在明光門外,已侯了多時了。”



“宣。”



過了一會兒,便見曹亮保領著兩個龜茲部的樂工,一人拿蕭,一人執笛,緩緩走了過來。他們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長,曹亮保的手顯得格外臃腫,走得近了,才發現原來他手上托著一隻雪白的鸚鵡。



幾個人便過來叩頭,曹亮保笑道:“陛下,近日何國獻了一隻好伶俐鸚鵡,臣這幾日一直在悉心調教,倒有所小成,今日特獻於陛下消遣。”說著一揚手中的鸚鵡,道:“念奴,歌來!”那鸚鵡便一通搖頭擺尾,接著張開鳥嘴,開始唱了起來,卻是一首《拜新月》:“國泰時清晏,鹹賀朝列多賢士,播得群臣美。卿敢同如魚水,況當秋景,蓂葉初敷卉。同登新樓上,仰望蟾色光起。回顧玉兔影媚,明鏡匣參差斜墜。澄波美,猶怯怕半鉤銜餌。萬家向月下,祝告深深跪,願皇壽千千,歲登寶位。”



那鸚鵡唱完歌後,神情得意之極,顯得尤其滑稽可愛,逗得明皇哈哈大笑。他指著曹亮保道:“你這殺才,盡作些阿諛之詞來搪塞我,我問你,那月宮曲呢?”曹亮保窘了一下,連忙笑道:“便知瞞不過大家聖眼——那月宮之曲……月宮之曲——陛下,臣乃凡人,確確實實地想不出那月宮曲有多麽美妙。不過……”他轉眼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張果,道:“張果先生在此,臣倒有一計,莫如請張先生領著陛下再往月宮一遊,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也好跟著沾沾光——沒準兒能再聽到仙樂呢!”



大家聽了此言,均轟然稱妙,便向張果老看去。那廝卻半閉著眼睛,似仍在回味菊花酒的餘韻,過了好一會兒才睜開小眼,搖頭道:“去月宮不難——去年中秋我還搭了虹橋,與陛下去廣陵玩了玩月色,因此小老兒的神通,陛下是盡知的。隻是小老兒甘為明君所用,天下卻有一等可恨之人,得了寶貝卻私藏起來,臣每念及此,便心生憤懣。今日臣想向陛下獻一寶,得此寶物,心念所係,願即成真。莫說去月宮賞仙樂,就便是捉了仙女下凡,充實陛下的九部伎,那也是第一等容易之事。”



玄宗聽了此語,不禁聳然相向,道:“天下果有此等寶物?請先生教我!”說著望了望楊妃,微笑道:“人生七十鬼為鄰,已覺風光屬他人——朕近年時時覺得力不從心,倘能得此寶物,朕不奢求,隻有兩個願望,一願天佑子孫,唐祚延綿,二嘛……朕願與楊妃生生世世做恩愛夫妻。此外,不做他想矣!先生你……”說著便把殷殷的目光投向了張果老。



那張果搖了搖頭,道:“陛下,此寶卻不在我身上,但若要找到此寶,現在倒是天賜良機。這寶貝正在長安城內——陛下可聽說過一個叫潘鶻硉的人?”



明皇還未答話,旁邊的申王已問道:“潘鶻硉?莫非先生說的是那京城第一豪富之人潘將軍潘鶻硉?”



“正是!”張果點了點頭:“陛下,數月前長安城裏的大胡商康謙給自己的兒子做滿月,我與曹兄安兄都去了,因親眼見到了那寶貝,才敢向陛下稟報。此寶此刻被潘鶻硉所占,那人殊是可恨,曾當著我們的麵,口出狂言,說什麽他家的綢緞能把南山所有的樹木都圍起來,還說長安城的城牆有個盡頭,他家的布帛卻是沒有盡頭的——陛下,此人原來不過是江南道一個升鬥小民,因機緣巧合,得了寶貝,倒成就了他的富貴,隻是此人太過狂傲,若是去查查他……”



玄宗皇帝聽了此話,沉吟半晌,才緩緩問道:“那寶貝——卻是什麽東西?”



安祿山在旁邊粗聲叫道:“陛下,臣親眼見過那寶貝,是極普通的一塊石頭——張老兒,我才不信那是寶貝呢!你莫要欺騙皇上。”



張果老趕忙賠笑道:“我哪敢欺瞞皇上?就是借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啊!何況當今聖上乃曠世明君,目光如炬,我又如何欺瞞得了?陛下,說起這寶貝的來曆,也是奇怪,我為諸位解說解說。卻說東漢初年,在極西之地有一個於闐國,此國國王休莫霸原是不信佛教的,一日他出城巡視,忽然在城外見到一隻金色麋鹿,休莫霸與侍衛便縱馬直追,快追上的時候,說也奇怪,麋鹿變成一顆小小的摩尼寶珠,同時天上顯出四位阿羅漢,為休莫霸講經。國王聽經之後,頓生敬信,便在此地造了一座寺廟,喚作瞿摩帝寺;又取摩尼寶珠佩戴在身上,發願道:‘倘若此珠能保佑我打敗莎車王,便廣造伽藍,弘揚佛法。’——各位,他的願望果真實現了。從此這寶便在於闐國內一代傳一代,直到數年前,於闐國內不知發生了什麽宮變,寶珠突然消失了;又過得數年,不知怎的卻為那措大所得——倒是便宜了他!”



他說到這裏便停了下來,一旁的岐王冷笑道:“此等傳說,荒誕不經,不足以信,於闐盛產美玉,或者此寶不過是塊好一點的玉而已。我大皇上富有四方,這等微物怎會看在眼裏,陛下……”他話音未落,卻被安祿山那肥廝搶過了話頭:“荒不荒誕經不經,我聖皇自會分辨。照我老安看來,那潘鶻硉有兩條罪,一是有了寶貝不獻於陛下,二是此人的狂言,這兩條放在一起,我老安就覺得潘鶻硉詭詐得很,根本沒把我聖皇放在眼裏,心有怠慢,不敬聖人,這才是罪無可恕之處——皇上……”他走出來跪在地上,道:“安祿山別的沒有,肚子裏全是對皇上的赤膽忠心,請皇上命我將那潘什麽捉將起來,好好教訓教訓這糊塗蛋,叫他知道什麽是天地君親——曉得了道理,他就老實了!”



李隆基坐在寶座上,不發一言。月色中隻見他的臉色陰晴不定,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點頭道:“也罷。隻是你身為三鎮節度使,此事不宜魯莽……這樣罷,你先將此人請到家中,與他好生談談,說不上什麽‘捉將’麽!”他猶豫了一會兒,又問道:“三衛郎韋方平呢,今日可當值?”高力士在旁搖了搖頭,玄宗便道:“宣他進來!”,便有小黃門趕去金花落中禁衛軍居所找他,卻又是撲了一個空。玄宗皇帝笑了一笑,對安祿山道:“這少年多半又‘暮竊東鄰姬’去了——也罷,你……你先去罷,我再讓韋方平協同你。”安祿山抬眼看了看玄宗,卻見他瓷白的臉上一絲表情也無,心中不免有些惴惴不安。及至他領命走遠了,還能聽到玄宗淡淡的聲音在後麵命道:“去,把韋方平那小子給我找出來!”




注釋:
1. 唐內宮稱李隆基為“大家”。
2. 安祿山在天寶十四年反意已相當明顯,此年他沒有也不可能也不敢在長安呆著。小說家言,姑妄看之。

 

 

 

 

 

 

 







11.



那一日,興慶宮內的菊花宴一直持續到漏交三更。明皇倦了以後,方由高力士與楊妃攙著回了寢宮,幾個王爺並座上人等才一一散去。曹亮保心中有事,急著回家,偏偏又被回轉過來的高力士叫住,那老奴與曹亮保繼續吃了好一會兒酒,直到醉眼惺忪了,才放曹亮保出宮。



這長須蒼發的獨眼老人坐在轎中,一路思忖著,耳中隻聽轎夫的靴子踩著硬邦邦的泥地,發出鼓點一般的聲音。他心中煩亂,一會兒想著潘鶻硉的寶珠,一會兒又想著侄兒曹準,從曹準又想到了自己的親生兒子曹詢和曹剛。思來想去,不禁歎了一口氣。曹剛是不消去說了,一個莽漢,到底死在尉遲手裏,曹詢雖算得上百裏挑一,隻是論到聰明伶俐,與侄兒還是差了一籌。他原本甚為倚重曹準,隻是這幾個月來,他卻對曹準不太滿意:此子聰明驕傲,腦後長著反骨,能不能一直為自己——為未來的大燕國所用,還是一個變數。這幾個月來,他明麵上依然尊重自己,但實際上又幹成了什麽事,他心裏到底怎麽想的,曹亮保有點摸不透了。想到這裏,他又是歎了一口氣,正巧前麵的轎夫似乎絆著了什麽東西,一個趔趄,曹亮保身形不穩,不禁大怒起來,喝道:“怎麽回事!”



身旁跟著的青衣仆役趕忙湊到了轎邊,小聲道:“老爺,街上有許多凍死的窮人,天又黑,阿喬沒看清楚,才不小心絆著了……沒驚著老爺罷?”



曹亮保哼了一聲,心道:“若是……怕是能凍死在街頭也算是福分了。”想到這裏,心中忽然不寒而栗。為了驅散那可怕的想法,他跺了跺腳,大聲道:“快些回去!”幾個轎夫齊齊呼喝了一聲,轎子便飛一般朝曹府趕了過去。



及至回了曹府,寬了緋色外袍,解下銀魚袋,曹亮保便命道:“將曹詢和曹準叫來!”說著便在火籠上烤起了雙手。那曹詢睡得迷迷糊糊的,被父親半夜叫起,不知出了什麽事情,心中又是不安,又有些不耐。他父親見他一臉惺忪的蠢相,也說不出為什麽,一股邪火便被勾了起來,劈頭蓋臉地罵道:“整日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再不就是去平康坊戲耍!你幾時知道為你父親分憂?怎麽不學學曹準?——你兄弟呢?”



曹詢無端吃了排揎,心中是一百個不服,又無法反駁,隻得悶聲說道:“是——兒子駑鈍,惹父親生氣了。曹準……他早上和我說要去終南山,現在回沒回來,兒子……兒子也不知道。”



曹亮保便恨道:“也是個遊手好閑的蠢貨!這天氣去終南山作甚麽!難道他也學別人隱居麽?”正說到這裏,便聽外麵姬妾仆役一陣忙亂:“五郎回來了,五郎回來了!”過了一會兒,竹簾一掀,那少年便走了進來。他大約是打馬飛馳而來的,皮袍上濺滿了泥點,見到曹亮保,也不及行禮,便氣喘籲籲說道:“叔父……叔父,大事不好了。侄兒剛得到消息,潘鶻硉把那寶貝弄丟了!”



曹亮保一拍桌子,站了起來,逼視著曹準,沉聲問道:“怎麽回事?你細細說與我聽。”



曹準搖了搖頭,道:“具體情形我也不清楚,隻是今日傍晚在終南山見到了潘將軍和那女子。我原還不知道,是那女子偷偷告訴我的。當時我大吃一驚,便想方設法盤問潘鶻硉。他倒是直言不諱,告訴我寶珠……寶珠其實一個多月前便丟了,我……”



曹亮保一動不動地站著,久久沒有說話,他陰沉沉地注視著曹準,過了半晌,方才冷笑了起來:“一個多月前——到底是什麽時候?”



曹準心中打了一個寒戰,他似乎不能承受曹亮保的目光,便垂下了眼睛,低聲回道:“是……七月十五那天晚上。”



“怎麽過了這麽久你都沒有察覺?”



曹準沒有回話。過了一會兒,便見他的臉漸漸紅了起來。



“我命你結交潘鶻硉,並非讓你真心結交。這段時間,那糊塗蟲已經把你當成了好朋友,你若下手,他難道會有防備?你卻錯失一個個良機。你又故弄玄虛,拘一個什麽女子過來,叫她幫你防著尉遲家偷寶貝。現在你跑來告訴我,寶貝早就沒了,潘鶻硉也不知道寶貝去哪裏了。你是要把這些都推到尉遲家身上麽?還是……還是你其實早就得到了那東西,卻沒有告訴我?”



曹準大吃一驚,雙膝一軟,便跪在了地上。他抬起頭來,目光郎朗注視著曹亮保,大聲說道:“叔父!難道在你眼中曹準便是如此不忠不孝之人麽?叔父大人若是不信,隻管殺了我,我曹準若是眉頭皺一皺,不是頂天立地的好漢!”



此時兩人僵在一起,氣氛沉重,曹詢在一旁左右為難,過了好一會兒,方才嚅嚅地開了口:“五郎,父親是聽到這個消息,急怒攻心才出言責怪你的。你想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難道父親不了解你的為人嗎?”接著他又轉過頭去,勸慰父親道:“五郎是有錯,錯在一時糊塗,起了婦人之仁。如今寶珠已失,我看近日尉遲家雖仍與我們互有打鬥,卻有些虛張聲勢。今日聽五郎這麽一說,我覺得寶珠多半是被他們奪走了——不會是另一方勢力。父親,亡羊補牢,為時未晚,還是想法子怎麽把寶珠弄回來罷!”



那曹亮保一聲長歎,俯過身子,將曹準攙了起來,撫著他的背歎道:“是你的錯,隻是現在追究又有什麽用呢?……你們可知為何我如此著急?卻是今日我進宮,張果已經把寶珠的事情告訴當今聖上了。當時安祿山也在,他是立即請纓,要為皇上奪得此珠。我看皇上已不太信他,一直說要找韋方平,命他與安祿山一同辦理此事,皇上既然插手,這事便要比從前難辦許多……曹準啊曹準,我曹家數百年來看著是榮華富貴,聖眷不衰,其實不過樂人伎戶出身罷了。外頭不明白事理的還敬我們三分,那些有點勢力的大臣內侍,又有那個把我們放在眼裏?都在背地裏嘲笑我們是皇上的弄臣。眼見我們家在本朝是翻不了身了,我才去找安祿山。如今天下承平已久,將士懈怠,那安祿山不起事則罷,一起事,我看要不了多久便能攻入潼關。若是我曹家能獻上此寶,討好與他,將來在新朝定能揚眉吐氣……曹準,你自幼失怙,我將你養大,把你當親生兒子一樣看待,正是信任於你才將心中疑慮告訴你。你……你不怪叔父罷?”



那曹準寬闊的背部微微聳動,過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卻見他虎目含淚,咬了咬嘴唇,道:“叔父,我……我知錯了——我現在便去尉遲家一探究竟。倘若真被他們占了先機,侄兒也要將那寶貝奪回來,不叫叔父失望。”說著,他沉吟了一下,又問道:“叔父,那副瓔珞呢?”



曹亮保皺了皺眉頭,問道:“怎麽?你還在打那女子的主意?”



曹準便解釋道:“尉遲家機關甚多,此事非同小可,不像當日去窺性那裏盜牡丹那般兒戲。我想叫那女子出來與我一道前去,方才穩妥些。”



曹亮保考慮了一會,便點了點頭。他轉身從床邊櫃子中取出一幅五寶瓔珞,遞於曹準手中。那曹準手裏拿著瓔珞,口中念道:“五髒結胎幽魂生,天堂飛升朝上清。出!”卻見幽幽幻化之間,一個女子便顯了形象,一動不動,站在他們麵前,正是潘將軍情之所鍾的令狐妃妃。



曹準朝那女子點了點頭,也不多言,隻道:“你同我走。”說著對著叔父行了一禮,便出了門。那女子緊隨其後,身形迅捷之極。兩人如黑影一般竄出了門口,朝著義寧坊飛去。路過潘鶻硉家的時候,兩人卻不約而同停住了腳步。原來金城坊裏明火執仗,鬧得如白天一般,幾個健兒手執兵器,環立在一個大胖子周圍,仔細一看,那人卻不是安祿山,而是他的兒子慶緒。另有一個壯士手執鐵鏈,套著潘鶻硉的頭,正把他從宅子裏拖出來。那宅門內站著潘鶻硉的家人,黑壓壓的,一絲聲響也無。見此情景,曹準的手攥緊了一塊瓦片,臉上神色又是不忍,又是彷徨。他側頭看了看那女子,卻見她一雙清亮的妙目緊緊盯著潘鶻硉,寒風吹著她衣袂飄飄,似要將她隨風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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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壘關 回複 悄悄話 我常常過來複習。常看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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