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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勝(4-5)

(2010-10-26 13:01:44) 下一個



一枚時間鑲嵌在幽深的天空裏,洞外傳來模糊的低喊:“惠勝——惠勝小師父在麽?”


惠勝睡得迷迷糊糊的,過了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他答應了一聲,從溫暖的洞窟走到外麵,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他的麵前站著三個影子,惠勝聞到她們身上的清寒之氣,不禁有些迷惑,便往後退了一步。


正在此時,那個格外胖大的黑影甕聲甕氣地笑了——“阿健,怎麽是你?”惠勝失聲叫了起來:“難道是公主……公主有甚麽別的吩咐麽?”


阿健搖了搖頭道:“咦,奇怪,我們便不能來找你麽?”


惠勝感覺到自己的臉紅了一下,像一顆紅染料滴入黑水之中。所以沒有關係,沒有人能看得見。


“伸出手來。”阿健道。


“什麽?”


“你伸出手來。”


惠勝不知道該怎麽拒絕,所以隻好溫順地伸出了左手,隨後他感到自己的手被一雙婦人的手抓住了,那雙手又粗糙又柔軟,正猴急地不停捏弄著他,叫惠勝覺得惱怒和害怕,又有些幸福,他的臉將東方染紅了。


“啊喲喲,你這個風流的小和尚!”那健婦低聲笑了起來,隨後惠勝感到自己的手中落入了三塊錢幣。


“給我們三個,各畫一幅供養人像罷。”阿健身後跟著的阿醜說道。


“啊……”


惠勝覺出一陣巨大的失望,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在想原來她們真的不是公主遣來的——可是公主又為什麽要在清晨遣自己的侍女過來呢,所以其實並沒有什麽值得失望的。他這麽想著的時候,幾個女子也沉默了,過了一會兒,阿醜怯生生地問:“可是……可是不夠麽?”


惠勝搖了搖頭。他從阿健的手裏抽出自己的手,施了一禮,斯斯艾艾道:“姐姐們囑托,小僧自然不會不畫,便請姐姐們先回去罷,等畫好了,姐姐們再與昌樂公主一同來看。”


阿媚顫巍巍問道:“然則惠勝師父不要看清我們再作畫麽?”


惠勝抬眼看看她,想來她是侍女中最美貌的,今晨她也打扮得最漂亮:大袖衣服,頭發繃得緊緊的,眼角口腮俱是厚厚的胭脂,因為害怕掉色,她說起話來麵部顯得十分僵硬。惠勝趕忙敷衍道:“看清了看清了,姐姐們快請回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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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快要出來的時候,惠勝還能看到沙漠裏三個影子踽踽獨行。惠勝打開了手,他的手裏原來是三枚波斯銀幣,因為用得太多,年代太久,銀幣已經發黑模糊了,依稀能辨認出上麵刻著星月,還有一個鼻子高高,神情譏誚的王。


“所以並沒有什麽是值得失望的。”他失望地想著。


惠勝跑到宕泉河裏去洗澡,因為他覺得周身有一股太柔軟的倦怠。河水太清澈,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可是衝不掉他隱秘的欲望。


然後師父就來了。“惠勝,你隨我來。”隨後他們趟過河水,走到對岸的塔林之中。


他命惠勝撿起一隻頭骨,道:“我要看看你的修為精進了沒有——我且問你,這是何人骷髏?是男是女?緣何命終?”


惠勝凝視著骷髏悲哀的雙眼,他出神地想著:“若附有肌肉,這該是一個英勇的戰士,或者應該畫一幅狩獵圖,他揚弓搭箭,前麵是一頭美麗的花鹿,正舉目哀哀望著獵人……”於是他對惠遵說道:“師父,這是一名騎兵,他是在戰爭中死去的啊。”


愈發蒼老的惠遵道:“善哉,善哉,如汝所言。然則他將往生何處呢?”


骷髏意味深長地凝視著惠勝,似乎是在叫他閉口,於是惠勝搖了搖頭,惠遵接過頭骨,握了一會兒,低聲道:“此人生前持戒完備,當投生在人道之中啊。”


惠勝仍舊不明白為何師父有此一問,可是他不敢多嘴,隻雙手合什,低聲頌了一句佛號:“阿彌陀佛……如汝所言。”


他們走回洞窟的時候,惠勝在壁腳畫起了畫。他畫了三個供養女子,都穿著寬身青色衣裙,好像三枚隨風飄來的蒼耳。惠勝到底沒有想起來她們的五官眉目,因為歉疚,他鄭重其事地在白壁榜子上寫下了她們的名字。他轉頭的時候,發現師父正盯著他作畫,又或者師父並沒有盯著他,他的嚴厲的雙眼隻是穿過他,盯著往事與來生。惠勝的臉紅了:“師父,我畫完便去禪修——馬上就去。”他大聲說道,可是惠遵並沒有回答他。












元榮死了兩個月之後,他的兒子元康也死了。


據說有一日他與鄧彥同去狩獵,一枝吐穀渾人的暗箭要了他的命,敦煌人又一次失去了自己的長官。但是沒有關係,他們仍有昌樂公主,以及她漂亮的丈夫鄧彥。朝廷內宇文泰忙著收拾自己的政敵,無暇問及遙遠的邊疆,鄧彥便這樣順理成章地當上了下一任瓜州刺史。


過了不久,便有一群天竺人來到敦煌,這群人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因為他們的駱駝上並沒有琉璃與珠寶,他們的身後也沒有大象和孔雀,他們無聲無息地進了城,在多寶寺前的空地上搭起了帳篷,隨即便宣稱他們是瓜州刺史請來的,即將奉獻給大家整整三日三夜的狂歡。


狂歡的時候,惠勝也跑去看了。那是九月的一個大風天,他走了整整一夜的路,才趕到敦煌城。他的白衣上落滿了黃沙,可是大家見到這樣一個俊俏的沙門僧,都向他合什敬禮。


蘭若前的廣場上人山人海,有一個天竺人將腳彎到頭頂,再把頭從兩腳之間伸了出去,就這樣用雙手站著,據說已經堅持了兩天一夜。譯語人說,這個天竺人宣稱自己不過是一隻蝸牛而已。他見惠勝好奇地盯著他看,便神情輕鬆地朝他扮了一個鬼臉。


然後惠勝便在空地旁的高處見到了寶車內的元法英。他一見到公主,便明白自己實在並不是來看戲的,而是來見她的。他很想告訴元法英,佛陀已經畫好了,而在所有的菩薩當中,她元法英是最美的一尊。


但是公主並沒有理會他,她斜倚在錦墊上,點了點頭,一個天竺人便被帶到了她麵前。他雙腳交疊,坐在地上,隨後點起了一隻巨大的煙鬥,他吸啊吸啊吸啊,濃煙蜷縮在他的身體裏麵,使他漸漸飄了起來,隨即他用腰帶將自己綁在樹上,整個廣場都安靜了,數百雙眼睛齊齊盯著他看。


他用濃煙畫了一場天宮盛宴:巨大的蓮花寶池,池中漸漸長出一朵蓮花,彌勒佛站於其上,手結根本印,隨後亭台樓閣築起來了,那些樓閣上站滿了菩薩,或歡喜起舞,或凝神諦聽——他不斷向外吐著煙,於是停留在空中的飛天也被畫出來了,有的手捧蓮蕾,細腰豐臀,雙腳像那天竺人一樣垂在腦前,這是西域的折腰伎;有的手捧法螺,長裙裹腳,身材修長,這是中原的樂舞伎——是這樣的逼真,以至於空地上觀看的人都大聲鼓噪起來:“佛祖顯靈啦!佛祖顯靈啦!”


這是真的,因為從天空飄下了馥鬱的香花。


彌勒佛說法正到歡喜處,忽然天竺人嘴裏吐出一道火星,射入圖畫當中,一場大火隨即燒掉了所有的幻象,那些飛天像黑蝴蝶一樣,而大火裏的彌勒佛——他的珠髻上冒著火苗,麵目模糊了——在轉眼之間從空中啪的一聲,掉下來他檀木一般的屍體。


眾人哎呀一聲大喊,這喊聲是如此巨大,以至於廣場上揚起了一陣狂風,這陣風帶來了鋪天蓋地的巨浪,淹沒了大火,在眾人頭頂上不祥地晃動。人群開始驚駭地喊起來,那些黑壓壓的,不見天日的,陰險的水,空氣像透明的薄紗,逐漸承受不住水的重量,忽然裂帛一般巨響,所有的水都翻倒下來。


他們發出絕望的喊叫,惠勝一定也喊了,他的恐懼是如此真實,以至於他的腳像生了根一樣,一動都不能動。他吃力地轉頭看看元法英,發現她如眾人一般,也在仰頭看著天空,不同的是她的臉上沒有驚慌,她隻是神情專注地凝視著,似乎是在渴望那水將她淹沒。廣場上的風吹起她的飄帶,在惠勝閉眼之前,他覺得她馬上便會被飄帶托起,被風帶去遙遠的天宮。


“公主……”惠勝叫了起來,他的喊聲像一枝箭,射向元法英,她抬起了頭,朝人群裏投過迷惑的一瞥。


眾生寂然。


然而他們等待的滅頂之災並沒有發生,當人們漸漸睜開雙眼,而母親鬆開被她們摟在懷裏的孩子的時候,他們才發現他們的四周不過是陣陣下竄的煙氣而已。廣場的四角零零落落有了歡呼之聲,漸漸匯集成巨大的喊叫,那個天竺人被聲浪震翻在地上,一邊咳嗽,一邊咯咯咯地狂笑起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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