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木

康熙年間，有一個浙江人叫方文木，到海外插隊，不幸被海風吹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這裏叫屁檢國。綠水青山，沃原千裏，城市廣大寬闊，宮殿巍峨宏偉，人人穿著奇特，身上披滿長毛，且每個人都有一個特別修長的腦袋，很像古埃及的貴族。因為方文木有一個正常大小的腦袋，所以人人都很好奇，爭著圍觀他，他看別人是風景，別人看他亦是風景。由於他的到來引起了交通堵塞，過了一會，便來了幾個朱衣黑帶的長頭捕役，恭敬地請他到四夷館休息並沐浴更衣，不久又有一頭戴博冠長須長發的長頭老者，請他入殿覲見屁檢國大王。

方文木跪拜了大王以後，偷偷抬眼一看，不禁喝了一聲彩：“妙極！妙極！”隻見屁檢國大王擁有一個相當頎長，以至於可以稱之為漂亮的頭，相貌高古清哲，高高端坐在雕龍畫鳳的寶座之上，頭上的皇冠和浙江人釀老酒的酒桶一般大小，前後垂著密密的珠簾，每顆東珠都有大拇指指甲蓋大小，一顆便值萬金，且圓潤晶瑩，璀璨奪目。大王甚是客氣，知道方文木遠來辛苦，且海上遭難，驚魂未定，因此賜下飯來，米飯顆顆如紅棗大小，甘美無比，方文木隻吃了三顆便飽了。

於是大王問道：“你可是浙人方文木否？”方文木頷首答道：“然。”大王微微歎息道：“紆徐嗚呼！現在你離東土已遠隔五十萬裏矣！”

方文木想到家裏的嬌妻美妾，再想想此間女子的長頭，不禁悲從心來，忍不住跪倒在地，泣問大王曰：“難道我將要在此地終老其身？難道這就是我的命嗎？”大王亦歎息不已，對旁邊的侍從道：“去，去文淵閣將第一次盤古皇帝的存檔給他看一看，查查他的運命如何。”方文木聽到此言，大吃一驚道：“怎麽？這世界上還能有幾個盤古皇？”屁檢國大王笑曰：“天地無始無終，十二萬年一輪回，每一輪回便有一盤古，到現在為止，盤古都有千萬個了，我哪裏耐煩去記清那些數字！隻去查第一個盤古的檔案便罷了。”

方文木那浙江人熱愛數學的腦袋不太理解這個看似深奧的哲學問題，便謙卑的繼續請教，於是屁檢國大王繼續說道：“你可知這世界上有李先生與蘇先生之分？”

“不知。”

“癡人！”大王歎道：“李先生者，理也，蘇先生者，數也。東土之人，向來知曉命運之說，在西方海域世界，亦有fatality一詞，意命運之不可抗拒。如先生你，生平敬天地鬼神，可何以被海風吹到了我國？此理不勝數也！縱觀天地上下，禍福悲歡，為何有的報應有的卻沒有？鬼神扶乩，為何有的靈驗有的不靈？修仙學佛，為何有的可成有的不成？紅顏薄命，為何有的女子又可安詳其身？才子不遇，為何有的又拜王封相？日食山崩，可是劫數？善推斷者為何自己逃不過禍福命運？這些都是理數之分啊！然理數有是又誰決定的？你可知否？”方文木不能回答。

大王繼續說道：“這就要追溯到第一次盤古的時代了。彼時一切混沌，所有人物事宜，都不是造物主有意為之。彼說‘要有光’，便有了光，彼說‘天在上地在下’，事情便如此行了，彼說‘長頭是美’，某國的人便皆成了長頭，彼說‘黃金為貴，糞土為賤’，我們便都使用黃金，此正如童子下棋，隨手為之。然當世界造好，一切便都要訂作律法命數，登記造冊。當天地將毀之時，此冊便被轉交給第二個盤古，盤古依冊行律法，行運命，不得絲毫變更。所以，世上人皆如螻蟻，忙忙碌碌，以為理能勝數，運能勝命，在天地看來，實在可笑。”

於是方文木如夢初醒，道：“然則十二萬年前，亦有一個浙人方文木到此地乎？在此之前，亦有唐宋元明各個朝代乎？”王曰：“然也。”

聽了這段話，方文木不知是喜是悲，呆呆的站在宮殿上。俄頃侍從捧著冊子來到殿上，念道：“某年某月某日，浙人方文木來到屁檢國。此人不應在此終老此身，著仍送歸浙江。”屁檢國大王笑道：“大喜大喜！先生回家有望矣！”方文木仍像呆頭鵝一樣計算著十二萬的流年，忽忽忍不住悲從心來，兩行淚水奪眶而出。大王笑道：“你這先生，哭甚！十二萬年之後，我與你在此地繼續相會矣！”繼而又大笑：“哈哈，是我錯！你這兩行清淚，亦是十二萬年之中應有的眼淚啊，我又何必勸阻你呢！”

方文木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忍不住問大王道：“大王，請問高壽幾何？”王笑而不答，左右曰：“大王與第一次盤古同生，而不與千萬次盤古同死。”對於這個深刻的句子，文木同學不太明白，於是繼續問道：“那麽天地乾坤被毀之時，大王又在何處存身呢？”大王打了一個哈欠，無奈的說道：“我，沙身也！曆盡數次劫難而不壞。蓋萬物毀壞，最後都歸於沙土，如我一般。洪水無法淹沒我，烈火無法燒化我，冰霜無法凍僵我，隻是每每被惡風吹蕩，旅途辛勞，甚是討厭。且每次枯坐數萬年，等盤古出世。對於我而言，日子實在太多了，可厭！可厭！”說罷，輕輕一口氣吹過，文木騰空而起。再睜眼時，已經坐在了他們家十八年前埋下的女兒紅酒桶之上。嬌妻美妾已不複紅顏。方文木從此徹悟，隱入雁蕩，不複覓蹤跡矣。

——袁枚《子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