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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鄰

(2009-04-18 15:17:11) 下一個


一. 桑姬

諺雲:“三月十五晴,桑樹底下掛銀瓶。”又雲:“三月十五陰,桑葉一文錢一斤。”此話有理。對於我們養蠶人家而言,三月十五那天的天氣是很重要的:倘若下雨,桑葉價賤,我們在忙碌一年,送走裏正保長之後,也能稍微喘一口氣,手上留幾個餘錢,娘可以添一對銀耳環,姐姐也可以打一支梅花簪子;倘若三月十五是個晴天,那麽一年辛苦到頭,便到底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了。

今年的三月十五,在我們嫘村,便是一個好天氣,春雨酥酥的,柔柔的,打在村頭的桑樹林中,她們便扭著自己細細的腰身在雨霧中招搖起來,慢慢綻出了一朵朵如青鴉嘴一般的桑芽。

這樣好的天氣卻沒有給爹娘的臉上帶來笑容。不但他們,連同村裏最老最老的婆婆與公公,他們的臉上也沒有笑容。在三月十五這個春雨天中,大人們卻聚集在村尾的馬頭娘廟裏,一起唉聲歎氣,愁眉苦臉的望著門外的雨和淡淡的青天。

我們嫘村,原本和附近的珠鄉,崇福,南潯,嘉善,桐鄉,還有其他村落一樣,以蠶桑為生。年景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老百姓嘛,辛苦一年,到了除夕之夜能夠坐在家裏那張八仙桌上,爹爹喝上一杯老酒,姆媽做上一碗梅幹菜肉,孩子們再買上幾掛鞭炮,歡天喜地,便把一年又這麽過了。嫘村並不比別的村特別:別的村養桑蠶,我們也就養桑蠶,別的村養樟蠶樗蠶柳蠶,我們也養樟蠶樗蠶柳蠶,別的村弄到了天蠶琥珀蠶種子,我們也不見得弄不到,總之,嫘村鐵了心要和別的村一模一樣,就連我們的村子都是相似的:村頭如馬首,長著一片桑樹林,村子拉得細細長長的,正如蠶身,兩邊可以看到歪歪倒倒的破房子和整整齊齊的蠶房,像蠶足一般——當然,你若說成是蜈蚣腳也未嚐不可,到了村尾便是我們的祖墳,祖墳前築著一座馬頭娘廟,裏麵塑著一個披著馬皮,臉塗得像猴子屁股一樣的年輕女子,廟旁邊一棵巨大的桑神樹肚皮空了,樹皮裂了,枝幹虯結,整日對我們做出古怪的鬼臉。

可是,現在,我們的村子到底和別的村子不一樣了。

馬頭娘廟裏一片沉默,叔叔伯伯們咬在嘴巴裏的煙管噴出刺鼻的白煙,將我們都裹在裏麵,像一群愁眉苦臉的,聽說孫猴子反出了南天門的神仙。裏正趙三狗看大家不說話,便拿出一把竹簽,將塗了紅藍色的一端在自己手裏攥了,清了清嗓子,開口道:“那就這麽說定了,我們抽簽吧……”

簽被一支一支的抽走了,住在村尾的葉家拿到了那支紅色簽,葉家阿爹的臉便沉了下去,肩膀一抖一抖著,葉家姆媽開始綿長的哭了起來:“嗚嗚嗚……我那苦命的囡囡啊……”

裏正沒說走,大家也不好挪窩子,隻能神色又輕鬆又尷尬的聽葉家姆媽從頭說著:“……當初不如讓你爹把你直接在尿盆裏溺死啊……養活了這麽大……嗚嗚嗚……”村裏的姑姑們和嬸子們聽著聽著,眼裏也漸漸滲出了淚水,她們像母雞一樣叫了起來:“酒娘,莫哭了,你家還有大毛和二毛,還有妙妙。你讓大毛跟我男人學做木匠,二毛送去私塾,一些些功夫就賺錢了,做秀才了。糯糯嘛,就算嫁出去也跟你不親了,再說她和桑神結婚,天大的喜事哩!將來你是桑神的丈母娘,你男人是老丈人,你們家的蠶還不年年大豐收嘛……”

但是酒娘沒有理她們,繼續嗚嗚的哭著,聲音忽高忽低,以致你弄不懂她到底是在悲泣,還是被這個消息嚇得隻能無意識的哼哼了。大家於是尷尬的收住了嘴巴,盼望的看著裏正。趙三狗便又清了清嗓子,威嚴的說道:“莫哭了,你們趕緊回去收拾收拾,天黑就把糯糯抬過來吧。”說罷抬起了屁股,看了看天色:“吃飯去,散了,散了。”於是大家就三三兩兩的走出了馬頭娘廟,隻留下葉家阿爹,葉家姆媽,還有我。

我叫阿夔,是嫘村裏打采桑鉤和切桑刀的鐵匠。糯糯是我沒過門的媳婦。本來明年我就能和糯糯成親了,現在突然跑出一個什麽桑神老爺。我不服,真的不服。

葉十五站了起來,他走到我身邊拍了拍我的肩膀,歎了一口氣,說道:“阿夔,算了,糯糯那孩子……唉……她不去,一村的人都活不了啊。”

“可是憑什麽是糯糯不是別人!憑什麽不是他趙三狗的那個肥婆女兒!”

我的眼裏情不自禁的閃出了淚花。馬頭娘廟裏的一切都模糊了,相反的,糯糯的身影卻清晰了起來。這個小妮子!圓圓的臉,圓圓的額頭,圓圓的眼睛,圓圓的有小窩的手兒,圓圓的小腰身,像一個糯米團一樣,仿佛你咬上一口,從裏麵就能透出糖漬桂花的甜香。她的笑容也是糯糯的,說話也是糯糯的,就連走路都是糯糯的,走不上幾步就要賴皮:“阿夔哥,我累了!”於是我就將這個小糯米團兒背在背上,帶著我給她特別打的采桑鉤,一起去村頭的桑林玩起來。

這是多麽的荒謬!糯糯是我們嫘村最漂亮的姑娘了。可是,為什麽是她而不是別人要送去給桑神做老婆?為什麽從此以後,別的姑娘還可以繼續在每個春天唱著《采桑度》,而我的糯糯,卻不能再和我一起玩耍笑鬧瞎淘氣了?難道,就是為了那一匹月腴絲嗎?

“都是雲娘那個狐狸精!”葉家姆媽恨恨的罵了起來:“要不是她,我的囡囡怎麽會去送死!”

雲娘是我們村一個連吃飯睡覺都不會忘記扭屁股的女子。三年前,她不知道被誰弄大了肚子,她爹娘想了各種各樣的方法要把孩子打掉,可是這個小孩子像一顆珍珠長在母蚌裏一樣的牢固。雲娘的肚子越來越大,九個月後,生下了一個女娃子,到底叫她爹扔在尿盆裏淹死了。

雲娘便將孩子埋在了馬頭娘廟前的桑樹旁。

不久以後,我們村的男女老少在去馬頭娘廟祭拜的時候,驚奇的發現那妖裏妖氣的馬頭娘娘的供桌上蓋著小小一方絲綢。這絲綢真是美麗,柔滑得像月光,豐腴得也像月光,不像是人手織出來的,倒像是天上仙女的巧手。趙三狗看到了,便說要獻給皇上。皇上見到以後自然大喜,賞給了自己最寵愛的楊妃。楊妃呢,又想了想,便在絲綢上繡了一架葡萄,一隻狸貓,做成了一隻香囊。到了晚上,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整個皇宮的人發現這香囊上透出了月華,紫巍巍的葡萄散發出成熟的甜香,而那隻小狸貓兒,也會在無人的深夜跳下緞子,優雅而驕傲的在寬大的宮殿裏走上一走,那隻貓兒可真是小呢!隻得小手指頭蓋兒那麽大,倘若看見了人,便啪嗒一聲倒在地上,重新變成一幅繡片。

皇上便把這幅神秘的綢緞命名為“月腴絲”,從此以後,月腴絲便作為我們嫘村的特供,固定了下來。

這可苦了我們嫘村的男女老少了。畢竟我們是不懂得織月腴絲的:那是天上的神仙賜給我們的,我們又怎麽知道神仙在什麽時候會大發善心,再賜我們另一塊月腴絲呢?村裏最老的公公婆婆忙著在馬頭娘廟裏麵灑著桃漿,敲鑼打鼓,可是,馬頭娘娘香煙不知道吃了多少了,她那供桌上還是光光的,闔村的人便越發的愁眉苦臉起來。

過了一陣子,我們村趙大胡子八歲的女兒在河邊洗衣服,一個大浪打過來,卷走了她。人們在下遊十裏的地方找到了她的屍體,那黃黃瘦瘦的小臉已經被水泡得鼓脹鼓脹了。悲痛欲絕的趙大娘子便也將這個小姑娘埋在了村尾那棵巨大的桑樹旁。她說姑娘生前喜歡采桑,那麽死後,便也讓那濃蔭的桑樹覆蓋她嬌嫩的身軀吧。

一個月以後,馬頭娘娘的供桌上出現了另外一幅絲綢,這次比上次的要長一點,寬一點。皇上便用這新的月腴絲給自己的恭順娘娘做了一雙玉鞋兒。恭順娘娘穿著它,好像洛神一般飄飄欲仙,腳上的淩波仿佛無限珠母在月明之夜緩緩的浮現出海麵,張開自己的蚌殼,爭先恐後的展現自己的珍珠內質一般。而每一腳踩下去,恭順娘娘的身上都要騰起一股撲鼻的月桂之香。

於是人們漸漸明白了月腴絲和我們的關係。月腴絲要靠我們的女娃兒來織就,可是,不是此岸的女娃兒,而是那些度過了生與死的暗河,在彼岸做成了仙人的姑娘們。從此以後,那些早夭的女孩子們便不再入我們的祖墳了,她們被埋在桑樹下,被稱為桑姬。那裏漸漸拱起了一個又一個重重疊疊的小丘。每當風來,桑葉搖晃著自己的腦袋,仿佛為她們長唱淒涼的挽歌。

馬頭娘娘供桌上的月腴絲,一尺一尺的長了起來。它是那麽的輕柔,當你捧著它的時候,它簡直要從你的手上滑落,在地上鋪成一塊閃亮的波光。一尺,兩尺,三尺,它們被封上了鵝黃簽子,裝入檀香木盒裏,一次,兩次,三次,它們被送入皇宮大院,做成香囊,腰帶,金蓮鞋,肚兜,繡帕,賞賜給了皇帝最寵愛的女人。

皇宮對月腴絲的需要,越發的大了起來。今年,甚至要我們供上整整一匹。聽到這個消息,闔村陷入了可怕的岑寂之中:往年我們最多也不過供上十尺緞子,一匹,就是一百尺。那些桑姬們大不過十歲,她們的手那麽小啊!怎麽織得成這整整一百尺緞子?然而這不是皇帝的問題,這是我們的問題。趙三狗的眼珠子轉了一轉,他那滿肚子的壞水便開始往外冒了。

他宣布說,往年我們送去的姑娘們還小,就算起來,也不過是桑神的媵婢。今年我們給桑神送一個活生生的大姑娘去,姑娘去了,不是去織布的,是給桑神做正宮娘娘去的。桑神一高興,可不就能賜給我們更多的月腴絲了嗎!

大家都不說話。想來想去,這似乎是唯一的方法。何況,趙三狗接著說:送去的姑娘成了仙女,做了娘娘,穿金戴銀,那是享福啊,好過在我們村裏,采桑完了以後養蠶,養蠶完了以後紡紗,紡紗完了以後織綢,整日蓬頭垢麵,連梳頭的時間都沒有。辛苦終年,織出的綢緞賣給了富家公子小姐們,她們還是穿著蘭褸破衣。這麽一比,是做桑神的娘娘好呢,還是做一個養蠶女好呢?答案很明顯嘛!

於是闔村的大人們便在三月十五桑枝打芽的這一天,齊齊聚集在馬頭娘廟裏,決定送誰家的姑娘去。現在答案出來了:我的糯糯,便要在今天晚上成為新嫁娘,在馬頭娘廟裏,與桑神成親了。

全村的人都走光了,葉家阿爹和葉家姆媽又呆呆的坐了一會,葉十五便對自己的娘子說道:“走吧。”

他們要回家去了,給糯糯打扮打扮,穿上紅色的嫁衣,塗上鮮紅的胭脂,在入夜時分,將糯糯送到馬頭娘廟裏。臨出廟門之前,葉老爹在我麵前躊躇了一下,隨後長歎了一口氣,說道:“阿夔,我總不會虧待你的。我的二女兒妙妙,將來便給了你做老婆吧。”

我哭了。

入夜時分,我躲在桑樹後麵靜靜的等待著,一點燈籠如螢火一般漸漸走近了馬頭娘廟。糯糯穿著喜慶的嫁衣,一塊紅綢覆蓋著她小小的腦袋,渾身上下再看不出糯米團兒的樣子,而是像一個大大的,紅紅的,傻裏傻氣的壽桃,她被村裏幾個年輕的後生架著,走進廟裏,我聽到了她幽幽的哭聲。

馬頭娘廟裏的燈火那麽的昏暗啊!後生們放下了她,逃也似的竄出了廟門。糯糯便像調稀了的糯米粉一般,癱在了地上。

我走了進去。“糯糯,糯糯”,我叫了她一聲,伸手摸了摸她那光滑的紅色綢衣。

但是糯糯已經沒有知覺了,我將她冰涼的身體抱在懷裏,她簌簌的顫抖著。

“阿夔哥……”糯糯夢囈似的喊了一聲:“你來救我……”

一陣寒風吹了進來,燭火被吹得忽閃忽閃,我聽到了從空中傳來的一聲哼笑。一個黑影從門外桑樹空了的肚皮中撲了進來,糯糯隻來得及喊了一聲:“好冷風……”再一看,糯糯已經不見了。一具紅衣在地上靜悄悄的躺著,宛若人形。




二. 佘懷郎

盂蘭盆會的那一天,各村都依往常一樣,齋僧,拜懺,放焰口,隨後孩子們便提著荷花燈,燈裏插著一隻小蠟燭,三三兩兩的去河邊放了起來。

夜深了,孩子們放完了花燈,便拍拍手相約著回到村裏,隻有阿夔依然呆在河邊,上遊的荷花燈先如一道銀河一般飄過,隨後燈影漸漸變得稀疏了,偶爾的,一朵離群的蓮花如一座孤島一般,飄過阿夔眼前,又朝著下遊遠遠的蕩了開去。

荷花燈在這寂寥的夜空中,不僅帶來了悲傷和回憶的氣息,也帶來了一個奇怪的蛇行少年。他人頭蛇身,在河邊的白茅裏蜿蜒遊動著,阿夔看得呆了,他傻愣愣的盯著少年,少年正自由的遊動著,抬頭一看,發現了阿夔,也吃了一驚,隨後一躍而起,變成了一個身著葛衣的少年。他仰天一聲長嘯,月夜裏便漸漸飛來一隻白鶴,落在了少年的身邊。白鶴的背上縛著一個檀香盒子,它倨傲的站在少年身側,斜睨著阿夔。少年朝著阿夔嘻嘻一笑,隨後整頓出一臉莊容,目不斜視的走過了阿夔的身邊。

少年和仙鶴走出去好久以後,阿夔才如夢初醒。他朝著少年奔了過去,越來越近。少年回頭看了看他,臉上出現了害怕的神色,他的腳步一頓,隨後也跟著狂奔了起來。

於是阿夔和少年就在河邊,一個追,一個逃,朝著村尾的桑樹林越跑越近。

阿夔跑起來像風一樣輕盈,可是少年就不行了,他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一邊跑著,一邊捶著自己的雙腿大罵道:“腿啊腿啊!你竟如此不中用!”看看阿夔越追越近,少年猛然刹出了身子,色厲內荏的朝著阿夔喝道:“你……你追我作甚!”

“大仙……大仙……”阿夔也停住了身子,站在少年對麵。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也不知道該怎麽做,於是跪了下來,朝著少年磕起了頭。

少年的大眼珠子轉了一轉,嘴角閃過了一絲微笑:“噫……原來你不是要抓我啊……”

“大仙風采翩翩,我們凡人一見,便是天大的福分,怎麽可以說抓呢?我隻求大仙……隻求大仙教我法術,我好去救糯糯。”阿夔一邊說著,一邊在地上繼續的磕著響頭。

少年的神色愈加和緩了。“那可不一定,”他搖頭擺腦的說道:“上次那個臭道士就抓住了我,把我塞進他那個臭魚簍子裏,每次都用根笛子將我誘出來,逗那些傻嗬嗬的村姑們笑……你的糯糯,也是一個村姑吧?”

“糯糯是我們嫘村最美麗的采桑女了。稟大仙,她不是村姑,她可漂亮著呢!”

少年頗為自戀的撫了撫自己的白麵,“戚”了一聲,不屑的說道:“你要怎樣?”

“求大仙收我為徒吧!我跟大仙學些法術,把糯糯救回來。她……她是我未過門的媳婦,可是被桑神搶去了,我一定要把她救回來!”

少年的大眼珠子又轉了一轉,他咳嗽了一聲,摸了摸下頜並不存在的長須,沉吟道:“收你為徒也不是不可,隻是……”

“大仙要什麽,隻管吩咐下來,我……我爹娘還給我留下一個銀錁子,埋在我們家牆根底下,大仙若要,隻管拿去。”

少年笑了:“我豈是稀罕阿堵物之徒?你我相見,便是有緣,隻是不知你的資質好不好……你等等,我得問問。”

於是少年打開了仙鶴背上的那柄檀香盒子,盒裏一架古琴靜靜的躺在裏麵。少年鬼鬼祟祟的低聲咕噥著,又把耳朵湊在琴邊,仔細的諦聽。阿夔仿佛聽到少年說道“村野少年……怪可憐的……嗯……嗯……慈悲之心……”突然之間,古琴發出了一聲蒼老的怒吼:“蠢材一個!沒的耽誤了我們修行!還不速速離去!”

少年苦著臉,揉著自己的耳朵,朝阿夔轉過了身子:“你看,不是我不肯,琴師父不答應呢,他是我師父,他不說是,我可收不了徒弟。”

阿夔便調轉了身子,對著那具古琴,又拚命的磕起了頭來。

古琴又發出了雷鳴之聲:“隻知道磕頭的傻小子,你能學個屁!”

阿夔哭了,一道血流如蚯蚓一般爬過了他的額頭:“琴師父,琴師父,我知道我笨我蠢,可是就連古人都說,精誠之至,金石為開。我不求法術得道升仙,也不求法術人間富貴,我隻求打敗桑神,救回我的糯糯,我……”

少年的臉上出現了不忍的神色,他又俯下了頭,對著古琴嘀咕了起來“也是大功德一件……那個老怪也該有人收拾收拾了……我們……百年修行……隻一晚上……天明……嗯……對,對……”

少年側頭仔細聽著,阿夔也忐忑不安的跪在地上,不知琴師父會不會像剛才一樣,發出金石一般的怒吼。然而這次琴師父卻沉默了。他靜靜的躺在琴匣裏,一聲不吭。

少年滿意的轉過了腦袋,對著阿夔搖頭晃腦的說道:“師祖同意了,你便拜我為師吧。記著,我叫佘懷郎,我師父你師祖叫秦億弦,你給我磕三個響頭吧,不要多了,不然我可受不起。”

於是阿夔便朝著少年鄭重的磕了三個響頭。隨後,不待少年提起,又斜轉了身子,對著那具縛在仙鶴背上的琴磕了九個響頭。琴聲一響,發出了一陣清越而倨傲的長吟:“百箔花蠶心盡痛,一時卻難斷絲腸……癡骨!癡骨啊!”

“師父,你莫要拽文了,你就便把琴弦扯破了,也是知音難尋。你那些酸詩腐詞,我可聽不懂,我看這傻小子也未必聽得懂。”少年揶揄了起來。古琴一聲悶哼,使阿夔想到,倘若他變成一位老者,定要紫漲了臉皮,拂袖而去。

少年解下古琴,坐在河邊,隨後將古琴放在自己的膝頭。他朝我看了一眼,招手道:“傻小子,你過來啊!”於是我走了過去,坐在少年的身邊。

少年將手在琴頭一拂,一陣奇妙而深沉的樂音便在天地之間飄蕩了起來。它似乎具有一種特殊的魔力,讓河畔那些呱呱叫著的青蛙也沉默了,讓那些哲哲叫著的螽斯也沉默了,讓那些“軋織軋織”叫著的紡織娘也沉默了。螢火漸漸匯聚成一個個雞卵大小的光暈,在我們四周飛舞著,河麵上的輕霧越來越濃,彌漫在我們四周。月亮被這些涼絲絲的白霧隱沒了,慢慢的,一道青白的日光,從天邊漫射了下來。

正在此時,少年停住了撫琴的左手,將身邊的仙鶴猛的一拍,喝道:“去吧!”於是巨大的仙鶴便伸展開寬闊的羽翼,朝著東邊飛了過去。它在天空自由的翱翔著,大翅緩緩一扇,就是一個輪回。

少年的長歌伴著清越的琴聲驟然響在阿夔的耳畔:“鶴歸來兮東山之陰。其下有人兮,黃冠草履,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餘以汝飽……歸來歸來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佘懷郎的漫歌一遍一遍的響在長天之中,那道青白的日光逐漸變得熾熱起來。突然之間,太陽跳出了遠方的山影,驅散了四周的濃霧,將萬丈金光灑落在桑蠶諸村廣袤而青碧的大地之上。

伴隨著“歸來歸來”的清吟,仙鶴收攏了翅膀,朝著我們疾飛了回來,它的嘴裏銜回了一團金絲。少年將金絲取下,遞給了阿夔。

“用它打一把鉤子吧。”少年笑嘻嘻的說道:“……嗯,便叫春陽采桑鉤好了……師父,你可同意?”

琴師父不理他,讓人覺得,他對於這個古怪而俚俗的名字,必定是不屑的。

“此鉤定然鋒利無比,你帶著它,縱萬年玄鐵也能割破,砍田符那個老匹夫的腦袋還不是切豆腐一樣!”

琴師父悶哼了一聲,少年便又促狹的笑了。他撓了撓琴師父的琴腰,說道:“師父,莫要這麽小氣嘛!你將你那些煉好的丹藥,就給他幾顆又何妨?要不然這傻小子進了老田的洞府也沒用,伸手瞎子,怎麽救人呢!”

隨後他的手在琴上一撫,七弦猛的一顫,驚飛了棲息在白茅裏的兩隻野鴿,嫋嫋餘音凝成七顆赤色蓮子,滴滴答答的落在阿夔的腳畔。

“每天一顆,七天以後,人仙鬼怪,皆可見也。”

少年站起了身子,將古琴重新塞進琴匣,縛在鶴背之上,再拍了拍仙鶴,說道:“走也走也!”他低頭看了看我,又笑道:“你也快去吧!莫耽誤了時辰。薄伽梵大人八天之後便要路過這裏,田符那老匹夫還妄想著跟著他成仙成佛呢!哼!我倒要看看薄伽梵收不收他!”

少年擁著仙鶴,朝著下遊走了過去。走著走著,仙鶴停住了腳步,望著他,似有期盼之光。少年一笑,道:“好,鶴兄,我這新生的腿腳畢竟不如你的雙翅,便依你!”於是他騎上了鶴背,仙鶴緩緩拍打著那雙巨大的翅膀,朝著天邊飛了過去,少年的雙袖被風鼓蕩,宛若謫仙,漸漸凝成一道黑點。天空之中,猶傳來琴師父的不絕怒罵:“臭小子!又用我的寶貝作人情!”“哎喲師父,你莫用你那天魔音再折磨我的耳朵了!我頭痛,要摔下去啦……”












三.絲橋

阿夔從河邊跑回了家,他的心髒還在呯呯的跳動著,仿佛要跳出心腔一般。他仔細的關上門,上好杠,點燃爐火,拉起風箱,再將金線淬於水火之中,七天七夜,終於打出了一把春陽采桑鉤。此鉤隻有手掌大小,又薄又利,纖細而冷冽,寒光一閃,刺人眼目,使人不敢逼視。阿七的手握著刀,低頭呆呆的站著。

如今的阿夔和以前也不一樣了。每天,他都服下一粒赤色蓮子。第一天,他看見一團一團的白絮在眼前飄著。阿夔還以為是自己打鐵傷了眼睛呢,他揉了揉眼,可是那些白絮仍然在身邊靜靜的飄浮;第二天,這些白絮變成了白練,第三天,它們像一縷青煙一般,嫋嫋的蕩在空中,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青煙變成了自己的阿爹和姆媽,他們縮在門口,呆呆的望著阿夔,阿夔若是走路急了一點,撞著了他們,他們便像煙花一般迸散了,要花好久好久的功夫才能重新聚集起來。到了第七天,阿七低頭一看,前年死去的小狗巴兒已經蜷縮在了腳邊,阿七出門一看,村裏過了的三爹四嬸五姑姑還有桃兒姐姐,她們細短的身軀趴在茅草之上,伸出發絲般手臂,緊緊抱著茅草,一個不小心,便被風吹上天空,翻滾著飄向遠方。阿七進入蠶房一看,無數煙霧一般的透明蠶兒爬在蠶盤上,搖頭擺尾,似乎在焦急的等待著切細的桑葉。於是阿夔明白自己現在可以看到洞穿陰陽了,他充滿希望的來到村尾的老桑前,期望可以看到雲娘和趙大胡子死去女兒的靈魂,可以看到所有那些早夭的桑姬的靈魂——當然,也可以看到糯糯的靈魂,可是這一次,他失望了。她們的墳包靜靜的,隻有陽光漏下桑葉,在她們長滿了芳草的墳前,光斑快活的追逐著。而當他抬頭一看,在遠處馬頭娘廟後的祖墳裏,無數青煙般的鬼影矗立著,無言的望著阿夔。

第八天是三月十四,那天晚上,阿夔便穿上了皂衣,帶上了火石,係緊了采桑鉤,來到馬頭娘廟前。他看了看那棵奇形怪狀的老桑樹,桑樹中空的腹皮像一個幽深無底的黑洞一般,吸進了世界上所有的光線。阿夔摸了摸自己的采桑鉤,低頭鑽進了樹洞,向裏麵走了進去。

樹洞是那麽的冰冷而黑暗,如一塊隕石一般沉沉的壓著阿夔。黑暗中,似乎有無數小獸在阿夔的身邊跑來跑去,但是阿夔並不害怕。他用打火石在采桑鉤上隻輕輕的一碰,七粒春陽的碎金便在前頭出現了,它融化了這樹洞裏萬年玄冰一般的死寂與重量,飄浮在阿夔麵前,像北鬥七星一樣引導著他,照耀著他腳底的枯枝,爛葉,細小的鳥骨,以及一層厚厚的蝙蝠糞便。在這明媚的光彩之下,一具小蛇漸漸鬆開了纏著阿夔腳踝的身子,溜回黑暗之中,而從鳥骨裏升騰出許多許多透明的燕子。它們輕盈的飛在阿夔的身前身後,柔和的啁啾著,簇擁著他,向樹洞深處走了下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阿七忽然看見在遠遠的黑色盡頭出現了一絲灰色的光影。阿七興奮的跑了起來,那灰色的光影越變越大,漸漸的,一個洞口出現了,阿七撲了出去,而在他的麵前,出現了怎樣的一道幻境啊!

這是一個巨大的山穀,如井一般上小腹闊,山穀上方倒懸著一枚銀色的月亮,而穀底長滿了巨大的花朵,每朵都比世上的尋常之花足足大了兩三倍。各種各樣不同的花朵在月光下爭奇鬥豔:一彎野荷在池裏輕輕的蕩漾;一朵朵銀白的睡蓮將嬌小的麵容掩藏在圓葉之下,仿佛這世界上最輕柔的睡夢;粉紅的薔薇攀在一棵高大的桂樹之上,流瀉出一片花瀑;鮮豔的山茶如碗口般大小,吐露著使人屏息的濃芳,紫色銀邊的芍藥在風中輕盈的擺動,而遠處,一株孤獨的黑色牡丹,如高傲的女皇一般,不願與尋常花朵為伍;罌粟的花瓣仿佛是透明的,月光灑下,將它們的影子映在地上,還有珠蘭累累的沿莖而垂的花朵,臘梅清新冷冽的芳姿,梔子花如一塊塊乳色的琉璃,美人蕉的花瓣低垂,在穀角兀自爛漫,另有芙蓉,素馨,杜若,蜀葵,綠萼,杜鵑,丁香,玉蘭……不同季節的花朵在這個如夢一般的世界上齊齊怒放著,四周寂靜無聲,隻有一道月華如泉,濺在每一片花瓣上,錚錚作響。

一隻灰色的蛾子飛了過來,上麵騎著一個小臉浮腫的女孩。女孩的背上背著一個茅草做成的銀色背簍,胸前掛著一塊小小的木牌,上麵用米粒一般大小的篆書刻著“荷娘”二字。阿夔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驚,他叫了起來:“趙絹兒,你可不是趙絹兒麽?”

趙大胡子被淹死的小女孩那張無精打采的臉轉了過來。她的臉被水泡腫了,細弱的,小指頭大小的身子頂著一個巨大的頭顱,她穿著灰色的蘭褸破衣,手臂從袖口伸了出來,阿夔可以看見藍色的血液在裏麵流動著。她的手裏舉著一支小小的,用桃花蕊做成的火把,“阿夔哥……”她訥訥的說道:“你也來了?”

隨後她轉過了臉孔,不再理睬阿夔。蛾子飛到了那一叢野荷邊,趙絹兒便將桃花火把咬在嘴裏,用雙手在在那巨大的花瓣上使勁的拽了起來,不一會兒,荷香便如一卷一卷的柔絲被她抽了出來,采完一朵,她便將柔絲放在背簍裏,這一朵野荷便啪的一聲,突然凋謝了。但同時的,千萬朵野荷又在絹兒身邊綻放了開來。

阿夔張開了嘴巴,呆呆的看著。這時他才注意到,原來這如夢幻一般的世界裏,有無數像絹兒一樣的女孩們,禦著隻隻蛾子,飛舞在花叢之中。她們的手上都拿著一隻桃花蕊做成的火把,點點火光如流螢,當她們飛進不同花朵的花蕊之中時,整朵花便從內亮了起來,她們都穿著如絹兒一般的破衣,脖子下垂著不同的木牌,有的寫著“薇娘”,便專司薔薇,有的寫著“芙娘”,便專管芙蓉。她們有的采下了茉莉那乳白色的芳香,有的采下了玉蘭那淺粉色的芳香,有的采下了丁香那淡紫的芳香,有的采下了綠萼那清碧的芳香。還有的芳香是沒有顏色的,比如杜若,比如珠蘭,比如決明,這些透明的蛛絲一般的芳香也被她們抽了出來,放在自己身後的背簍裏麵。背簍放滿了,她們便飛到穀後的繅房裏,倒空背簍,又忙忙飛了回來。當桑姬們累了以後,她們便駕著蛾子飛到地麵,吮吸碧草之上晶瑩的露珠,隨後又匆匆飛回花朵。有的桑姬碰到了黑蚰或者火蟻,他們便向這些小小的姑娘伸出自己的長舌,隻一卷,桑姬便被他們吞進了肚裏,有的桑姬不小心碰到了玫瑰的尖刺,尖刺就如利劍一般刺透了她們的心,還有的桑姬沒有坐穩,不小心從灰蛾身上掉了下來,身子落在地上,便啪的一聲,如煙一般的消逝了。

阿夔認出了雲娘那才出生了幾個時辰的小女兒。她是那麽的小啊,像蝸牛角一樣透明的小手在阿夔腳邊的水仙花蕊中使勁的抽著,拉出一段又一段嬌黃的絲。阿夔蹲下了身子,看著她,她便朝阿夔怯怯的笑了一下,飛向了下一朵花兒。

一陣低啞的歌聲如蠅,在阿夔身邊唱了起來。這是嫘村的女兒在春天采桑時最愛唱的曲子了。
“纖纖女兒手,抽絲疾如風。田家五六月,綠樹陰相蒙。但聞繅車響,遠接村西東,旬月可經絹,弗憂樞軸空……”

她們沒有繼續唱下去。隻是反複的哼唱著這八句行歌。阿夔知道,她們曾經也嘻嘻的唱過最後幾句:“沽酒田家飲,醉倒嫗與翁……”但是這富足歡樂的景象顯然與她們愁苦的臉龐大不相宜。她們頓住了,一聲微弱的歎息嫋嫋不絕,升騰出山穀,化成月下的一縷青煙。

阿夔看著在野荷邊忙著的絹兒,她也在低聲的哼著這悲涼的歌曲。阿夔繼續問道:“絹兒,趙絹兒,你們怎麽這樣采絲?你們為誰采呢?”

絹兒低著頭,說道:“是田大人哪!田符大人。怎麽,你來了這裏,你不知道麽?”

“你可見過你糯姐姐?”

絹兒的臉上便顯出了懼怕的神色:“糯姐姐……她……她在穀後的絡殿裏織錦呢……你莫去,田符大人也在那裏。他若看見你,便要祭出自己的一麵鏡子,隻對你一照,你就變得和我們一樣小了,要讓你和我們一樣采絲了。阿夔哥,你快回去吧,乘田符大人還沒發現你,你快走吧……”

但是阿夔已經朝著穀後走了過去。他的腳步拂過碧草,驚起了草邊飲露的桑姬,她們驚慌的四散而去,晶瑩的露珠漸漸打濕了阿夔的雙腳。隨後他撥開那一道紫藤簾,看到了穀後一棟一棟整齊的,用桑枝搭建,貝殼做頂的繅房,在這些低矮的房間背後,一座青色宮殿在如銀的月光之下,陰沉沉的浮在虛空之中。

繅房的窗子敞開著,於是阿夔看到了另一些桑姬,她們比采絲的桑姬長大一點,但也隻有尺餘大小,她們辛苦的整理著堆在青玉案上的冰絲,抽出絲頭,繞在繅車上,左手握軸,右手持梭,咿咿呀呀的紡了起來,於是一綹一綹的絲線便被她們整齊的繞在木梭之上,繞成了一個又一個的絲軸。屋角的青瓷盆裏堆滿了紮絞好的線軸,在月光下如同透明的水母一般,緩緩的跳動著。

阿夔認出了這些桑姬,巧兒,織娘,小繭,紈素,緯兒……她們都是嫘村早夭的女孩子們,她們生前從來沒有一天可以歇息,死了以後,還是在繼續著辛苦的勞作。透明的汗珠從她們的青絲中涔涔的滲了出來,她們便趕忙一抹,不肯讓一星半點的汗珠沾染五彩的絲線。

“喂……巧兒,緯兒”阿夔喚了一聲:“你們看見糯糯了嗎?她在哪裏?”

桑姬們便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呆呆的看著阿夔。“糯糯,她在後麵的絡殿裏呢。”連多一句話也不肯,她們馬上垂下了頭,繼續的紡了起來。

“我……我來救你們,你們莫怕。”阿夔想了一想,對她們小聲喊道。但是桑姬們恍若未聞,繅車的聲音太大了,以至於蓋過了阿夔的諾言。

於是阿夔穿過一座座繅房,繼續的走了下去。但是,他很快頓住了腳步,閃到最後一座繅房的背後。他探出頭,朝前望去。

在繅房盡頭那座白玉搭建的絡殿旁邊,長著一棵巨大的桑樹。底下擺著一副石案石椅,一個黑長的瞽目男人坐在石椅上,穿著一襲寬大的皂衣,刀刮臉上長滿青黑色的茸毛。他的耳朵像兔子一樣聳立著,鼻吻不停的翕合,手像尖鉤一般攥住案頭的酒杯,酒杯裏的酒如琥珀,如金桂,散發著奇妙的芳香。案上還擺著另外幾盞小碟,裏麵盛著芝蘭,鹿脯,何首烏與蟬殼。男人的腰間係著一根鞭子,他時不時的伸出自己鳥爪一般的腳,抽出鞭子,在敞開的殿門口淩空一抽,厲聲喊道:“賤婢!快點!誤了時辰,我便把你們都吃了!吱吱吱,連骨頭都不剩!”

於是阿夔便看到了糯糯小小的肩膀顫抖一下,她垂著眼睛,加緊的織了起來。

阿夔感到自己的喉頭被硬塊哽住了。那是他朝思暮想的糯糯,可是,那又不是糯糯。她坐在紡車邊,像一隻放幹了的糯米團兒一樣,眼角與唇邊布滿細細的皺紋。她那曾經烏鴉鴉的長發如今變得像雪一樣瑩白,打成一根辮子,垂在腳下。她的身側,在整座空曠的大殿裏,堆滿了無數燦爛的錦緞。它們有的像晴空一樣碧綠,有的像夜空一樣幽藍,其上織就的一朵朵鮮花將整座大殿都染香了。而在這麽多美麗的絲綢之中,坐著蒼老的糯糯,她襤褸的破衣垂了下來,使她顯得更加枯瘦。阿夔的眼淚一滴一滴的落了下來,打在了地上。

田符大人的耳朵動了一動,他疑惑的朝著阿夔轉過了臉,凸起的盲珠死死的瞪著他。他吸了吸鼻子,“不對,大大的不對。有生人!有生人!”

阿夔索性走出了繅房的陰影,朝著田符大人走了過去。“我叫阿夔,”他喊道:“你將糯糯還我,再放了那些桑姬,我便饒過你,要不然……”他晃了晃手上的采桑鉤。

田符大人哈哈的笑了起來。“佘懷郎那個臭道士,居然讓你煉成了春陽采桑鉤,他以為這就可以鎮住我麽?”隨後臉色一緩,又道:“後生,再有半個時辰,薄伽梵大人便要路過這裏,他一來,我便去迎他,從此得道成仙。如今我不欲與你糾纏,就當做一件善事,放了你,你快走吧。”

“你先放她們走。”

田符大人嘴角露出一個狡猾的微笑:“我一升天就放她們回去,到時候糯糯與你成親,還要謝我這個媒人呐!……怎麽,你不信我?”

“誰相信你的鬼話!”阿夔氣憤的喊道:“你現在是放是不放?”


“我偏不放。傻小子,你待怎樣?”

阿夔不再多話,他的手裏緊緊握著采桑鉤,朝著田符大人衝了過去。田符大人咦了一聲,不屑的從腰上解下長鞭,迎著阿夔輕輕一抽。辮梢卷過阿夔的喉管,他的頭便飛向了高空,血雨灑落下來。阿夔無頭的身子往前又衝了幾步,搖搖晃晃的倒在地上,那怒目圓睜的頭顱便跌回了身邊。

“螳臂當車!螳臂當車!”田符大人嘖嘖歎息了一聲,將鞭子係回自己的腰,隨後又朝著殿內的糯糯喝了一聲:“快點織!別偷懶!”

糯糯哆嗦了一下,一顆晶瑩的淚珠從她低垂的眼中落了下來,打在了手上的絲綢之上。

天漸漸的明了。晦暗的日光代替了如銀的月光,窈窈的飄蕩在長天之下。從空中傳來細樂之聲,越來越近。田符大人坐不住了,他三腳兩步的竄進殿裏,抓住糯糯的肩膀問道:“織完未?織完未?”

最後一匹如碧玉一般的絲緞,在糯糯手上閃著粼粼的波光。“織完了。”糯糯怯怯的說道。

“哈哈哈!”田符大人仰天大笑著:“薄伽梵大人,你便等等我!”隨後他抓起緞頭,朝天空一拋,這一匹匹的緞子便朝著天空飛了過去,在空中蕩滌著,越飄越遠,架起一座絲橋。田符大人整了整衣冠,朝著絲橋得意洋洋的邁了上去,他寬大的長袖在風中飄蕩著,像一頭蝙蝠的薄翼一般,越來越遠。整個山穀中仍然回蕩著他的叫喊:“薄伽梵大人,你等等我……等等我……我來啦……”

但是此刻躺在地上的阿夔動了動身體,他緩緩的爬了起來,左手在地上摸索著,想要找到自己的頭顱。阿夔的頭便在旁邊叫了起來:“阿夔阿夔,我在這裏,在這裏!”於是阿夔便用左手提起了自己的頭,懸在腰間,右手仍然緊緊握著那把春陽采桑鉤。阿夔那怒目圓睜的雙眼四處搜尋著,他的頭又叫了起來:“阿夔阿夔,絲橋便在你的前方,你走上去,朝上走!”

阿夔那無頭的身體便搖搖晃晃的踏上了絲橋。他走啊走啊,漸漸的升上了半空。他的血仍然從脖腔裏咕嘟咕嘟的湧了出來,將一匹匹絲綢染成一朵一朵碧血之花。

“阿夔!便是這裏了!糯糯的眼淚便滴在這裏。”阿夔的頭喊道。於是阿夔停了下來。他摸索著蹲下了身子,摸到了那一塊潮濕的淚點,牙關一咬,朝著絲橋舉起了自己的采桑鉤,隻一揮,絲橋便發出了嗤嗤的斷裂之聲。隨後整座絲橋斷成了兩半,緩緩的滑落下天空。慢慢的,這絲橋的經緯線也散落了,那些被紉進了絲緞的朵朵鮮花,便紛紛的墜落了下來。

這些帶著荷香,蘭香,芝香,梨花香,竹米香的花雨在落了半晌以後,一個黑影突然出現在空中,先是小小的一個黑點,隨後越變越大,田符大人在空中徒勞的扇動著自己的廣袖。“啊呀……薄伽梵大人……”隨著那一道尖利的叫喊,他撞在了懸崖之上,慢慢的化成了一隻丈餘長的蝙蝠,黑醜的臉對著蒼天,眼珠子鼓了一鼓,便再也不動彈了。這驕傲的田符大人,原來是一隻蝙蝠精呢!

阿夔身子也如一頭紙鷂一般掉了下來,落在了碧草之上。可是碧草輕柔的托舉著他,害怕摔碎了他的身軀,仿佛他是一具最細薄的瓷器一般。他的頭仍然懸在腰間,然而怒睜著的雙眼已經閉起來了。雨漸漸的落了下來,夾雜著繽紛的落英緩緩的飄落。打在蠶蛾身上,它們便變成了玉色的蝴蝶,朝著天空飛舞了起來。桑姬們被這香雨點染,漸漸化成一隻隻透明的燕子。她們歡快的啁啾著,圍繞著阿夔的身軀忽上忽下的扇動著自己的翅膀,仿佛在向他致禮一般,隨後匯成一朵透明的清風,朝著遠遠的天際飛了過去。

在那個三月十五的清晨,春雨仍如去年一般瀟瀟飄落,打在嫘村人的青瓦之上,是如此輕柔,似乎不願驚醒他們最後一個春夢。然後嫘村人還是被一陣若有若無的清芬喚醒了。他們茫然的走出了門,互相詢問著:“你可聞到了……好香呢!是什麽花!”他們四處搜尋著,發現這潮濕的清芬來自於村尾,於是他們朝著村尾的馬頭娘廟走了過去,當他們走過那棵巨大而醜陋的老桑樹前的時候,一個孩子驚奇的發現那株老桑已經枯死了,於是他叫了起來:“看哪!看哪!桑神樹枯死了!”大人們便敬畏的站住了腳步,圍在了老桑前麵。它那虯結而猙獰的枝幹在一夜之間突然變得焦黑焦黑的,然而從那些桑姬的墳墓中長出了一枝枝柔嫩的桑條,她們向著天空舒展出自己青鴉嘴一般的芽葉,在春雨中婀娜多情的搖擺著。

這些幼小的桑樹,逐漸長成了一片茂盛的桑林。倘若你在六七月桑葚結了的時候經過這裏,或可看見一個白發如銀的少女與一位韶秀的十六七歲少年在墳頭坐著。他們親密的依偎在一起,竊竊私語。人們會說:“噓……那是糯糯和阿夔,我們走吧,莫要打擾了他們。”你還可以聽到他們動人的情歌,在這片年輕的桑林裏輕婉的低回:

隰桑有阿, 其葉有難。 既見君子, 其樂如何!
隰桑有阿, 其葉有沃。 既見君子, 方何不樂!
隰桑有阿, 其葉有幽。 既見君子, 德音孔膠。
心乎愛矣, 遐不謂矣! 中心藏之, 何日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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