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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夢

(2009-04-14 16:24:47) 下一個


一.流雲

在我們越國,有一個金華府,金華府裏有一個東陽鎮,東陽鎮裏有一個折柳莊。竹雕少年阿七就住在折柳莊裏。

阿七是一個黑矮個。他的臉上嵌著一幅厚厚的嘴唇,頭發胡亂挽成一個髻子,身上的短衫補丁連著補丁,腳底布滿繭子。阿七咧開嘴巴一笑,就好像貼了門神的兩扇大門被打開了,露出雪白的牙齒。當他看見碧清的稻子一直連到天邊的時候,當他走到井邊俯頭望著黝黑的井水的時候,當他抽著阿爹的旱煙管的時候,他就這樣憨憨的笑著,三道白煙隨著他的笑容一起噴了出來,一道來自他的嘴巴,兩道來自他扁扁的鼻孔,好像門神生氣以後,冒煙上火了——隻不過其中一個門神是獨眼而已。

但是我們都知道,阿七雖然看起來蠢笨,他那雙蒲扇大的手可靈巧著呢。他從後山割下竹子,用一把離歌刀,三劃兩刻,一忽兒功夫,一隻錦鯉就在荷葉下活潑潑的遊動了,再一忽兒功夫,一隻蝴蝶便在牡丹上忽閃忽閃起翅膀來,但這些都是給娘們兒的。給我們的小玩意兒要神氣多了。我們坐在他的身邊,央求他:“阿七阿七,你給我雕一個關公嘛!”於是一個關公就在筆管上出現了,再說:“格末我要一個齊天大聖好不好!”一個孫猴子也出來了,頭上兩根翎毛仿佛還顫巍巍的。阿七這手留青竹雕的絕活,在我們東陽——不,乃至在我們金華府,那可是遠近聞名的。就連京都的大官人和公子哥兒下來,也要派人請阿七去驛館住上一兩天,給他們好好雕幾個筆筒或者鎮紙。這時候阿七總是被好吃好喝的伺候著。每次回來,還要對我們炫耀:“肉!我吃了肉了!天天吃肉!”

這個時候我們就會感到一種深深的嫉妒。我們不理他,假裝走了開去。阿七繼續憨笑著,跟在我們後麵喊:“肉!我吃了肉了!真好吃!”

我們可以和阿七開玩笑,捉弄他,但是有兩樣事情是阿七忌諱的。你要是不懂事,阿七可就要和你翻臉了。阿七翻臉的時候很可怕,好像打瞌睡的鍾馗被激怒了。惹了他一兩次以後我們就知道了,翻臉的阿七會無情的用竹篾子抽我們,或者在半夜翻進我們的院門,麻翻我們守院的土狗,將他送給我們的嶽飛或者李元霸砸個一幹二淨……而這些,是被我們當寶貝一樣收藏著的:如果你沒有阿七的武將,那麽你在小夥伴麵前肯定抬不起頭來。這以後,我們就得像跟屁蟲一樣跟在阿七後麵好幾天,他耕地我們得跟著,挑水我們得跟著,拉屎我們得跟著,就連吃飯我們也要坐在他們家門檻上,低聲下氣的看著他吃。直到阿七的姆媽看不過去,一筷子打下來:“阿七,你快給他雕個東西!他看著我我吃勿下飯!”這時候阿七才會重新咧開他那張門神嘴巴,朝我們笑笑。我們一看見他的笑容,提在喉嚨裏的心就重新落回肚腔腔裏去了。

這第一樣東西,阿七不準我們碰,那便是他的小刀。他的刀長三寸,平日用他去世姐姐的青絲繩子穿著,掛在胸前。我們誰也不知道為什麽他的小刀可以那麽薄而利,刻起竹畫來,仿佛自己在動。我們很嫉妒他可以擁有一把如此神氣的刀子,生阿七氣的時候,就會說:“阿七,你這個笨蛋!我要是有你的刀子,肯定刻得比你還好!”阿七好脾氣的笑著,不和我們爭辯。但是不生阿七氣的時候,我們也會問:“阿七,你在哪裏找到這把小刀的?”

阿七就會甕聲甕氣的說:“後山的竹林,一個老和尚……”一邊說,一邊伸展開雙臂,做出忽扇忽扇翅膀的樣子。每當這個時候,我們就要笑了,快活的說:“哈哈,阿七,你可真傻啊!”

於是阿七以為我們明白了,他放下雙臂,隨著我們一起笑了起來。但是他的笑聲和我們的不一樣。我們的笑聲清脆得像春天剛出生的小馬駒,而阿七的笑聲則像嶽爺爺擂起的戰鼓。他的下巴探頭探腦的長出了一些胡子,並且他再也不肯和我們一起,在夏天的午後,光著屁股去後山的池塘裏遊泳了。

根據我們反複的詢問阿七,我們漸漸拚湊出了一個關於小刀的故事。原來在五年前,阿七去後山砍竹子,他砍啊砍啊,漸漸的越走越遠。忽然間,在如翠鳥一般遮蓋住天空的竹葉下,他看見了一個道士。這個道士真真奇妙,他用自己的長脖子將自己像果子一樣掛在竹枝上,除了那張蒼老得辨不清年歲的臉以外,他的身體全部被頭發裹了起來——為什麽不是和尚而是道士,我們這麽想是有道理的:因為和尚沒有毛,隻有道士才可以留頭發。道士不知道在那裏掛了多久,也許是五百年,也許是一千年。野藤、落葉、苔蘚連著他自己的頭發,把他弄得像一個肥胖的,灰色的蜂窩,隻有一條陽具的尖頭露在野藤外,上麵開著一朵妖裏妖氣的喇叭花。

阿七傻傻的笑了起來。

正在這時傳來的姆媽的呼喊:“阿七……阿七……吃飯啦……油汪汪的鹹鴨蛋喏……還有梅幹菜烙餅……”

阿七撒腿往山下跑去。

每天,阿七都會重新回到後山,看望看望這個蛇盤道士。每天,阿七都會發現道士的陽具長長了一點。他似乎在孵化自己。春天過去了,每一杆竹子身上都流淌著濃綠的汗液,夏天過去了,滿山變成淒涼的秋色,但是就連秋天也漸漸的過去了,翠竹被柔軟的白雪覆蓋著,每一片葉子上都長出了一層晶瑩剔透的冰殼。而道士那青絲蛋殼上也漸漸出現了一條長長的裂紋。道士的眉頭蹙著,似乎感到痛苦不堪。

終於,在臘月十五的那天晚上,月亮巨大而明媚的跳了出來,它如同我們金華府的蜜桔一樣,往下流淌著金色的月液。我們村裏的每個人都聽到從後山傳來“轟隆”一聲巨響。大人們麵麵相覷,以為地陷了。但是阿七馬上想到了道士,他撒開腳丫子,朝著後山奔了過去。

那幽藍深邃的天空之下,寒星閃耀。月亮漸漸升得高了,銀色的光芒如弦響後的餘音一般裹著山色。阿七一邊跑,一邊聽到後山傳來竹葉青酒似的冷冽殺口的歌聲: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折柳莊的每一個人都聽到了這朗朗的漫歌,我們被他吸引著,不知不覺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呆呆的聽著。

“惟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阿七繼續的跑著,跑向這首歌的源頭。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阿七喘著粗氣停在了那株掛著道士的老竹前。但是道士已經不見了。地上,是一個巨大的,裂成兩瓣的蛋殼。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為服黃金,吞白玉……”

這淩歌來自於樹頂,阿七情不自禁的朝天上看了過去。一個道士精赤著身子,背生兩道透明的翅膀,上麵隱隱透出血絲。他豪邁的滑翔在交織如網的竹葉之間,大聲的唱著。偶一低頭,道士看見了阿七那傻乎乎,黑黝黝的兩個鼻孔。他嚇了一跳,歌聲便頓了下來,黃金與白玉還未變成奠月的香煙,便凍成了一把閃著寒光的小刀,“當啷”一聲,掉在了阿七的腳邊。

道士的臉上出現了猥瑣與懼怕的神色,與他雄壯的歌聲大不相符。他慢慢的收起了蟬翼,隱在樹後,露出那如杏核一般皺縮的腦袋來。

“豎子!城築完否?”道士開口問道。

阿七傻笑著點點頭。

道士籲了一口氣,隨後神色一緊,他猶豫著問:

“城築完否?城真築完否?李斯那奸賊可還活著?”

阿七繼續笑著,一邊拍手一邊朝樹上嚷道:
“築城!築長城囉!”

道士臉色大變,他不再理會阿七,急遽的展開透明的雙翅,朝著北方屁滾尿流的飛了出去。他的身影好像一枚寒鴉,越來越遠,終於消失在暗黑的天際。

隻有他的歌聲凝結成了一把帶著酒清,月華,寒光和時光味道的鋒利小刀,靜靜的躺在阿七的腳邊。阿七雕的那許多東西活靈活現,人們原本不解,在聽了我們的故事以後,也就明白了。他們都說,多半是這把小刀的功勞。本來嘛!一把神仙的歌聲做成的小刀,自然與平常工匠用的刀不一樣的。

阿七雖然不讓我們碰他的離歌刀,但是並不介意我們看著他雕刻,甚至很享受被我們圍著,結結巴巴講他找到小刀的過程。但是另外一樣東西——不,另外一個人,阿七是不準我們講的。那就是住在鎮上織茶樓裏十五歲的姐兒青梅——他不能阻止我們跟在青梅的香車後麵,偷看她的芙蓉臉兒,也不能阻止我們在織茶樓外晃蕩——運氣好的話,我們可以看到青梅提起石榴裙,露出小小的金蓮兒,嫋嫋婷婷的坐進轎子裏,但是阿七可以阻止我們談論青梅,而我們,簡直是青梅青梅不離口的!要是我們的姐姐走起路來扭了一下屁股,母親就要朝著她的臀部來上一巴掌:“你以為你是織茶樓那粉頭嗎!”要是我們的哥哥偷走了母親的金耳環去了鎮上,娘就要坐在門檻上,開始哭起來:“青梅你這個小娼婦!我日你十八代祖宗!”而我們,倘若我們背不出千家詩,不但要被李秀才的戒尺打,回家還要挨娘的耳光:“下作黃子!老娘供你讀書,日後出人頭地,多少個青梅隨便你挑哩!你咋就這麽不長進呢!”我們覺得青梅簡直是女人的洪水猛獸,但又是我們男人的目標。我們不明白,為什麽女人不可以又是青梅,又是我們的母親和姐妹呢?

每次聽到我們談起青梅,阿七的臉就要黑下來,像一頭公牛一樣朝我們衝過來,把我們趕得四散而逃。我們是逃了,但是莊子裏的姑奶奶們和大嬸們是不怕的,她們尖利的笑聲好像被卷起的浪花,一邊拍手一邊笑罵:“阿七阿七!你嫉妒了吧!阿七阿七,你不是見過她嗎?有沒有摸過這個小娼婦的奶子?軟是不軟?白是不白?”

是的,阿七經常可以見到青梅。你們可能不明白,一個如此蠢笨的家夥,怎麽可以和一朵如此玲瓏的桃花聯係在一起。但是你聽我說下去就明白了。我們織茶樓不單單是個聽曲兒找女人的地方,織茶樓高雅著哩!它的茶頂頂出名了:顧渚紫筍,用銀瓶盛了金沙泉水來煎泡;獅峰龍井要用玉泉水,此外還有天台華頂千丈瀑,天尊貢茶嚴陵灘,乃至於君山銀針,莫幹黃芽,蟬翼鳥嘴香雨茉英……你想得出來的想不出來的茶,在這裏都能喝到。而青梅,就是織茶樓裏泡茶的高手。她每日不彈琵琶不唱曲兒,隻在下午伴著絲絲的柳風,或在晚上伴著流瀉的月華,走下自己的閨房,從那些茶罐裏,用一把小小的綠竹茶匙取出碾好的茶葉。那邊,漉水囊的水透過碧絹,叮咚的滴入玉書中,水漸漸的沸了。直到這時,青梅的貝齒才會咬住小小的紅唇,杏核眼兒在蚌殼般合攏的眼睫毛下一溜,倘若對麵坐著一個儒雅倜儻的王孫公子,她便要微微的笑起來,連酒窩裏都是茶香,倘若隻是從蜀州來的商賈老爺,或者本地的土財主,她的小嘴便要高高的撅起,而這些土老帽兒,在她那寒霜般的小臉對麵,就要越發顯得坐立不安起來。

現在你們明白了阿七和青梅之間的聯係了吧!是的。青梅所有那些盛著月團和天心的茶桶,那些接下瑞草魁和青鳳髓的茶引,都是阿七替她雕的。在春天,阿七選出最嫩最新的小竹,用最柔最輕的手勢,在竹節上刻畫著,仿佛害怕驚醒這些幼竹的初夢,茶客們喝到的茶,便被他們稱為“春夢”,在夏天,阿七選出鳥窩旁的壯竹,在星夜斑鳩的夢境中,雕刻著送給青梅的茶引,茶客們喝到的茶,便被稱為“鳩坑”,在秋天,阿七選出僧鞋菊旁的老竹,在風起的下午,抿著嘴雕著,茶客們喝到的茶便多了一份侵染的苦菊香,被稱為“獸麵”,而在冬日,阿七裁下被雪粒埋住的殘竹,在寒風中刻著,茶客們喝到的茶,就算再暖,也有一股清寒之氣,被稱為“雪芽”。除此之外,阿七有時在茶引上雕一朵錦鯉,未第的文人們便做起了跳龍門的美夢,有時他雕一彎孤月,羈旅的胡商們便在茶湯中看到了荒漠中的駝影,他雕橫眉的劍客,官人老爺們便要提心吊膽他們的狗頭——而這是青梅特別愛和他們開的玩笑,而當他雕刻起一雙在荷葉下沉睡的鴛鴦時,就連最垂危正坐的理學老頭們,也要拈著雪白的長須,微微的笑了起來。他雕戰骨,茶水便帶金石之氣,不遇的官員忍不住拔劍而舞,慷慨而唱嶽爺爺的悲歌,他雕七賢,茶客們縱喝茶也如飲酒,高吟起劉伶的《酒德頌》來,他還雕江楓下孤迥的客心,明月中倚樓的紅顏,遼東彈琵琶的小婦,青鬆古寺裏的山僧……每天,青梅都要用雕刻著不同畫麵的茶引為茶客們煮茶,每天,茶味都有不同,或苦澀或甜蜜,或清雅或冷冽,青梅用茶為他們營造出一個又一個匪夷所思的夢境,一次又一次的人生長旅,而當他們坐在青梅的麵前等待的時候,他們無不惴惴不安的猜想著:“今天,我的茶夢將是什麽?”

然而相反的,為他們造了這麽多茶夢的青梅自己,是從來不做夢的。每次她睡覺,小手都拳得緊緊的,睡得好像一頭冬眠的母熊。這使得青梅越發的對夢這樣東西好奇起來。當茶客們講起他們的夢時,青梅總要津津有味的聽著,連粗魯的蜀商伸向她胸口的大手也顧不得打落了。她坐在茶客的膝頭,摟著他們粗大的脖子,眼睛星星閃耀著,在心中暗暗編織著屬於自己的美夢。

是的,除了一個刻茶引,一個接茶引以外,阿七和青梅之間就再沒有任何交集了。每次他去東陽鎮上送茶引,心中都在暗自渴望見到青梅,然後他總是收獲失望的。隻有一次,青梅的小丫鬟鐲兒帶阿七上了青梅的閨樓,那是因為青梅在無賴的春風中,終於想起這個會雕刻許多美夢的少年,她好奇的想要見見阿七,然而,哎呀……阿七是那麽的黑醜,那麽的忸怩,使得青梅忍不住嗤嗤的笑了起來。她還未梳好的頭發隨著笑聲動人的起伏,一張殘睡的桃花臉兒,白生生的腿伶仃著,在半透明的粉色輕綃中一顛一顛。阿七的臉,便越發的紫漲了起來。青梅覺得十分無趣,她雖然勢利,但終究年少愛俏,原想這本該是一個知風識趣的妙人兒,哪裏曉得阿七是這樣的粗陋呢!連話都說不清爽的!她揮了揮手,讓阿七下了樓。於是,在我們心目中可以隨便見到青梅的阿七,就這樣結束了第一次和青梅的見麵。





二.亂夢

春天的時候,從北邊的京都陸續傳來好幾個個消息。一是景宗皇帝前幾日薨了,由本服的哥子趙無極即位,稱理宗皇帝,改明年為崇道元年。二是本朝皇帝敬天地尊三清,準備在京都用翠竹建一座上清觀。理宗皇帝看中了折柳莊後山上那些巨大而巍峨的老竹,命人砍了,送進京去。於是我們折柳莊便日日有了操著京都口音的無須的宦官們,領著象奴,趕著巨大的象車,吆喝來往著。折柳莊變得前所未有的重要和熱鬧起來。

但是這些和我們都沒有太大的關係。皇帝老兒造觀不造觀,敬天不敬天,我們的日子,可不照樣的過哩!還是要在李秀才的戒尺下,昏昏欲睡的背“春日遲遲,采蘩祁祁”,還是要和弟弟們搶鍋底最後一碗稠稠的米粥,娘還是要坐在門檻上一邊挺著老大的肚子,一邊罵爹為老不尊,妹妹還是躺在搖籃裏,依依呀呀的叫著,嫁了的姐姐回門來,也還是要給我們帶上點糖糕,洗一洗衣裳。她們的屁股變得肥碩無比,就是要扭,也扭不起來了……總之,日子還像往常一樣。因為宦官和大象,就算再新鮮再好玩,你連著看上兩個月,也會變得熟視無睹起來哩!

秋天漸漸的來了,當我們隨著哥哥們在田裏收稻子的時候,一個終於將我們從無聊的日常生活中拯救出來的消息,從東陽鎮傳了過來。這個消息還是關於青梅的。她在聽了各式各樣的夢以後,終於在某一個夜晚,當著所有織茶樓嫖客的麵,宣布道,誰能讓她做一個夢,她就和誰睡上一覺,乞丐也好宦官也好,財主也好窮鬼也好,穿著綢子衣服的王孫公子也好長著大麻風的病人也好,隻要可以讓青梅做夢,就可以爬上青梅的春床。這個消息讓所以隻能在夢裏嬲著她的窮光蛋們興奮了。那幾天,在我們折柳莊炎熱的夜空之上,飄蕩著一股濃烈的精液的味道。

於是第一個人要和青梅睡覺的男人,在某個八月流火的晚上走進了織茶樓大門。這是一個景教和尚,他左耳上掛一個粗大的金環,右手拎著水晶瓶兒,瓶子裏裝著白色的乳膏。

這個奇妙的瓶子被和尚打開了,一股深沉而濃鬱的芳香飄了出來,如同最古老最珍貴的香柏木一般。

“美麗的姑娘”,和尚將水晶瓶子遞給青梅:“這是我最珍貴的寶物了。除此以外,我一無所有——除了錢。我從腓尼基人陰暗的鋪子裏找到了它,懷著它,我走遍埃及,訪遍所有智者,但是沒有人可以告訴我它來自何方,隻有一個最老最老的苦修者說,這是使人死和使人生的乳膏。沒有一個女人值得我為她拿出這瓶香膏,除了你這個懂得造夢的女人之外。你將它敷在你美麗的肚臍之上吧!你將會夢見伊甸裏的雅歌。”

於是青梅這麽做了,景教和尚摟著她,躺進了她那幽深的床裏。

雞叫的時候,和尚被身邊的水聲驚醒了,他驚恐的睜開雙眼,發現青梅那張九尺深的大床已經變成了一個深潭,而青梅的眼淚仍像氣泡一樣不斷的湧出。青梅的小手握得緊緊的,她哭啊,哭啊,和尚跳下床,撈出青梅,搖醒了她。

“哎呀!傷心呀!”青梅拍著自己柔軟的胸膛,坐在春凳上繼續的哭著:“我夢見一個女人,她打碎了這瓶香膏,用自己的頭發擦一個要飯的雙足,還伸出嘴來連連親吻他的腳踝。不知道為什麽,我好像這個女人一樣的哭開了。多麽可怕啊!多麽可怕啊!”她將自己那雙貝殼般鼓脹脹的雙眼惡狠狠的豎了起來,瞪了和尚一眼:“臭和尚!你幹什麽要駭我呢!”

於是和尚被人趕了出去,好不狼狽!身上隻得一條褲衩,身後是嫖客們的哄笑。

不久以後,第二個聲稱可以讓青梅做夢的男人出現了。這是一個水手。此人的皮膚又黑又黏,右臂上刺著一頭大鯢。他像一頭黑魚一樣,遊進了青梅的閨房。

水手從懷裏掏出了一顆晶瑩圓潤的珍珠,拿給青梅看。

“這是我在深海裏撈出來的,”水手驕傲的說道:“你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像它這樣大,這樣圓,這樣潔白的珍珠了。廣州船舶司的老爺們要我獻給皇上,他們以為我是傻子啊!我要用它和這個世界上最美麗,最最嬌柔的女人困覺。”

青梅喚過鐲兒,將珍珠搗碎了,就著托掌泉的泉水泡出的寶光,將珍珠粉吞了下去。

半夜的時候,水手也被悶醒了。他驚恐的睜開雙眼,以為自己被簸箕龜纏住了,卻發現纏住自己的原來是青梅那黑黑的長發。青梅的小手拳握著,她嗚咽的喊著:“痛啊!痛啊!”她的喊聲驚醒了睡著的鴇母和龜奴,他們像蜂群一樣湧進了青梅的閨房裏。

水手往床下一滾,抖落了青梅的頭發,他狼狽的站了起來,搖醒了青梅。

“哎呀!”青梅坐在床頭,抽抽噎噎的哭著:“我夢見自己的胸膛好像貝殼一樣被剖開了,心像珠母一樣在地上到處滾著。痛啊……真的很痛啊……”

這次不用青梅開口,如狼似虎的龜奴便將水手揍了一頓,趕出門外。他像黑魚一般靈活的遊了進來,卻像被扒光了皮的魚幹一樣被扔了出去,滿臉淌血,身後仍傳來青梅不依不饒的哭罵聲。

這個給了青梅好幾個噩夢的秋天漸漸過去了,北風吹過了我們的稻田,帶來了冷雨,清露,寒霜和大雪。在最冷最冷的一個雪夜裏,一個高句麗使臣也被北風吹進了織茶樓的大門。

高麗使者的頭上,頂著一個鮮紅的寶石瓶子。

“姑娘,”高麗人一臉端容,他將瓶子擺在青梅的桌上,說道:“這叫朱崧,是我們國王送給你們大皇帝的貢品。我們的國王每次品嚐它時,都要讚歎:‘啊,仿佛是一場最輕柔的春夢啊……’朱崧一片,可抵黃金萬兩。如今我拿來三片,祝姑娘做一個最吉祥不過的美夢。”

於是青梅好奇的夾起一片朱崧,吃了起來。可是她的眉毛馬上蹙了起來,高麗使者見狀,趕忙問道:“可是入口清冽無比?”

青梅苦著臉點了點頭。

“這就對了。姑娘繼續享用吧。”

那一個晚上,在高麗使者擁著青梅隻睡了半個時辰以後,整個東陽鎮的上空響起了青梅的慘叫。

青梅的房門被跌跌撞撞的鴇母撞開了。隻見青梅站在屋子中間,對著那麵菱花鏡,一邊哭一邊罵著。她朝鴇母轉過了頭,哎喲!她那光潔無比的額頭正中並排鼓起了三個膿包。青梅撲進鴇母的懷裏,痛哭失聲:“怎生是好?怎生是好?這可掩不住了!……我再也不要見人了……嗚嗚嗚嗚……”

這次,青梅做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一個噩夢。可怕在於,這不是一個夢,那三個明晃晃的大包,隔著老遠都能看見!高麗使者那肥而白的身子被直接拋出了門外,凍死在我們越國金華府東陽鎮的臭水溝裏。

在高句麗使者以後,青梅大病了一場,委頓了好久。可憐的青梅,她怎麽想得到自己收獲的全是噩夢呢?她的門終日緊閉著,鎮上的王舉人和程員外,連同府裏的錢老板和蔡觀察,還有我們這些窮光蛋們,原本懷揣著各式各樣的寶貝的,現在也開始掂量起自己的斤兩來:讓青梅做夢,和青梅睡覺,還有被打死被凍死,哪個重要一點,這很明顯嘛!

又一個春天到了。青梅的額頭在將養了一冬以後,終於恢複了原來的光潔與白嫩。她重新開門做起生意來。隻是她似乎沒有原來那麽讓人心癢難撓了。王舉人戀著舊,內心惆悵無比,他想啊想啊,終於發現,原來讓青梅失色的原因,是她的茶沒有以前那麽好吃了。王舉人告訴了程員外,程員外告訴了錢老板,錢老板又告訴了蔡觀察。他們一起想啊想啊,最後一致決定,真的,青梅的茶沒有以前那麽好吃了!雖然還是那些泉水那些茶葉那股子茶香,但是當氤氳的茶霧籠著著他們的時候,他們再也不做夢了。失卻了茶夢的男人們覺得悵然若失,他們看著青梅,也覺得平凡起來:這姐兒的臉雖然嫩,能嫩得過對麵醉鄉樓十三歲的潘稱心嗎?她的腰肢雖然細軟,能柔得過街頭和樂樓裏作梅花舞的單螺兒嗎?她的金蓮雖然小,能俏得過巷尾天心樓裏彈琵琶的餘三姐嗎?青梅的門庭,漸漸有了冷落下去的跡象。

而就是在這個春天,我們的折柳莊重新恢複了往日的平靜。那些肥白的宦官,黑矮的象奴,連同他們身畔那些散發著惡臭的大象,像突然出現一般的突然消失了。連同他們一起消失的,還有後山上長了幾十年的粗大的巨竹。他們在春天,再也不會發出笙管一般動聽的音樂,在夏天,再也不會流淌出趣青的竹汗,在秋天,他們不再等待著第一朵流雲的到來,而在冬天,那些寒鴉也不再聚集在竹葉頂上,殷勤的勸我們:“不如歸去,不如歸去……”,隨後帶走我們小妹妹的靈魂。

現在,阿七即便想給我們雕一個項羽或者呼延豹也雕不成了。後山先是還有橫臥的竹屍,但隨之而來的一場天火將所有一切都燒沒了。天空灰蒙蒙的,從春分開始,雨就不停的下著,家裏所有的東西都往外滲著水珠,連我們的臉上也長出了苔蘚。我們再也不去後山玩了,那黑色的山影變成一頭潛伏的巨獸,陰森森的。大人們說,那裏聚滿了竹靈,這不停歇的雨,正是他們的眼淚。

隻有阿七還是固執的,一遍一遍的往後山跑著。我們在田裏幹活的時候,能看見阿七那矮墩墩的身影在山上左一圈右一圈的轉著。我們不明白,那裏還有什麽好玩的呢?但是等阿七下山的時候,我們都看見了他的嘴巴鼓鼓囊囊的,臉上掛著神秘的微笑。

“阿七,你在吃什麽?”我們圍住他,唧唧喳喳的問道。一看他那一臉陶醉的模樣,我們就可以斷定,他嘴裏的那玩意兒好吃著呢!沒準是一塊焦香的田鼠肉!

阿七將嘴裏的東西吐了出來。在他那布滿碎紋的手掌心裏,躺著一塊小小的竹片。

“啊呀……”我們失望的散開了:“還以為是什麽寶貝呢!”

阿七將這枚小小的竹片重新含進嘴裏,一臉幸福。這使我們覺得,即便他吃的不是肉,這麽幸福的模樣也讓我們嫉妒。於是三狗子說了:“阿七,青梅還讓你給她送茶匙嗎?哎呀……你上次喝她的洗腳水是什麽時候的事了?”他一邊說著,一邊跑開了,我們也像一群蒼蠅一般四散了開來,遠遠的圍著阿七,一邊刮臉一邊笑問:“阿七阿七,青梅的洗腳水好喝嗎?”

這次阿七沒有理睬我們,他朝我們做了一個凶狠的鬼臉,朝著家匆匆的走了。

雨下了幾個月以後,在夏至那天突然停了。天漸漸熱了起來,偶爾一絲雲彩飄過,帶來一道閃電,仿佛天老爺臉上不詳的笑紋。池塘和溪流脹滿了的肚子重新癟了下去,我們稻田裏的水也漸漸的幹涸了。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炎熱的夏天。大人都說:久澇大旱,這是竹靈在懲罰我們哩!

阿七在大暑的那一天,離開折柳莊,去了東陽鎮找青梅。

這一次,他沒有等在側門門口,而是鼓起勇氣,敲起了門上的雲鈴。過了好一會兒,小丫頭鐲兒才打開了門,見是阿七,便擺出一付冷冷的模樣,問道:“你怎麽來了?”

阿七舉起手上的竹牌,對鐲兒憨憨的笑著,說:“青梅,我找青梅……”

鐲兒卷起了袖子,不耐煩的說:“這個先放在一邊,我且問你,你怎麽不來送茶匙了?”

阿七的臉上便浮現出了羞赧的顏色,他垂下頭含混的說道:“竹子沒了,他們砍掉了哩……”

“那你手上拿的可不是竹子嗎?”

阿七便抬頭重新笑了起來:“給青梅的,一個好夢……”

“鐲子,你在和誰說話?還不趕緊上來給我收拾東西!”二樓的廊上傳來了一個讓阿七朝思暮想的聲音。

“哎!”鐲兒仰頭答應了一聲。她想了一想,對阿七說道:“你跟我來,仔細了,別碰壞了我們的東西!”

於是,在隔了一年多以後,在隔了春夏秋冬的又一個輪回以後,阿七第二次見到了青梅。他的手緊緊的握著,背上的衣服都被汗濕透了。現在青梅已經十七歲了,可她還是坐在自己的梳妝台旁,嘴唇高傲的撅著,青絲如雲,眼瞼似貝殼,身段像春柳,而她身上那若有若無的清香,仍如芰荷一般脈脈含情。

青梅理也不理阿七,隻對鐲兒說道:“你越大越不懂事了,這麽個滿身臭汗的鄉巴佬,想熏死我嗎?”

鐲兒撇了撇嘴。

阿七的臉漲得那麽的紅啊!可是這一次,他鼓起了勇氣,朝著青梅走過去,他攤開右手,在那布滿碎紋的手掌之中,躺著一塊小小的竹牌墜子。竹牌上用留黃的方法刻著一幅寫意圖:一片孤山,幾朵閑雲,一灣江水,一艘烏篷船,岸上的茅屋旁長著幾杆青青的翠竹。

“喏,給你的。”阿七將手向青梅伸了伸,說道。

青梅探過頭,盯了一眼那塊竹牌,再看了看阿七,哈哈的笑了起來:
“敢問這位先生,這塊牌子是金的還是玉的?是鑲了東海的珍珠還是南海的珊瑚?是嵌著琉球的珠母綠還是安南的貓眼石?”

“它……它能讓你做出最美麗的夢。”阿七說道。

青梅拿起放在梳妝台上的紈扇,一把打開阿七的手,得意洋洋的說道:“做夢?那是什麽時候的事了?我要進京了,今天晚上就走!皇帝說我泡的茶好,要招我進京給他煮茶呢!”

阿七的眼神黯淡了下來。可是他並沒有縮回自己的右手,仍是固執的伸向青梅。

於是青梅嘲弄著看了他一眼:“你也想和我睡覺嗎?”

阿七的臉紅了。他將墜子擱在了青梅的梳妝台上。
“你帶著它走吧,去京城。”

青梅臉色一變,對鐲兒說道:“沒見他弄髒了我的梳妝台嗎?還不叫人把他叉出去!楞著幹什麽?”

於是阿七就這樣被趕了出去。青梅坐在桌邊想了一想,站起了身,打開身邊的玲瓏櫥,慢慢的從櫥子的深處掏出一個個茶引來。那都是阿七以前帶給她的。自從東陽鎮傳出那陣“青梅茶不如前”的風聲以後,她就漸漸的明白過來,原來不是她的茶泡得好,而是這些雕刻著不同畫麵的茶引,是它們使客人們做了一個又一個美妙無比的茶夢。自從折柳莊後山的竹子被砍光以後,阿七便再沒有送新的茶引來,而茶客們,也就再沒有了新的茶夢。

青梅把這些茶引擺在桌上,盯著它們細細的看著。它們有的粗大,有的細小,有的樸拙,有的精致,仿佛一排又一排高低不一的編鍾,它們的內心,蘊含著無數動人的音樂。青梅將它們收在貼身的小包裏,又想了一想,將阿七放在梳妝台上的竹牌也丟了進去。

當晚,一輛香車便咿咿呀呀的響著,將青梅帶進了京城。







三.竹生

自從青梅走了以後,我們的鎮上和莊子裏便少了許多話題,變得索然無味起來。誠然我們有潘稱心單螺兒和餘三姐,她們的舞姿驚心動魄,琵琶出神入化,唱的曲兒也像雲雀一樣動聽。可是,這些能和青梅的茶夢相比嗎?每個鎮裏都有跳舞跳得漂亮,琵琶彈得好,曲兒唱得妙的姐兒們,可是,有哪個鎮子上的哪個粉頭,能夠用茶造出仙夢來呢?青梅是我們的驕傲——雖然女人們罵她,可是,罵得越凶,不正表明她們心裏越嫉妒嗎?

除此以外,另一件事情也使得我們的心情越發的沉重起來。那就是不但在青梅走的那個夏天沒有下雨,在隨之而來的秋天和冬天,和另一年,和第三年裏,我們這裏還是連雨腳都看不出來。我們再也顧不得討論青梅,討論她是做了皇上的妃子還是女官,我們向外逃了開去。有的跑去了贛州,有的跑去了鄂州,有的跑去了蜀州,甚至有的人跑得遠遠的,到了嶺南。折柳莊的人越來越少,顯得越發的空寂起來。

阿七的家也散了。阿七的爹娘在第二年裏就死於霍亂。據說他們拉呀拉呀拉呀,隨後一頭栽倒在糞坑裏,再也沒有起來。阿七的三個哥哥賣了自己的渾家,吃了別人的孩子,隨後也遠遠的逃走了。阿七是個傻子,沒有誰願意帶著他,本來嘛!多一張口可不就少一口飯嗎!於是他便留了下來。先是吃春天的榆錢,再吃柳樹的嫩芽,再挖地裏的田鼠,但等到所有這一切都吃完了以後,田裏隻剩下如夢遊一般的,瘦骨嶙峋的人們。他們長時間的低頭尋找漏網的穀粒,以至於變成駝背,再也直不起腰來。

到了這個時候,阿七也決定走了。本來他總想留在折柳莊,留在東陽鎮,因為這裏是青梅曾經呆過的地方。這裏還飄蕩著她的眼風,存留著她的脂香,夜空裏會傳來她清脆的笑聲,關於她的記憶都屬於這裏,被阿七時時拿出心頭,放在嘴裏,甜蜜而苦澀的咀嚼著。然而炎魔漸漸帶走了所有的一切。當阿七在一個晚上,發現自己再也聞不到青梅的芳香,看不到她的嗔笑,於是終於明白了她不會再回來以後,他便有了一個新的主意:他決定去京都找青梅了。而一旦這個主意像春天的嫩芽一般拱出泥土以後,就在他的心頭越長越大。

於是在一個夜晚,阿七拜別了村外阿爹與阿娘的孤墳,爬上後山,在山頂佇立了半晌。阿七的臉上沒有表情,他可是想起了這裏曾如碧沉瓜一般的濃綠?可是想起了那奇怪的,翱翔於竹頂的道士?可是想起了在每個春夏秋冬,他坐在竹下,以一頭小蛇為伴,為心上人雕刻的那一枝枝茶匙?炎風拂亂了他心頭印著不同畫景的書頁。他伸手摸了摸掛在胸口的小刀,向著北方走了過去。

他那掛著離歌刀的青絲繩,如今也摻染了從爹娘頭上剪下的一綹灰發。

阿七走啊走啊,他路過了駱賓王墓,路過了嶺北,路過了石壁,路過了璜山,路過了街亭,路過了西施故裏,路過了諸暨,接著沿著浦陽江北上,終於看了京都那巍峨而壯闊的四十裏都城。

從陳州門進入都城以後,阿七便在那輝煌雄偉的城市裏迷失了方向。哎喲,這裏就是青梅呆了三年的地方嗎?茶坊酒樓,妓館華府,一座座巍峨的建築,青瓦仿佛連到了天邊。這裏從來看不見折柳莊裏那些卑微的駝子,男女老少皆肥白可喜,雖然三年沒有下雨了,可是他們的臉上,一點也看不出憂愁的顏色。仕女們或穿纏枝梅花的上衣,或著紫芍繡銀的襦裙,一些風流倜儻的白裳男子,用了泥金的扇子,半遮著自己的臉,眼睛在女人們的身上溜來溜去。而當夜幕降臨,另一個世界便拉開了帷幕,酒樓與妓館燈火熒熒,從每一個街頭巷尾都傳出了蓮花鴨子和洗手螃蟹撲鼻的噴香。而城東的新宋門旁,那座用後山的巨竹搭建的上清觀如同蹲伏的巨獸一般,冷冷的凝望著燈紅酒綠的人間。

阿七漸漸的明白過來,皇宮不像東陽鎮的織茶樓,不是他想敲門,鐲兒就會給他開門的。想明白了這一點,他便在州橋附近安下了身,準備慢慢打聽青梅的消息。

每當夜幕降臨,州橋的夜市便活了過來。在這裏,你什麽都可以買到。吃的比如鹿肉包子,麻腐雞皮,素簽紗糖或者間道糖荔枝,用的比如水粉釵環碗兒桶兒,還有賣口齒咽喉藥的,供貓食的,掌鞋刷腰帶的,換扇子柄的,修鏷頭帽子的……你想得到想不到的東西,在州橋的夜市裏都可以找到。阿七便也尋了一塊空地,問別人要上幾杆竹子,重新操起自己的老本行來。

阿七雕鎮紙,高山流水,人們仿佛可以聽到泉水那泠泠之聲;阿七雕筆筒,遠樹寒煙,人們仿佛可以看到那幽闃迷蒙的山光水色;阿七用竹膜雕燈罩,翠鳥桃枝,人們便懷念起春日郊外吳姬的桃心臉兒來;阿七雕木碗,百子迎福,婦人們用了,生的孩子像嫩藕一般白胖喜人。阿七的名聲漸漸大了起來。京都城的文人老爺們來找他了,富豪貴胄來找他了,王孫公子來找他了,到了最後,一個宦官走到了他的麵前。

宦官麵無表情的遞給他一卷書冊。阿七打開一看,臉紅了。

那是一套十二冊的春宮圖,惟妙惟肖。

“三天以後我來取,”宦官說道:“雕仔細了,不許有一絲毛刺。”

阿七忽然想到,也許青梅也在這裏麵呢。於是他打開春宮圖,仔細的看了起來。裏麵的每一個女人都長得像青梅,又不像青梅。阿七迷惑了,難道這個世界上,可以有許多的青梅嗎?

阿七照著春宮圖細細的雕了起來。每一個美人的臉龐都泛著若隱若現的紅暈,在碧清的竹子上顯得分外動人。那是阿七用離歌刀割開自己的手指,輕輕點染上去的。血絲連著竹冊子,也連著他的心:這些美人們或嗔或睨,或顰或笑,看起來都像是他心目中的青梅。

三天以後的那個晚上,宦官重新找到了阿七。他接過那套竹簡冊子,一句話也不說,匆匆的上了車,趕回了宮裏。

到了夜市散了的時候,阿七便穿好了自己那套皂色衣裳,靠在橋下,合上雙目,他的魂便跟著那些血絲的牽引,飄飄蕩蕩的進了皇宮。

他看到了一個正和宦官糾纏的美人,這個美人的青絲像緞子一樣覆蓋在宦官的身上;他看到了一個在昏暗的燈火下獨自坐著的女人,她的長發像蛛絲一樣雪白;他看到了一個站在皇帝龍床外諦聽的女人,她的黑發,正在這個漫漫的長夜裏,一點一點的轉成灰色。這讓阿七感到莫名的害怕。而最使他恐懼的是,無論他看到什麽樣的女人,坐著站著,醒著睡著,哭著笑著,沉思著夢想著,她們曾經美麗的眼睛都是空洞的。又黑又深的兩隻瞎眼如同無盡的深淵,使人情不自禁的迷失其中。

阿七找啊找啊,走過一個又一個房間,穿過一座又一座殿宇,看過一個又一個瞎眼美人,終於在凝暈殿一間小小的廂房裏找到了青梅。青梅皺著眉睡著,恍然之間,阿七感到一種巨大的恐懼。他輕輕叫了起來:“青梅,青梅……”

青梅迷茫的睜開了眼睛,於是阿七的恐懼得到了證實。那雙曾經像貝殼一般又鼓又圓的雙眼失去了神采。她的眼皮耷拉著,像被人偷去了珍珠的母蚌一樣輕輕抖動著。

“誰?”青梅向著床邊伸出了雙手。
“阿七,我是阿七。”阿七將那雙小手握進自己的大手裏。

“阿七阿七……阿七阿七……”青梅輕輕的,夢囈一般的叫著。隨後她哭了起來。她說道:“阿七阿七,你帶我走吧,你帶我走吧……我怕……”

阿七將這具小小的身子擁在了懷裏。

“你怎麽會變成這樣?你的眼睛怎麽瞎了?為什麽這座宮殿裏的每一個女人的眼睛都是瞎的?”

青梅俯在阿七的耳邊,嗚嗚的低聲哭著:“她們說……她們說……皇帝長得怪,不願意讓別人看見他,所以伺候他的男人女人都被他刺成了瞎子,他還……”

但是此時凝暈殿的大門被人撞開了。有人在外麵大聲喊著:“青梅呢?快叫她起來!皇上宣青梅宣德殿獻茶!”

於是阿七感到青梅那柔軟的身軀顫抖了起來,他趕忙抱緊她,在青梅耳邊悄悄的說道:“你還記得我送你的那塊竹牌嗎?”

青梅點點頭。

“現在找到她,把它掛在胸前。”

青梅點點頭。

“那副雕了芥子樹的茶匙還在嗎?”

青梅點點頭。

“帶上它,戴著那塊竹牌,你去泡茶,別怕,我帶你走。”

青梅站起身,在這漆黑的沒有一絲星月的夜晚,她再也不需要蠟燭了。她打開那放著無數茶匙的櫥子,慢慢的摸索著。這裏,雕著蘭澤上的一片芳草,那裏,雕著江畔的數朵芙蓉,另外一柄,雕著歐陽子的秋風颯颯,還有一柄,雕著飄阿錫之衣的翩翩少年。她的手輕柔的拂過一柄一柄的茶匙,最後從檀香櫥的最深處,摸到了那刻著一顆巨大的芥子樹的茶引。它的樹冠是如此的廣大,似乎要延伸到茶引外麵的空間,覆蓋住包括這小小的廂房,空曠的凝暈殿,甚至廣袤的四十裏都城的所有時空。

阿七看見,他的竹牌上已經被穿好了一根細細的銀鏈子。阿七悄悄的笑了。青梅把竹牌掛在胸前,帶上茶引,打開房門走了出去。房門發出吱呀一聲輕響,仿佛要撕裂這暗黑的夜的簾幕。

夾炭,濾水,燒水,入鹽,碾茶,隨後青梅用那柄小小的芥子竹引,撮起茶末,灑入水中,獻給了座前的皇帝。悄無一聲,青梅,連同身邊捧盂的女官,連同皇帝身後秉燭的侍女,連同陪坐在皇帝身邊的美人,她們的眼睛都黑洞洞的,像這夜晚一樣的寂靜與幹枯,一絲風聲沒有,一絲漣漪也無。

這是一個很老的男人,穿著道袍,勒著皇冠,長著一顆皺縮如杏核的腦袋和一條長長的脖子,他的肩膀,奇怪的聳動著。

皇帝的麵前擺著那一套十二冊的春宮圖,他愜意的接過茶碗。飄渺的茶香連同茶煙,將他整個人籠罩住了,啊呀,一顆芥子樹的茶引,今晚將要做一個怎樣的美夢呢?

皇帝喝了第一口茶,這時突然從東邊吹來了一陣清風,窗紙颯颯的響了起來,簷前的鐵馬也叮叮當當的鬧著,皇帝的臉色愈發的舒緩了,他閉上了眼睛,身旁的美人說道:“皇上,終於起風了,涼快一些了。”

皇帝微笑著點了點頭,但是誰也看不見,除了阿七的魂和皇上自己以外。

皇帝飲下了第二口茶。風漸漸的大了起來。吹過了空曠的大內庭院,仿佛無數雙眸子在風裏齊齊哭喊著。殿門被哐啷一聲吹開了,侍女手上的巨燭晃了幾晃,終於滅了。但是她們並不知道,仍像往常一樣高舉著蠟燭,嫋嫋的站著。

皇帝罵道:“蠢材!還不去把蠟燭點起來!”

皇帝啜下了小小的若琛甌裏的最後一口茶。這時,一陣淩厲的東風忽然從遠方排山倒海的撲了過來,像一頭野獸一般,穿過四十裏外城,穿過十六座城門,穿過寬闊的護城河,穿過河畔的楊柳,穿過大內,穿過宣德樓,氣勢洶洶的朝著坐在殿上的皇帝直撲過去。皇帝被風吹得東搖西擺,他淒聲尖叫著,想抱著身旁的美人腿,但是美人害怕的躲開了,他想盤住支撐著這寬闊而空曠的大殿的柱子,但是柱子在狂風中也吱呀的搖晃著,他想用脖子鉤住殿頂的楠木房梁,但是就連房梁也在狂風中不住的呻吟起來。皇帝叫啊叫啊,他的龍衣被撕裂了,露出那對蟬翼般的翅膀和晶瑩的身體,他徒勞著扇動著翅膀,想逆風飛去,可是終於從窗口被吹了出去,他的身影在夜空中翻滾著,越來越小,終於凝成了一顆芥子,消失在遠方。

大殿上的青瓦像淚水一般紛紛墜落,房梁和木柱如同大浪中的桅杆,可怕的搖晃著,終於慢慢的傾倒下來。

這可怕的狂風整整刮了一夜。天明的時候,旱了三年的越國終於迎來了一場大雨。這大雨洗刷著巨大巍峨的都城,洗刷著它的卑微與罪惡,偉大與輝煌,洗刷著我們的黑瓦與白牆,洗刷著天地間如芥子一般的塵土,洗刷著殿角上的獸頭和承水簷下的鐵馬,洗刷著我們灰撲撲的,三年未洗的衣裳,我們幹涸而低陷的稻田重新積滿了雨水,它們像一塊塊破裂的鏡子,映射著天空中的烏雲。傍晚的時候,雨漸漸的停了。一彎巨大無比的彩虹橫在我們的折柳莊上,虹的一角猛插入稻田中,另一角,連著雪白的,棉絮一般晴朗的白雲。

人們在宣德殿的房梁之下找到了死去的青梅。她的花萼一般的小臉微微的笑著,宛若生前。一隻白玉般柔軟的手,緊緊握著胸前的竹牌。

而阿七的屍體也在州橋夜市下遊十裏的地方被找到了。他還是那樣的黑矮,嘴角咧著,露出憨憨的笑容。他的離歌刀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融化了,隻留下一隻青絲繩子,上麵是他去世姐姐的黑發,還有死去爹娘的一綹灰絲。

我們從贛州,鄂州,蜀州和嶺南趕回了折柳莊——歸根結底,我們是不願意與那幫夷狄搭夥的——將阿七和青梅抬回後山,準備將他們葬在一起。直到這時我們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山上已經長出了許多細嫩的竹筍,並且仍然有小小的竹芽不斷的拱出地麵,而另一些竹筍,已經長成了最秀麗的幼竹。

被掛在青梅脖子上的那塊竹牌我們也看到了。一片孤山,幾朵閑雲,一灣江水,一艘烏篷船,岸上的茅屋旁長著幾杆青青的翠竹,一位少女倚門而笑,她的圓鼓鼓的雙眼像貝殼,圓鼓鼓的雙頰也像貝殼,就連圓鼓鼓的下頜也和貝殼一樣美麗多彩,而梳著發髻的短衫少年站在船頭,盯著少女溫柔的看著。倘若你再仔細一看,就能發現在烏篷船旁還飄著一片菜葉,菜葉上一個芥子一般的小人嗡嗡的哭著,他穿著道袍,勒著皇冠,若是將耳朵湊近一點,還能聽到他像蚊子一般的哭喊:“秦王騎虎……嗚嗚……遊八極……劫灰飛盡……啊也……古今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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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出喝酒 回複 悄悄話 回複dubious的評論:哈哈,原來是舊識,握手握手!

謝謝你喜歡,我這些都是前幾年在奇聞怪談練出來的啊!
dubious 回複 悄悄話 我好久不來文學城了。
幾年前我卻是在奇聞怪談裏嚐炮著的。那時候也看到你經常轉貼一些貼子,都是很好的故事。覺得你的品位真的很好。

沒想到你還有如此好的文筆。。。幸虧又回文學城轉了轉,否則都讀不到如此得好文了。
出喝酒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哈,排序的問題我也弄不清楚,可能我自己老是會把文章分類到不同category裏,所以就亂了……

回複 悄悄話 又是驚豔一篇!

為啥你的最新文章排序不對呢?這篇明明是最新的嘛。
出喝酒 回複 悄悄話 不是吧……我也是從晚上7點睡到了早上7點,我們不會那麽巧吧,嗬嗬。

來抱抱!
hairycat 回複 悄悄話 今天上班了,太累太累,明天有力氣再來讀。

抱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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