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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丘山下永眠著丘德功 (三) 招禍

(2016-04-07 12:00:43) 下一個


四隊的隊部有三個幹部,康隊長,指導員邵蘭新,會計汪深。

康隊長是一個身強力壯的大漢,原來是解放軍的排長,生性好動,成天忙碌在地裏,他最煩惱的事情恐怕就是坐在那裏開會,所以他隻和自然鬥爭,與世與人無爭,我們的故事對他沒有更多可講的。

會 計汪深也是複員軍人,是江浙一代的人。因為他能寫會算,所以就擔負了全隊的工資,考勤,勞保等等一切後務工作,不下地。為了說明汪深的形象,大家可以想 像,紹興寧波那一帶的農村小知識分子,個子中下,人很瘦,和中國電影中地主惡霸的狗腿子有些像,有點狡黠,但是沒有霸氣。他的眼睛很混濁,說話時總是避開 人的目光,隱約能感到他對人有些勢利。其實他對人的態度隻是忠實和精確地體現邵蘭新的好惡,而且你也隻是隱約感到,說不出什麽不恰當的地方來。在隊裏工人 的印象中他是一個勤勤懇懇為大家服務,不張揚,不多事的人。從他的唯唯諾諾和小心謹慎中,我猜測他不是出身不好,就是有什麽辮子在檔案中,隻是無法證實 了。

現在講到邵蘭新,邵蘭新是一個中等個子的胖子,園園的臉,臉上一股正氣,沒有一點陰詐和詭譎的氣色,板起臉來很凶,笑起來時卻很可 親,有些像廟裏的羅漢。這裏說的正氣並不意味著他是一個正人,隻是表明這個人耿直和自信,自信到接近霸道,卻是自己未必知道。邵蘭新雖然大腹便便,像個做 官的樣子,卻沒有大幹部那樣的氣勢,仔細看他的臉頰上兩塊胖墩墩的園肉,有些紅,並不是血色潤通的顏色,而是帶著風霜吹打出來的血管顯露。他雖然凶的時候 很可怕,臉上的胖肉還不到橫肉的級別。

邵蘭新小時候很窮,他憶苦思甜的時候說過,小時候要過飯,要不是黨我哪能有今天?他說這話時,就像 說家常話那樣平靜,沒有很多人憶苦思甜時的矯情,淚流滿麵,反倒讓人感到他對共產黨感激的真誠。他從部隊轉業時是付連級,一直在四隊擔任指導員。邵蘭新的 文化是在部隊裏學的,墨水不多,加上他的個性不是那種誇誇其談,花花腸子的人,所以說話都是樸實的大實話。對他來說共產黨的道理就是真理,打地主,就是為 了窮人翻身,他邵蘭新有今天就是共產黨帶來的,邵蘭新對地富反壞有著天生的敵意,對著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尤其鄙視,邵蘭新一有鄙視臉上就會顯示出來,我能感 覺到他看丘德功和黃天秀時眼神中那種厭惡,他覺得這些人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要不是共產黨來了,都是騎在他的頭上,而且現在仍時時刻刻都想著奪回他今天幸 福生活的敵人。邵蘭新這樣想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對他現在的生活非常滿意,還有他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普通人和正常人生活的樣子。邵蘭新對我後來態度較好的一 個重要原因,就是他知道我的父親是共產黨員,加上我年青,因此我在他的眼裏成為不小心失足的人,尚可挽救,與那些出身不好的人不同。

聽邵 蘭新開會講話是非常無聊的,他講不出什麽道理,翻來複去,就是共產黨打天下救窮人,資產階級要用懶、饞、貪圖享受來腐蝕革命隊伍,奪回他們失去的江山。所 以他,邵蘭新,身為指導員,必須以比契柯夫筆下那個緊緊看住周圍人不要弄出什麽事的普裏希別葉夫中士(這是我說的,邵蘭新不知道什麽契柯夫)更負責,更霸 道的眼睛牢牢看住四隊的人,不讓他們受資產階級和階級敵人的腐蝕。除此邵蘭新再講不出什麽來了,通過他嘴裏出來的道理倒是都變成了與他親身經曆緊緊融在一 起的大實話,雖然其中的連結在邏輯上是否成立很有問題,但它畢竟與我在學校中聽到的那些一套套的極端偏激,專橫,暴道和殺氣騰騰的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 和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民完全不同。我至今一回憶起,六十年代大學中那些政治幹部,進步學生,慷慨激昂,唾星四沾的大談去解放世界受苦人民時,身上 就冷的起雞皮疙瘩。那些當年在學校中耀武揚威,將衣服批著身上(那時學校幹部的時尚,不將胳膊伸到衣服袖筒中)到處慷慨陳詞的人,恐怕一個個今天正在燈紅 酒綠的溫柔鄉中摟著二奶享受人生,而早已忘記,或者故意忘記他們用階級鬥爭和無產階級革命將別人搞得雞犬不寧惶惶不可終日的保爾科察京時代了。隻是偶爾對 身邊商業化女人的遊戲人生和缺乏真情感到疲乏的時候,會想念和懷念起他們年輕時,充滿鬥誌的為革命獻身的純潔女友,他們記憶中的冬妮亞,而自以為他們那個 時候一個個都充滿革命理想,聖潔得像天使!

邵蘭新大約也知道自己每天晚上政治學習很枯燥,大家很看不起,有時也想過應該用比較有理論水平 的詞匯來潤色和提高一下。有一次他這樣開始了,先清了嗓子,說,今天的科目是,故意停頓了一下,看看大家的反應,大家耳目為之一震,怎麽像講課了,張著耳 朵聽下去,邵蘭新接著說,路線是個綱,綱,舉目張, 因為他不知道綱舉目張是什麽意思,就說成綱,舉目張。下麵有一半人笑起來。邵蘭新發現不對,不知道大家笑什麽,狠狠瞪了大家一眼,又回到他習慣的口頭禪上 去了。

邵蘭新雖然恨地主,恨剝削,恨資產階級的好吃懶做,貪婪享受,但是他不知是沒有想到,還是故意回避,他自己現在的所作所為不正是在 脫離勞動和得到額外享受的路上走著嗎?他的身體愈來愈臃腫,不知是轉業前就是這樣,還是在當了指導員後長期脫離勞動引起的。連不識字對他的話馬首是瞻的王 奎選都私下對我說邵指導員不如康隊長,不參加勞動。當時隻要幹部一開會,參會的幹部就可以吃一頓好飯,雖然那一點點特殊化與今天的花花世界的糜爛不可同日 而語,但是這與邵蘭新會上成天告誡教育工人,不讓他們受資產階級腐蝕,和他用眼睛緊緊盯住工人的行為,不正是背道而馳嗎?不過我相信以邵蘭新的資質,不是 回避這些問題,而是不可能去想到這些問題的邏輯矛盾的。

有一次邵蘭新傳達上級幹部要參加勞動的文件,傳達完了,邵蘭新還沒有來得及講話, 老工人張正壽不緊不慢的說“這是遠景規劃吧”,將會場上的人樂得仰麵大笑。邵蘭新臉通紅,氣得兩眼冒出凶光,但是沒有與張正壽計較,更沒有訓斥張正壽,而 是將話題扯到別處去了。這說明邵蘭新畢竟還有做官的涵養,知道分寸。還有一個事情可以說明邵蘭新雖是直性,也學了一些當官的技倆。

農場裏 有不少工人的弟妹來到農場,到農場工作,這些人沒有工資,就以記工分為準。有兩個女孩子在四隊場院工作,邵蘭新看到了,就過來問了一下她們的情況,最後對 這倆個女孩子說,你們倆個的工分,一個是九分,一個是七分,你們每天下班前討論誰是九分,誰是七分。當然後來這倆個女孩子沒有上邵蘭新的圈套,倆個人商量 了一下,每人輪流拿九分。

現在讓我們回到丘德功的故事上來。

在中國除了殺人犯或者當場抓住的強奸犯, 偷竊犯外,一個人被宣布犯罪,如果你直接去從他的犯罪去理解這個人,那麽往往會失至千裏。 所謂的反革命, 反動分子, 貪汙犯, 生活腐化犯等等往往來自於這個人的情況改變, 來自於這個人的實力, 情況與他現有的地位, 財產, 收入,房子和妻子的漂亮程度不相稱, 一旦產生這樣的不平衡,這個人就很可能要開始倒黴了,至於倒什麽黴, 那並不重要, 而完全根據當時的形勢而去自由發揮的。在毛澤東思時代往往容易變成政治犯罪, 在改革開放時代容易變成經濟犯罪。我們這裏邱德攻的倒黴也沒有逃脫這個規律。

隊裏的工人大都是三級到五級工,工資應在三十到六十元之 間, 而丘德功是技術幹部待遇,比工人高不少,我想應在八十多元。一個政治身份低的人如果工資比周圍人高,這顯然是不平衡的。說到這裏我想起鮑有光的父親鮑揚廷 來了,他從希臘起義回國後被定為三級教授,工資並不高,但是共產黨念及他是起義回國,另外給了他一份非常可觀的保留工資(一百多元)。記得他第一次拿到保 留工資時,立即送回人事,人事將退回的工資寄到他家裏,他又退回去,如此三次,堅決不收。他的妻子非常不高興,是人家誠心誠意給你的,又不是自己硬要的, 為什麽不拿?鮑揚廷說,你懂什麽,在一個科室中如果工資高於上司,就像坐在火山上麵。後來鮑揚廷躲過了像他這樣的人幾乎必然要遭殃的右派大劫,可能正因為 他做人的豁智和謹慎。丘德功顯然沒有鮑揚廷那樣的人生閱曆,他的遭殃就是從工資開始的。

四隊領工資的那天,大家排隊,由會計汪深給大家一個個發。丘德功拿到工資的時候,就應該走開,輪到下一個,當時並沒有當麵點清的習慣。可是丘德功沒有走,而是點了一下,發現少了三十元。然後他就將錢攤在桌子上,問汪深﹕
汪師傅, 怎麽少了三十元?

汪 深臉通紅,也沒有仔細點丘德功的錢,就說是嗎? 從抽屜裏將顯然是卡扣的錢拿出來給了丘德功。大家都看著汪深,知道汪深是有意的,他看準了邵蘭新對丘德功的厭惡和丘德功在隊裏的處境,才敢沾這個便宜。要 是丘德功回家才發現而沒有當麵點清,那麽以後查無對證,隊裏有哪個人會相信丘德功和幫丘德功說話呢?沒有想到丘德功會當場點,這使他丟盡了臉。

這件事丘德功要回了錢,卻栽下了禍秧。不過我也看不出丘德功在當時情形下有其它應對的方法,如果丘德功認了這個啞巴虧,不揭露汪深,他以後會逃脫命運給帶來的災難嗎?這個問題,恐怕隻有上帝知道了。

三四個月後,四隊出現了驚天動地的現刑反革命事情,會計汪深揭發,有人下工回家經過隊部門口時,公然唱反革命歌曲

我是一個兵
來自老百姓
打敗了日本狗強盜
消滅了解放軍


這個唱歌的人就是丘德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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