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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暴風雨的夜裏 -最後的秀才薑明道 (圖)

(2011-12-12 19:10:25) 下一個



我初到四隊的時候,當時四隊的隊部還是一棟大型幹打壘。一進門就是一條走道, 沿走道走到底是一個大鍋和土灶,向右的門是隊部辦公室,也就是指導員邵蘭新和 會計汪琛待的地方。康隊長名為隊長,除了開會,從來不在隊部待著。向左的門通 向一間可以容納五十人左右的會議室。會議室的中央有一張桌子,一張凳子,是開 會時邵蘭新坐的地方。靠四麵牆是用幾個樁子釘在地上的一排長板做成的凳子,也 就是我坐在那裏與黃天秀以目傳情,隊裏的工人坐在那裏與幹部邵蘭新辯論勞逸結 合的地方。左邊的牆角上有一個門,通向一間可以睡五六個人的房間。這就是我們 初到四隊時的單身宿舍。

我們一進宿舍,就看到一個個子矮矮的,頭發已經禿光的老者正拿著一件衣服仔細 地瞧著。他看上去不是那種風燭殘年的孱弱老翁,戴著一付老式的園園的秀郎鏡。 園園的臉上滿臉紅光,肉一點沒有萎縮,但是飽經風霜,布滿深深的皺紋,他就是 薑明道。薑明道講話中氣充沛,身體很好。
鮑有光說:“薑師傅,你在看什麽啊?”
“看什麽! 捉虱子!”薑明道顯然沒有好氣。
“你有虱子!……” 鮑有光想都沒有想,就叫了出來。在鮑有光和我的觀念中有 虱子是一件很可怕,也很丟人的事。
“哎喲, 倒是說的,成人樣子了,誰沒有虱子?”薑明道像是聽到中國人不承認中國 人的眼珠是黑的那樣頂了回來。那個哎喲拖得很長,充滿了譏諷,顯然認為鮑有光是 在說謊。不管鮑有光怎麽解釋,薑明道就是不相信天下是有人沒有虱子的。但是薑明 道不知道,我們沒有清高幾天,也就和他是一個戰壕的戰友,蹲在那裏聚精會神地抓 虱子了。

從王奎選和隊裏工人嘴裏知道,薑明道是一個清朝的秀才,甘肅人,原來家裏有十多 頭駱駝,所以個人成分是地主。一個秀才和地主竟然不知道天下有人是沒有虱子的, 可見中國的地主和秀才中可憐的,能可憐到什麽程度。我今天寫這篇文章時,對於 薑明道的秀才身份很有懷疑。薑明道雖然身體好,但像所有在地裏工作的人一樣, 風吹日曬,看起來要要比實際歲數大得多。他看起來有六十多歲,實際年齡才五十 歲剛出頭。科舉製度是一九零五年廢除的,那時候薑明道還沒有出生哩。除非中國 的偏僻農村,皇帝廢除科舉後,還要舉行鄉試,舉賢秀才,否則就是以訛傳訛了。 不過有一條是肯定的,薑明道的毛筆字很有功底,也讀過不少古書。

薑明道對我們反動學生態度很壞,從來不給好臉色,在那次要鞋事情發生後的批判會 上,薑明道是發言最尖銳的人之一:“ 你們反動學生,是到這裏勞動改造來的,不是 當老爺來的,隻許你們老老實實,不許你們亂說亂動……。”

不久後鮑有光,李加富從四隊調到了一隊,四隊隻剩下我一人。我每天清晨六點鍾 就要起床去井上挑水,然後生火燒水,給包括薑明道在內的幾個單身職工洗臉,薑 明道熱水洗臉時從未有一點感激的樣子,更不要說謝謝了,好像是應該的。我給大 家燒洗臉水,是王奎選說讓我學雷鋒給我安排的。我絲毫沒有從這個行動中感到學 雷鋒的高尚,正相反,讓這些在社會底層做著最髒最苦的農民和賤民學雷鋒,本身 就是這個社會對人權和民主的譏諷,我由中體驗到的是一個不公平的製度會在人的 心中帶來多麽深的刺激,以至仇恨。這個道理我在“埋在心中三十年的疑問”一文中 做了充分的闡述。

在那次使我絕境逢生的冬訓,隊裏的人對我態度改變之前,薑明道對我態度一直非常 嚴厲。可是自那次事情後,薑明道對我徹底變化了,這時候我才知道那個對我凶神惡 煞的薑明道本來是不存在的,是虛幻和裝出來的,不是真正的薑明道。而且薑明道對 我一好起來,就和其它人的好是不同的。別人是對我態度好一些,不再找我的麻煩了, 而我卻隱隱感到,薑明道一好起來,就好似我們是同誌,好似有一種在一起做地下工 作的潛伏者的心照不宣。

薑明道在大田班工作,隊裏人都叫他老薑頭。大田班除了班長王奎選,都是下放幹部。 這些下放幹部有些是臨時客串,像人事幹部老曲,學校校長李僖元。有些屬於長期 下放,如張瑜,劉士傑,車啟軻等,長期下放人在理論上還有被抽調回去的可能, 實際很難。但是像王百川就完全沒有回去的可能了,王百川是沒有希望的,不管是 毛澤東,還是鄧小平在台上,對他都是一樣了。王百川剛來的那一天,穿著轉業的 軍服,裏麵穿著畢挺的淡藍的襯衫,風度翩翩,一看就不是小地方的人。後來知道, 他是石油部的工會委員兼民兵連長。他的問題是民兵訓練完了,用槍逼著強奸了一 個剛分配到石油部的女漂亮大學生。給他的處分是撤消一切職務,下放勞動。這都 是不要緊的,要命的是他的黨籍被開除了,這使他失去了東山再起的希望。十多年 後,我調到大慶已工作多年,出差經過哈爾濱,看見他在火車站買去北安的車票, 蓬頭垢麵,還穿著十多年前的軍裝,但是已是油斑泥印,嘴旁出現兩道深溝,臉上 的肉都萎縮了,我想起第一次看到他時那種風華正當的樣子,喉頭有種無法說清的 人生無情的酸楚。

顯然薑明道與這些下放幹部是沒有共同語言的,這些幹部在地裏幹活時總是不停地談 論過去的往事,薑明道幹什麽呢?他在這些下放幹部中又是以什麽形象出現和生存 的呢?薑明道是一個被大家取笑和開心的對象。那個老曲一旦想起他們長篇的談話 旁邊還有一個薑明道時,就會叫,老薑頭,嗨,過來,老東西,讓我摸一下。然後拿手 在薑明道頭上或者背上一摸,就會叫起來,都濕了,明天準下雨。大家都哈哈笑起來, 這是暗喻薑明道是王八的意思,因為王八的殼濕了,就要下雨。然而薑明道也不生氣, 笑哈哈的,像個老不尊。而且薑明道好像很喜歡當一個這樣被大家戲弄的角色,這不 僅是因為這些戲謔本身沒有惡意,更重要地這些戲弄使他在這些人中間取得到一個 和諧,是一個沒有被大家忘記的存在。

如果不懂得當時的政治環境,就無法了解薑明道的這些行為。薑明道本人的成分是 地主,而不是出身是地主,這就足以可以想象當時列為地富反壞右榜首的壓力對他 有多大。所以他不得不偽裝,將自己真正的麵貌隱藏起來,或者永遠忘記。讓大家 相信他就是一個老薑頭,一個沒有脾氣的,樂哈哈的,隨和的老不尊。

薑明道做得很成功,隊裏工人也都是這麽看待薑明道的,連對大家很苛刻的班長王 奎選對他也很寬鬆。薑明道幹活很偷懶,耍滑頭,能少幹就少幹。倒是我有時看不 慣,王奎選從不說他。有一次王奎選對我說,這麽大年紀的人,能夠跟著我們在地 裏跑一天,就不錯了。我想王奎選雖然是在對我說,實際是在回答自己心中可能有 的怎樣對待薑明道耍滑頭的問題。我當時年輕,尚對年齡對人的影響有多大沒有切 身的體驗,真不如一點文化都沒有的王奎選啊!

可是薑明道又有什麽真正的理由要偽裝呢?搞成一個像在搞地下工作一樣,他不就是 一個相信天下人都有虱子的土地主嗎?當一個荒唐的社會將一個人逼到荒唐的地位 時,他自己也真以為是那麽回事了。

薑明道的兩麵性,沒有逃過一個人的眼睛,那就是指導員邵蘭新。

薑明道有個毛病,一有好吃的,一定要喝幾杯,而且一喝就醉,一醉就要拉人猜拳, 什麽:

獨一隻啊,哥倆好啊,三星照啊,四喜財啊,五魁首啊,六六順啊,七個巧啊,八 匹馬啊,酒你喝呀,全來了啊。

一句比一句激動,一句比一句響,那個時候,你看啊,老薑頭完全變了一個人,臉 通紅,青筋暴出,吒著嗓子大叫大喊,完全忘了平時那付笑哈哈的老不尊的樣子了。

邵蘭新看到這個樣子,輕描淡寫地但是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老薑頭到底是地主。

薑明道的酒量並不大,喝一點,就醉。醉了就話多。他的床邊總是珍藏著一些酒,高興 了就喝幾盅,然後臉通紅,來找我說話,手還在空中亂比劃。但是薑明道即便酒後胡 說,說的話和動作令人感到好笑,但是不該說的話,卻一句不說。

我有一次,抓住他酒醉的機會,對他說了一句三字經的開篇句: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他頓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麽,但馬上瞪了我一眼,馬上又扯回那些莫明其妙的滑稽 話上去了。

我與薑明道相處的幾年中,隻有一次,政治學習完了,在回宿舍的路上,他變得我完 全不認識了,不再是我平時看到的那個熟悉的老不尊和嘻嘻哈哈的老薑頭了。他的 臉嚴肅了起來,眼中出現一絲聖潔的異光,輕歎了一口氣,帶著對那些會上講的話和 那些講話人輕蔑的口氣說:“意識形態不一樣啊!” 這時候我看到在薑明道的心裏, 也像前麵深長黝黑的夜道路一樣,有著一條通向不知去處的夜路。

我相信深藏在薑明道心深處的那個使他感到比周圍人高尚的理念,不是像我在思考和 追尋的那些問題,例如為什麽這個時代這麽荒唐,為什麽這麽多的人遭到不幸? 也 不是我對於詩歌聖潔美的向往,更不可能是民主和自由,而很可能是中國儒家道家 的道德理論,也完全可能是由於共產黨的階級理論,將他列為反動的地主階級,他 就順著共產黨的這種極端理論,將自己放在地主階級地位與所謂的無產階級對立起 來,雖然這種階級對立是被完全誇大和歪曲了的烏托邦。可是對於一個生長在甘肅 那樣窮鄉僻壤的地主和秀才,他既然能認為天下人都有虱子,他也隻能被一個牽製 著他的命運的荒唐理由拖著向前走去,去與這些自稱為窮鬼和自稱要為窮人謀幸福, 要解放天下人的人對立起來。

回看那個時代辛辛苦苦活著的薑明道,我們怎麽能苛求他的思想和行為,要緊的是當 他像一條狗活著的時候,他的心深處必須有一個地方,藏著別人傷害不到的那些他僅 有的最後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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