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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忘的一九七九━━時代弄潮兒陸福成

(2010-03-16 08:16:11) 下一個
 

前言格丘山按:時代弄潮兒陸福成是小說集<<難忘的一九七九>>中的一篇




2006年我準備回國探親前夕,聽到同學秦永廩在電話中說陸福成進去了,我頓了一下,明白是進監獄了。“為什麽?”,但隨即覺得問是多餘的, 一定是貪汙。我腦子中浮起了一個有著南方園臉,眼睛大又靈活的中年人的形象,一看就知道他是江浙農村的人,但是個子比江南農民要高得多。我說,能不能幫我找一下,我想去看看他。秦永廩好像很為難,“好像沒有人跟他來往,試試看吧”。

我想見陸福成,不僅是為了中國的世態炎涼,希望我的拜訪能給他一些心理平衡,其實更因為他的性格魅力。

陸福成在大學中不與我同班,在那個政治詭譎,空氣中惡流暗湧,風暴即來的大學年代,他不是政治浪尖上的風頭人物,也不是被黨團定為有問題的重點分子,因此我也沒有注意過他。

真正開始了解他是1973年,也就是我結束了農場的勞動改造生活,分配到研究所工作以後。研究所中有不少我的大學同學,我與難友老鮑一到那裏,心中一直很害怕。因為我們的政治麵貌是摘帽反動學生,雖然按大學生分配工作,但是級別卻是工人。我們尤其害怕見大學的老同學,因為八年前,我們就是在這些同學嚴酷的批判和鬥爭後,被踢出學生隊伍,去到北大荒勞動改造的。

出乎意料的是我們一到那裏就受到同學的熱情問候,心裏吊著的一塊石頭頓時掉了地。研究所的同學中似乎沒有當年大學的極左學生幹部,不但對我們很友善,而且絲毫不隱瞞對我們的同情。有些還對那年整我們的政治運動表示憤憤不平:“那是徹頭徹尾的劉少奇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倒是我們經過八年勞動改造,已經一付重新做人、老實接受改造的樣子,唯唯諾諾地不知說是還是不是。

經過半年時間,我們已經習慣於自己的新身份,不再那麽屈膝卑恭了。一個瘦高的中年人走進了我們辦公室,他就是陸福成。他雖然在研究所工作,但是一直在另一個地方搞液壓鑽機,現在液壓鑽機項目被撤銷,才回到研究所來了。聽說兩個反動同學分配回來了,興衝衝地來見我們。一進來就聽見他大聲喊我們的名字,他說話時聲音特別大,手勢也很誇張,有時候還站起來一邊走,一邊說話,就像電影裏的哪個名人一樣,我一時還想不起來。

老鮑說“ 陸兄別來無恙,小弟一到這裏就聽到陸兄大名如雷貫耳”,好捉挾的老鮑,話裏有話,他是在暗喻研究所家喻戶曉的陸福成吃餃子的故事。

陸福成的妻子與陸福成幾乎是同鄉,蘇州人,卻染上了一個北方人的嗜好,愛吃餃子。但是他們家隻要吃餃子,十有八九要吵架。原因是大慶用天然氣作為燃料,夏天問題不大,一到冬天氣變得很小,有時還會中斷。這時候煮的餃子就會由於火力不夠,變成一鍋麵糊湯,於是陸妻就要大發雷霆。最有名的故事就是前年過年,餃子煮爛了,陸妻子大罵,陸福成一點回聲也沒有,坐在那裏看書。陸妻子摔東西,陸福成沒有反應,繼續看書。陸妻子拿起洗臉盆,敲一下,讓孩子叫一聲陸福成是混蛋,陸福成巍然不動,繼續看書。陸妻子再無可忍,拿起孩子拉屎的痰盂,衝了過去,連屎和尿都倒到陸福成的頭上。陸福成還是一句話也沒有,默默地站起來,用水將頭洗幹淨了,就拿了書走出門了,留下陸妻像發瘋似地在那兒呼天搶地地大哭起來。我們到研究所的時候,已經無緣見到這位傳奇的巾幅豪傑了,她因為實在不喜歡北方的氣候,已經調回蘇州工作了。

陸福成是會家不忙,拱手說道:“過譽,過譽”。
老鮑不肯放過, “小弟一到這裏,就聽說陸兄與糟糠的不少傳奇,不知真假如何,陸兄能否告知一二”。
陸福成謙虛的說“街談巷議,何足掛齒,何足掛齒”,
“不過,陸兄的行為是否太令我們天下男人的威嚴無處容身了?”
“哪裏,哪裏,當年大將軍韓信尚有胯下之辱,何況區區陸某……”。

回憶這兩個寶貝棋逢敵手,在那裏調侃,就像昨日一樣清晰,栩栩如生。而現在老鮑已經離開人世,陸福成也不知所終,川來川去的人生真是如夢啊!

老鮑和陸福成都是那個年代難得遇到的奇人,他們都戴著一個假麵具麵對眾生。似乎玩世不恭,但是由於他們所呈現形象的機智、詼諧、可愛,為那個軍營生活年代的枯燥、呆板添加了不少樂趣。陸福成在公眾中以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中的列寧形象出現,他的語言、動作、表情都與列寧酷似,雖然他的外形與列寧毫無共通之處。這些偉人裝模作樣的動作在電影中看起來那麽自然、偉大,可是一旦放到實際生活中卻酷像神經病、或者小醜。大家看著,強忍著不敢笑出來,因為這些動作幾乎都屬於我們偉大領袖的標準動作,笑難免會有不敬之嫌。重要的是陸福成自己從來不笑,他用本身的活潑、機智、幽默與這些動作和說話的語氣合成一體,從來不給我們油嘴滑舌的感覺。

陸福成生活的整個目的就是要從大慶調到蘇州他老婆工作的地方,可以說他的畢生有一半是在不懈地為此奮鬥。我與他初會的時候應該是1973年,他已經與他老婆分居四五年了。從大慶調離簡直難於上青天,那時的陸福成還不知道,他的前麵還有漫長的六七年的努力要付出,才能如願以償。一個努力失敗了,來不及失望,他就開始想新的辦法。他是一個充滿活力和辦法非常多的人,但是我相信如果現在我在監獄中重見他時,一定不是這樣了。殘忍的生活必定耗盡了他的才華,這也正是我怕見他的一個原因,我寧願記憶中他永遠是那付精力充沛不知疲倦的樣子。

為了要求調回蘇州,陸福成經常要找所領導談話,一旦這個時候總有很多人擁在窗外看。幾個領導坐在那裏,強忍住笑,看著這個活寶在那裏手舞足蹈的演說。講到激動的時候陸福成會站起來,像列寧一樣仰著頭,一著手插在上衣的袋裏,另外一個手指向別人看不到的遠方。有時候他又在房間裏旁若無人地來回走了起來,像電影中領袖考慮重大問題時那樣裝模做樣。依陸福成的聰明當然知道這些談話是毫無用處的,哪個領導會認真地去幫助他辦理調動的事宜呢?他談這樣話的目的隻是讓這些土地廟裏的菩薩到了調令下達時,不要坼台。而他真正努力的重點是在“上麵”,可是以一個小小的技術人員,又怎樣能通到上麵呢?

我問他這個問題,當然是隻有我們二個人的時候。這時候我看到另外一個陸福成,友善、真摯,說話的語氣和他的公眾形象中宛若二人。從勞改農場出來的我,對於外麵的世界尚有著一種神聖的畏懼,對於外麵的人也有著一種習慣性的恭敬。可是陸福成一下子就將這層神秘的蒙紗給我撕開了,他說:“XXX啊,這個社會和這個黨已經徹底爛掉了!” 我的心直晃悠,這不是當年學校強加在我身上的反動言論嗎?陸福成接著說“什麽共產黨,都是貪汙犯,都在大吃大喝,總機班就是他們的二奶班!”,我實在不敢相信他說的是真的,難道那些每天晚上政治學習教導我們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劉書記,王所長都是在演戲,這實在太出格了。陸福成又以那種深不可測的,又痛心,又神秘的口氣說:“別發傻了,在那裏坑之坑之的幹活了,幹死了,都不會有人看到,你要日子好一些,就給劉鬼子送禮!” 送禮? 這不是腐蝕革命幹部嗎? 電影中報紙上隻有那些別有用心的資產階級分子才做的,而且他們送的禮往往會被革命幹部扔到地下,痛斥一頓。陸福成哈哈大笑,你真是一個書呆子,好吧,這些研究所的標兵,你點哪一個,我都可以告訴你為什麽。我說梁XX,這是一個業務能力很差的文化大革命剛畢業的大學生,什麽也幹不了,可是一付道德岸然的樣子,每月都是研究所當仁不讓的標兵。陸福成說那有什麽奇怪,他的老婆是衛生所的大夫,每月給劉鬼子維他命。

我啞然了,我自在大學中被莫名其妙地定成反動學生後,在勞改的煉獄中每天都在想,到底我是一個惡魔,還是這個社會,這個民族出現了問題?經過一段漫長的痛苦的靈魂拷問,我否定了我是一個混蛋,是這個社會的問題。我在共產黨的理論中,中國民族的倫理道德體係中苦苦思索,與它們的觀念,理論進行了千萬次的內心辯論,想找出它們的漏洞和毛病:

啊! 是什麽幻術正附身於我黃色的兄妹啊
順著怒吼的江濤
我登上風雪迷津的高山
在三千年的積灰中去尋找謎的火源
(摘自農場寫的詩,“ 憤怒 ”, 1969年)

可是現在陸福成給我揭開的是另外一個陌生的世界,我是在找那個羊肉的問題,陸福成說,根本就不存在羊肉,一開始賣的就是狗肉。

這個震撼對於我是觸及靈魂的,但是我必須將這些理論問題先放在一旁。我和陸福成都是社會底層的小人物,我們必須在這個社會生活下去,然後再談中國民族的生存問題。我在陸福成的啟發下,也戰戰栗栗地像做賊一樣,提著一個小包走進劉鬼子的辦公室,去試圖用糖衣炮彈腐蝕革命幹部劉鬼子。其結果之好使我喜出望外,從此我與劉鬼子建立了一種心照不宣的友好關係,為我在那個艱難年代撫養我的子女取得了平靜的時間。這一點上我不得不感謝我的啟蒙老師陸福成,給我打開了這個壺中啞謎,否則我可能一輩子都會蒙在鼓裏,走不到中國社會的正途上去哩!

陸福成的調動是件大事,不是送些小禮可以做到的。作為一個每月工資五百六十大毛的技術員,哪裏有錢送這份大禮,我心裏一直不明白,陸福成找到一個絕妙的辦法 。

七十年代中期,正是石油部如日中天的時候,工業學大慶如火如荼,其它工業部心裏對石油部是又妒又羨。到了餘秋裏頂替李富春,升任國家計委主任,康世恩頂替餘秋裏,升任付總理的時候,石油部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有些飄飄然了。那時候康世恩的眼睛已經在覬覦國務院總理了,為了準備進駐國務院的官員隊伍,大慶的幹部大量向京城附近調動,作為將來接班的第三梯隊。而這些調動北京的官員就成了陸福成的瞄準對象,他看準了隻有這些進駐京官的人才有能力將他調出大慶,也隻有他們才能在江蘇,他的老家,為他安排一個位置。

聰明透頂的陸福成用什麽辯法來讓這些調到京城的官員記住在遙遠的大慶,還有一個與老婆分居了多年的陸福成在等著他們讓他牛郎織女團圓呢? 我很快就有了答案。

那是一個揮汗如雨的夏天,陸福成聽到有一個官員王XX要調任北京,星期日搬家。陸福成早早就去了,至於是什麽理由將我帶去了,事隔多年,我已經記不得了。

王 XX一點都不像大慶的幹部,一付文質彬彬的樣子。大慶的早期幹部一部分是來自西北的老石油工人,一部分為甘肅玉門石油管理局的幹部調任,這些人組成了大慶上層幹部的隊伍。而中下層幹部,大部分由東北本地能說會道的工人提拔。所以大慶的下層,東北風格占主體,到了上層西北味為主調。這裏插一段與主題無關的故事以娛讀者。我參加過一個大慶市級的打擂比武大會,那可是一個要讓喝洋墨水長大的人大跌眼鏡的大會。可以說土得掉渣,也可以說充滿西北民族風格。台中央,五個大鼓,兩旁各兩個鼓,每個有八仙桌那麽大。中間那個,更是巨大,是我由生以來看到的最大的鼓。然後台下左右兩邊各有十隻左右的正常大小的大鼓。所有打鼓小夥子都是穿著一身白衣服,頭上紮的白毛巾,眼睛旁用黑墨畫得濃濃的,臉上用紅油彩塗的深紅。台下鼓旁還有十多個穿著一身紅衣服的姑娘在打腰鼓,扭秧歌。打擂比武開始後,一個個基層幹部上台去報數字,互相挑戰。台下前幾排坐著二號院的局級幹部,他們覺得大會的氣氛不夠熱烈,沒有比武的那種互相不讓的緊張氣氛。大會組織人馬上開始調整,過了一會兒衝上去幾個五短身材,胖胖的基層幹部,開始搶麥克風。有的搶不到麥克風,就喳著嗓子對台下大叫他們的數字。台上亂作一團,大會達到了高潮。我在這裏詳細的描寫這個場麵,並沒有恥笑的意思。現代的中國學者如果不能理解這樣的大會,他就不可能理解所謂大慶精神的精髓以及它們與中國西北農民內在文化的深刻聯係。如果要深刻的理解中國社會,想繞過曾在中國工業中起個巨大影響的大慶精神是幾乎沒有可能的。

當年的幹部雖然受禮,大吃大喝,但是畢竟與今天的官員腐敗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比起2000年左右我到一個大慶局級幹部家裏做客,客廳裏是全套的歐洲進口家具,王XX實在是清貧到極點,除了自己用木板打的土製家具一無所有。盡管這樣,破家值萬貫,零零碎碎的東西實在不少。陸福成在揮汗如雨的夏天,車上車下的搬運,放置、打包、全身都濕透了。他在長年的搬家生涯中練就一身打包捆綁的本領,連一個小碗小碟都安排得有條不紊,將王XX愛人感動得眼睛濕潤潤的。臨別時,我看到王XX不是對陸福成說幾句帶官腔的感謝之類的話,而是握住陸福成的手非常非常誠懇地說,你放心吧,你的事我會放在心上的。

我相信王XX當時說這個話,確實是出於肺腑,要是將我換成王XX,我也會拚著違反一次規章製度,去幫助陸福成調動的。但是陸福成還是沒有調成,王XX走後如石沉大海。據陸福成告訴我,送走 王XX這樣的搬家,已經是他的第五十七次行動了。陸福成沒有灰心,他對我講五十七次的時候,沒有一點沮喪,沒有一絲抱怨,他的目光中閃著與命運拚搏,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火焰。當然那時候的陸福成還不知道,他的五十七,要五十八,五十九………的增加下去,直到一百多次。他的前麵還有五六年的漫長光陰,等著他去砍荊撕棘。

陸福成就是這樣生生不已的與調動搏鬥著,直到五六年後,他出事了。

一個早晨,平靜的研究所著火了,著魔了,所有的辦公室都不再工作,男人們到處三三二二地在津津有味的談論陸福成被捉奸了,被四五個東北大漢打得頭破血流。女人們則一個個正氣凜然,對這種傷風敗俗痛心疾首,在辦公室的窗玻璃那裏睜大眼睛等著看,與陸福成通奸的女職工劉瘋子怎麽有臉再走進研究所的大門。

我終於弄清楚了事情,昨天是小年夜,又是周末,已經離婚的描圖員劉淑珍,就邀請陸福成一起吃餃子。兩人正吃到一半,已經注意到陸福成與他前妻關係超出正常的前夫,糾集了一幫東北哥們,衝進門來,將陸福成痛打一頓,打得頭破血流。

這個事情的是非曲直是非常清楚的,就以今天的中國法律來說,劉淑珍也沒有任何錯誤。而對於長期由於國家政策不當造成分居的陸福成來說,就是有一個女友,也是可以理解的。反之,非法打人的前夫,已經觸犯國家法律。但是這番道理對於1977年左右的中國人是對牛彈琴,輿論幾乎清一色的以對水滸中西門慶和潘金蓮奸夫淫婦討伐的憤慨指向陸福成和劉淑珍。為什麽呢? 我個人覺得引起這個現象的人性和社會原因遠遠超過維護封建道德的狂熱。

毛澤東後期的中國,不但物資極端貧乏,而且整個社會由於生活單調和專製化,變成一張緊緊繃著的網。任何個人的微小的非正常行為都會牽動網絲,引起網絲的顫抖,重新平衡。大家已經習慣穿一色的衣服,住一樣的房子,在一樣的辦公室辦公,掛一樣的領袖像,在一樣的大禮堂兼食堂裏開會,有著一樣的老婆和孩子等等。如果哪個人在自己的藍色四個大袋的人民裝上加上或者去掉一些東西,年輕姑娘在衣服上加上一點別出心裁的小花樣和刺眼的顏色,小夥子在頭發上搞出幾個波浪形的彎彎……,都會引起社會的不可忍受和激烈反彈。生存的鬥爭已經深入到除了對由社會地位規定的等級差別和職業種類構成的不平等無可奈何以外,不能忍受任何切極其微小的社會差異。這就是說,社會承認和接受幹部級別差別的特殊待遇,承認汽車司機,醫生等特殊職業的特殊利益,而其它的人都被緊緊固定在這張大網的某一個位置上,大家互相虎視眈眈的監視著,任何一個小動作、小差別,小的利益都會使這張網不舒服,引起網絲震顫。而陸福成和劉淑珍的行為對於這張網已經不是小拉小撕,而是幾乎是要使網絲繃斷的行為:大家每人都隻有一個老婆,你又不是高幹,憑什麽你要多一個?這種憤怒的潛意識中暗伏的羨慕和嫉妒在改革開放以後才得到爆炸和發泄。所以中國人從六七十的毛澤東年代,到二十一世紀的鄧江體製的行為的巨大反差,並不是什麽墮落和道德倒退,而隻是中國共產黨時代,中國人的本性在不同外界條件下的合理反映和表現。

使研究所的革命職工更同仇敵愾的是劉瘋子劉淑珍麵對社會的正義遣責,不僅沒有任何羞愧和悔改之表現,而且既然在早晨八點鍾的標準上班時間準時從研究所的正門,昂首挺胸的提著一個飯盒走進研究所。這樣她又極其野蠻地傷了研究所全體女職工的心,因為全體女職工對於這件事情最大的興趣莫過於看到劉淑珍的羞辱、懺悔、向她們求繞,而她們可以有機會在研究所全體男職工麵前表現自己的高尚,而現在由於劉淑珍的不知羞恥而全部拋湯。

劉淑珍提著飯盒沒有走向辦公室,而是直奔男子單身宿舍。然後將頭上紮著一圈白紗布的陸福成從床上扶起來,打開飯盒,給陸福成一口一口的喂餃子。單身宿舍的門外擠滿了人,大家都想透過單身宿舍僅有的那個小玻璃窗,親眼看到房間裏麵劉淑珍給陸福成喂餃子的傷風敗俗的情景。陸福成一邊吃餃子,一邊仍然以列寧的表情義正詞嚴的在叫著要到法院去控告打人的人,顯然是叫給外邊的人聽的。在小玻璃窗看夠的人擠出人群,給後麵的人讓位時,一個個一邊搖頭,一邊走,一邊感歎: “真不像話!真不像話!”。

當一個人倒黴到極點的時候,也往往就是他時來運轉的時候快到了,我一輩子的經曆仿佛都在因循和證明這個顛撲不破的規則。而且老天如果要賞給我們的禮品愈是貴重,那麽在我得到這份贈禮之前所受的打擊,磨難也就往往愈慘烈,時間也就愈長。正因為如此,我一直將我1979年考取出國的紅運看成我被在農場長達八年的勞改和婚姻的長期折磨對我的回報。命運對陸福成似乎也證實了同樣的道理,當陸福成在研究所成了臭氣熏天已無法讓眾人再聞的時候,他的調令到了。

陸福成自己可能也不知道,他一百多次的幫領導搬家的行動中是哪一次現在奏效了?但是確確實實的石油部給了他借調令,令陸福成同誌到江蘇昆山工作組報到。他終於離開了大慶,回到他望眼欲穿的故鄉去與他的悍妻團圓了。

一年後,陸福成的借調期滿,春風得意的回到了研究所的時候,已經令眾人刮目相看了。他告訴我昆山工作組已經決定正式要他了,報告已經送到了石油部,不久後他就可以下達,他就永遠離開這裏了。然後他告訴我他在江蘇的種種奇遇,他作為上級工作組,每到一個地方,所做的唯一正事就是大吃大喝 ,收禮收賄,我從他那裏聽到很多聞所未聞的事情,讓我瞠目結舌。但是陸福成在告訴我這些事情時並沒有什麽炫耀的樣子,仍是一種過去講當官胡作非為的口氣,好像這些事情他是置身之外,與他無關的。在我叮囑他要當心的時候,他說上麵有人頂著,我們隻是隨從,要想違背都是很難的。我知道陸福成已經走上了一條非自己可以駕駛的路,任何勸解都成枉然。況且這條路在目前的中國並不必然通向牢獄之災,它也同樣是通向巨大成功的必由之途。所以從中國的現狀和統計學的科學數據分析來看,陸福成的進去隻是他倒黴而已,並不是他道德和行為的必然結果。

我從來不將陸福成看成一個壞人,不管他是在監獄,還是在燈火通明的大廳享受人生,這是區別不大的,正像著名的俄國流亡作家布羅芝基在“小於一”中寫的

“如果一個人有頭腦,他就一定會嚐試著與這個體製鬥智,采用各種各樣的計謀,如兜圈子、同上級的私下交易、編造謊言、利用有權勢的親的親朋等等。這需要費去一個人的全部心計。然而,他將清醒地意識到,他所編製的網是一張謊言的網,無論他獲得了多大的成功,無論他具有怎樣的幽默感,他都會鄙視他自己。最終勝利屬於這個製度:你無論是抗擊它還是參與它,你都會同樣感覺到問心有愧。這個民族的信仰就是──正如一句成語所言──惡也包含著善的種子,反之亦然。”

陸福成不管在這個體製中走到多遠,他都是布羅芝基所說的群體,一個尚知道鄙視自己的人。至今我清楚記得他對我描述他的燈紅酒綠的酒囊飯袋的生活時,揭露和指責的神情多於得意和炫耀,他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是在一個錯誤的河水上弄潮。其實生活在中國的人,有幾個是駕駛自己的願望去走完人生的?更多的是在浪濤上隨波逐流,小心的控製著船不要翻掉,無奈遠遠多於自己對於命運的責任。

在我懷念的人中間,陸福成永遠是可愛的,他比很多正人君子要可愛得多。我一想起他,就會想起他炯炯有神的眼睛,他說話時像列寧那樣的手勢和走路的樣子,以及他告誡我一些心腑之言時,那種誠懇的眼神。而且他是第一個用直言不諱的方式,啟蒙我對於中國社會入門的老師。

在我愈臨近生命終點的時候,那些對於以成功,以道德、以社會、國家和民族的大道理評論來確定人好惡的準則,愈是令我惶恐不安。我個人的一生就仿佛是從一個被老師、祖國、書本、道德所籠罩和教育住的孩子開始,然後慢慢掙紮、解脫,當我將老師、社會、國家、政府加在我身上的所有觀念、限製、禁區和束縛,差不多都快擺脫的時候,這個國家、這個民族、這些學者和專家們、甚至是我自己的生命,都在詛咒和催促我趕快離開這個世界和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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