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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世慕戀第七章:友逝

(2007-03-26 09:08:26) 下一個

   第七章 友逝
  時序進入一八二二年的夏天,地中海式氣候,夏天也是酷熱難當的。
  梅爾好忙,因為他暫時不走了,艾俄洛斯把剩下的購買槍支和其他必須品的任務都
給了他,另一方麵,他和奧拉合寫的《烽煙》也寫到了關鍵處,常常要逼得他熬夜,再
者,奧拉也越來越需要他的照顧——他已經和艾俄洛斯約好,他們一家明年夏天——也
就是一年後的這會去希臘,今年是肯定沒戲,明年上半年孩子太小,也不適宜起身,隻
好等到夏天了。
   卡蒙五月份來過一趟——來會見艾俄洛斯,他本來想和安妮先去希臘,但經不起梅
爾和奧拉的挽留,而艾俄洛斯也認為他們現在去哪裏沒多大意思,倒是在這裏還能起點
作用——他本人都不是回去,而是又到巴黎去了。
  最讓奧拉開心的她的童年好友兼嫂子愛吉來了——她是特地來照顧她的,因為她知
道現在的奧拉最需要人陪伴照顧了,但是梅爾畢竟是個男人,照顧奧拉可能不太周到,
而且他事情太多太忙,有時根本分不開身。
  卡蒙在七月一號的時候又到了比薩,這回安妮和孩子們都沒來。
  “梅爾,我本來想約你一起出海去玩的,”卡蒙對梅爾說,“夏天的地中海最適合
出海了,你又那麽喜歡玩海,不過現在看來我隻好另找人陪了。”
  “算了,下次一定陪你去,”梅爾攤了攤手,“我忙死了。”
  “好吧,我記下帳了——你欠我一次,這回我找別人一起去了,你可是要錯過一次
玩海的好機會了。”
  “沒關係,以後有的是機會。”梅爾不在意地笑了笑。
  奧拉一直看著他們沒說話,忽然一陣不祥感攫住了她,她看著卡蒙說:“卡蒙,你
也別去了。”
  “為什麽?”
  “不安全的。”
  “怎麽會呢,就那麽一點路。”
  “我不知道,我隻是覺得不安全。”
  卡蒙聳了聳肩,轉向梅爾,問:“她一直就這麽象個女巫似的?”
  梅爾笑而不答。
  卡蒙也不屑地一笑——好象女人懷孕的時候總是比較神神道道一點,以前安妮也是
這樣,天天疑神疑鬼的——說道:“好了,奧拉,我隻不過出海半天,過兩個星期,我
再來看你。”
  “啊,卡蒙,你來得正好,”梅爾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打斷了卡蒙和奧拉的交談,
“今晚有個聚會,你和我一起去,怎麽樣?”
  “梅爾啊,你忙成這樣,還有心情去無聊聚會?”卡蒙不解地搖了搖頭。
  “正因為無聊,所以才拽上你同去啊,”梅爾笑著說,“而且全是老朋友,推拒不
了,將來又沒多少見麵的機會,我就答應了。”
  “原來我是個幫襯的,好啊,”卡蒙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滿地說,“那我也隻好
夠朋友一次了。”
  梅爾到底是個社會活動家,而奧拉則是從來不參與他的任何活動,她最喜歡的就是
在黃昏薄暮的時候,一個人騎馬或駕一輛輕便馬車,到郊外去看落日並緩緩漫步,隻是
這點小小的愛好最近還讓梅爾禁止了——自從五月份那次梅爾和卡蒙、艾俄羅斯一起出
去,奧拉獨自一個人騎馬跑了出去,等梅爾心急火燎找到她的時候,她正靠在一個牆根
上,吐得眼淚汪汪,直不起身,事後,梅爾對這個不懂事的大孩子大發雷霆,禁止她再
一個人胡鬧。
  “奧拉,我真該把你栓在手腕上。”這句話逐漸成了梅爾的口頭禪。
  聚會何過去沒什麽兩樣,一派燈紅酒綠,不過卡蒙饒有興趣地發現——盡管梅爾依
舊是個中心人物,左右大有人群圍繞,她也還是那麽詞鋒犀利諷談天下,但他還是改變
了不少,是什麽,卡蒙一時也說不上來。
  或許是梅爾真的成熟了吧,更具備一個成熟男人聰慧而睿智的魅力了吧,但最大的
變化好象是滿室的美麗女子在他眼裏仿佛沒有了痕跡——好奧拉,這回你大概可以對梅
爾放心了吧,卡蒙微微笑著,這時他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他的臉色微微一變。
  久違了的阿裏婭娜.斯丹卡曼伯爵夫人,還是那麽風華絕代。
  “祝賀你,梅爾,”阿裏婭娜走到梅爾麵前,遞給梅爾一杯香擯,自己拿著另外一
杯,“好象恢複了自己啊。”——眼前這個人,她離開他時他那麽頹唐而絕望,現在他
好象又恢複了自己——不,他變得更成熟也更有風度了,他的目光也更智慧了。
  “阿裏婭娜?”梅爾看到她,吃了一驚,低呼了一聲,“好久不見,你怎麽來了?”
  “怎麽,不能來麽?”阿裏婭娜微笑著舉了舉杯,在梅爾得杯沿上碰了一下。
  梅爾衝她點了點頭,兩人同時舉杯,相視笑了笑,一飲而盡。
  “我不至於這麽霸道吧?”梅爾又為自己和她各倒了一杯。
  “你的心靈回來了,是吧?”
  “你怎麽知道的?”梅爾笑問。
  阿裏婭娜笑了笑,笑得多少有點無可奈何的淒涼味道:“隻有她可以在你身上創造
奇跡,如果不是她回來了,我現在看到的或許隻是一個頹唐的梅爾——祝賀你終於找到
了她。”
  “謝謝,”梅爾又向她端了端杯,一飲而盡,“那邊還有朋友在等我,抱歉,我先
告退了。”說完,他放下空杯,拿起阿裏婭娜的右手,象征性地吻了一下,走了。
  阿裏婭娜看著梅爾的背影——這個她迷戀、她熱戀的人,她......他的心靈到底是
一個什麽樣的女子,能讓他這麽深愛,那個從來不在社交場合露麵的女人,憑什麽抓住
了他的心。
  “我想見一見她,”阿裏婭娜暗想,“明天吧。”她不服,如此完美的她,憑什麽
就在情場上輸了呢?
  再見到阿裏婭娜,梅爾的心也不平靜——幾年前,不正是在一次聚會,他認識了從
米蘭來的她嗎?不正是為了她,奧拉傷心地走了,給他的生命帶來了殘缺——不,這些
都怪不到阿裏婭娜頭上去,要怪就隻能怪他自己那顆放縱的心——可也正是她,陪他走
過了三年如火的戰鬥歲月,愛、已成往事——或許還是愛過她吧,至少三年的同床共枕
總是真實——但今天,他對她說不上來是感激是遺憾還是歉疚,不過至少,他不會再讓
她打擾了他和奧拉寧靜而幸福的生活,奧拉,奧拉的孩子是他現在除了理想和朋友以外
的全部。
  夜風有幾分清涼,吹散了一些白天的陽光帶來的暑熱,卡蒙和梅爾早早就退了場,
還不到十二點,他們就離開了。
  兩人既沒騎馬,也沒坐車,這裏離家不遠,就安步當車吧,而且他們也好久沒有這
麽悠閑地散步了。
  “卡蒙,你最近好象一直沒寫詩了。”
  “唉......”卡蒙長歎了一聲,“還寫嗎?寫了有誰看,除了我自己,你,安妮,
奧拉,我的詩還有人看嗎?我是個語無倫次的瘋子——他們不都那麽認為嗎?我寫詩就
為了找罵呀!”
  “不管他們怎麽說,你的詩寫得真的很好,”梅爾由衷地說,“你知道嗎?其實平
心而論,我和奧拉都認為,你的抒情詩比我寫得好得多。”
  “真的?”卡蒙得眼睛閃過一絲火焰——梅爾好勝,絕少服輸,可現在他承認卡蒙
的詩比他的好,“我真榮幸。”
  “我不是恭維你,象《雲》、《西風》、《百靈》這樣的抒情詩,我寫不出那個深
度,大概也是因為我更少重視心靈和幻想吧,”梅爾拍了拍卡蒙的肩,接著說,“別放
棄,堅持下去。”
  “或許等到了希臘,一切都重新開始,我還可以再提起筆吧,”卡蒙點了點頭,說,
“生活有意義了,筆下也就有文字寫了。”
  “是啊,我想我們都應該比西捷更堅強才對——你在《隨風生滅的白頭翁》裏不也
這麽認為嗎?”
  “西捷?”卡蒙歎息了一聲,二十六歲的西捷,寂滅的生命,詩的靈魂,“什麽時
候該到羅馬去看看了——對了,我打算這次出海回來就和安妮搬到比薩來,幫你辦點事
情——你也夠忙的,而且以後奧拉會更需要你照顧。”
  “也好,我是有點累了,”梅爾點了點頭,其實更重要的是,工作能複活卡蒙那顆
悲傷敏感、且為失敗所浸透的心,“奧拉——有時候她的任性我簡直沒辦法,你來了我
把工作至少交你一半,我多陪陪她吧。”
  卡蒙理解地笑了笑,奧拉可不是聽話的女子。
  “那,我明天就回去了,大概十天以後再來。”
  遠遠看到家中的燈火,卡蒙發現梅爾的唇角浮起一絲笑容,不是他貫常的那種唇角
上揚的驕傲而略帶輕蔑的笑,而是很溫馨的那種。
  他暗暗歎息了一聲,心裏有一點點羨慕,工作、生活、愛情、友情,雖然梅爾走過
的路也是那麽坎坷,卻還是都得到了。
  ——或許到了希臘,我也會有所得吧,他真的盼望能去希臘了。
  奧拉始終不肯放棄阻止卡蒙出海得計劃,直到送他走,她還想說服卡蒙,卡蒙不以
為然地隻是笑,連梅爾都覺得奧拉實在是大驚小怪。
  “好了,奧拉,別耽心我了,”卡蒙臨別時為奧拉掠了掠額前得散發,吻了一下她
的額頭和麵頰,笑著說,“我會來比薩看你的小寶寶出世的。”
  奧拉的臉紅了——她就是不好意思,怕別人提這個。
  卡蒙大笑著和梅爾握了握手,上馬離去。
  看卡蒙走遠了,梅爾扶著奧拉緩緩地往回走去。
  回來時,開門的仆人說,家中有位客人等了先生和夫人很久了——梅爾有點奇怪,
他的這個寓所一向很少接待客人的。
  坐在客廳裏的客人看到主人回來,微笑著站了起來,一個女人,很美麗的陌生女人,
奧拉奇怪地看了看她,又回頭看了看梅爾,梅爾的臉色不大對勁——啊,她知道那是誰
了。
  “阿裏婭娜.斯丹卡曼伯爵夫人,”奧拉微微一笑,說,“您好,我是奧若拉.海德
克內斯。”
  “您好,”阿裏婭娜和她拉了拉手,說,“真是玲瓏剔透的心靈美人。”說完又轉
向梅爾,伸出手,梅爾禮節性地吻了吻。
  “過獎,”梅爾微笑著替奧拉做答,“你請坐。”
  等阿裏婭娜坐下,梅爾扶奧拉坐下以後,自己才慢慢坐下。
  他們誰都沒先說話——這三個命運多年糾纏的人都沉默著,阿裏婭娜在打量奧拉,
顯然她很美——可也並不比她自己更美,她氣質也很好,應該是那種才貌俱佳的名門女
子。
  而且阿裏雅娜也沒有忽略,那就是——梅爾的心靈已經不僅僅是心靈,她的心裏微
微地一痛。
  奧拉也在打量阿裏雅娜——其實她對她並無好奇之心,即使當初她也從來沒有恨過
她埋怨過她或妒忌她生她的氣——如果有,氣的也隻是梅爾,隻是她卻來了,顯然她是
來認識她的——阿裏雅娜很美麗,而她的目光裏充滿了南歐意大利人的熱情火力,連她
的笑容她的每一個表情都極具感染力,如果我要是個男人,我可能也會愛上這樣的女人
的——奧拉心想。
  “我來是象你告別的,梅爾,”良久,阿裏雅娜笑了笑,“還有海德克內斯小姐,
我們是第一次見麵,不過想來也是最後一次了。”
  “您還是稱呼我奧若拉吧,或者是奧拉,”奧拉笑了笑說——海德克內斯小姐這個
稱呼讓她不舒服。就象她知道斯丹卡曼夫人的稱呼也讓阿裏雅娜不愉快一樣,“如果您
不介意,我就稱您阿裏雅娜了。”
  “當然——您的名字很好聽。”阿裏雅娜笑著回答。
  梅爾有一點點坐立不安的感覺——奧拉和阿裏雅娜,她們一切不舒服不愉快的根源
不正是他麽?他這十幾年,做錯的事情還少麽?
  “我準備離開意大利,到蘇黎世定居。”阿裏雅娜端起使女遞過的杯子喝了一口,
又是綠茶,梅爾喜歡綠茶。
  梅爾點了點頭——意大利對於阿裏雅娜,的確隻剩下了傷情,家、地位、愛情、事
業,統統都沒了,她還為什麽要留下,過了一會,他才說:“那麽我們就祝你一路平安
吧。”
  “謝謝,”阿裏雅娜又微笑了一下,問,“你們呢?還在這裏?”
  “我們也打算走,去希臘。”梅爾回答。
  “噢,希臘——奧若拉是希臘人吧?”阿裏雅娜轉向奧若拉問,她這才發覺,奧若
拉的相貌是最典型的希臘風格。
  “是的,我是雅典人。”
  “《雅典少女》?”
  奧若拉笑了笑,沒再答話,阿裏雅娜也沒什麽可說的,梅爾更是一句話說不出,場
麵有點尷尬。
  最後,阿裏雅娜說:“我該走了,我明天就離開比薩,還要回去收拾收拾——好了,
再見,祝你們好運!”
  說完她站了起來,主人們也跟著站了起來。
  梅爾看了看奧拉,轉向阿裏雅娜,說:“等一會,我送送你。”
 ......
  梅爾牽著阿裏雅娜那匹叫狄安娜的漂亮牡馬,和阿裏雅娜並肩緩緩踱著。
  “以後恐怕見不到你了,”阿裏雅娜低頭幽幽地說,“梅爾,我會經常想你的,你
呢?”
  梅爾沉默著——他也會想起她的,盡管不是時常,但他怎麽也不可能忘記她,熱情
奔放的阿裏雅娜,芬特起義的如火歲月。
  “也是,你生活那麽幸福,怎麽會想起我呢?”阿裏雅娜抬起頭,傷心地看著梅爾。
  “阿裏雅娜,”梅爾看著她,說,“對不起。”——阿裏雅娜,在蘇黎世的日子,
你會不會孤單,今生我對你不起,可這無可補償,“我真的是,很抱歉。”
  “別說了,一切都是我自找的,”阿裏雅娜打斷了他,歎息了一聲,說,“與你沒
什麽相幹的,我愛你,想和你在一起,你不愛我,我隻好離開你,都是最正常不過了,
你有什麽可抱歉的,何況因為我的緣故,還氣走了你的奧若拉,讓你這些年,心裏都不
好受。”
  “或許我應該祝福你吧,”梅爾的聲音有幾分黯淡,“在蘇黎世,你會開始新的生
活的。”
  “我相信我也會的,我可不是奧若拉那種女子,會用那麽長時間去愛一個讓自己絕
望的人,”阿裏雅娜爽朗地一笑,說,“好了,梅爾,不談這些了,你回去吧,我該走
了。”
  她從梅爾手中接過韁繩,正準備上馬,忽然又轉過身,看著梅爾,說:“和我吻別,
好嗎?”
  她看著梅爾、梅爾也看著她——這是她臨別的要求了,以前不正是她的一吻,誘惑
他離開了奧拉,可是他們之間又有過多少火燙的熱吻呀,現在,她要走了,永遠地離開
他,求他吻別,他能拒絕麽——可他又怎麽能答應呢?
  梅爾看了阿裏雅娜一會,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隻是抬起她的手,禮節性地吻了一
下,輕聲地說:“再見,阿裏雅娜,希望再見時能見到一個幸福的你。”
  阿裏雅娜呀,別再愛我,去尋找屬於自己的幸福吧,我到今天才知道,這幸福的感
覺真是無與倫比的。
  “再見。”阿裏雅娜一躍上馬,一抖韁繩,走了。
  梅爾看著她的背影完全消失了,才有點悵惘地往回走——這一段情緣已經了結了,
她去蘇黎世,而他要去希臘,可是離開並不意味著徹底的忘卻,雖然他惟一愛著的是奧
拉,但他也不會忘記她的。
  奧拉不在客廳,梅爾有點害怕奧拉是不是生氣了——畢竟阿裏雅娜是他的舊情人,
而且一向大方的奧拉,最近由於懷孕的緣故,脾氣變得有點不太好,有時無緣無故都會
不開心。
  奧拉呆呆地站在書房窗口,望著外麵,今天卡蒙走了,她本來就有點心緒不寧——
為什麽,她說不上來,可能就是那種不祥感吧。阿裏雅娜的匆匆來去,確實喚起了她心
中點點滴滴悵惘的回憶,但過去的就過去吧,她盡管心裏覺得不舒服,卻不想再追究什
麽。
  “她走了。”聽到梅爾推門的聲音,奧拉頭也不回地問。
  “噢。”梅爾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聲音裏有些悵惘。
  “怎麽?”奧拉回過頭,看著梅爾,半譏半諷地說,“舍不得了?”
  “怎麽會。”梅爾笑著走過去,抱住了奧拉。
  “還不會呢!”奧拉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明明不想追究的,卻忍不住要說點什麽,
“沒關係,你要是追到蘇黎世去,我不會在乎的,我一個人回希臘就是了。”
  “哈哈!”梅爾笑了笑得還很開心。
  “笑,有什麽好笑的。”
  “今天本來的確有點不開心,不過現在開心了——你吃醋啊,至少說明你愛我呀,
我當然高興了。”
  “少自作多情,”奧拉拍了梅爾一把,說,“我巴不得把你仍給哪個女人,好少在
我跟前討厭。”
  “真的,”梅爾壞壞地一笑,“那我可走了?”
  “真——假的啦......”
  “哈哈,”梅爾又笑了,親了奧拉一下,在她耳邊低聲問,“奧拉,知道我為什麽
隻愛你嗎?”
  “我想——我知道吧,”奧拉想了想說,“我看過你寫的《幻覺》,你在裏麵塑造
了兩個女主角,一個是純粹可愛象自然之子的海蒂,一個是心靈化很強,很空靈味道的
西爾維婭,我想在你的想法裏,她們的總合就是我。”
  “說的不錯,《幻覺》就是我紀念你的,有一段時間,我總是夢見你,”梅爾幽幽
地說,“可是我倒是很奇怪,象我這樣的浪蕩子,憑什麽得你這麽厚愛——你知道嗎?
我和卡蒙曾經討論過一個很荒唐的問題。”
  “什麽?”
  “如果當初在蘇尼阿,你碰到不是我而是他。”
  “你們真是文人,討論這種絕對虛擬語氣的問題,”奧拉半是譏諷半是好笑地說,
“這一點可能性都沒有。”
  “隻是如果嘛?”
  “如果一定要這麽猜測的話,”奧拉默默地想了很長一會兒,才說,“說實話,我
可能會愛上他的,他也會帶我走的,我們會很長一段時間很開心地一起生活,這段時間
裏,我們會一起去愛爾蘭呐喊,他也不會出現什麽情變——直到我們在瑞士遇上你。”
  “為什麽直到遇上我?”
  “因為我會發現我愛上你了,”奧拉看著梅爾,沉思地說,“梅爾,你說你不知道
我為什麽會這麽愛你,其實我愛你是一個必然,就象你和卡蒙吧,你們共同點很多,激
烈、赤誠、熱情、天才縱橫、疾惡如仇,愛自由、平等和獨立人格獨立民族,但你們之
間不同點也不少。”
  “什麽?”
  “首先,卡蒙自從在愛爾蘭失敗了以後,總是說時機不到,越來越鍾情於幻想,而
你,你擁抱了現實與玄想兩個世界,而且調和得很好,其次,卡蒙的熱情有時象個孩子,
而你卻很能化熱情成行動的動力——或許就象你們的詩的區別吧,你的熱情奔放、大氣
磅礴,他的好多都有點晦澀和纖巧,這兩點我所喜歡的都是你有他沒有的性格特征,還
有,卡蒙很平實,溫和,你高傲得要命——對我們不是,是對那些人,卡蒙即使對那些
人,罵歸罵了,語氣都很客氣——糟糕的是,我居然喜歡高傲,不過卡蒙也有一個最大
的有點你比不了,他是個至誠君子,你是個浮行浪子。”
  奧拉想了想,接著說:“如果最後還有什麽牽絆著我不離開他跟你走的,就是他的
這一點了,這樣的話,我們會很糟糕的,你重友情,卡蒙是你的知己,但你也會愛上我
的,我愛你,但責任和親情又會讓我不想跟你走——你也不見得肯帶我走,於是我們三
個就在隻好在親情、友情、愛情的旋渦裏掙紮個沒完了。”
  “幸好!”梅爾笑著說。
  “好什麽呀,誰也碰不到最好,我平平淡淡過完一輩子。”
  梅爾輕輕地在奧拉臉上印了一下,說:“還歎氣啊,我們現在不是很好嗎?”
  “是呀,”奧拉靠著梅爾——靠著梅爾總給她一種很安全很溫暖的感覺,“梅爾,
你們討論這種問題就不怕安妮傷心嗎?她可是全心全意愛著卡蒙的,以後別再那麽無聊
了。”
  梅爾點了點頭,又說:“不過,現在卡蒙和安妮好象又相愛如初了。”
  “那最好不過,噢,這個我也感覺到了,卡蒙這個人,對心靈的抽象世界追求得太
過火了,這樣不好——我們別再談這個了,好不好?”奧拉換了一個話題,“你知道嗎?
當初看了你的《幻覺》,我差點回來找你。”
  “為什麽隻是差一點啊?”梅爾聳了聳肩,好象很遺憾地說,“我寫那個就是為了
你看到能感動的。”
  在《幻覺》之中,主人公查爾斯在希臘離開了海蒂,回到英國,他其實已經和西爾
維婭很純淨地相愛了,卻經受不住阿德玲女士的誘惑,而導致了西爾維婭傷心地離開了
他,這完全寫的是他和奧拉之間的兩次聚散離合——是梅爾含淚寫的,也是奧拉含淚看
完的。
  “我們千萬別再分開了,”梅爾更緊地擁抱住了奧拉,“時光催人老,我們再也經
受不住這些了,我們還是一起慢慢變老吧。”
  “嗯。”奧拉點了點頭,她更經受不起了——一次也經受不起。
  梅爾看著奧拉,他好不容易尋到的她,好不容易尋到的幸福,他怎麽敢不去珍惜?
緩緩地,他低下了頭,深深地吻在她如晚霞般鮮紅的唇上。
  第二天,到尼斯去了半個多月的愛吉回來了——她帶來了艾俄洛斯從法國朋友那裏
募集的捐款——當然怎麽有效地把錢花出去就是梅爾的任務了,梅爾泡了整整三天才算
有點眉目——幸好他是個場麵人物,憑著交遊廣泛和英國貴族的身份,真是好辦事得多
多。
  不過梅爾不支持艾俄洛斯的一貫做法——募集是一回事,槍支炮彈和其他軍需當然
都要錢買,從同情者那裏募捐是個好辦法——西歐僅僅為了單純地愛希臘文明,就會有
不少人願意為希臘獨立慷慨解囊,這是艾俄洛斯和梅爾都很明白的一個心理和文化效應。
但艾俄洛斯始終沒有放棄取得這些國家官方支持給土耳其人以壓力的做法,這個梅爾就
十分反感了,他一直相信,外國幹預是最無效也最危險的辦法——隻有本土的士兵、本
土的利劍才是衝鋒陷陣的惟一希望——英法各國都是隻顧自己眼前利益的反複小人,而
且他們的要價可能比土耳其人還高。
  “你哥哥這種做法是最典型的前門拒虎、後門引狼。”梅爾憤憤地踱著步,對奧拉
不客氣地批評艾俄洛斯,“英國人法國人還怕他們的殖民地少了?他們連非洲、美洲都
不嫌遠,連印度、中國都想要,巴爾幹要是能到手,他們會真的讓你自由,簡直天大的
笑話。”
  “哥哥的想法有他自己的道理,”奧拉其實是同意梅爾的觀點的,不過他那麽偏激
倒激起她護著艾俄洛斯了,“你以為憑我們就打得過土耳其人麽?對付他們那麽大一個 
帝國,容易啊?”
  “那到時候就打得過更強大的主子了?”
  “我們要是和土耳其人單兵較量,就是送死,”奧拉毫不客氣地反駁,“你心裏最
清楚你們‘芬特’起義為什麽失敗了,有幾個意大利人支持你們,又有幾個響應你們,
恐怕歐洲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你們做的什麽?”
  “奧拉!”梅爾煩躁地揮了揮手,奧拉戳到了他的痛處,“我知道你說的有道理,
可是這種拆東牆補西牆的做法不解決問題。”
  奧拉沉默了一會——其實這個問題她和梅爾一樣,早就想過千遍萬遍了:“我們可
以慢慢培養自己的實力,也可以和巴爾幹其他民族聯盟。”
  “短期效應——我看還是自己幹比較安全,”梅爾想了想說,“以前我向艾俄洛斯
建議過這個辦法,不過後來自己思考時也覺得不妥,你們巴爾幹地區形式太複雜了,民
族那麽多,塞族、克族、保加利亞族、你們希臘族還有其他大多數民族都是東正教徒,
不過自己也有民族矛盾,還有你們的鄰居阿爾巴尼亞人,是穆斯林,更有宗教矛盾,宗
教和民族本來就最有煽動力,搞不好還沒趕跑土耳其人,你們自己就打起來了。”
  “那你倒說說我們該怎麽辦,讓我也聽聽你的高見,”奧拉急了,霍地站了起來,
“就那麽一匹一匹人的送死,結果奴隸還是奴隸,你真會出好辦法——做事情不是你盡
力了,犧牲了就算了的,做事情是要有結果的。”
  “我並不是求死不求生、隻求做不求結果的意思,”梅爾又來回踱了兩步,“隻是
巴爾幹地區形式最特殊,你們那麽多民族一起打土耳其,自己的矛盾就算不現在爆發,
也也是將來的一個禍根,所以必須要仔細的考慮。”
  ——靠近亞洲的巴爾幹,整個歐洲文明的發源地,真是多災多難的地方。
  梅爾正想繼續闡述自己的觀點——他的觀點還不甚清晰,不過已經有個輪廓了,卻
發現奧拉不說話了,他抬頭看了她一眼,看見她靠在牆上,臉色十分難看,他嚇了一跳,
趕緊走過去抱住她。
  “我......好不舒服,”奧拉靠在梅爾懷裏,完全沒了剛才爭執時的咄咄逼人,有
氣無力地說,“我們先不要爭了,好不好?”
  梅爾趕緊點了點頭——安東尼奧醫生曾經警告過梅爾少和奧拉爭執的,可梅爾一爭
起來又忘了奧拉的身體狀況,實在太不應該了——說:“我抱你回去休息吧。”
  奧拉無力地點了點頭,其實她很想繼續和梅爾討論剛才的問題的,隻是她實在沒有
精神了。
  自由、和平,怎麽居然會矛盾呢?!人類曆史總是在糾纏的幾個主題怎麽都互相矛
盾呢?!奧拉奇怪、梅爾也參不透——便如他們既景仰又痛恨的拿破倫,這個雖然去世
卻無法蓋棺定論的人,你怎麽評論他都可以。
  推廣自由、推廣人權;踐踏自由、踐踏人權;他都幹過;解放歐洲、桎梏歐洲,他
都幹過。
  “哪兒是偉大的拿破倫,天知道?
   哪兒是渺小的卡色瑞,鬼曉得?
   ......”
  奧拉躺在床上,喃喃地念著梅爾的詩,看著梅爾。
  ——人生的成敗榮辱、民族的興衰存亡,甚至我們這個星球,都真的是本質矛盾的
是不可調和的,是必然衰敗而滅亡的嗎?
  那我們的一切努力呢?
  卡蒙曾經說他最佩服梅爾在清醒意識到宇宙之偉大與人類本身之渺小的同時還能鬥
誌昂揚。
  不管如何,我們還是要去做的,自由、平等與民族獨立的事業——至於功名成敗、
榮辱興衰,就留給後代兒孫去考據吧。
  反正,人類中總是有很多曆史評論家——和文學評論家、政治評論家一樣,總是喜
歡對人家的東西——古人的、今人的——發表意見的一群。
  梅爾也在看著奧拉,他當然知道奧拉在想什麽,不過他可不敢再和奧拉爭了,他還
得為奧拉的身體負責。
  梅爾有時喜歡和奧拉爭執,奧拉和那些說不出見解來的女子可不同,他們常常爭執
得不可開交——從當年直到現在,有時是一個觀點的不同,有時為了詩中的一個用詞,
常常是你不看我、我不看你,正打的天翻地覆,忽然發現找到了一個共同點,於是相視
一笑——要是找不到,就到吵累了為止,要是願意,明天繼續。
  也難怪,對知識和理想,他們實在很共同,梅爾總是很得意地對卡蒙說:“別人都
以為你和安妮是最誌同道合的一對,那是因為我們奧拉討厭出人頭地的緣故,否則......”
  ——否則當然我們最同類,“天地精靈為我化合了、為你化合了我,是嗎?我親愛
的奧拉。
 ......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人生真的如此。
  一八二二年的七月八日,一場突如其來的颶風卷亂了梅爾和奧拉寧靜的生活,一重
永恒的悲哀壓在了他們心上。
  但這一次,不是阿裏雅娜而是卡蒙,不是愛神造化而是死神播撒......時間如一把
利刃,梅爾和卡蒙手足兄弟般的友情、知己同誌般的信任,仿佛就此一切兩段......
  七月九日,一個暑熱難當的日子,從早晨起就熱得難受。
  梅爾、奧拉和愛吉象往常一樣在客廳裏用早飯,上午梅爾有兩個聚會,奧拉一般會
用來寫她當年曾讀給梅爾聽的稚嫩的詩劇《卡珊德拉》的姊妹篇《波西達彌雅》——荷
馬史詩裏記載了這個在愛上敵人和愛國之間無法掙紮自拔的特洛伊公主最終火葬在阿喀
琉斯墳塋前的悲情傳說,就象她的姐姐卡珊德拉,她明明知道阿伽門農馬上會死,但他
是她祖國的毀滅者,她決不去救他,而他又是她自己的救命恩人,她最後決心陪他一起
死了......
  奧拉喜歡這樣的主題,其實也是因為她心中一重隱痛——無法消釋的沉重的痛,愛
上梅爾,私奔了他,但卻是對自己的家庭、父親——尤其是父親喲,已去世的老父——
甚至她心愛的希臘的一種背叛,當愛情、親情與責任難以共容時,她居然選擇了愛情。
  這一層,梅爾懂,但他也知道,他的愛再深也撫不平她這份傷——或許決心赴希臘
和土耳其人決戰,固然是為了他愛自由愛獨立愛那片養育了整個歐洲今日文明的巴爾幹
半島上的熱土,但何嚐又不是為奧拉也為奪走了奧拉的他自己贖一份罪的緣故呢?
  至於愛吉,由於奧拉就近的感覺好了許多,並不需要她過分關照,所以她就常常為
奧拉和梅爾謄清一些他們的手稿——文人他們文思如泉湧的時候一般都是下筆飛快,字
一定亂得一塌糊塗——除了自己和很少的幾個熟朋友,肯定誰也看不懂,其他時候她就
一個人關了門在琴房裏彈琴——愛吉喜歡音樂,尤其擅長彈琴,還會自己做曲,這一點
一任梅爾和奧拉或是卡蒙和安妮如何精才絕豔,都根本沒法比。
  這些日子就象上了發條的鍾,雖然也偶然有紛爭和浪漫插曲,但日子就是這麽大體
平靜在詩情畫意裏。
  當梅爾正如往常一樣穿上外衣準備出門。而奧拉和愛吉準備上樓的時候,仆人送來
了一封從熱那亞卡蒙那裏來的信。
  梅爾以為卡蒙隻是告訴他他和安妮什麽時候來比薩,就毫不在意地拆開了它。
  信隻有一行潦草的字——是安妮的筆跡:
  卡蒙昨天在拉.斯茲皮亞遇風暴身亡。
  梅爾不相信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不錯,就是這一行字。
  在相信的刹那間他的思想整個停頓了——所有的一切都成了空白,隻剩下“卡蒙死
了”這麽一句話反反複複閃過,好象天空一次又一次炸響的驚雷,擊中了他。
  眼前一片昏黑,隻閃過一副又一副卡蒙的樣子:歡樂的、憂傷的,沉思的、飛揚的,
瑞士的、威尼斯的、羅馬的、拉文那的、比薩的,交迭在一起,亂七八糟地向他撲了過
來。
  一個名字左衝又突在他心裏撞著,“卡蒙、卡蒙、卡蒙......”他想喊,嗓子卻堵
得慌,他想痛哭,有沒有眼淚,他半張著口、瞪著眼,一動不動地站著。
  “卡蒙死了、卡蒙死了......”
  終於他的身子猛地向前一傾,沉痛地喊了一聲:“卡蒙——”,一口鮮血狂噴了出
來,眼前立刻一片黑暗。
  “奧拉、奧拉......”是誰在喊奧拉的名字,梅爾仿佛清醒了一點,眼前明白了一
些,奧拉怎麽了——他機械地轉過頭去。
  奧拉怎麽了——她倒在愛吉的懷裏,愛吉正著急地喊著她的名字。
  奧拉、奧拉怎麽了,梅爾跌跌撞撞地衝過去,一把把奧拉抱在懷裏——奧拉知道了,
她手裏正捏著那張信紙。他一隻手環抱著奧拉,另一隻手一下一下拍打著她的麵頰,急
急地喊:“奧拉、奧拉、奧拉......“
  卡蒙、卡蒙,你不是要帶走我的奧拉吧,梅爾心神狂亂,他簡直不知道自己在哪裏、
幹什麽。
  終於,奧拉低低呻吟了一聲,睜開了眼睛,她看了看梅爾,張了張口,想說什麽,
卻一次也沒說出來。
  梅爾想抱奧拉上樓去,愛吉卻衝他搖了搖頭,從他懷裏接過奧拉,半扶半抱地把她
扶上樓,梅爾緩緩地跟在後麵——他的腳向在雲端裏踩著滑著......
  愛吉輕輕扶奧拉躺下,然後輕輕地走出去,帶上了門。
  ——這是不是地獄之門的關門聲,把卡蒙關在了那邊梅爾的心一陣一陣抽搐著——
卡蒙,在茫茫人海裏,我還到哪裏去找那麽知己的你,他癱倒在床上,躺在奧拉身邊。
  兩個人都一句話也沒有,瞪著眼睛望著天花板。
  奧拉傷痛的心裏更有一種無比的悔恨——是直覺嗎?她預感到他出海會出事,可她
沒能阻止住他,她——她多不應該啊,卡蒙、卡蒙,我為什麽不拉住你?
  “我要去拉.斯茲皮亞,”這個念頭占據了奧拉,“我要去看卡蒙。”她猛地坐了起
來,跳下床,向外走。
  一隻手拉住了門,是梅爾。
  “幹什麽?”
  “去看卡蒙。”奧拉看也不看梅爾就答。
  梅爾本來想阻止,但想了想,隻是說:“一起去吧。”
 ......
  拉.斯茲皮亞的海灘,卡蒙永遠地去了——安妮肝腸寸斷地哭喊和兩個尚不懂事的孩
子哭著叫“爸爸”的聲音,他再也不會聽見了,他的身體在火焰裏化成了灰,而他的灰
將要埋在他熱愛的名城羅馬,埋在他生前好友西捷的身邊。
  卡蒙,在風暴裏,你最後想的是什麽?沒成行的事業、沒寫完的詩行,沒長大的孩
子,你的即將成為未亡人的安妮,又或者,你也想到了我,我和奧拉......不,我想你
那時隻是想到如何離開這場風暴而根本無暇他顧吧。
  唉......
  哭昏了的安妮被朋友們送了回去,海灘上人漸漸散了,隻剩下了梅爾和奧拉,他們
傻傻地站著。
  海上飄蕩著一隻滿載著白花的紙折的小船,那是他和她獻給卡蒙的祭品——卡蒙純
淨的靈魂隨海浪而去了。
  大海是梅爾的最愛,但大海卻無情地奪走了他的至交,卡蒙啊——你總說你但願人
死後會有靈魂,因此我總是嘲笑你矛盾——不知到底是無神論還是泛神論,現在我一百
萬分希望,人死後的確有靈魂,象你這樣的人,你是上帝的詩魂哪!
  梅爾望著在海浪裏翻騰飄蕩,最終消失得不見的小船——卡蒙、卡蒙,兩行淚終於
落了下來。
  卡蒙,我沒有詩可以祭奠你——它們不配,隻有我的沉痛可以。
  奧拉的目光也追隨著那船,知道它消失得無影無蹤,轉頭間她看見了梅爾......一陣
強烈的驚恐攫住了她——如果不是為了她的緣故,梅爾是會和卡蒙一起上那條小船的呀,
在那樣的風暴裏,任你水性好到可以橫渡達達尼爾海峽也不管用。
  她忽然張開雙臂,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梅爾,終於“哇”地一聲伏在梅爾懷裏痛哭
了起來。
  卡蒙死後,梅爾和奧拉這是第一次流淚。
  同樣沉痛的梅爾也緊緊地抱住了奧拉,他們就在海灘上流著淚、擁抱著、祭奠著他
們共同的朋友卡蒙。
 ......
  卡蒙葬在了羅馬普羅斯坦丹公墓西捷的身邊,在他的墓碑之上,刻著這樣的字句:
眾心之心。(The heart of all hearts)
 ......
  自拉.斯茲皮亞回來以後,奧拉仿佛一直沒了靈魂似的,經常是不哭不笑地躺著——
在她心中,自責更多於傷痛——我為什麽不阻止他?悔恨如重錘一次又一次敲打著奧拉
的心房,這一生她做錯的事情太多了,逃離了希臘,沒能在病重的老父床前盡孝,是她
人生一個永遠不能彌補的遺憾,現在,如兄長般待她的卡蒙,她預感到了他的不幸,卻
沒能阻止他。
  看到奧拉這個樣子,本來就為失去卡蒙萬分悲痛的梅爾更添了一層擔憂。
  “奧拉,”他抱起奧拉,溫柔地喊著她的名字。
  “梅爾,”奧拉看了看他,說,“我應該阻止住他的。”
  “奧拉,”梅爾傷心地看著奧拉,“別糾纏了。”
  “我不原諒自己。”
  “奧拉,”梅爾抱緊了奧拉,說,“你再這麽折磨自己,卡蒙都不會原諒你——他
一直最希望的不就是我們大家都活得好嗎?你這麽折磨自己,你自己難受,更讓我傷心,
也會讓卡蒙在天之靈不安的——你,你還要讓自己身體裏麵的另一個生命沒出生就夭折
了嗎?”
  “你在指責我。”
  “沒錯,我是在指責你,連安妮都說,為了比昂和貝思,為了整理卡蒙的遺稿,她
會好好地繼續活下去的,你怎麽可以這樣——你說你後悔沒能勸住卡蒙出海,但那時我
們誰不認為你的預感是荒唐的,這怎麽怪得了你?!卡蒙死了,大家都傷心——可,總
用不著你一個活人再糟蹋了自己吧,”梅爾緊緊抱著奧拉,幾乎喊著說,“奧拉,我求
你看在我的份上,看在我們的孩子的份上,看在卡蒙在天之靈的份上,你就不要再糾纏
自己了。”
  奧拉看著梅爾——她深愛的梅爾,他不能沒有她,何況在她身體裏,還有另一個生
命——他們共有的生命......
  終於她對他點了點頭,她的木然的眼睛裏又有了一點生機。
 ......  
  “更有的還活下去,
   跋涉著荊棘之旅,
   任勞任怨,
   走向美名的寧靜的居處。
   ......”
  卡蒙昔年曾在《隨風生滅的白頭翁》裏這樣稱讚梅爾,梅爾覺得自己不配,但他的
確相信,他——他和奧拉,一定會堅持在那條反叛的普羅米修斯的路上堅持走下去。
  一八二一年的二月二十三,倒下了西捷。
  一八二二年的七月八日,逝去了卡蒙。
  但他還要堅持,走下去,走下去......
  “吃點東西,好不好?”梅爾輕柔地問奧拉。
  奧拉點了點頭,梅爾寬慰地舒了口氣,拿起他端上來的碗,放在右手,左手環繞過
奧拉,拿著勺子,一勺一勺喂著奧拉。
  奧拉象個生病的聽話的孩子,乖乖地吃著。
  “梅爾,你說的對,卡蒙不在了,是沒法挽回的了,可我們大家還都要好好走下去
的,”良久,奧拉輕聲說,“如果我要是自己再這麽糟蹋自己,我就誰也對不起了,我
到天上卡蒙也會責備我的。”
  梅爾點了點頭,看著奧拉說:“我們好好活下去,繼續努力,卡蒙也會感到安慰的。”
——我們還要奮鬥,還有希臘,還有《烽煙》,還有明天......
 ......
  又是深秋了,黃葉飛舞的日子,漫天的落葉旋舞,飄落成鋪在腳下的一條天然的軟
毯。
  羅馬,一輛馬車停在普羅斯坦丹公墓。
  去年,正是一樣的秋天時節,卡蒙從佛羅倫薩為梅爾帶回了奧拉,今年,隻有普羅
斯坦丹靜靜地存放著他的骨灰,這麽簡單、就這麽簡單,就陰陽永隔了。
  “The heart of all hearts!”現在隻有大理石碑上,刻著卡蒙的名字和這一行簡
單的話。
  梅爾從馬車上扶下奧拉,今天,十月二十九日,是卡蒙三十歲的生日,他們沒有和
安妮相約——安妮也來過,但是在早上,而現在,是黃昏。
  卡蒙,你在天上可看見我們,卡蒙?
  奧拉輕輕地、輕輕地將三十支紫堇——代表無盡哀思的紫堇、用細白的絲巾裹住的
紫堇——放在了卡蒙墓前。
  梅爾默默地用他的手和目光撫摩著墓碑。
  卡蒙,你曾經和我相約,一起去希臘,那如火如荼的戰鬥歲月還沒開始,你就這麽
輕易地拋下安妮、比昂、貝思和我們大家走了......
  卡蒙,你保佑安妮吧,保佑你的孩子們吧,保佑你曾經用心靈之愛愛過的奧拉吧,
也保佑我們共同的事業吧。
  我一定會去希臘,我一定能寫完《烽煙》,我絕不妥協、絕不妥協,你在天上看著
吧,我會讓你因為有我這麽一個朋友而驕傲的。
  卡蒙,你總是很抬舉我,你讚美我是這個時代的阿波羅,我當不起,但我絕不會辜
負了你的希望。
  奧拉低下頭,輕輕地吻了吻那墓碑。
  一陣風吹過,在樹林之間搖曳,仿佛嗚咽,而那灑落的樹葉,卻象是眼淚,梅爾扶
著奧拉,走了幾步,來到西捷的墓前。
  一八二零年,他也來到了意大利,那時英國人怎麽說:“意大利藏汙納垢,專門收
集英國垃圾。”——我們就是這麽被你們羞辱的吧,該死的!西捷為什麽早逝,卡蒙為
什麽會漠視生命——你們等著,至少還有我不屈服,我絕不屈服——不,大多數人都不
會屈服的,你們等著看吧,看世界到底變成什麽樣子。
  你們以為你們可以鎮壓一切嗎?笑話!你們自己又算什麽東西?!
  悲傷與墳墓混合,幾乎要炸裂梅爾的心,在朋友們身邊,他立誓:他絕不屈服,要
戰鬥到要麽成功、要麽流幹血淚的那一天為止。
  奧拉也在看著西捷的墓碑——她不認識他,甚至梅爾本人和他也不熟悉,但奧拉喜
歡他的詩,他那種純美的思想——“Ture is beauty, beauty is true,”西捷,你這麽
年輕,這麽年輕就逝去了......”
  “我死後定會成為眾詩人之一,”——不,西捷,你太低估自己了,你會成為詩人
之靈的,我雖然不認識你,但我看過你的詩,看過你純美的《希臘》(你們都那麽熱愛
希臘,這我很高興)和《奧菲斯》,寫得真讓我感動——我相信,你,你和卡蒙,時間
會把真正的詩人桂冠而不是騷塞所得的那種給你們帶上的。
  時間,未來會證明一切。
  包括梅爾,時間會證明梅爾不僅僅是個詩人,他的奮鬥、他的詩行絕對不是什麽“離
經叛道”和“汙言穢語”,時間一定能證明你們的天才。
  隻有我,我很榮幸做了你們的同時代人,讀了你們的書——更成了卡蒙的朋友和梅
爾的愛人,但我會停留在時間之後,在時間裏慢慢消失,我並不在乎,沒有榮名,因為
我也真真切切的活過、愛過、擁有過了......
  卡蒙,你安息吧,我們還會來看你的。
  西捷,你安息吧,你一生寂寞,現在有卡蒙陪伴你,你那顆孤寂的心也不會在孤寂
了吧。
  “走吧。”眼看暮色越來越沉,奧拉對梅爾說。
  梅爾點了點頭,收回漫天的思緒,說:“好的。”——本來他隻想自己一個人來,
因為從比薩到羅馬有一段不短的路途,但奧拉堅決不答應,她說她要來為卡蒙祝賀三十
歲——三十歲,是一個男人成熟的黃金之年的開始,可是西捷、卡蒙都沒有等到這個歲
數。
  “哎喲。”奧拉忽然輕輕呻吟了一聲。
  “怎麽了?”梅爾關切地問。
  奧拉笑了笑,起初笑得有點淒涼,但最後卻是很幸福的笑:“你的不知是兒子還是
女兒打了他媽媽一下。”
  梅爾也笑了笑,摟住了奧拉。
  秋天、墓園,落葉疏離,秋風嗚咽,本來是無限淒涼冷寂的,但是他們還站著,而
且還年輕——而且還有一個更年輕的尚未出世的生命。
  那總是希望,是希望嗬......是讓人活下去,努力、奮鬥的希望——是一切理想的希
望嗬——
  自由、平等、獨立與上帝的愛!
  梅爾還是梅爾,奧拉還是奧拉,他們還有很長很坎坷的路要走——啟明星剛剛升起,
現在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
 ......
  十二初,初冬的日子,在英國肯定已經是飛雪飄零,而地中海式氣候卻還是很溫柔
很舒適的。
  時間的確可以衝淡悲哀。
  誰也不曾忘記早逝的卡蒙,但大家心中——即使是他的未亡人安妮的心中,沉痛還
是沉痛,卻不再那麽錐心刺骨。
  卡蒙去世,已經五個月了,這期間,安妮來過異詞,還經常和他們通信,說她準備
注解卡蒙的作品集結發表——她不相信卡蒙如此美好的文字會永遠無人賞識。
  梅爾還在努力為希臘獨立組織工作著,他已經把所有的準備工作做完,隻等著明年
夏天離開意大利奔赴希臘的戰場的時機了——那將是他又一次全力的搏擊。
  而他和奧拉的《烽煙》也寫完修訂完發表了前十章:《特洛伊往日輝煌》、《希臘
征歌》、《艾涅阿斯》、《古羅馬風雲》、《神子黎明》、《黑鐵時代》、《帝國挽歌》
《文藝複興》、《亂世幹戈》和《風雨雷霆》,隻剩下了《曙光前瞻》和《曠野神約》
兩個重要篇章了——前十章的出版引起了歐洲的一片轟動(當然是以梅爾.蒙羅一個人的
名義出版的)。
  《烽煙》是他們久久孕育的愛兒,人們喜愛,他們高興,但他們的另一個孩子,一
個父精母血構築的孩子,也快要出世了。
  這些日子,生活充實而自然,因卡蒙之死而帶來的哀傷也為新生命的即將出世而衝
淡了一些——隻是每當奧拉想到卡蒙臨別對她說的他會回來看到她的寶寶出世的話,心
裏就會又蒙上一層濃重的悲哀。
  如果說最近還有什麽插曲的話,就是梅爾的一個朋友自遙遠的中國曆經海程回到了
比薩,述說起中國美麗壯闊的自然風光,富麗堂皇的建築和那一個個或大氣恢弘或精巧
別致的園林,那份嘖嘖稱羨簡直有一點崇拜的感覺。
  這讓梅爾和奧拉格外好奇起來——那遙遠的神秘國度,奇異的宗教信仰,悠遠的古
老文明,那有著長城和青藏高原的東方古國。梅爾一向對之興趣極大,他曾經想去,而
且一直為沒能成行而遺憾,就在《烽煙》裏抽象的把中國的漢代和古羅馬並論,當然很
抽象,因為沒有實際概念。
  他在不同心境和時期,分別鍾情於中國的“仙靈”般的綠茶和武蠡紅茶。
  “奧拉,我們以後不去美國去中國,好不好?”有一次梅爾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
  “不好,”奧拉一本正經地拒絕,“中國確實很不錯,隻是有兩樣實在不好,不去
那裏。”
  “什麽不好啊?”梅爾奇怪地問,“你還沒去過就知道什麽不好了?”
  “一嘛,沒聽你朋友說啊,那裏人那麽排外,隻要不是本國的一概討厭,”奧拉想
了想,接著說,“至於二嘛,對我是不好的,對你,恐怕就求之不得了。”說完,奧拉
故意不往下說了,隻是笑著看著梅爾。
  “那是什麽?”看奧拉賣關子,梅爾有點好奇地問,“難道是茶,你不是也挺喜歡
的嗎?”
  “啊,當然不是,那兒盛產黃皮膚的嬌小美女啊,”奧拉笑著瞥了梅爾一眼,“而
且和土耳其人一樣,男人愛娶幾個妻子都可以——你大可以娶她個一打兩打的,誰也不
會來管你,到時候啊,你現在那點浪蕩子的名聲根本就算不了什麽!”
  “好哇你!”梅爾故做生氣地說,伸出手指在奧拉的脖子上嗬著癢——奧拉就怕這
個特別怕,總是笑個不住,“不信任我,看我怎麽罰你。”
  “好了、好了,別鬧了,”奧拉隻好笑著討饒,“不逗著你娶中國美女,總可以了
吧?”
  “哼!這還差不多,”梅爾故意哼了一聲,才攬過奧拉,在她耳邊柔聲說,“別說
是東方美女,就算是東方的西方的南方的都加上,白色的黃色的黑色的都算上,我也隻
愛你一個。”
  奧拉看了梅爾一眼,靠在他的臂灣裏,情人的話雖然不免是甜言蜜語,但卻總是那
麽中聽,她很開心很幸福地笑了。
  “怎麽了?”這時梅爾瞥見奧拉皺了皺眉,很關切地問。
  奧拉笑了笑,拉過梅爾的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腹部,低聲說:“和她爸爸一起欺負
我呢。”
  “我哪兒敢啊!”梅爾裝出冤枉的樣子辯白,“我對你隻敢是對女王的恭敬噢。”
這時他的手觸摸到一陣輕微地蠕動——那是他的孩子,他和奧拉生命的延續麽?他將會
在她身上看見他們的影子,是嗎?她應該會有美麗的容顏、聰明的腦袋,她也會有純淨
的品質,但最重要的是——
  她應該在自由的陽光下生活,享受父母的愛和大自然的明淨。
  我要為奧拉和這個孩子撐起一片沒有風雨的天空,梅爾暗暗發誓,保護她們、照顧
她們,愛她們一生一世。
  在這一刻,梅爾忘了,他除了可以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他的心、他的情,更是
一個希望之殉道者的心和情!
  “真希望這裏的一切早點結束。”奧拉換了一個能舒服一些並更清楚地看著梅爾的
坐姿,望著他,頗感歎地說。
  “怎麽?”
  “那樣我就可以早點去希臘了——我已經整整六年多沒回希臘了。”
  六年了,無時或忘的希臘的家,夢裏猶是希臘的山水,逝去的老父慈母,六年的時
間不算短了,她六年的心血,十多年的青春,全部用來喚回這個現在坐在她身邊的浪子
梅爾和那些赤忱地詩篇上了。
  她太渴望回去了,去戰鬥,去為希臘做點什麽,去為實現老父一生的夢想做點什麽,
為自己的不孝離去贖罪。
  奧拉的心,梅爾明白,而奧拉的話,也把他從一派溫柔裏喚了回來——是呀,他所
承擔的,不僅僅是他、奧拉、他們的家,還有更重要更恢弘也更艱苦的使命呀。
  偉大的詩篇《烽煙》,獻給全人類的嘔心瀝血之作。
  獨立希臘的理想,是他和奧拉的最後一擊——搏命一擊,這一擊如果失敗,則他們
一定會以身相殉的,如果成功,他們將毫無遺憾地激流勇退,去陌生的土地過一般人的
生活。
  這是他——既是浪子又是殉道者的古怪結合的他最後一次對乖戾命運的抗爭了——
正是這命運,這擊倒了西捷擊倒了卡蒙的乖戾命運——對他曾經屬於卻毫不猶豫叛離了
的階層的挺劍一擊。
  “我們會去的,”梅爾低聲但是堅決地說,“當然會去。”
  奧拉笑了笑,這時她的目光掃到了日曆——十二月七日,她的臉色暗淡了一些:
“梅爾,明天是卡蒙去世五個月。”
  “噢......”梅爾的聲音若有若無地慢慢消失了——五個月了,卡蒙,你已經走了那
麽就了嗎?他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梅爾,其實卡蒙才是你們那個階層最徹底的叛徒。”奧拉喟歎地說。
  “我難道不是?”
  “你不算,你還是個貴族做派、貴族氣質很濃的人,你的思想可能夠離經叛道,你
的做法也是,但你的的很多作風其實還是你們那個階層特有的,連你的文字——我相信
你自己也清楚,你之所以會有今天這麽大名遠播,可不是因為你現在這些詩寫得好——
這些他們不是一直在罵嗎?而是因為你的《逐日記旅》和《東歌》都寫得對了他們的胃
口。”
  梅爾看了看奧拉,沒有反駁:“你說的對,卡蒙是我所見過的人裏最善良和無私的
一個了,我不隻是生活作風和抒情詩不如他,也沒他那麽肯為別人付出感情和財產,他
自己一直活得很辛苦貧窮,卻還是不忘了要關心別人,關心你、我、西捷和其他人,他
就是這樣的,唉......隻可氣象他那麽了不起的人,了不起的詩人,就被那般人那麽糟蹋
了——他們自己又算什麽東西!”
  “你別生氣了,他們不值得。”
  “我不生氣——我罵他們罵得也夠多了,卡色瑞死了那麽多年了,隻怕耳根子還熱
著吧,至於騷塞、華茲華斯、科勒律茲他們,我也罵夠了,諷刺夠了——他們反正窩在
那裏,也不理睬你,我是我行我素,他們也我行我素,反正誰對誰錯,孰真孰假,以後
自然分曉。”
  奧拉點了點頭——當時間過去,蓋在一個時代之上的迷霧會消散,一切的評價,後
人才可以正確地給出,便如拿破侖,無論他今日如何難蓋棺定論,今後也會由後人,在
曆史冷卻下來不再頭腦發熱的時候,去正確評價他的功過榮辱。
  至於惠靈頓、卡色瑞之流自然也是這樣,但說道華茲華斯和科勒律茲的詩歌,奧拉
並不能完全同意梅爾的偏激——他們的詩歌的確是有一點點做作出來的,有一點點矯飾,
對自然的描寫感情不真實,但還是很有詩的風格的。
  ——不過,梅爾實在是個愛屋及烏、恨屋也及烏的人,奧拉覺得沒必要和他爭執這
個。
  “你估計走之前可以把《烽煙》寫到什麽程度?”她換了一個話題。
  “能把《曙光前瞻》寫完,《曠野神約》夠戧了,等到了希臘,就更沒時間了,唉,
那一段可是整個《烽煙》最重要的篇章。”梅爾有點遺憾地說。
  “啊,這沒關係,等仗打完了再寫唄,也許到時我們更有經驗,寫起來更好,更有
力度了呢。”
  “說的也是。。”梅爾看了看奧拉,心中卻有點不好的感覺——戰場上,槍炮可是
不長眼睛的,天知道我們能不能活著走過這真正的烽火狼煙——但麵對眼前的幸福,他
不願意也不敢去想戰場上的淒厲光景。
  第二天,梅爾有要緊事情——他為希臘采辦的最後一匹軍火物資要借一個朋友的商
船出海——他必須再去檢查一遍並通過在海關的朋友混出去,以防萬一,可是居安東尼
奧說,奧拉的孩子這兩天就要出世了——他又很不放心。
  吃早飯時,梅爾看奧拉有一點點神不守舍的樣子,更讓他耽心不已了。
  “奧拉,你怎麽了?”他關切地問,“不舒服?”
  奧拉看了他一眼,有點吃驚地說:“沒有啊,我很好哪。”
  今天是十二月八日,或許剛才是她又想起了卡蒙吧,梅爾不想再體這個,就披上外
衣準備出門了。
  “自己當心一點,”臨出去時他對奧拉說,“我盡快回來。”
  “放心啦,我沒事,”奧拉笑笑說,“你的事、啊,希臘的事最重要。”
  梅爾點了點頭,輕輕吻了奧拉一下,出去了。
  “愛吉,”梅爾剛一出門,奧拉的神色就變了,她的眉痛苦地蹙在了一起,“你扶
我上去好不好?”
  “天哪,”愛吉趕忙走過來扶住搖搖欲墜地奧拉,一邊叫仆人趕快去請普西拉太太
和安東尼奧醫生,“我叫人去找梅爾回來。”
  “不要,”奧拉喘息著說,“他有重要的事情,再說,他回來也幫不了我什麽忙,
千萬別去找他。”
  當愛吉半扶半拖地把奧拉送進二樓的臥室,一陣陣強烈的痛苦已經逼得奧拉說不出
話來了。手
  緊接著,她看到了長得巨人似的普西拉太太。
  一陣比一陣強烈的痛楚攫住了奧拉,開始時她還隻是握著愛吉的手,強忍著不出聲,
但當時間由一個無結果的半天進入一個無結果的傍晚,而痛楚卻有增無減的時候,她再
也忍不住——事實上她已經幾乎沒有理智了——開始呻吟甚至嘶喚、掙紮起來。
  夜幕降臨時,忙碌了一天的梅爾疲憊地往家趕,事情辦得不算順利,那個海關的朋
友正好不在崗,他費了好大周折才算買通出崗了——船將直達希臘前線的米索龍激昂海
港,總算是鬆了口氣。
  怎麽樓上的臥室燈火通明的——走近家門,遠遠望見,梅爾感覺有點不對,快步走
回去,剛推開客廳的門,就聽到樓上傳來的一陣陣聲嘶力竭地嘶喚聲。
  “我的天哪!”他低呼了一聲——那是他的奧拉發出的聲音麽?奧拉、奧拉,你怎
麽了?他發瘋般地衝上樓。
  愛吉正感到奧拉握著她的手捏得她實在很疼,可是她用不想鬆開,一雙手掰開奧拉
和她緊握的手指又握住了奧拉的手。
  “你總算回來了。”愛吉鬆了一口氣——剛才她讓人還是把安東尼奧大夫請來了,
大夫說奧拉的情形很不好,愛吉又耽心又緊張。
  無休無止的痛苦糾纏著奧拉,這時她模模糊糊聽見了梅爾一聲聲的呼喚:
  “奧拉、奧拉、奧拉......”
  “梅爾、梅爾、梅爾......”你給我力量吧,梅爾!
  當日子從十二月八日滑入十二月九日,然後又滑進一個黃昏的時候,一陣撕裂樣的
痛苦——仿佛能把人撕成碎片的痛苦,奧拉覺得自己墜入了一個黑暗的深淵,她要死了,
是嗎?
  就在這時,她聽到仿佛自遙遠天邊傳來的稚弱的哭聲,然後,她徹底失去了知覺。
  愛吉又哭又笑地抱著剛剛洗淨的繈褓中的細小的嬰兒——一個女孩,可愛的女孩,
奧拉的女兒,梅爾的女兒。
  梅爾深深地把頭埋在臂灣裏,一動不動地坐著——安東尼奧說奧拉的情況很糟,不
過他相信她能挺過去,可梅爾卻覺得這一日夜,他快要崩潰了,當她緊緊地握著他的手,
聽到她一聲聲撕心的呼喊,而他自己,居然無能到幫助不了她,他覺得自己是個無能的
混蛋。
  “梅爾,不看看你的女兒?”愛吉微笑著對梅爾說——奧拉還在昏睡,安東尼奧說
她會昏沉一段時間。
  梅爾緩緩地抬起頭來,愛吉發現他的臉上滿是淚痕。
  原來男人也會為了心愛的女人流淚的呀——再堅強的男人都會的。
  梅爾點了點頭,從愛吉手中接過他的女兒——細細的,小小的女兒,閉著眼睛,還
皺皺巴巴的,粉粉的,隻是扁著無牙的嘴,哭著——就是為了這個孩子,他差點失去了
奧拉麽?可是當他第一眼看到她的小臉,他還是無條件地愛上了她。
  就象當初,他無條件地愛上了艾娃一樣。
  第二天傍晚時分,奧拉才從昏睡中醒了過來,她首先不清晰地看到梅爾關切的臉,
然後她又看見了一張細小的粉粉的臉——她雖然覺得自己眼前的一切還是模模糊糊,但
她確信她看見了。
  “謝天謝地,”安東尼奧舒了口氣,對梅爾說,“奧若拉的命應該是保住了。”
  梅爾抬起奧拉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奧拉覺得自己的手掌一片冰涼,她看了看梅爾,
想笑一笑,說點什麽,卻有昏沉了過去。
  “梅爾,你去休息一會,我來陪奧拉吧。”愛吉看梅爾一臉的憔悴,關心地勸他。
  梅爾搖了搖頭:“你去休息吧,我陪著她就好。”
  梅爾一直守著奧拉,直到他困極了,才伏在奧拉床上睡了一會。
  第二天中午,奧拉終於真真正正地醒了,這讓梅爾欣喜萬分。
  這一次她清晰地看見了她幼小的女兒——她有褐色的頭發,黑色的眼睛——那是屬
於她的,可是她那還小小的五官,卻看起來會象梅爾。
  “扶我坐起來。”她對梅爾說。
  “躺著吧,多休息一會,啊?”
  “不、沒關係的,”奧拉堅持說,“讓我抱抱她嘛!”
  梅爾沒辦法隻好扶她坐了起來,把女兒也遞給了她。
  “你給她起了什麽名字?”奧拉目不轉睛看著女兒問梅爾。
  “西爾維婭。”
  “那是我的名字呢,”奧拉抬頭看了看梅爾,立刻目光又回到了那個現在叫西爾維
婭的女孩臉上,“是你在《幻覺》裏為英國的我起的名字。”
  “不是的,我在起這個名字時的確想起這個了,不過——”梅爾辯解說,“查爾斯
永遠失去了西爾維婭,可我們,你看,我們連女兒都有了。”
  是啊——連女兒都有了,奧拉把女兒小小的身體緊緊地抱在懷裏,我的女兒,梅爾
的女兒,為了這個小生命,她受那麽多苦根本就無所謂、無所謂的,女兒軟軟的身體貼
在她懷裏,好溫柔好溫柔的感覺,她流淚了。
  梅爾輕輕地為奧拉擦去眼淚,一把把他們母女都擁在了自己寬厚的胸懷裏。
  這時候小小的女嬰開始在媽媽懷裏哭了起來,梅爾放開奧拉,和她一起哄著小女孩,
可是無論爸爸媽媽如何努力,小女孩固執的哭聲就是一點不少。
  奧拉手足無措地看著剛剛走進門的愛吉。
  “傻奧拉,”愛吉笑了笑,說,“你女兒餓了。”
  “噢,”奧拉點了點頭,正要解開衣服的紐扣,一展眼看見梅爾還站在一旁,忙指
了指門口說,“出去。”
  正幸福地看著奧拉和女兒,享受著天倫之樂的梅爾莫名其妙地問:“為什麽呀?”
  “你女兒餓了。”
  “啊?那我就要出去啊?”
  “當然了,”愛吉替梅爾應了一聲,走過去,半拉半推地把梅爾推出門去,梅爾隻
好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奧拉解開上衣的紐扣,幼小的還沒有任何的知覺的小女嬰準確地找到了母親的乳房,
用力地啜吸了起來——這是母女的天性吧,一陣又一陣強烈的幸福感衝撞著奧拉,為了
懷中這個小生命,九月懷胎、一朝分娩的痛苦又算得了什麽?!
  我的女兒、梅爾的女兒,我們的女兒——西爾維婭!
  過了很長一會,等愛吉出去時,梅爾才敢推門進來,他的小女兒早就吃飽喝足,在
搖籃裏睡著了。
  “母親喂完女兒了,”他微笑著說,“現在該我來喂喂母親了吧?”
  說著他右手環抱過奧拉,拿著盤子,左手拿著勺子,輕輕地舀起一勺,送到奧拉的
唇邊——奧拉望了望梅爾,微笑著張開了口。
  ——女兒在她的懷中,她在梅爾的懷裏,不一樣的感覺,可是一樣的溫柔,一樣的
幸福,啊,求什麽天長地久,隻這一刻、這一刻,我就足夠了,十多年苦苦澀澀和甜甜
蜜蜜交織的相戀,有今朝一日,就足夠我一生滿足了。
  眼淚從幸福的奧拉臉上滑落。
  一八二二年十二月九日,在這個舊年即將過去,新年就要到來的隆冬時節,他們的
女兒——西爾維婭出生了。
 .......
  大半個月過去,母親的身體漸漸康複——就是梅爾堅持不許奧拉出去亂跑,隻許她
要麽在床上躺著,要麽在家裏呆著,寵得她什麽也不讓她做,而女兒的臉上,粉粉的顏
色和皺紋漸漸褪去,隻剩下一張勻淨潔白、細細嫩嫩的臉。
  不錯,女兒有母親褐色的頭發和烏黑的眼眸,和柔和的臉形小小的下巴,可也有長
大了肯定更象父親的五官——隻是要柔和得多。
  女兒長大了,會是個美麗而聰慧的精靈吧,每每把女兒或她們母女一起抱在自己懷
裏時,梅爾心中都充滿了幸福感——他甚至很留戀這種幸福感,這種和以前擁抱奧拉的
感覺不完全相同的幸福感——我們就這麽長相廝守,不好嗎?
  但有時小女兒也會讓他想起他的另外兩個在冬天出生的女兒。
  在倫敦的艾娃——她已經七歲了呀,我們已經分別了七年了——在那麽冷的英格蘭
的冬季,沒有父親安撫的你,還好麽?
  貝琳達和他的女兒——夭折在了今年的五歲的孩子——還是當初卡蒙告訴他的這個
消息,他悲傷了很久,對於這個女兒,他沒有盡一天父親的職責,貝琳達又是如何的難
過和悲傷呀?他的心一想到這些就會劇痛無比——啊,我自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可我一
生傷害的人還少啊?妻子、情人、女兒......
  想到這裏,他就會更珍惜眼前的幸福,他要努力揮掉昨天的陰影,和奧拉,和女兒
西爾維婭一起構築一個幸福的家。
  “隻是這一切必須要在戰爭結束以後,在戰爭結束之前,我們還是不能沉溺的。”
梅爾警告自己,不可以在兒女情長、溫柔纏綿裏沉淪了鬥誌。
  奧拉看到梅爾明明在看女兒的小臉,卻是一臉悲傷神情,她感到十分奇怪,可轉瞬
她明白了,他在想念艾娃和貝琳達的女兒——那個早逝的孩子。
  “梅爾,”她輕柔地喊了一聲,“你回一趟英國吧。”
  “不用了。”梅爾回過神來。
  “去呀,去看看麗齊、看看貝琳達她們——如果你覺得看到她們彼此難堪,你至少
應該去看看艾娃吧,”奧拉沉思了一會,從梅爾手中接過女兒,說,“我們既然已決定
走了,這一去不知多少年才能回來,甚至可能我們不回來了——誰知道呢?你不去看看
你女兒麽?”
  梅爾點了點頭,說:“麗齊和貝琳達她們都有自己的生活了,我也不便打擾,倒是
艾娃,我該去看看她的,不過我回英國,怕是不太合適吧。”
  “沒關係的,”奧拉笑著說,“你可以偷偷去嗎?又沒誰讓你大張旗鼓地去,你以
為你就有名到人人都認識了?”
  “說的也是,”梅爾自嘲地一笑,“溜去溜回,那麽你呢?”
  “我想我就不去了吧,女兒還小離不開我的,”奧拉想了想說,“而且,你去看艾
娃,我去不去也無所謂的。”
  “也好,那我早去早回。”
  “早去是一定的,”奧拉戲噱地一笑,說,“回不回就無所謂了,頂多我自己帶女
兒回希臘就是了。”
  “還不老實,”梅爾故意板下臉,一把箍住奧拉,把母女兩一起摟在懷裏,“我可
不舍得把你和我女兒放走了——啊,要是別人把你拐走了,我就隻好跟他決鬥去了,你
舍得啊?”
  “死了拉倒!”奧拉也故意說。
  “啊,我看我還是自殺去算了,”梅爾做了誇張的痛苦表情,“給歌德先生再寫一
次維特的機會。”
  “那你還是接著活下去的好,我可不想當逼死人的角色喲——別開玩笑了,梅爾,
真的早去早回吧。”
 .......
  三月的倫敦,還是還為灰暗的霧籠罩著——此刻的意大利,迎春花該開得很燦爛了
吧——時隔七年,梅爾再度踏上了英格蘭的土地。
  他穿著最簡單的衣服,禮帽壓得很底,誰又能知道這個行色匆匆的過路人會是當年
那個全英國最詩名卓著的詩人和最臭名昭著的浪子呢?
  “英國,我作為你的子民,居然要偷偷摸摸地回來。”梅爾想到這裏,不禁又好笑
有好氣,還有一點淒涼的感覺。
  再次踏上英國的土地,讓梅爾百感交集,當初他那麽愛這片國土——他祖居的英格
蘭,他成長的蘇格蘭——連現在,他還是愛這片國土和國土上生息的人們的,可是當初
他是怎樣離去的呀:傷心、悲憤、又無可奈何,還背著那樣的惡名,雖說他們的批評不
乏他真的犯過的錯,可那最致命的,卻純粹是子虛烏有啊!
  又要再見到麗齊和女兒艾娃了他想念艾娃,想到要見到她,心裏激動地什麽也沒法
想,但對麗齊,怎麽說呢?有無盡的悔恨、悔恨自己當年對她的一次次傷害;遺憾、遺
憾自己不理智的情動娶了她;和憤怒、憤怒她居然和那些人一起汙蔑他和姐姐奧斯卡不
清不白......唉,還想幹什麽?讓往事隨風吧,畢竟曾經愛過一起生活過,還有了一個女
兒,還計較那些過去的事情幹什麽?
  到今天,事業的成敗榮辱,和奧拉幸福安定的家庭生活,已經讓激昂易怒的浪子心
平靜和寬容了許多。到今天,他三十五歲上,才真正明白昔年年少輕狂時究竟做錯了多
少事情?
  “這一點,我又不如卡蒙了,他在二十八歲時就明白而且收回了當初過激的言行,
而我直到今天才明白,我還是我,不想改變自己的目標,隻是我已經知道了自己該怎麽
做怎麽說。”
  他沒有回自己的家——這樣所有人都會知道他回國了——他在旅館裏約見麗齊和艾
娃,麗齊回複說她要先見見梅爾,讓艾娃隨她的家庭教師隨後去,梅爾同意了。
  “麗齊。”
  “梅爾!”
  互相稱呼了一聲——還是昨日的稱呼,隻是已經陌生而久違了,然後,他們就都沉
默了,沉默地打量著對方。
  麗齊成熟多了,成熟的風韻女子的樣子。
  梅爾成熟多了,他已經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了。
  七年時光,他們都已經青春不再,卻也都成熟多了——如果當年相逢時有這份成熟
又何至於悲歡離合?!
  過了一會,梅爾才記起請麗齊坐下,並為她倒了一杯咖啡——麗齊和他不同,麗齊
喜歡喝咖啡遠勝過茶。
  “你一向好?”等麗齊坐下後,梅爾也坐下,才問。
  “還好,”麗齊不想說自己的事情,就反問,“你呢?”
  “還行吧。”梅爾淡淡地答,和麗齊一樣,他也不想說自己。
  ——他好嗎?麗齊看著梅爾,不禁尋思,應該是不大好的,他在意大利的事業也失
敗了,和阿裏雅娜.斯丹卡蔓夫人的事情也鬧成了滿城風雨的醜聞,可是看他的樣子,的
確是很開心的呀。
  忽然,麗齊想起一件事,笑了。
  “笑什麽?”梅爾不解地問。
  “你寫的訣別詞,”麗齊答道,“‘我隨不原諒、可也不背叛。’”
  “有一點當時的氣話吧,”梅爾也微微一笑,說,“事實上,我還是背叛了的,當
然,也——原諒了你。”
  “我也是。”麗齊喟歎著說,她不想談這個問題了,當初她何嚐不是深愛著他,那
離別的選擇是如何的艱難,讀他的訣別詞時是怎樣的傷心,她都不想再提了,“這次回
來,還打算再走嗎?”
  “要走的,我今年夏天就打算去希臘了,”梅爾停了一會接著說,“也不知道這一
去要多少年,所以才想回來看看。”
  “噢,”麗齊不置可否應了一聲,端起咖啡慢慢喝了幾口,才說,“你是去找奧若
拉,還是已經和她在一起了,我想應該是和她在一起了吧,不然,你怎麽會這麽開心的
樣子。”
  想起奧拉和小西爾維婭,梅爾微微笑了,笑得十分溫柔,這一笑讓麗齊心裏有一點
刺痛,她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但她何嚐得到過他那麽溫馨的笑。
  “沒錯,我們在一起了,噢,我還有了另一個女兒,西爾維婭。”
  “噢。”麗齊又應了一聲,想起了當年奧若拉羞澀的樣子,不由好笑——他們到底
還是沒浪漫到唱一世柏拉圖戀曲呀。
  梅爾看麗齊不再說話,他也沉默著,兩人很長時間地隻是相對啜飲咖啡。最後還是
麗齊的喟歎打破了沉默:“梅爾,我原來以為你一世都會那樣,沒想到你還是改變了、
成熟了。”
  “你也是,”梅爾也喟歎著說,“你別忘了,我們都不年輕了。”
  “是啊,——要是當初——唉,還提當初幹什麽,既然我過地不錯,你也挺好,當
初的事情就過去了吧——噢,見見艾娃吧,她來了。”
  門開處,一個顯然是家庭教師模樣的女子帶進來一個小女孩,向麗齊微微行禮示意
了一下以後,她又走了出去,順手把門關上了。
  小女孩向母親走過去,依偎在母親懷裏,隻睜著一雙好奇的藍眼睛打量著梅爾。
  小女孩有燦爛的金色頭發,閃亮的藍眼睛——很像很像母親的麵龐和五官,啊,她
果然長得像她的母親,梅爾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多可愛的女孩,艾娃,我的女兒,你的
名字還是我起的——伊菲吉妮!
  梅爾拚命克製住自己要衝過去擁抱住她的願望,算了,女兒隻知道父親已經走了,
又何必再塞給她一個父親呢?
   “媽媽,他是誰呀?”艾娃的聲音真好聽,清清脆脆的。
  “他是——”
  “我是你母親的朋友,”梅爾趕快接口,麗齊奇怪地看了梅爾一眼,梅爾苦笑著搖
了搖頭。
  “啊,叔叔您好。”艾娃微笑著離開母親,走到梅爾身前,惦起腳尖,抱住梅爾的
脖子,梅爾低下頭,艾娃在他麵頰上親了一下。
  梅爾竭力克製著自己不讓淚水滑落,女兒、艾娃、艾娃、女兒......他等了七年終於
才可以再次擁抱她了,闊別七年的父女之情,他卻隻敢當她的一個叔叔。
  天哪!梅爾輕輕摟著女兒的小身體,心裏不禁長歎。
  “叔叔,請問您從哪裏來?我怎麽從來沒有見過您?”
  “意大利。”
  “啊,意大利,我媽媽說我爸爸也在那兒——叔叔,您見過我爸爸嗎?”艾娃天真
地問。 
  女兒天真的問話讓梅爾哽咽住了,多想緊緊抱住女兒,對她說,我就是你爸爸,可
是女兒如何接受他這個稍縱即逝的爸爸呢?
  “艾娃,他不是什麽叔叔,”麗齊卻忍不住說了,“他就是你爸爸。”
  “爸爸,”艾娃吃驚地喊了一聲,看著梅爾,“爸爸!”她又喊了一聲,完全撲如
了梅爾的懷中,梅爾則緊緊地抱住了女兒,頭埋在女兒小小腦袋上的一頭金發裏,眼淚
沾在了女兒的金發上。
 ......
  梅爾在倫敦陪了女兒一周——可在意大利,他還有另一個女兒另一個家在等他,還
有起程希臘的事業在等著他,還有......奧拉在等著他。
  “爸爸,你為什麽要走,你又不要艾娃了?”艾娃哭得滿是眼淚的臉直到梅爾上船
離開英國是還在他眼前晃動,“艾娃,是爸爸對不起你。”
  艾娃,我還會再來看你的,或者等你長到十六歲,你來找我,可好?艾娃,爸爸無
法留在英國,留在這個對我充滿敵意的國家,我留下,對你隻有更糟,當人們都記得你
是梅爾.蒙羅的女兒時,人們可能會討厭你,而當人們忽略了我時,人們會喜歡可愛的你
的——你的媽媽又不讓我帶你走,不然我可以把你帶走,把你跟你的小妹妹一起照顧大
——算了,跟著我這樣的父親走,對你也未必有什麽好處。
  奧拉當然會待艾娃如己出,但他和奧拉,還有那麽多事情要做,也實在太忙太累了,
如果忽略了離開母親的小女孩,對女孩有什麽好處?
 ......
  回到意大利的時候,是芳菲早歇的晚春了,他的女兒小西婭在看到的時候,黑灩灩
的大眼睛忽閃著笑了。
  梅爾和奧拉商定於七月離開意大利。
 ......
  羅馬,普羅斯坦丹公墓,仲夏清晨的風,隻有一點點、一點點的涼意。
  卡蒙墓前,站著梅爾和懷抱女兒的奧拉。
  “卡蒙,看到我和梅爾的女兒了嗎?她也來看你了。”奧拉站在卡蒙的墓前,無言
地用心述說著。
  “卡蒙,我們就要走了,要去希臘了——你的靈魂是在這裏陪安妮陪西捷呢,還是
和我們一起去你一直想去的希臘。”
  “卡蒙,你的一切一切我都還記得,記得那麽清楚,我還是沒法相信——你,你不
在了。”
 ......
  梅爾也沉默著,但梅爾的沉默是在許諾——許諾今生要實踐他們共同的諾言,許諾
今生,走完卡蒙稱讚他的坎坷旅途——卡蒙,我絕不辜負你的希望。
  往事如煙,六年的相識相知在人的一生裏真的不算很長,但情長請短與時長時短又
怎麽能相提並論呢?
  天地間,奧拉對我是惟一,是我惟一餓愛人,但卡蒙你,你卻是我最知己的朋友,
這也是惟一的。
  梅爾始終沒寫悼念卡蒙的詩文,甚至在他的有大量旁論的《烽煙》裏,都沒有提到
卡蒙,盡管他提過很多活著或去世了的朋友。
  因為卡蒙是惟一的,卡蒙是隻能用心而不是文字來祭奠的。
卡蒙,你是我的摯友,我們本
來可以同生死、共命運的。
  我所為的事業——希臘,把我的每一點成功都給卡蒙記上一分吧。
 ......
  他們走的那天,正是卡蒙去世一周年忌日,他們選擇這個日子出海,正是為了紀念
那在大海中身亡的卡蒙。
  一八二三年的七月八日,梅爾.阿當.諾埃.蒙羅和奧若拉.海德克內斯,帶著他們的女
兒西爾維婭,登舟離開了意大利的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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