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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世慕戀第五章:重逢

(2007-03-26 09:06:24) 下一個

   第五章 重逢
  瑞士的山川風光雖美,卻怎麽及得上我故鄉蘇格蘭的高山湍流;日內瓦湖泊雖藍,
卻怎麽比得了我的小艾娃那稚嫩的藍眼睛。
  意大利——古羅馬雖然輝煌,愷撒和奧古都斯可曾經料到你今天的沒落——對,沒
落,就象我喜愛的希臘一樣沒落了,你們都衰亡得這麽厲害,人也是這樣啊,就象我,
莫名其妙就從一個詩國的“天才”一下子摔成了“撒旦”,笑話,我還是我,怎麽會這
樣,《逐日記旅》是我寫的、《東歌》是我寫的,可是《工人戰歌》和《涅磐》同樣是
我寫的,憑憑什麽就前者是天才作品,後者是撒旦瘋話,我早就厭倦了上流社會,不過
沒想到你們道貌岸然的一群會這麽惡毒。
  的確,我沒法否認自己是個浮行浪子,可也不至於對自己的姐姐動男女之情吧——
我那親愛的伊麗莎白——我的好妻子麗齊,你夠狠,夠狠,你汙蔑我也就罷了,因為我
確實不算對你忠誠,可你偏要這麽說——你讓艾娃以後長大了提到父親就羞得滿臉通紅
麽?對啊,你甚至可以不讓艾娃知道誰是她父親,你還有本事替她另外找個父親,是不
是?
  貝琳達也走了——我愛過她嗎?我真的說不上來,卡蒙和安妮居然不因此責備我,
我真要感激涕淋了,可我真該罵死自己,貝琳達愛我,但她不是我發泄自己憤怒、失望
和情欲的工具,我意誌太不堅決,我錯了——不過可喜的是,據說我又有了一個女兒,
一個同樣不屬於我的女兒。
(注:貝琳達係卡蒙妻子安妮的妹妹。)
  卡蒙回英國了——他居然還敢回去,他說他和安妮想念英國,可是他怎麽不清楚,
尤麗婭自殺了,英國怎麽會容得下他和安妮,光是他和我水平仿佛的離經叛道,英國的
上流社會就早晚會把他們轟出來的,用不了多久,我就會見到他和我一樣灰溜溜地離開
那個國家的。
(注:尤麗婭係卡蒙前妻,卡蒙曾與她同去愛爾蘭,後來兩人漸漸疏遠,卡蒙愛上了忘
 年交兼半師的女兒安妮,與她私奔瑞士,尤麗婭跳河自盡。)
  梅爾坐在他的書房,看著窗外的藍天——威尼斯的藍天,百無聊奈地胡思亂想著。
  我、我還能做什麽呢?寫寫詩、寫什麽?象《錫雍》那樣的反抗作品,寫不出來,
還是寫寫古代的提坦神族和赫拉克勒斯;或者換換味道,也跟那幫人似的,寫寫文學評
論——罵死他們有什麽難的,隻是己所不欲、何施於人?寫寫基督以前和基督以後的聖
人,算了吧,寫這個的人和作品,都車載鬥量了——還不如歌德的魔鬼有味道。
(注:歌德的魔鬼指《浮士德》裏的梅非斯特,當時《浮士德》隻寫了第一部。)
  可是......詩寫得再好有什麽用?詩人除了會坐在這裏寫詩,對現實有什麽幫助?
我這些年,所做的不都失敗了嗎?我支持的工人運動還是被鎮壓了,我支持的黨派還是
得當在野黨受壓製,我在上議院一次一次慷慨成詞麽,就是白費唾沫——和卡蒙跑到愛
爾蘭到處發傳單有什麽區別,現在,連我自己也被轟了出來——還帶了一頂“亂倫的瘋
子”的大帽子——你們夠狠,夠狠,真是殺人不見血呀。
(注:工人運動,指盧德工人運動,當時英國工人抵製壓迫,毀壞機器的運動)
  幾年前,我離開英國去了一趟東方,回來時寫了那個《逐日記旅》,簡直是一夜成
名天下知,那一套《東歌》更是把我自己都弄得混滔滔的了,哼,沒幾年,我就又出來
了——頂著歐洲第一風流浪蕩子的好名聲。而且,天哪,別人就算是佚事不斷,也是死
了以後後人才寫出來的,我倒好,活著,就有女主人公自己出來寫自己了——天知道我
怎麽愛過那些個所謂的才女。
  我真的應該好好反省皈依一下了,他們罵歸罵,我要是做得不錯,他們也罵不出那
麽話來,我過的的確算是紙醉金迷的日子——還居然恬不知恥得很,如此說來,大家罵
我也是我活該了——我傷的人也少不了。
  還好,總算這次沒白出來,見識了瑞士——太美了,日內瓦湖,阿爾卑斯山,太美
了。我還認識了卡蒙——認識他真是我的幸運,他才是我的知己呀,可惜還有貝琳達,
......唉,貝琳達呀,祝你好運,也祝女兒一生好運,對你,我真的很愧疚。
  梅爾滿腦子一片混亂,頹喪地搖著筆杆,一個字也沒寫——他二十九歲,還不算老
吧,不到三十當然不老,可遭遇得卻夠不少,足夠好長時間的胡思亂想了。
  離開英國一年了,先是到了瑞士飽看了湖光山色,又去了法國,最後他定居在意大
利美麗的水城威尼斯,這一年,他還是寫了一些作品,包括以前沒寫完的《逐日記旅》
的三,雖然這裏麵的《錫雍》和受卡蒙影響寫的《提坦神族》都還算慷慨激昂,但他的
心是很灰的,錫雍的囚徒一直在反抗,他也是囚徒、心靈的囚徒、實踐的囚徒。
  卡蒙在的時候,總是對梅爾說他很傷心,因為寫的文字無人賞識,可梅爾卻時常覺
得卡蒙比他幸福多了——盡管在文字方麵,他倒是始終有“當代的奧非斯”的美稱,可
是,卡蒙有愛子比昂在身邊,家中還有一兒一女,恐怕現在正在被他擁抱,可他梅爾有
什麽?是艾娃、還是貝琳達的女兒,一個也見不到,還有,卡蒙有安妮知音相伴,他有
嗎?——是啊,曆史上曾經有過一個的,可是卻被他狠狠地扔在了希臘,那個自然與古
老文明化合的精靈,奧若拉.海德克內斯——奧拉,她現在可好,她怕是早就嫁人,都
兒女成行了吧。
  “奧拉喲,幸虧你當時沒跟我走,幸虧你看不到我現在的慘樣,唉......”
  不過,當麗齊背叛他時,他的的確確曾經真誠地想過——如果當初娶的是奧拉,一
切都會不一樣的,奧拉會支持他所有的奮鬥,甚至,可能由於有奧拉的緣故,他不會那
麽風流放蕩。
  往事如煙,好象看得見、摸得著,但當你走過去,伸出手,卻什麽也沒有,隻是嗆
得你想流淚。
  現在說什麽也遲了——不過,也有不悔的,不悔那奮鬥本身、那鬥爭、那抗爭,再
來一遍我還是會做的,不、不是在上議院演講,是參加到盧德工人裏去——演講有什麽
用,做才是應該的。
  憑什麽人欺壓人、人剝削人,憑什麽你是貴族他是賤民,你媽媽生你和他媽媽生他
時,你們有什麽不同?!
  梅爾想著,衝窗外輕蔑地一笑——他們罵我瘋子,可不嗎?又沒人在,跟誰笑。這 
些年,真的是什麽都經曆到了,當年去東方的一路,所見盡是壓迫,民族的、國家的、
等級的,回國也是一樣;還有他自己,當了詩國裏隕落得最快的天狼星,有過一打的情
人——夠臭名昭著的,還和“下等人”為伍,掃光了他蒙羅家族的名望;最後是與艾娃
的被迫分離——“麗齊呀,你知道嗎?為了艾娃我是真心要和你和好的,甚至按你的心
意,做個浪子回頭的好爸爸,可你就和我自己一樣固執,唉,艾娃——你現在會說話了
吧,你會喊爸爸嗎?”
  紙和筆攤開在桌上,他正在寫一個詩劇《佛若瑞德》,這幾天情緒尤其不好,根本
寫不下去,他最近總是這樣,常常心煩意亂,他消沉得很,有時甚至自己都奇怪自己的
勇氣和毅力哪兒去了。
  《佛若瑞德》就是他最頹唐的作品。
  卡蒙曾經想刺激他振作起來,也做一個當代的解縛的普羅米修斯,貝琳達也嚐試過
“可是除了我自己,誰能救得了我呢?不,不能這樣,我還是樣振作的,天地至大,可
做的事情太多了,至於成敗榮辱,誰沒有過,我有何必糾纏得自己那麽緊呢?”
  “威尼斯的春天那麽美,我卻在這裏發這種牢騷,多不合適啊。”梅爾又笑了笑,
想拂去這一年多來籠罩在他心裏的陰霾,他在英國這一跤跌得夠狠,仿佛他的跛足都不
是先天的而是這回摔出來的,所以才會走路那麽難受。
  他還是心煩意亂,在意大利、在威尼斯,他舉目無親,有的隻是寂寞和名聲——好
的壞的都有,這反倒讓他更寂寞了。
  “篤、篤,”有人在輕敲書房的門——是他的仆人吧。
  “進來。”
  “先生,有位先生一定要拜訪您,在客廳等您。”
  煩、真煩死人了,總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客人來拜訪——這就是名聲,我這個仆人也
真的是根木頭,明明知道我今天從早上就不高興,他該對來人說我不在的,不過他沒有
責備他——這是他的原則,他還是點了點頭答應了一聲。
  來客顯然等得都不耐煩了,站在窗前看外麵威尼斯的水城景致消磨時間,梅爾邊下
樓邊打量著來人——瘦瘦的個子不高,但站得筆直,看裝束,是個“上流人”。
  “您好,先生,請教貴姓?”梅爾好容易擺出微笑問——他問了仆人,客人沒給名
片。
  “梅爾,我來找你,也要通名報姓嗎?”
  來客轉過身,很優雅地摘下帽子,一頭褐色長發披散了下來,和她雪白的顏色,烏
黑的明眸,鮮潤的紅唇相對應——她可不是先生,是個地地道道的小姐。
  “奧......奧若拉、奧拉。”梅爾吃驚地看著來人,有點口吃地說——天哪,我是
在做夢吧,眼前的人,是奧拉嗎?記憶中的奧拉——奧拉長大了,二十四歲的她,鑽石
打磨出光彩,顯然成熟多了,可是她的神采、她的目光,確實就是當年的奧拉,他的奧
拉、這不會錯、不會錯的。
  天哪,上帝憐憫我的陰霾生命了麽?!
  “是的、梅爾、是我。”奧拉站著,沒有動,打量著梅爾——他瘦多了,是煎熬的
嗎?這一年多,他過得有多辛苦,連他的眼神,都沒有當年那麽亮了,梅爾喲,或許我
應該早一點來的。
  梅爾慢慢地走近奧拉,起初象是還不相信這是個事實,終於梅爾相信了這不是做夢
而是個真實,他跑向了奧拉,最後他衝了過去,張開雙臂,緊緊地、緊緊地把奧拉擁入
懷中。
  “奧拉、你來了、”他喃喃地說,“你來了。”
  “梅爾、我來了、”她喃喃地答,“我不走了——一切會好的、會好的。”
  “你來了就好了。”
梅爾,我是來找你的,我不打算再回去了,我也回不去了。
  我跟你走、天長地久!
  梅爾覺得自己仿佛荒漠裏到處闖蕩的人一回頭找到了渴望已久的綠洲,得來的那麽
容易又那麽不易。
  梅爾不知道自己打算擁抱奧拉多久,但這一夜他們幾乎就是這麽相擁著,坐在庭院
裏,不看星星、不看月亮,卻看到了日出。
  他們分別的真的很久了,七年、七年時間本來不算長,但卻足夠人世變幻了,七年
裏,偉大與渺小、成功與失敗、交替了不止一個輪回,七年裏,梅爾變了,奧拉也變了
——隻是他們從本質上說真的沒怎麽變。
  “奧拉,你不該來的,”梅爾看著奧拉,喃喃地說,“現在,我連自己也照顧不了
還怎麽照顧你?”
  “我是來照顧你的,梅爾。”
  “可是如果那時我還有機會娶你,現在我連那個資格都沒有了。”
  是啊,他還沒有自由,鬼知道哪天自由?可惡的英國宗教和法律,為什麽破碎的婚
姻還要綁得那麽牢、那麽難解脫。
  奧拉盯著梅爾,過了一會才說:“我可以不在乎的。”
  “奧拉......”
  “梅爾,我隻要和你在一起,就夠了。”
  “奧拉......”他更緊緊地擁抱住她,夜還是很冷的,但願他的擁抱能讓她暖和一
些吧。
  “梅爾,你走後,我一直跟哥哥在希臘各地到處走,看得也很多了,你放心,我已
經不是當年那個小奧拉了,他們怎麽說怎麽做,我都不會在乎的。”
  “是啊,你成熟多了,也——更美好了,可我——我現在是個徹頭徹尾的浪蕩子,
連那個名聲都有。”
  “我不相信那個名聲是真的,”奧拉安慰他說,“至於別的,過去了就過去吧,”
她輕輕抬起靠在梅爾肩上的頭,看著梅爾,又說,“我會陪著你的,隻是以後別再離開
我、讓我失望。”
  梅爾點了點頭,把奧拉的右手放到自己唇邊,吻了吻他的指尖。
  奧拉笑了:“怎麽,還是不肯真的吻我?”
  梅爾也笑了:“現在還不肯——到我的女神在我心裏變成我的女人時,再說吧。對
了,奧拉,這些年,有人吻過你麽?”
  奧拉搖了搖頭。
  “那就好,免得我去找那人決鬥。”
  “男人喲,就是霸道,自己花花浪蕩,還管女人那麽多?”
  “啊,那可不一樣,我也就拈拈凡花,怎麽可以有人對女神不敬呢?”
  其實我並不想當你的女神的——奧拉這麽想著,不過沒說。
  “奧拉——”
  “恩——”
  “象你這麽美好,他們怎麽會有眼無珠?”
  “他們——希臘男人?你記得我寫給你封訣別信嗎?讓時間去證明,時間的證明是
我贏了。”
  “你——你一直隻愛我一個?!”梅爾期期艾艾地說。
  奧拉看著梅爾吃驚的眼睛,點了點頭,說:“曾經有一次,我差一點接受了一個男
人的求愛——他應該也是那種很好的人,但最後我還是拒絕了,因為他不是你,我沒法
和他共鳴。”
  “奧拉——”梅爾簡直無話可說了,奧拉鑽石那樣堅貞、純粹、美好和光華的心讓
他無地自容,他隻有再次緊緊地擁抱了她——這一次,他一定要好好把握住手中所握的
瑰寶、這份幸福——她愛他,一直都愛他,她聽說他在這裏四麵楚歌,就從家裏溜了出
來投奔他,是啊,現在她已經無家可歸了,而他梅爾,他的臂灣是他唯一的家。
  當啟明星升起的時候,梅爾鄭重地說:“我發誓、我絕不再辜負你。”
  奧拉笑了笑,沒有說話,情人之間是不需要誓言的——所有愛人在教堂裏變成夫婦
的時候都曾經發誓過永恒,但結果很多都打破了。
  不過、愛人的誓言,聽在耳裏,還是很甜蜜的。
 ......
  奧拉的到來使得梅爾的天空明亮了許多,可是他雖然笑得多了一些,卻還是很少提
起來,他的《佛洛瑞德》遲遲不能脫稿。
  更多的時候他沉思和遊逛。
  一個明媚的上午,當他象往常一樣漫無目的一個人逛蕩了一圈回來,推開他的書房
的門,卻奇怪地看到奧拉坐在他的大書桌前,正在全神貫注地書寫。
  他走過去一看——居然是在寫他的未完成之作《佛洛瑞德》。
  “小姐。”他走過去敲了敲奧拉的腦袋,“這個是本人的工作呀。”
  “啊,我知道,”奧拉沒有停筆,也沒抬頭,繼續寫她的,“不過由於原作者工作
不力,由本人接管了他的工作。”
  “是嗎?”盡管說的人是奧拉,但梅爾還是有一些被激的感覺,他對自己的詩才還
是一向十分自負的——至於奧拉呢,不錯梅爾知道奧拉很有天賦,的確不比他差,但是
她說的未免太直截了當,“你從何得知?”
  “難道不是嗎?”奧拉這才放下筆,抬起頭,看著梅爾,略帶一點點尖刻地說,
“成天對著筆墨紙書發呆,一個大字也寫不出來。”
  “啊,我不過是在構思而已。”
  “是嗎?那你怎麽證明你的構思?”
  “奧拉,你不用刺激我,我想我應該是開始振作了的,”梅爾笑了笑,“不過《佛
洛瑞德》是個悲歎型的作品,我才反倒不知該怎麽了結。”
  “啊,你剩下沒多少,我已經幫你結完了。”奧拉撥弄了一下紙,說,“你可以開
始寫別的東西了,對了,你不是打算把《逐日記旅》最後一部寫出來嗎?還有別的,開
始吧,梅爾,時間最不容忽視的。”
  梅爾走過去,拿起桌上的紙,匆匆瀏覽了一遍——寫得真的很棒,不過和他的風格
其實還是有一點差距的,很細微的差距。
  “寫得不錯。”他讚賞了一句,“我想,我不至於比你差吧。”說完,他笑了笑,
唇角微微一揚。
  奧拉也笑了笑,她喜歡看梅爾這麽笑的樣子——梅爾自信的時候才會這麽笑的,她
接著說:“你當然不比我差——不過,也不會更強多少。”
  “哎,我怎麽敢比奧拉更強呢,”梅爾打趣了一句,放下手稿,拉起奧拉到長沙發
上坐下,才又說,“其實你剛才責備我真是冤枉得很,我這幾天可不是消沉——消沉總
得有個頭吧,我是在構思一部真正有分量得作品,比《逐日記旅》比《錫雍》那些都更
有分量的長篇。”
  “哦?什麽?”
  “《烽煙》。”
  “好名字,什麽內容?”
  “還沒來得及想好,主要內容是我以一個憑吊者的身份,從特洛伊、希臘、羅馬一
路旅遊向西憑吊,最後以我在曠野裏參與諸神關於放棄對人類的幹涉的自由之約結束,
這個詩主要想討論一下人類文明進程中的作用和因果。”梅爾說著,略帶了一點激動。
  “很棒的主題。”奧拉由衷地讚歎,“你肯定能寫好的。”
  “一起來吧,怎麽樣?”
  “好啊,”奧拉揚了揚頭,“隻要你不怕我比你寫得更好。”
  “不怕——不會的,”梅爾看了看奧拉,自信地說,“雖說咱倆也就是水平相當,
我會力爭比你寫得好。”
  “好哇,比比看,怎麽樣?”奧拉側頭看著梅爾,伸出了手。
  “沒問題。”梅爾爽快地回答,也伸出了手,和奧拉清脆地互擊了三下。
  《烽煙》會成為我們思想、希望、文字和愛情的結晶嗎?會吧!奧拉自信地想。
  於是日子開始迅速而激動地滑落,由於有了奧拉這麽一個心靈的伴侶和靈感的源泉,
梅爾的工作日漸順利了,他很快把《佛洛瑞德》最後修改了一遍,開始了《逐日記旅》
之四、也是最後一部的創作——這一部是關於意大利的。而他們共同創作的《烽煙》也
漸漸有了輪廓。
  閑暇時,他們更是攜手遊遍了意大利的名城名都:羅馬、比薩、米蘭、佛羅倫薩,
哪一處都讓人激動,當雙臂緊貼萬神殿和競技場的古老磚牆,當在佛羅倫薩呼吸著文藝
複興的氣息時,他們仿佛能感覺到與古往今來的偉大靈魂的交流。
  可是每當想起意大利的今日,他們也不能不感歎——意大利,從古羅馬的輝煌到今
日的沒落,你走得好辛苦。
  後來,梅爾更同致力與意大利的獨立與統一的燒炭黨人取得了聯係,開始參與他們
的秘密活動,於是他的生命在文字以外有了另一重意義:革命——早在四年前,梅爾就
厭倦了所謂的議會和平鬥爭,相信唯有革命才能在破壞一個舊世界的基礎上建立一個新
世界,現在他終於投身到了這樣的事業裏。
  ——意大利,我雖然無緣一見你昨日的輝煌,但我要盡力拯救你今日於水火。
  他的生命之火開始燃燒,這些日子以來走遍了意大利,不僅看到了美麗的山水和壯
闊的人文,也看到了被普、法、奧等國瓜分控製的意大利,國破之下百姓的流離失所,
看到了各處王國割據使得意大利的發展之路更加寸步難行,遠遠落後在其他西歐國家後
麵——而這又使得她更被人宰割了。
  隻不屈服的是——有著光輝傳統的意大利人民,他們一直沒忘記抗爭。
  奧拉終於又看到了那個她熟悉的梅爾,那個熱情澎湃、慷慨大方、充滿火與劍的激
情的梅爾,那不屈的普羅米修斯,那燦爛的阿波羅。
  而她,她自己多年沉寂的生命也在這裏在她最愛的他的身邊開始煥發出光彩——她
和他一起寫詩一起走遍意大利,甚至在他參與的燒炭黨人活動中出謀劃策,當然她是從
來就不參加他們的活動。
  的確,奧拉從來就不參加梅爾的任何社會活動——少到甚至隻有極少的幾個朋友知
道有她在他身邊。
  在威尼斯的日子,他常常從早到晚有聚會——他一向都是風尖浪裏的人物,而她,
不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就總是一個人靜靜地看威尼斯的小橋流水,或在夜裏聽威尼斯
的船歌號子。
  梅爾其實很想把他的“心靈”(他覺得卡蒙在信裏給奧拉起的這個外號很有意思)
帶到外麵的世界裏去,因為他不可能成天陪著她的,而她一個人實在太寂寞了——可是
他怎能不明白奧拉的心境:奧拉為了和他在一起固然什麽都可以付出,但她還是對自己
那不明不白的身份十分敏感的,她不願意被別人叫做“蒙羅男爵的情婦”,這名字太難
聽也太有辱他的奧拉,所以他又不便勉強她。
  ——唉,為什麽破碎的婚姻,還要綁得那麽難以解開?!
  在漫長的關於燒炭黨人的下一步活動計劃的討論結束後,已經是後半夜了,梅爾邁
得疲憊的步伐回家,推開家門,看到奧拉正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客廳裏——客廳裏點著明
明滅滅的燭火,奧拉看著那跳躍的焰尖,癡癡呆呆地,移動也不動。
  梅爾走近她都沒有感覺。
  “奧拉。”梅爾輕輕地喊了一聲。
  奧拉這才回過頭,輕輕推開椅子站了起來,衝梅爾微微一笑,可梅爾分明看到她臉
上的淚痕。
  “怎麽了,奧拉?”梅爾走過去,輕輕地擁住奧拉,溫柔地問,“是不是我總是不
陪你,你不開心了?”
  “不、不是的,你有你自己的事情,我怎麽會不知道,”奧拉輕輕依偎在梅爾的懷
裏,淚水卻又止不住流了下來,“我、我隻是想家、想希臘了。”
  無時或忘的希臘的家,不再認我我依然愛著的爸爸——我這個背叛的女兒,再也看
不見希臘的家,看不到爸爸了麽?
  淚水順著奧拉的麵頰滑落,打濕了梅爾的衣服,讓梅爾的心也不僅一陣抽痛,的確
——就象幾年前的預料,奧拉來了,就是一無所有——奧拉啊奧拉,我梅爾怎麽值得你
這麽的癡情呢?
  梅爾沒有再說話,隻是輕輕地拍著她,讓她哭——不錯這些日子,外麵的工作如火
如荼,他也有點點冷落她了,今後要盡量少點活動多陪陪奧拉才好——她實在是太寂寞
了,象今天,穿著睡衣坐在這裏,顯然是她失眠了,唉......
  過了很久,奧拉的抽泣才漸漸止住。
  梅爾輕輕地橫抱起她,走上樓,象哄小女孩似的把她抱進她的臥室,放在床上,拉
開被子為她蓋上,又輕輕地撫了撫她的眼瞼,等了一會,看她朦朧閉眼,才轉身準備回
去休息。
  可是奧拉拉住了他的手,他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她,燭光下,奧拉正用充滿孤獨感
的目光看著他。
  他知道她這是想他留下來派她,可是——這不行,梅爾輕輕地搖了搖頭。
  梅爾又為奧拉掖了掖被子,吹滅了燭火,推門出去了——奧拉,我知道你想我留下
來派陪你,你怕黑夜裏睡不著,抬頭看著天花板看到天亮,可是我還是不能留下,我再
尊重你我也還是個男人,如果我抵抗不住不能的誘惑而玷汙了你的清白,我就永遠無法
原諒我自己了。
  奧拉是心靈的女神——對梅爾而言她是一片淨土,但梅爾卻不知道,或者說出於文
人對所謂柏拉圖的戀情的向往、對過去的放蕩生活的皈依而渴望保持一次這樣的戀情,
他沒有想過——那就是,對於奧拉而言,她並不希望梅爾對待那頭上有光環的女神或者
六翼天使那樣看待她,而是把她當成一個活著的女人那樣來愛她,當成一個可以比翼雙
飛的同類。
  “我不是雅典娜、不是阿爾特密斯、不是六翼天使,我隻是奧拉,”奧拉每每這麽
想,可她不想對梅爾說,也不能說,她畢竟是個羞澀——說到底還是很羞澀的名門培養
的女兒。
  他們的確如美麗的天鵝比翼向九千米的高空飛去,但夏夜威尼斯燦爛的星空,更吸
引奧拉的,不是天鵝——北十字座,而是天琴座那顆青白色的主星。
  天琴座,象征了那個美麗淒婉的愛情傳說,奧菲斯,比荷馬更早的她故國的詩人,
梅爾也是個詩人,但她不能希望梅爾向奧菲斯愛猶麗迪絲那樣愛她,奧菲斯可以為猶麗
迪絲做任何事情,但梅爾不同,他一心成就豐功偉業,她不過是他心中小小一隅。
  “唉,說起來做女人真是一種悲哀。”夏夜對著美麗的天琴座,仿佛能聽到奧菲斯
彈著裏拉琴在吟唱他的抒情詩歌,奧拉有點悲哀地想——她是個聰明女子,其實也自負
才華,可是當她決定來找梅爾時,她就注定從此要拋開一切,在黑暗裏作一個沒有身份
沒有麵子的存在。
  她愛文字,文字當然可以寄情,但人畢竟是社會化的,外麵的大千世界何嚐不吸引
她,可她的身份——她算什麽?她不在乎為了梅爾而犧牲,但卻不願抵擋別人的鄙視。
  “但梅爾卻不同,他現在雖然老實了不少,但誰不知道他的過去,他是個浪子,當
然是——他那些風流韻事還少?!但他一樣得到大家的認可和恭維。”
  “這個社會真是不公平,可這怎麽能改變呢?不太可能——或許將來可以吧,想想
在土耳其人那裏,一個男人可以隨便娶幾個妻子,女人卻隻能呆在閨房裏,暗無天日,
我們還算好的。”
  “這世界是怎麽了,‘上等人’欺壓‘下等人’,白人壓迫黑人,男人統治女人,
——梅爾總說自己是自由平等最忠誠的戰士,他其實也隻看到第一個,後麵的兩個,他
又注意過嗎?”
  奧拉一個人靜靜地胡思亂想著,這是一些幾乎無法解決的問題。上等人與下等人,
這界線絕不是上帝劃分的;而黑人與白人,原在不同的地域裏開拓各自的文明,什麽時
候又變成了主人和奴隸;男人與女人,各占了世界的一半,為什麽就可以這麽不平等?
  的確,這些是種因與他們彼此間經濟的不平等——但這又是怎麽起源的呢?沒錯,
《聖經》裏的確為這個做了注解,女人導致了人類墮落,活該受罰,但是這些年的生活
閱曆,梅爾潛移默化的影響,讓奧拉也開始質疑上帝——何況,當初寫《聖經》的稀伯
來人,難道不是男人嗎,這《聖經》裏的許多東西,難道沒有可能是他們自己的看法和
編造嗎?
  奧拉大膽地想著。
  偶爾她會和梅爾討論這些問題,讓梅爾驚訝地發現,如此美好的奧拉——原來他以
為很虔誠的奧拉,居然會和他如此相象:她也有敏銳的眼睛、先鋒的意識和近乎離經叛
道的想法,與她的知音認同之感越發強烈了,他們常常在書房裏,不知疲倦地通宵達旦
學習,從古代文字到今日的哲學與科學。
  千古之迷雖然不可能揭開,但知識與文字的麵越拓越寬,不僅梅爾的思想越來越成
熟,兩人之間的共同語言與默契越來越多,奧拉的生活也漸漸充實了起來,她的寂寞悲
傷漸漸平淡了一些。
  梅爾以更成熟的頭腦更熱烈地投入了燒炭黨人的鬥爭。
  心心相印的愛人、如火如荼的歲月,讓他從文字到精神都煥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這比在英國時孤軍奮戰的那個雖然也慷慨激昂但未免尖刻到有點犬儒主義的梅爾要
更成熟更智慧了。
  當一八一八年到來的時候,奧拉懷著美好的祝願虔誠地希望著......
  一月二十二日是梅爾三十周歲的生日,三十周歲是生命的一個裏程碑——盛是盛到
了極點,卻總也給人一種中午十二點的太陽的感覺——日正中天,但即將西斜。
  幾個熟悉的朋友為梅爾開了一個生日晚會,因為是常來常往的熟悉的朋友,所以奧
拉破天荒地也參加了。
  可惜——梅爾說:“卡蒙不在。”
  奧拉對這個梅爾引為平生知己的卡蒙好奇到了十分,梅爾的知己,必定也是個風流
人物吧,他的詩寫的很好——除了《自由的歌者》和《拉美西斯王》這幾首,他的詩歌
和梅爾的不象,很空靈的感覺,倒象奧拉自己的抒情詩,可是卡蒙的詩不招大家喜歡,
這真是奇怪?
  “而且行事也是各無拘無束的,”奧拉心想,“聽梅爾說,他也要來意大利了,倒
要見識見識。”
  當晚,當主人客人談笑風聲的時候、當梅爾輕輕攬著奧拉的纖纖細腰旋著華爾茲的
時候,他們一直都很開心,可是最後,他們見到了朋友一雙小兒小女——牙牙學語的稚
嫩的孩子,大家都被孩子的天真逗樂了,可惟有梅爾——奧拉發現,梅爾的眼睛在出奇
地明亮了一下以後,漸漸變暗淡了......
  “我無父的女兒艾娃,你也正是兩歲,你該什麽都會說了吧,你會不會喊爸爸,你
可知道爸爸是誰、在哪兒?”這一年來漸漸平複的對女兒劇烈想念的傷痛被這小兒小女
不適時的出現狠狠地撕裂了,“艾娃呀,艾娃,我什麽時候才可以再見到你,你又會不
會認我這個爸爸,你會不會以我為恥辱?艾娃......”
  奧拉滿懷同情地望著梅爾,可她卻不知如何安慰他——安慰一個失去女兒的父親?
她看過他的《逐日記旅》三,那裏麵充滿著對艾娃濃濃的思念。
  她也知道,梅爾很久一直為了奧拉而願意和麗齊和好的——直到奧拉的出現和事業
的展開才漸漸讓他淡了一些這銘心刻骨的痛,但淡了不是忘了,一旦濃烈起來,一樣可
以撕心裂肺。
  甚至——奧拉也心痛,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父親一向最疼她的,她私自出逃,父
親的心又該是怎樣的痛啊!
  梅爾端起一杯威士忌,和朋友隨便一碰,幾乎倒進口,又端起一杯,笑著又倒了進
口——他一直在笑,很開心的樣子,但他的眼睛裏痛苦的神色隻有奧拉知道,奧拉知道
梅爾在發泄,但她沒有阻攔。
  盡管朋友們大讚梅爾海量,可回到家,梅爾就吐得稀裏嘩啦,醉得不省人事。
  他甚至把守著他的奧拉當成了麗齊,搖著她喊:“你把艾娃還給我,你快把艾娃還給
我......”
  奧拉照顧梅爾睡下,靜靜地在一旁看著他,直到他喃喃地喊著艾娃的名字沉沉睡著
了——她守著一個失去女兒的父親,心裏想著另一個失去女兒的父親,難過極了。
  “對梅爾而言,女兒需要父親、父親也需要女兒,這到底是割不斷的血肉親情啊,
現在他已經振作,沒有我他還會一樣努力的,我想是吧——以前他既然願意和麗齊和好
來一起照顧艾娃,或許我該去幫他實現這個心願吧。”淩晨時分,奧拉看著窗外漸漸明亮,
心裏一片混亂。
  “可我怎麽辦,離開梅爾,怎麽舍得——唉,離開吧,我不是梅爾的唯一,梅爾愛
我,可他更愛他的事業,也愛他的女兒,這一年我多少次聽他說艾娃的藍眼睛有多亮,
他......”
  奧拉想起梅爾多次喃喃地說:“我最後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衝我笑了笑,我想她
已經認識我了。”
  “對父親來說,女兒應該比愛人重要的,是吧,這麽久,我真的忽略了梅爾心裏的
這一重傷痛,唉,梅爾,我舍不得離開你——隻是我離開,而你的艾娃和麗齊回到你身
邊,對你應該是更好的,父親、母親、孩子——一個家,一個完整的我給不了你的家!”
  奧拉看了看梅爾,低下頭,雙手捧著梅爾的臉,輕輕的吻和眼淚一起滑落。
  “梅爾,我舍不得你,但讓我來平複你心中最後一份傷痛好嗎?”奧拉不敢想,她
今後到底該怎麽辦?
  當梅爾一家團圓時,她怎能不走,但她走到哪裏去?希臘的家,固執的父親雖然很
愛她,卻絕不會原諒她對家族的背叛。
  “去哪裏,不知道?”奧拉揚了揚頭,以後再想、以後再想吧......
 ......
  當梅爾宿醉醒來的時候,奧拉已經不在了,他的床頭有一張匆忙寫就的字條——奧
拉的筆跡,梅爾揉了揉還發痛的額角,拿起來看。
梅爾:
  我有點很重要的事情要辦,盡快回來。
     奧拉
 ......
  奧拉馬不停蹄地經由瑞士、盧森堡、比利時而渡海到達英國。
  終於在她下榻的旅館,她見到了她久聞大名的伊麗莎白——麗齊,梅爾的現在還是
名正言順的妻子。
  她很美——據說梅爾對她一見動情,在第一次見到她時就戲稱她為“四邊形愛神”
——而且她很有風韻,當然奧拉相信梅爾的妻子一定是個美人,這個毋庸質疑,不過在
美麗之外這個女人還是很有些別的魅力的,是什麽,奧拉一時也說不上來,但梅爾為什
麽當初會娶這個女人,在奧拉看到她的時候,就不奇怪了。
  “海德克內斯小姐,您好。”麗齊也悄悄地打量了一下奧拉,她也聽梅爾以前說過
她——仙靈一樣的希臘少女。
  “您好。”奧拉笑了笑,為麗齊倒了一杯咖啡,自己也倒了一杯——她不知道如何
稱呼眼前這個女人比較好,叫她“小姐”顯然不合適,但稱她“蒙羅夫人”她肯定又不
樂意接受。
  “您叫我麗齊好了,”麗齊也笑了,她顯然看出了奧拉的猶疑,“我想您也不介意
我直接稱您為奧若拉吧。”
  “當然。”麵對這個年歲與她仿佛但卻顯然比她更同人情世故的女子,奧拉簡直覺
得自己有點不知所措。
  “難道是他讓你來的?”麗齊開門見山奇怪地問。
  “當然不是,”奧拉搖了搖頭,說,“我來他根本不知道。”
  “是嘛,”麗齊點了點頭,接著說,“我看了你的信,知道你的來意,但這根本就
不可能。”
  “為什麽不可能,梅爾需要艾娃和......你。”
  “梅爾需要艾娃這不假,但對於我,他恐怕從來就沒有真心愛過吧,”麗齊有點失
落地一笑——奧拉覺得她笑起來很迷人,當年梅爾是不是常惑於她的笑容?——“隻怪
我當年太年輕,隻知道迷戀一個天才的表樣而不知道去了解他到底是哪種人,唉,但現
在不同了,我不會再那麽做。”
  “但人是會變的,梅爾也是,為了艾娃,他會的。”奧拉堅持說。
  “梅爾收心,浪子回頭?!等到豬會飛狗會說話的時候吧,”麗齊說到這裏,意識
到自己說得不太好聽,抱歉地笑了笑,“對不起,我說得太衝了,不過梅爾的確有很不
錯的天賦,還很有抱負,很有誌氣,也很有勇氣,但這些對我,並不重要,我要的是
他能在乎我,隻是他是個詩人、文人,天性浪漫,又不知足。”
  麗齊歎息了一聲,接著說:“對於我,重要的是一個愛我關照我的丈夫,一個我女
兒的好父親,一個溫柔而忠誠的男人,因為我隻是個女人——梅爾想當詩國王者,也想
當衛護自由平等的英雄,他還想當個這方麵的殉道者,可我不是個殉道者的妻子。”
  奧拉點了點頭,同樣以女人的角度,她理解麗齊的想法。
  “你真奇怪,你知道嗎?”麗齊笑著對奧拉說,“你居然能容忍得梅爾,不過現在
他可能比較老實,但你早晚會見識到他那著名的浪蕩子作風的——不錯,以前我聽他談
過你,我當時還覺得很妒忌——他把我們當一般女人,把你當成女神,他喜歡我們,甚
至迷戀,但對你,好象有點崇拜。”
  “我不知道。”奧拉搖了搖頭,“我並不希望這樣。”她不想和麗齊糾纏關於她自
己的話題,就轉而說,“麗齊,既然你不肯答應和梅爾和好,那讓我帶艾娃去見見她父
親,行嗎?”
  “抱歉,我不能讓你帶艾娃走,隻能讓你見見她,”麗齊拒絕道,“我還是了解梅
爾的,他不會把艾娃還給我,而艾娃怎麽可以跟在他這樣的父親身邊長大呢——我可以
容許他回來看艾娃,也容許艾娃長大以後去看他——畢竟他還是艾娃的父親麽,但你現
在帶她走,我不會同意的。”
  “沒有一點商量餘地的,是嗎?”
  “是的——我很抱歉,讓你大老遠白跑一趟。”
  “那就讓我見見她吧。”
  “好——你回去可以告訴梅爾,我沒有虐待他女兒。”
  “他不會這麽認為的,你是艾娃的母親啊,”奧拉微笑著搖了搖頭說,“母親應該
比父親更愛女兒吧。”——可是奧拉的眼前又出現了梅爾一聲聲的呼喚:艾娃、艾娃,
她覺得自己這點事情都不能為他辦,好沒用。
  “那倒不一定,梅爾愛艾娃倒是真心,他一直認為我出賣了他,但就這樣,他還是
說願意和我和好,那全是為了艾娃。”麗齊說著,歎息了一聲,她也想起了和梅爾熱戀
時的美好激蕩,想起了梅爾離開英國時寫給她那首《訣別》。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麗齊才有說:“奧若拉,你知道嗎,你真是個精靈人物。”
  “怎麽這麽過獎呢。”
  “不是獎,隻是稀奇,一個女人用八年時間,愛一個當初不肯娶自己的男人,已經
夠稀奇了,而且為了這個男人能夠幸福,居然還願意放棄自己的愛情,為他去說合他和
他前妻,奧若拉,世上象你這樣的女人我真是第一次見識。”
  “其實,我真的是不忍——不忍看梅爾難過。”
  “所以你就寧可自己難過,”麗齊讚歎地說,“不過如果我那麽愛他,我的做法肯
定跟你不同。”
  “怎麽?”
  “梅爾不是愛女兒嗎?”麗齊揶揄地一笑,“你們可以生一個女兒啊?”
  “不、不可能的,”奧拉的臉唰地紅了,“我們、我們之間......”
  麗齊笑著接口:“清清白白,是吧,他還是不忘文人的柏拉圖,果然如此,那你就
危險了,奧若拉呀,相愛的男人和女人之間是不能這麽純淨的,純淨到他不把你當女人
了,他就會去找別的女人了。”
  其實這一點也是奧拉心中時時會閃過的擔憂,讓麗齊一語道破,她隻好不為對方所
知地偷偷歎息了一聲。
  “我們不要再說梅爾了,帶我去看看你女兒,好嗎?”
  “當然可以。”
 ......
  在麗齊獨居的家裏,奧拉見到了梅爾的女兒——她長得真象她母親,不過那雙明亮
的藍色眼睛是梅爾的遺傳。
  臨走時,麗齊對奧拉說:“奧若拉,和你說那些關於梅爾的話或許不應該,隻是我
感覺和你一見如故,這許多話都是真心話,梅爾是那種很難收束自己的男人,你愛他還
是小心一些的好。”
  “謝謝你,其實我的做法很簡單,”奧拉淡淡地說,“如果他背叛我的感情,我會
和你一樣做,離開他,決不回頭。”——梅爾,我愛你,但我決不和任何人分你這一杯
羹!
  說完,她和麗齊擁抱了一下,又親了親可愛的小艾娃,登車告別而去。
 ......
  奧拉又一個人匆匆趕回了意大利,她隻想早點回到梅爾身邊,無心留意沿途的美妙
風光——此刻她的心情有一點點遺憾,因為她什麽也沒有為梅爾做,但卻也有些為自己
慶幸和愉快——畢竟她不用離開梅爾了。
  梅爾幫風塵仆仆的奧拉收拾好行李,又等她洗淨了一身旅途的灰塵,才按著她坐下
笑著問她:“見到艾娃了?她還好?”
  “很好,”奧拉奇怪地看著梅爾,問,“你怎麽知道我是去英國了?”
  “噢,我一開始的確以為你走了,”梅爾站在奧拉身後,撫弄著她還濕漉漉的長發,
柔聲說道,“後來我想起我前一天喝醉了大喊艾娃的名字,才覺得你的重要事情可能是
為我到英國找艾娃去了。”
  “你這是個聰明的兒童,”奧拉握著梅爾放在她肩上的手,微笑著說,“不過,我
本來去有兩個目的,可惜一個也沒實現,唉!”
  “另一個呢?”
  “我本來希望你能和麗齊和好,一起給艾娃一個完整的家。”
  梅爾怔住了,隔了好久才問:“那——那你自己呢?”
  “我走就是了。”奧拉淡淡地說——如果真的走了,她一定會傷得刻骨銘心,但梅
爾相信,就象她會這麽說,她也一定會黯然神傷地走的。
  “不——”梅爾張開雙臂,隔著椅子擁抱住奧拉,“你不能離開我,我寧可沒有艾
娃,也不能沒有你。”
  當初以為奧拉走了,梅爾的心是何等的狂亂啊,他怎麽能沒有奧拉,怎麽能呢?而
奧拉,奧拉又怎麽舍得離開他,她有會到哪兒去,她已經無家可歸了呀。
  “那——”奧拉輕輕地將頭仰靠在梅爾懷裏,低聲說,“隻要你別背叛我。”
  “當然——”梅爾毫不猶豫地答。
  奧拉點了點頭,輕輕地說:“我不走,梅爾,我也沒有去處的。”
  梅爾的心一陣安定,又一陣淒惶。
 ......
  幾天後,卡蒙和妻子安妮帶著他們的一雙小兒小女也來到了威尼斯。
  天哪——出乎奧拉的意料,卡蒙竟然是這麽一個人:象女子一樣俊秀的容貌,麵部
線角那麽柔和,連那眼睛裏憂鬱的目光也象女子,幸好他個子高——不然,真會讓人產
生誤會。
  安妮也是那種才貌俱優的可愛女子,談吐有趣,舉止文雅,和奧拉十分投緣——在
她自己家中,她是大姐姐,不過,比奧拉還小四歲的她在這裏就隻好是個妹子了。
  她的妹妹貝琳達曾經是梅爾的情人——和他還有一個女兒,但這甚至都沒有妨礙安
妮喜歡奧拉。
  而卡蒙不僅和梅爾關係更加密切,他和奧拉也很快成了兄妹一樣無拘無束的朋友。
  卡蒙和安妮的兒女更成了大家的愛寵——他們一家的到來,給梅爾和奧拉的那棟平
日裏缺乏煙火氣的住宅平添了幾分人氣和歡聲笑語。
  卡蒙和梅爾常常一起出去,一起參加聚會,而安妮和奧拉則一起在小橋流水之間徜
徉——更多的時候,他們四人一起坐著剛朵拉泛舟漫遊,一起討論各種問題,你一言、
我一語吵得熱熱鬧鬧。
  最讓卡蒙和安妮奇怪的是梅爾和奧拉的生活方式,情人之間怎麽可能沒有親昵的體
膚之親呢?柏拉圖得未免太離奇太不現實了吧。
  “梅爾,”踏著溫柔的夜風,從聚會回來,路途很近,夜色很美,他們沒有騎馬,
也不願坐車,隻緩緩步行,卡蒙問梅爾,“你和奧拉,就這麽過下去啊?”
  “噢——要是我能得到自由,我也許會娶她。”
  “也許?!”
  “是啊,奧拉太與眾不同了。”
  “也不過就是個女人——”卡蒙笑著揶揄,“梅爾喲,可別又對不起人家哦,你看
看斯丹卡曼伯爵夫人對你的樣子。”
  斯丹卡曼伯爵夫人——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梅爾的臉微微一紅,幸虧夜色濃重,
卡蒙沒看見,否則肯定知道梅爾心裏有鬼。
  阿裏雅娜.斯丹卡曼伯爵夫人,年方二十出頭的絕色美人,耀眼得如維納斯,是與奧
拉完全不同的那種美——她屬於那種風韻萬千的女人,不僅目光如流火,更是容顏絕代,
身形婀娜。
  第一次在舞會上見到她,連梅爾都有一種眼前一亮的感覺——那一刻,他覺得自己
象個混蛋——不過,他又為自己開脫,男人對美女賞識,本來幾天經地義。
  這一段日子,他們經常在聚會裏碰麵,已經是熟朋友了。
  “阿裏雅娜不是你說的那種人,”梅爾辯解,“她隻是個性比較開朗。”
  “哦?她對我倒是規規矩矩的——阿裏雅娜?你們已經很熟悉了吧。”卡蒙心中泛
過一陣不祥感:梅爾風流成性,這和他不同,他雖然也有浪子的惡名,但他之愛尤麗婭
和安妮都是一心一意的,他離開尤麗婭是因為尤麗婭再也無法理解他的思想和情感,而
梅爾不是這樣的人,“梅爾,你快要對不住奧拉了。”
  “開玩笑,”梅爾聳了聳肩,“阿裏雅娜不過是個女人,奧拉是我的女神,這怎麽
能比?”
  “對呀,”卡蒙看著梅爾,毫不客氣地說,“女神是供著碰不得的,男人需要的好
象反而是女人——梅爾啊,你就不能改變一點對奧拉的看法,她也是個女人,不是什麽
雅典娜,隻不過比時下的女人更為貞潔純粹一點罷了。”
  梅爾沒再說話,對奧拉,他愛戀、傾慕、甚至敬重等等感情兼而有之,但為什麽會
這樣,他自己也不甚明白——或許還是想在自己心裏留一片淨土放置奧拉吧?如果說奧
拉美好的心靈強烈吸引著梅爾的話,她同樣美好的外表本來也該吸引他的,隻是卻沒有,
為什麽?
  真的一點不受阿裏雅娜的蠱惑嗎?假的,他不也曾惑於她的媚眼如絲和溫柔嫵媚的
輕顰淺笑嗎?而阿裏雅娜待他,更是不那麽純潔——她前幾天剛對他說她愛他,對他傾
慕已久且一見鍾情。
  當時,他好象想有點落荒而逃的感覺。
  他真的守不住他對奧拉的承諾了嗎?不會的、不會的,他記得奧拉說過,他如果背
叛,她會離開,他離不開他的心靈的,他更舍不得也不忍讓奧拉離開他。
  正是對奧拉的心靈之愛,使得浪子梅爾在這麽長時間裏抵製了多少意大利美女的媚
眼,但阿裏雅娜從米蘭來,帶給了他最大的誘惑。
  當然,梅爾的心情惶惑,奧拉不知道,什麽也不知道,梅爾心中在波瀾起伏,她卻
還過得快樂自然,她有自己的工作——《烽煙》的詩文,有梅爾的關愛,有了安妮這樣
的朋友,還有兩個她喜愛的小天使——卡蒙和安妮的兒女:比昂和貝思。
  她快樂而滿足,早上起來,拉開窗簾,一室的明媚陽光,能讓快樂許久。
  看著奧拉如此單純的快樂,卡蒙總有如鯁在喉的感覺,他該說什麽,又怎麽說呢,
當然最後還是什麽也沒說。
  可是美好的奧拉——短暫相處,他幾乎視之如妹子的奧拉,她......
  他隻好頻頻警告梅爾,可是梅爾嘴上一付滿不在乎的樣子,總是說“開玩笑、怎麽
可能”這些話,他的人呢?卡蒙看見,在各種聚會裏,他越來越多的和阿裏雅娜笑語、
暢飲、共舞......
  卡蒙無可奈何地知道,梅爾對奧拉的忠誠抵不過阿裏雅娜的誘惑。
  夜色裏的威尼斯最美,夜幕下的聚會也最多。
  卡蒙和梅爾照常會參加一些聚會——偶爾的安妮也去,但她不喜歡那種場合,更願
意和奧拉在一起,甚至連卡蒙本人都有時討厭聚會,要不是梅爾拉他去,他才不去,寧
可看書。不過梅爾總是很有道理:梅爾參加聚會,也不全是因為燈紅酒綠的誘惑,也是
因為燒炭黨人常常利用這些聚會活動——燈紅酒綠有時就是革命的假麵具嘛。
  何況卡蒙也喜歡那些熱情好客的南歐人,在國內他受到的不僅是冷落,由於他的無
神論傾向,他被剝奪了對前妻尤麗婭所生兒女的撫養權,卡蒙也是逃出英國的,雖然現
在漸漸平複了一些,但當時的確滿心傷痛。
  南歐人就是熱情,不愧是太陽底下的民族。
  盡管不如梅爾那麽聲名煊赫,他也是個很受歡迎的風雲人物,寫得好詩文,又聰明
而有見地,自然是個場麵人物,在各種聚會中,包圍他的人可也不少,有時——卡蒙常
常因此而慚愧——他也喜歡被別人崇拜。
  當卡蒙和一群二十左右、浪漫派的年輕詩人討論詩歌裏的新古典主義和浪漫風格的
區別時,他沒有看見——梅爾攜著阿裏雅娜悄悄退場了。
  夜風溫柔而清涼,晚香玉的香味在風中若有若無,天清雲淡,月光明亮地照出地上
樹影婆娑。
  梅爾和阿裏雅娜漫步在庭院裏——他們在談燒炭黨人希望盡快發動的起義,阿裏雅
娜是燒炭黨人的絕對支持者。
  “不行,時機不成熟就起義不過是送死,”梅爾睿智的眼睛並沒有被熱情所蒙蔽,
“阿裏雅娜,我們不能太衝動——必須先籌劃好,有把握了再行動。”
  “我怎麽能不衝動,”阿裏雅娜熱烈地反駁,“我是個意大利人。”
  梅爾想了想,點了點頭——他雖然也是個中人,但到底是外國人——奧拉不是也常
常感到希臘淪亡的痛苦嗎?
  “但是代價會很沉重的,”不過他還是不能支持阿裏雅娜的觀點,“為什麽要白白
犧牲。”
  “一次不成可以二次,二次不成可以三次,”阿裏雅娜堅決地說,她握著梅爾的手
捏緊了,“當奴隸和死有什麽不同?”
  “阿裏雅娜,”梅爾看著阿裏雅娜——原來他隻覺得她是個美麗熱情的聰明女子罷
了——有點激動地說,“你很了不起。”
  “謝謝,”阿裏雅娜笑了笑,沒再說什麽,這個問題留待以後組織的會議上去討論
吧。“梅爾,不說這個了,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我要離婚了。”
  “離婚,為什麽?”梅爾停下了腳步,驚訝地問。
  “我要離開他,和你在一起。”阿裏雅娜堅決地說。
  梅爾有點手足無措地說:“別、別這麽做,阿裏雅娜,不要離婚。”
  “也——不全是為你,”阿裏雅娜歎息了一聲,“我和他......我們早就等於不在
一起了,我一直想徹底離開他,隻是當我認識了你,才促成我下了這個決心,我要離開
他,和你在一起。”
  “你別為我這麽做,我不配的。”梅爾鬆開了握住阿裏雅娜的手,苦笑著搖了搖頭,
避開了阿裏雅娜灼熱的目光。
  “沒有人比你更配了,”阿裏雅娜又握住了梅爾的手,說,“你愛我一天,我跟你
一天,你愛我兩天,我跟你兩天,你愛我一生,我隨你一生。”
  梅爾抽出他的手——不行,他要離開她,他不能再抵製這種誘惑了,“阿裏雅娜,
我並不愛你,”他不管阿裏雅娜會怎麽想,急急地說,“我另外有愛人。”
  “這我知道,”阿裏雅娜目不轉瞬地看著梅爾,強逼梅爾的目光也轉向她,“我有
信心讓你離開她,愛上我。”
  “不、阿裏雅娜,還是作我的紅顏知己吧,不是愛人。”
  “不、既作知己,更作愛人,”寸步不讓的阿裏雅娜幹脆張開雙臂,抱住了梅爾,
急速而熱烈地說,“抱緊我,吻我,梅爾。”
  “不能——我真的——不可以。”
  “不,你能的,你當然可以。”阿裏雅娜更緊緊地抱住梅爾。
  阿裏雅娜的熱語和她柔軟的身體衝開了梅爾本就脆弱的心堤,他為奧拉固守的壩塌
了,他終於張開了雙臂,緊緊地抱住了阿裏雅娜,然後低下頭,顫抖地觸碰到了她滾燙
灼人的雙唇。
  聚會散時,是淩晨兩點,卡蒙左等右等不見梅爾出來,卻等到了斯丹卡曼伯爵夫人
的仆人來告訴他,蒙羅男爵和他的女主人一起走了。
  卡蒙的頭“嗡”地一響,這一切一切,再明白不過,梅爾以實際行動背叛了奧拉,
天哪!我這可怎麽回去,回去怎麽對奧拉說呢?
  梅爾,你這個浪蕩浮行的家夥,卡蒙真想破口罵他幾句。
  那小樓的燈火還亮著——在一片黑寂中亮得刺痛卡蒙的眼睛——是奧拉和安妮在等
他們回來,奧拉呀,是什麽鬼使神差讓你在蘇尼阿遇上了梅爾,如果沒有,那你會幸福
得多呀。
  卡蒙象個醉鬼——不如說他裝成了一個醉鬼——進了門,果然,孩子們睡了,但奧
拉和安妮都在。
  “哎喲,卡蒙也有喝醉的時候啊?”看到卡蒙醉熏熏的樣子,奧拉笑著打趣,“梅
爾呢,是不是醉得回不來了,要別人去接他?”
  “噢,他們同誌們還有事情要商量,今天不一定回得來,我不是他們的人,不好瞎
參合,就自己先回來了。”卡蒙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
  安妮敏感地看了卡蒙一眼,沒說話。
  奧拉笑了笑,說:“這麽通宵達旦的,想來真是有什麽重要事情了,好了,安妮、
卡蒙,這麽晚了,咱們別等他了,都休息吧。”
  “你......你先請便吧,我有點頭痛,坐一會。”
  “那你們自便吧。”在這裏,卡蒙和安妮隨便慣了,奧拉也習以為常,就自己掌著
燭台先上樓去了。
  卡蒙癡癡呆呆地看著奧拉的身影在樓梯消失,忽然痛苦地抱住頭,美好的奧拉呀,
你知不知道,你的梅爾此刻根本不是再談什麽自由大事,他是在和一個女人頸項纏綿呀!
  “怎麽,喝得那麽多,”安妮關切地問,“梅爾他們也是啊,這個樣子還談什麽大
情?”
  “他哪裏是在談什麽大事,我也沒喝多少酒,”卡蒙抬起頭,握住安妮的手——安
妮,我們多麽幸福、多麽幸福啊,“他和斯丹卡曼伯爵夫人在一起。”
  “啊?!......”安妮的臉色也是一變,“就是那個阿裏雅娜。”
  “是她,”卡蒙不知所措地點了點頭,“就是她的仆人讓我自己回來的。”
  “啊,我早就猜到梅爾不會......”安妮停了一會看著樓上說,“我們應該告訴她
的。”
  “別、你別告訴她,她現在那麽開心,一旦她知道了,就什麽都完結了——
安妮,你忘了,奧拉現在是除了梅爾,一無所有,你告訴她,她怎麽辦,你不是要逼死
她呀?”
  “可是、可是我們就看著梅爾一直騙她呀——這太不公平了,一個騙子幾句花言巧
語就讓一個女人死心塌地地愛著他。”
  “唉,我也該死、該死,”卡蒙又自責地抱住了頭,“他和伯爵夫人自從認識以來,
關係一直就特別親密,我也沒勸阻他——可我也勸了,又有什麽用,他總是說‘不會、
不會、朋友、朋友’的。”
  安妮走過去,摟住丈夫——她此刻真是充滿了對自己的慶幸感,當初,卡蒙不顧一
切地帶她走了,也是軒然大波、滿城風雨,但這些年,卡蒙對他相愛始終如一,比起不
幸的奧拉,她多幸運、多幸福啊。
  可是奧拉該怎麽辦?告訴她,無疑是對她最沉重的傷害,不告訴她,又對她何等不
公平——奧拉不是哪種忍辱的女人,她本性其實十分剛烈,梅爾的背叛,她是無論如何
不會原諒的。
  但就算奧拉可以原諒,梅爾又會回頭嗎?
  梅爾不會的,對他,誰都沒有估計錯,浪蕩子就是浪蕩子,任你在高的才情、再高
的抱負,再個人生活中,總是如此。
  當初,梅爾和貝琳達的情事,就著實讓卡蒙和安妮操過一回心,但梅爾和貝琳達的
聚散,的確是郎情女願,他們也不好多說什麽,隻好聽之任之,但奧拉不同啊。
  一個女人,為了幫助自己心愛的人,不惜拋家棄國而來找他;一個女人,為了自己
心愛的人幸福,去說服他與他的前妻複合(隻為了他想念他女兒)——而她自己,卻寧
可去天涯浪跡。這個女人愛這個男人是愛到什麽程度呀——是滄海桑田不轉移的至真癡
情呀!
  現在,告訴她,那個男人雖然不忘舊愛,卻有了新歡,這無異是殺了她。奧拉倒是
不會自殺,這個卡蒙和安妮有把握,因為她雖然本性剛烈,但她太愛梅爾了,說到什麽
程度她都愛,她不會自殺,是因為她不想梅爾因為她的死而背上沉重的十字架?可她以
後怎麽辦,離開梅爾的日子如何度過,她又上哪裏去?希臘的家已經不屬於她,這威尼
斯她也將無所留戀,她到哪裏去呢?
  奧拉,認識梅爾,大概就是命運給你上的惡咒吧,卡蒙無可奈何地想,
  清晨,梅爾推門進來時,看見卡蒙和安妮在等他。
  他衝他們點了點頭,轉身就要上樓——他實在不想和他們說什麽,幸好奧拉不在,
不然他羞愧也羞愧死了。
  肆無忌憚的他一生幹得出格事情真不少,但隻有這一回,內心深處真的有強烈的愧
疚感。當昨夜的溫柔纏綿在清晨的涼風裏煙消雲散,他才開始真正後悔起自己的一時衝
動。
  “你站住,”安妮毫不留情地喊住了他,“我找你有話說。”
  梅爾隻好回來,轉身走到安妮和卡蒙對麵的沙發上坐下,看著安妮,沒說話。
  “玩得好啊,男爵閣下。”安妮譏諷地說。
  “你、你們都知道了。”梅爾期期艾艾地說。
  “是啊,除了愛人是傻子,別人可都沒傻呀。”安妮又冷冷地說。
  梅爾沒再說話,因為他知道蒼白的語言在事實麵前最無力。
  卡蒙攤了攤雙手,說:“梅爾,你想我們怎麽告訴奧拉?”
  “不、你們不能告訴奧拉,”梅爾抬起頭,麵色蒼白地看著卡蒙說,“她會傷心的,
她也會離開我的。”
  “你既然舍不得奧拉難過、又不想她走,那你為什麽去和伯爵夫人鬼混呢?”安妮
尖刻地說,“你就讓我們一直幫你騙奧拉,讓她純潔而開心地認為你真是浪子回頭了?
呸,浪蕩子一直最薄弱,根本控製不了自己。”
  “安妮,”卡蒙握了一下安妮的手,“你別太激動。”他轉向梅爾看著他說,“論
理你的事情我們也不該多說,還是你自己看著辦吧。”
  當安妮憤憤的腳步消失在樓梯盡頭,梅爾把頭往長沙發後背上一靠,滿頭的紛亂,
不錯,安妮職責的對,是他背叛了奧拉,可是剛才與阿裏雅娜之間的溫柔纏綿,也躺久
違的男人的情欲複活了——對他而言,奧拉是心靈,阿裏雅娜是欲望,而他自己,他隻
是懦夫一個!她們都讓他慚愧,阿裏雅娜說,過些日子就回去和丈夫離婚,是為了他;
奧拉更不用說了,拋家棄國,是為了幫助無助的他,他對得起誰?還有,那過往的一切
切,愛過他的伊莎、卡羅爾、貝琳達......還有,他的妻子麗齊,她又為什麽一去不肯
回頭。
  他也懺悔過,也發誓過——而且總是真心誠意,隻是為什麽浪子還是浪子?
  此後的一段時日,浪子還是沒有回頭,他留戀著阿裏雅娜美妙的身體、火熱的戀情
和熾烈的崇拜;更流連於奧拉高尚的心靈、靈感的頭腦和溫柔貞靜一顰一笑,他陷在靈
魂與身體二者之間,無論卡蒙說什麽,安妮如何嘲諷,他都難以自拔。
  而奧拉卻真的以為梅爾的常常徹夜不歸是因為組織的活動實在很忙,主動把他們的
《烽煙》的主要工作接了過去,還常常問他是不是需要幫忙,常常關切地讓他多注意休
息和身體。
  卡蒙和安妮要走了,安妮實在呆不下去——她看不過去,決定和卡蒙明天就走。
  “我們明天就離開威尼斯了,他作主人的也不回來送送我們,”吃完晚飯後,梅爾
還沒回來,安妮忍不住嘲弄,“真夠朋友哪!”
  “安妮,別生氣,他們組織的活動很忙的——有我陪你還不夠啊?”奧拉微笑著為
梅爾解釋。
  “是啊,很忙哪!”安妮意味深長地說——此刻,卡蒙出去有事,屋子裏隻剩下了
安妮和奧拉,安妮如鯁在喉,看著奧拉茫然不知的笑臉,她實在不忍心她繼續受騙。
  “奧拉,你知不知道,梅爾是個活人哪!”
  “我可也沒把他當死人哪!”奧拉又笑了笑,這麽有趣的問題。
  “活人,不僅僅是吃飯睡覺就夠了的呀,他不僅僅是個活人,”安妮猶豫了一下,
還是說了,“還是個男人哪!”
  “我也沒把他當女人啊?”
  “他也沒把你當女人,他不過把你當女神供著,他——”安妮說著,猶豫了,說還
是不說?
  但奧拉也並不真的傻,這幾天梅爾和安妮之間明顯有些不和,她感覺到了,梅爾肯
定是有什麽事情瞞著她了,她立刻追問:“梅爾怎麽了?”
  安妮知道自己不能再猶豫了沒,她把心一橫,說:“他有了個女人,阿裏雅娜.斯丹
卡曼伯爵夫人。”
  安妮低著頭,她不想看奧拉的痛苦表情,但過了很久,奧拉都沒有反應,靜得怕人,
她抬起頭,看了看奧拉,上帝啊,奧拉怎麽了,她呆呆地坐站著,一動也不動,連眼睛
都不眨——不,隻有她那蒼白的嘴唇始終在顫抖,可是有一句話也說不出。
  “奧拉,”她輕輕地喊了一聲,“奧拉。”
  奧拉還是沒反應,安妮急了,走過去一把抱住奧拉,奧拉好象這才回過神來,一下
子伏在安妮懷裏,放聲痛哭起來。
  原來、原來——他天天都在這麽忙啊?奧拉感覺到,自己仿佛踩在雲端裏,而自己
的心卻仿佛還在一跳一跳,每跳一下就多出一道裂縫,最後終於裂得紛紛碎碎了......
  “奧拉......”安妮輕輕地喊著,可是麵對此刻的奧拉,她又不知怎麽安慰才好。
 ......
  梅爾回來的時候,夜色已經很濃了,若不是明天一早要送卡蒙和安妮,他恐怕又是
不會回來的。
  客廳裏黑洞洞的,我說過客廳的夜燈要一直點著的——他皺著眉點亮了燈。
  “奧拉!”梅爾喊了一聲,奧拉坐在黑黑的客廳裏,一言不發。
  奧拉仿佛才發現梅爾進來,慢慢地站了起來,回過頭,看著梅爾。
  奧拉怪異地目光刺得梅爾心痛,他著急地走了過去。
  “奧拉,怎麽了,不舒服,還是不開心?”他一邊關切地問,一邊伸手想抱住奧拉。
  奧拉一把推開他,淡淡地說:“隻有一個問題想問問你,問完就完了——你是不是
背叛我了?”
  完了,真的是問完就完了,梅爾覺得自己的心向一片黑夜的深淵裏墜去,奧拉知道
了——她還是知道了,他要失去她了。
  但他又不能撒謊,他隻好默默無言地點了點頭。
  “那好,晚安。”奧拉說完,轉身就走。
  梅爾一把抓住她,說:“別走,奧拉。”——梅爾記得,奧拉說過,他若是背叛她
她轉身就走,可他離不開她呀,她也離不開他呀,“我離開阿裏雅娜,我讓她明天就回
米蘭,好不好?”
  “放開我,”奧拉想抽回她的手,但是沒有成功,“那是你的事情,與我無關,我
已經決定了,明天一早會有船來接我。”
  望著燭光下麵無人色的奧拉,梅爾控製不住自己的淚水,他哽咽著說:“奧拉,我
會改,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奧拉,你別走,好嗎?”
  “沒有機會了,我不能再信任你了,”奧拉木然地搖了搖頭,說,“浪蕩子永遠都
是浪蕩子,不會回頭的,我以為我可以喚回你,但誰可以呀——放開我!”
  “我不許——”梅爾幹脆雙臂一緊,抱住了奧拉。
  “啪——”他左頰上清脆地挨了一下——是奧拉,當初在希臘她沒舍得打下去的那
一掌。
  梅爾還是沒有鬆手,他幹脆握住了奧拉的手,看著奧拉、看著兩行眼淚、又兩行眼
淚從她棉頰滑落。
  他自己也在流淚。
  過了一會,他幹脆更緊地抱住奧拉,猛地低下頭,吻住了奧拉冰涼顫抖的唇——他
要暖熱她,暖熱奧拉冰涼了的心,他要把對女人的愛和女神的崇敬統一在奧拉這裏,他
——他要留住她。
  可是他已經沒有機會了,他摔碎了奧拉的心,而情人的心是不容許背叛的,奧拉狠
狠地咬了一下梅爾的唇,乘他吃痛,猛地一把推開他,跌跌撞撞地衝上樓去。
  “梅爾,我走了,我不會回來的,不會回來了。”奧拉在心底裏狂喊,她要離開他,
這一次徹徹底底地離開他,從今後不再見到他,不再留戀他。
  但是這可能嗎?為了那個他,她可以什麽也不要,隻要跟他走,啊,他怎麽總是變
得這麽快、這麽快,前次是、今次也是,不久前她從英國回來,他不還信誓旦旦地說他
不會背叛她嗎?
  愛情的承諾呀,怎麽轉眼就煙消雲散了。
  奧拉一夜的淚水完全紅腫了她的眼睛——留下嗎?再信任梅爾一次,不、不可能的
了,梅爾真的是個情感不定的浪子,今天是阿裏雅娜、昨天是貝琳達,明天還會有誰?
梅爾對誰忠誠過,對誰長久過?怪不得、怪不得麗齊一定要離開他,誰守侯得了他這種
男人,誰愛上他不是自己難過,我、我......我為什麽這麽傻,居然以為自己可以讓你愛
我一輩子呢?
  走、我當然要走,走到哪兒都無所謂,哪兒都比這兒好,再也不見到你,一個人過
一輩子,總比在這裏傷心要好。
  走、我一定要走,決不留下,我今天原諒了你,你會以為明天你犯同樣的錯,我還
會原諒你——你不會收斂的,我走,對你我算什麽?你口口聲聲說的愛我都是假的、是
虛幻的呀!
  奧拉咬著嘴唇,咬破了吧——大概,唇上還留著梅爾的印痕,這是你第一次吻我,
也是最後一次了——可居然是在這種場合。
  梅爾,我們再不相見、再不相見。
  淩晨,奧拉趁卡蒙和安妮行是未到,悄悄地提著她的簡單行李,準備走了——她不
想和他們再照麵,更不想再見到梅爾,她還是這麽偷偷走了算了。
  可是梅爾還在樓下客廳,在那裏站著,在他們昨天分開時他的原地站了一夜。
  刹那間,奧拉的心好痛,原諒他,留下來嗎?她開始有一瞬間的猶豫,不、不、不
能留下,不能再被他迷惑了,不能了。
  “奧拉,你留下來、留下來——”梅爾看到奧拉,痛苦地喊。
  “不、我該走了,我也不會再回來了,”奧拉勉強地鎮定自己,可是她看見了梅爾
紅腫的眼睛——和她自己一樣,他也哭了、哭了一夜嗎?我的堅強的、倔強的、高傲的
梅爾留了一夜眼淚,“你、你別哭啊......”刹那間,她的聲音變得溫柔。
  “奧拉——”梅爾仿佛看見了希望,向她走來,可是一夜的長站他的腿早就麻木了,
他剛走出一步,就“砰”的摔倒在地上。
  “梅爾,奧拉低聲喊道,她放下行李箱,走過去,蹲下身子,想扶起他。
  梅爾抬起頭,和奧拉四目相對,奧拉看見了他破裂的唇和血痕,那是她咬的,他紅
腫的眼睛和一點一滴的淚水,那是為她而流的。
  她輕輕地伸出手,輕輕地為梅爾揩去淚水,而她自己的淚水卻止不住的流。
  “奧拉,你留下來了,是嗎?”梅爾的聲音充滿了希望,又略帶一點點無助,“奧
拉,你不走了,是嗎?”
  奧拉輕輕地搖了搖頭,說:“我還是要走的,梅爾,別攔我了,你明明知道,我同
你一樣倔強、一樣固執、不會更改決定的事情的。”
  “我知道,”梅爾緊緊地握著奧拉的手,仿佛他一鬆手,她就會消失一樣,他們握
著手,緩緩地站了起來,“你傷心、你恨我,我應該得的,但是奧拉,你明明知道,你
走了,我會難過,但更難過的是你自己呀,奧拉,你留下來,這樣的錯誤,我今後再也
不會犯了。”
  “梅爾,我相信你現在說這些話,是真心的,”奧拉說著,想抽出雙手,但隻抽出
了右手,她提起了手提箱,“但你——以前我以為你每一回情變都是事出有因,可以理
解,但現在我知道了,你——那些都是事出無因的,你現在發誓,我相信是真心的,不
是哄我,但今後你不會遵守的,你許過多少愛情的諾,又實現了幾個,象你這種人總是
這樣的,別的承諾會遵守,惟有愛情的承諾,海誓山盟管什麽用,今天才說地久天長,
明天就可以地老天荒的。
  “梅爾,我夠了,我不能這麽一而再地無條件愛你了——是呀,你我都知道,我昨
天愛你,今天愛你,明天還是一樣會愛你的,可是留在你身邊,你會一而再地給我恥辱
和傷心的,我隻好走到見不到你的地方去。”
  “那——可是你能去哪兒,”梅爾急急地說,“你能到哪兒去,回希臘麽?”——
你回希臘,我就到希臘去找你。
  “回不去了,我是家門的恥辱,也不想他們繼續蒙羞,”奧拉痛苦地搖了搖頭,說,
“不過你放心,我會好好活下去的——我會去找我哥哥的,他告訴過我在哪裏可以找到
他。”
  “艾俄洛斯?!”
  “是的,我臨走隻告訴了哥哥,哥哥跟我說,如果我離開你,可以到哪裏去找他,”
——哥哥喲,你料事好準,你早就知道,你妹子和這個浪子不會天長地久,是嗎?她看
著梅爾,低聲地說,“還是送我走吧,梅爾。”
  梅爾看著奧拉——他知道除非他綁起她,她是一定會走的,他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他留不住她了,就象她當年也沒有留住他一樣,他們都有一去不回頭的個性。
  他拉著她的手,提著她的行李,在晨風裏走,晨風風幹了她的淚、他的淚——但那
淚水又一串一串地滑落。
  他和她,終於,他們的手越拉越分開;終於,她鬆開了他的手,提起了她的行李,
一步三回頭地上了一艘小小的剛朵拉;終於,這艘小小的船,帶著奧拉、離開了梅爾的
視線。
  梅爾覺得自己的心也飄逝了。
  “梅爾,祝你好運,祝你幸福,如果可以,你盡心去愛那位阿裏雅娜吧。”奧拉輕
聲的離別話語還在梅爾耳邊飄蕩,“你別來找我,你不可能找到我的。”
  “記著,我會永遠愛你的、永遠......”
  她愛他,但她離開得毫不猶豫,帶走了他的一切希翼。
  “梅爾,好好寫《烽煙》、寫《逐日記旅》,還有別的,你不是想寫《法利諾》和
《該亞》嗎?我等著看你的文字,別讓我失望。”
  文字,問為知音人寫,你走了,我當然還會寫,可誰會與我一起秉燭而寫呢,誰又
會和我為了一句詩行爭個麵紅耳赤呢,隻有你、隻有你噢,奧拉,可你走了、走了......
  “梅爾,我知道自由事業對你很重要,但你也要好好愛惜你自己——你太習慣不愛
惜自己了。”
  “梅爾,忘了告訴你,麗齊說,你可以去看艾娃,她也容許艾娃滿十六歲後來看你,
她說你是艾娃的父親,她不會隱瞞這個事實。”
  還提艾娃,還提那個麽——當初他以為她走了,心急如焚,但現在她真的走了,他
心碎欲死——可奧拉豈非更傷心、更傷心。
  “梅爾,情人的心是不能傷的,如果可以,你就不要再傷害別人了吧。”
  別人是誰——阿裏雅娜嗎?不錯,阿裏雅娜肯定會來和一起,但便縱有一千個阿裏
雅娜,又怎麽及得上一個奧拉,誰能替代奧拉?誰也不能,但奧拉走了、走了,不回來
了......
  今生今世,上帝為他造了惟一他應該愛的女人、女神——奧拉,她走了,寧可傷他
傷自己也毫不猶豫地走了,今生今世相見無期。
  梅爾癡癡呆呆望著威尼斯的水網,他的奧拉,這水網把他的奧拉帶到了哪裏,奧拉
呀——梅爾透過淚眼,望著水波,奧拉在哪裏、在哪裏?
  “梅爾、梅爾......”仿佛還能聽到她在呼喚,可她已經走了、走了......
  “奧拉呀,我對不起你,”悔恨如大棰敲打著梅爾的心,他整個人都在抽痛,他真
實地懺悔著,“奧拉呀,是我不該負了你呀,是我負心無情啊!”
  負心無情,他一生好象負心幾多,但隻有這一回,這一回,他恨不能一劍刺透了自
己那顆浪子心。
  當卡蒙與安妮帶著全家起程時,看到梅爾紅腫眼睛、強打的精神、蒼白的顏色和無
精打采的樣子,卻沒有看到奧拉時,他雖然什麽也沒說,但他們都知道了,奧拉走了,
不回來了,卡蒙的心十分惋惜,就連安妮都一再問自己——這麽做對不對,對不對,告
訴了奧拉,該不該,該不該,可是她不用回答了,因為一切已經沒法挽回。
  梅爾今後的歲月還可以繼續在輝煌和奮鬥中前進,而奧拉呢,她又將如何淒惶度過
今後的漫長日子,卡蒙不敢想——短暫的相處,他待之如妹的奧拉,他希望自己今後還
能有機會在見到她。
  幾個月後,阿裏雅娜.斯丹卡曼離開了她的丈夫,與梅爾一起離開了威尼斯——這梅
爾愛也不能、恨也不可的威尼斯,遷居到了拉文那。
  她很滿足,她終於得到他了——他的愛人一去不回頭了,可她發現,一向多情的梅
爾並沒有真正愛上她,不錯,他對她很好,甚至不再有什麽出格的行為,但她知道那不
是因為他愛她,而是因為他心裏難過。
  梅爾不再是當初她愛上的那個梅爾了,因為梅爾放棄了自己,他在他們的組織活動
裏變得不要命的勇敢,甚至有點鹵莽,而不參加時,他就沒停地寫詩、看書,常常通宵
達旦。
  《逐日記旅》之四,《烽煙》之一、二,《該亞》、《幻覺》、《法利諾》......他
的作品日豐,名聲日揚,文字日益成熟。
  阿裏雅娜看著自己的愛人日漸輝煌,不,是更為輝煌,看到組織的事業日漸成功,
組織本身日漸龐大——而這也有他與她的許多功勞,本來應該是很開心的,可她並不開
心,表麵上看,他留戀著她,沒有離開,但在他心中,所愛的依舊惟有——
  他遠去的心靈——奧若拉!
  她在哪裏?奧拉,他走遍了意大利、法國、瑞士、比利時、盧森堡......他幾年來一
直在找她——他找他在希臘的朋友打聽,他們卻說海德克內斯家的小姐自從失蹤可以後
就一直沒出現。
  奧拉,她仿佛從這片天地間消失了一般。
  她去了哪兒,梅爾每天都在問蒼天和上帝——誰能帶回奧拉,我就作誰的信徒。
  日子越過越多,梅爾的相思在辛苦的歲月裏越積越重......奧拉呀,隻怪我當初不能
體味你那麽癡重的深情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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