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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2-31 21:22:56) 下一個
爺爺八十歲的時候就少講話了。該說的,該罵的,都說了罵了。我想,他八十年的話加起來能填滿一摞書了。 爺爺生於公元一九一一,有關那時的中國隻有從曆史課本裏讀了些。 爺爺並不善講話,可以說是“不會”說話,但善罵。罵奶奶,罵八個兒女,罵八個兒女的配偶及我們孫子輩兒;罵天氣,罵蚊蟲,罵交通,罵奸商,罵物價,罵樓高,罵病疾;屋裏罵,院兒裏罵,街上罵,指著你鼻子罵。“罵大街”就是指在街上罵的本領,一罵一鍾頭,滿頭濺汗,青筋欲迸。 在爺爺住過的城市,現在已很少有罵大街的了。人們罵街的方式先進了,文明了。挨罵的不容易找到罵主了。罵街的也省了大氣力。暗罵是爺爺永遠學不來的,因為他及時及地地罵,沒有分析的過當兒。 爺爺是極個色的那種,壓壓的人堆兒裏屬他與眾不同:穿戴破舊過時,講話旁若無人。謝人和罵人時,爺爺用的語調齊高。機關門房借他打了電話,他會給人家行大禮儀,如謝救火之急;街坊的頑童替他找回一粒釘子,他會放下手裏的家什,說一通小孩子聽不懂的祝福。 所以爺爺從未交上長久的朋友。他沒錢和工友們下酒館兒,也不知如何體會男人們借酒消愁的致趣。爺爺喝酒是為了下飯,從未醉過,好像罵街一樣,罵得再厲害,爺爺從未抬過一跟指頭。不會罵街的男人有的就用巴掌和老婆孩子說話。老街坊中哪個打過老婆,爺爺都記得。 爺爺的記性奇。六十年前的英文讀本能倒背,並翻成半文言的漢語。廢片碎紙上寫滿了零落的詩詞,故人的姓名住址。老邁後,爺爺想起了他的母親好賭,敗了家。爺爺就六親不認地罵老太太,罵得聲音顫抖才停。 爺爺存著老太太的一張像,發黃的肖像。老太太長得像慈禧,冷眉薄唇,如石膏塑的女家長,喜怒不形於色。老太太的碑是爺爺立的。每到清明,爺爺就騎車到十幾裏外的墓地給老太太上墳。八十歲前,爺爺還硬要騎車,爸就讓我陪爺爺走那段細窄的公路。爺爺騎車比我走的還慢,那時公路上沒有線,大卡車擦著騎車人掠過,爺爺頂不住汽車的風,就不支地停下來推著走。那時刻,他沒有罵開車的司機,隻是認真的走每一裏路,一直到老太太的墳。燒紙,培土,磕頭,老淚就順著爺爺風吹的臉往下淌。爺爺哭出聲的時候我就覺著老太太不是慈禧太後了,而是我的先人。 奶奶故去時,爺爺沒大哭,卻靜靜地握著奶奶的手在欞前跪了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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