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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清池[散文]

(2004-12-31 20:16:23) 下一個
大前年回國過春節, 好東西沒少吃,澡也沒少泡。更驗證了朋友的一句話,說家鄉現在是“十步一酒樓,五步一洗浴!”又說,“[眼下是]請人吃頓飯,不如請人出身汗!”“出身汗”即泡澡,桑拿。吃火鍋兒,麻啦燙,隻是前戲。 時代變了。 “出汗”在從前是工人階級的代名詞:工作一天,出身臭汗,洗個澡,睡宿覺,轉天接著臭汗淋漓,大幹革命。 現在嘛時候了?二十世紀了,想“出汗”也大容易了,成“講究”了! 記得以前洗澡可不容易,普通浴館人多,還得花錢 (最早好像是兩毛伍,大人五毛),所以我們平時就到父母單位的澡堂子,不要錢,隻要跟看門兒的大爺說句好話就得。 上中學時,還與同學結隊[自行車隊]去別的哥們兒的父母單位洗澡,頗具冒險性。半大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尤其在冬天,禮拜五放學時,天就擦黑兒了,幾個人約好後,片腿上車,向天邊那陌生的澡堂子飛去。 有時騎著車子風風火火硬往大門兒裏闖,看門兒的大爺急了也就罵幾句了事,“小兔崽子,站住!哪兒來的?往哪兒跑?…” 現在,洗澡容易了,講究也多了。 家鄉一度停水停電,我曾天真地問自己,如果水這麽稀罕,那成千上萬噸的洗澡水哪來的呀?家住六樓的表姐家經常沒水,“水壓太低,大夥兒都用水做飯,打不上來,樓下沒人用了我們才能用”! 可近幾年開張的“洗浴中心”則不同凡響了。 那天吃完飯,朋友“打的”領我去開開眼,目的地是“目前最牛逼的洗浴中心”,朋友上車時說。夜幕下,我辨認出這裏以前曾經是一家國營糕點廠。“早倒閉了,現在做蛋糕的全是他媽中外合資的了”!朋友解釋道。 這是一處前臉兒像茶樓的洗浴中心,連名字也像,“碧什麽什麽池”。 朋友搶著給出租車司機錢,下車時,我掃了一眼停車場,幾輛私家車靠著公家車,牆根兒斜了幾輛摩托,沒有自行車。 進去以後,手續十分正規,小姐鞠躬問候,買牌兒,換鞋。一個看上去像老板娘的女人在銀台數著錢。小姐的禮貌和南方口音使我懷疑我是否回到了土生土長的家鄉。 幾個操外地口音的少年早在裏間兒侯著了,也用普通話問好,遞浴巾,浴衣,衣櫃鑰匙,外帶替朋友點煙。 令我難忘的是那完全用大理石鋪砌的浴室,大小高低三個圓形浴池,水溫不一。正中還立了一座頗具文藝複興時期風格的漢白玉維納絲,與真人同高,如半裸的自由女神。 洗浴中心的服務是一條龍的,由足療到針灸,按摩,拔火罐兒。樓下洗澡,樓上休息。大廳裏暗暗的,幾隻香煙頭兒忽隱忽現。靠牆是一吧台,有茶有酒,標致的小姐脈脈含情。電視吊在天花板上,放著MTV或衛視鳳凰台的那一套。我暗想,“沒救了,回了家,還逃不掉MTV這樣的垃圾!” . . . . 假期結束前,我終於打聽到記憶中的澡堂子的下落。我要聽那親切的口音,熟悉的幽默,滑稽的抬扛,戧火,打賭,吹牛,聊天兒。最有意思的是老戲迷泡完澡,滿頭大汗,呷一口濃茶,讓老幾位吹著捧著,光溜溜地站起來,一隻手扶著茶幾,另一隻手擋著胯間的命根子,輕咳兩聲,算是清嗓子,待池子裏外的人都上眼了,老戲迷便雙睛一閉,高吼幾嗓子“秦瓊賣馬”,“鍘美案”之類的老段子,我們小孩兒就愣愣地綣在凳上看著,聽著,笑著,然後也跟著叫幾聲“好”! 華清池也早搬了家。據說, 以前賣海貨的“瘸老七”把它承包了下來,老人們不至於沒地方去泡澡,會友。華清池是由倒閉的運輸公司的大倉庫改建而成,比以前豁亮多了,足有一個標準籃球場那麽大。還是三個池子,十個噴頭兒,但也新添了個簡易桑拿,隻要能“出汗”就行!大廳裏設置了上百張的單人床,如火車上的硬座相,能躺能坐。 臘月廿九,姐夫知道我愛“念舊兒”,就約我去華清池泡澡兒,重溫往日的記憶。 華清池三個大字是用紅油柒塗抹在磚牆上的,倒也醒目。門口兒百十來輛自行車橫七豎八地放著,馬路對麵是數不清的攤販,有賣炮竹的,賣春聯吊錢兒的,賣掛曆的,烤肉串兒的,賣麻化兒的,賣水果的,賣幹貨的,賣花生烤紅薯的,賣糖炒栗子的,賣花兒的,賣糖的,賣紗巾皮鞋皮帶的… 那天刮的是西北風,深吸了幾口經常飄在夢裏的火藥味,油煙味兒,我隨姐夫進了華清池。 二. “探親”假期結束前,我終於打聽到記憶中那個澡堂子的下落。我要聽那親切的夾雜著海的氣息的鄉音,那熟悉的幽默,滑稽的抬扛,戧火,打賭,吹牛,甚至平淡的聊天兒也突然有了語言藝術的魔力。記憶中最有意思的是老戲迷泡完澡,滿頭大汗,呷一口濃茶,讓老幾位吹著捧著,光溜溜地站起來,一隻迸著青筋的老手扶著茶幾,另一隻手擋著胯間的命根子,已表示嚴肅。然後就輕咳兩聲,算是清嗓子,待池子裏外的人都上眼了,老戲迷便雙睛一閉,額頭上掛的水珠兒折射著窗外的陽光,深吸一口氣,運至丹田,高吼幾嗓子“秦瓊賣馬”,“鍘美案”之類的老段子,我們小孩兒就愣愣地綣在凳上看著,聽著,笑著,然後也跟著亂叫幾聲“好”! 華清池也早搬了家。據說, 以前賣海貨的“瘸老七”把它承包了下來,為的是退休在家的老人們不至於沒地方去泡澡,會友。華清池由倒閉的運輸公司的大倉庫改建而成,比以前豁亮多了,足有一個標準籃球場那麽大。還是三個池子,十幾個噴頭兒,但也新添了個簡易桑拿,隻要能“出汗”就行!長方形的大廳裏設置了上百張單人床,如火車上的硬座箱,能躺能坐。 臘月廿九,姐夫知道我愛“念舊兒”,就約我去華清池泡澡兒,重溫往日的記憶。 華清池三個大字是用紅油柒塗抹在磚牆上的,倒也醒目。門口兒百十來輛自行車橫七豎八地放著,馬路對麵是數不清的攤販,有賣炮竹的,賣春聯吊錢兒的,賣掛曆的,烤肉串兒的,賣麻化兒的,賣水果的,賣幹貨的,賣花生烤紅薯的,賣糖炒栗子的,賣花兒的,賣糖的,賣手套的,賣紗巾皮鞋皮帶的… 那天刮的是西北風,深吸了幾口經常飄在夢裏的火藥味,油煙味兒,我隨姐夫進了華清池。 華清池和我印象裏的那個“大戲台”沒多少變化。上年紀的人多,都是熟人常客,但說笑聲似乎少了,也不見了老戲迷們。人們泡身汗打池子裏爬出來,喝茶吸煙,讓一身的乏氣慢慢消散。哪有下棋的哪就有三三兩兩觀眾,一邊觀棋一邊支嘴兒,鬥棋有時會變成逗嘴兒。也有的叼著顆自燃的香煙坐在那兒發愣,像尊泥佛,空空的眼神裏透出無限的悵惘。盡管是年根兒了,從上年紀的人的臉上你是看不出要過年的跡象的。 以前浴館裏隻供茶水,五分錢一紙包花茶,能沏兩大茶壺。現在搞活了,新添了家常炒菜,水餃。收費室後麵就是廚房,裏裏外外雇的也全是有內地口音的年輕人。有點菜的,就隔著門吼給廚子聽,“八兩水餃兒四瓶啤酒一盤兒京醬肉---絲---兒!”在澡堂子裏聽到那故意拉長的菜名兒讓我感到不知所措和一種莫名的興奮。去國數年,卻晃如隔世! 接著,小夥計用與他年齡不相配的粗大的手指在點菜單上胡亂畫了幾筆,他看上去不過十六,七的光景,幼稚的臉上透出一絲未老先衰的倦容。 我還沒習慣光著身子吃飯,見姐夫要點菜,就攔他說喝瓶啤酒就可以了,洗完了出去吃。“沒事,這兒的餃子不錯,味兒正!我總來。你在美國絕對吃不著這樣的餃子!”說著,姐夫不知打哪兒拎出一包五香果仁兒,剃平頭的小夥計正好提來冰鎮啤酒,“來,回趟國不易,喝酒!”我將浴巾在腰間圍了一道,抹了一把頭發上的水,頗有相撲運動員上陣前的準備動作。然後,我倆盤腿上“炕”,麵對麵開喝。 我心裏忍不住自言自語,也許,隻有離開過家鄉的人才能更深有體會地享受這極平凡而熟悉的氣氛。 夥計端上兩盤兒熱氣騰騰的餃子,隨手擺好碟子,筷子,和一瓶濃黑的陳醋。一支煙的工夫,我便習慣了這種裸體進食的方式,也立刻確定了,這,真的是我土生土長的家鄉。沒有人會在乎我的“吃相”,也沒有人會多看我一眼。我心裏在笑,笑我自己也曾假惺惺地舞刀弄叉西服領帶地在燭光和玫瑰叢中吃難以消化的牛排。我由衷地笑我自己當時的那副模樣:一絲不掛卻遐意似仙,沒有“包裝”卻不感到絲毫的“不安全感”。 一邊吃,我一邊思忖著有關美國的話題和姐夫聊,可卻怎麽也找不到合適的題目。此時此刻,言語顯得如此多餘。這幾年在美國是讀了一車洋書,可待幾個海鮮韭菜水餃下肚之後,讀過的洋書竟被拋在了九霄雲外。 高高的大廳裏飄著蒸氣,蒸氣在十幾米高的水泥天花板上聚集成珠,天窗也被蒸氣蓋了,將外麵寒冷的臘月隔離。 姐夫不時和熟人打著招呼,打外麵進來的人會帶進一股冷氣,風吹的臉被熱氣一熏,眼淚會流出來,打招呼時真成了“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了。 好吃不如餃子,舒服不如倒著!我再一次體驗到了其中的真理。我乜眼觀察著每一位陌生而又熟悉的麵孔,豎起耳朵攀聽著每一句家鄉的方言俚語。大概是水餃和啤酒的緣故,我斜躺在床上,如一隻懶獸,心裏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平靜和滿足。 霧氣中,晃晃悠悠走過一位老者。禿亮的腦門兒上滲著汗,一雙耷拉的單眼皮兒下兩隻小眼睛爍爍有神,老者胸部的肌肉已開始萎縮,老年斑點綴著他的皮膚,如一張古老的地圖。但老人腰不彎,手不抖,腳底木鞋趿拉有節奏地敲著。老人左臂上伏著一條龍的刺青,由於皮膚的老化,那雲中飛龍也失去了昔日的雄風,燦亮的鱗甲斑剝褪落了。 “張大爺!”姐夫招呼著老者。 “哎喲,泡一個?沒忙年呢?”老人不緊不慢道。 “忙嘛?有嘛可忙的?我們家天天過年!”姐夫笑著,順手掏出盒“三五”。 “來,張大爺,坐會兒您嘞,您嚐嚐這個!”說著,姐夫從煙盒裏抽出一隻,向張大爺晃著。 “欸,我身上帶煙了,那個洋煙兒勁兒忒大,嗆嗓子眼兒!我還真抽不慣它。” “沒事兒,我這是溫--柔--型!帶嘴兒的!”姐夫學著電視上的廣告台詞。 “不了,不了!這個一樣,一樣!”,張大爺嘴裏說著“不”,身子卻向姐夫移過來,把自己掐滅沒抽完的煙夾在右耳朵上,接過了姐夫遞上的三五。 張大爺緩緩地把煙送至紫得發紅的雙唇之間,一隻手好像要順浴巾往下去摸火兒,姐夫早已準備好火機,張大爺舉起一隻手,既示謝意,又算擋風。煙點著了,張大爺深吸了一口,將一股藍霧慢慢地,不無回味地,吐到半空。 “您嘞年貨都備齊啦?”姐夫搭上一句。 “就算差不多了吧。信著老娘們兒呀,沒完!”張大爺一本正經,麵無表情,可我卻忍不住笑出了聲。我已經好幾年沒聽到如此純正的家鄉話了。 聽姐夫後來介紹,張大爺生平不無傳奇色彩。以前曾是有名的“渾渾兒”,現在稱“亡命徒”。兵慌馬亂,和後來黑白不分的年代裏,張大爺算是個蒸不熟煮不爛的主兒,為了生存,流血玩兒命是家常便飯。一輩子打了大半輩子,也不易。 當地人愛鬥嘴,張大爺能侃會損,說話逗樂,話粗理不粗。上了歲數以後,泡澡成了習慣,為的是和老哥兒幾個聊天兒,打發平安無事的光陰。張大爺說話時臉上沒什麽表情,喜怒不形於色那種。 據說,“商業一條街”開工前,張大爺所在的那片老居民區被列入拆遷之內。上百戶的老街坊就要銷聲匿跡了,而政府給老百姓提供的繕後安置條件不符合人們的心意。以張大爺為首的幾戶老鄰居曾多次向街道,區委有關部門反映下麵的意見。小幹部會應付,大領導會托付,拖來拖去,老百姓的意見如石沉海底。臨近拆遷的一天,張大爺氣不過,帶領幾十位老鄰居上街靜坐抗議,把一條交通幹線堵個水泄不通。這是張大爺有生以來的第一次“非暴力”抗議,引來了成千上萬的支持者和看熱鬧的。區裏派人來勸說老人們,用談判的口吻唐塞遊說,可這群老人聽夠了一輩子的口號,受了大半輩子的騙,說嘛也勸不動,非要區長親自出來,白紙黑字答應人們的要求。 “靜坐”僵持了幾個小時之後,半個城的交通陷於癱瘓狀態,區長始終不敢露麵。下午時分,突然警笛聲四起,看熱鬧的人群被驅散了,警車與荷槍實彈的武警將幾十位倔強的老人團團圍住,張大爺眼皮沒抬一下,靜靜地坐在那裏,兩眼守望著那片老房子,如遙遙眺望一片虛無縹緲的海市蜃樓。 一部分老人被真槍真炮嚇住了,順區裏派來的談判人士的遊說下了台階,而以張大爺為首的幾個“亡命徒”死活不動,直到武警將一位位老人架上警車拉到了公安局。 那天,張大爺等十幾位老人被公安局款待了一頓飯後,又逐個將老人們送回了家。 三. 一年後,“步行街”建成了。閃光的大理石人行道反射著市場經濟的繁榮。夜裏的霓虹燈猶如陌生的微笑向人們推銷一種新的語言。 據說,步行街“開業典禮”那天,一條幾百米長的街道被人的洪水淹沒。幾家地方電視台的記者們扛著攝像機在洪水裏撲捉預先策劃好的“新”聞。張大爺愛湊熱鬧,也出於那複雜的對老街坊的留戀,手裏提著隨身帶的“馬紮兒”早早兒地來觀看這條耗資上億的商業街。抵不過洪水的力量,張大爺在一棵人造的椰子樹下坐下來歇腳兒,看熱鬧。 北方是沒有椰子樹的,張大爺活了七十多年第一次見到這熱帶植物。盡管樹是人造的,假的,可是它栩栩如生,幾隻“椰子”高高懸在半空,似風鈴在搖晃。不少好奇者仰著頭,好像在努力分辨那果物的真偽。椰子樹的另一邊是一座金色的蠻牛雕塑,一人多高,牛眼犀利逼人,好像是華爾街口那頭牛的翻版,也是那樣挑戰的姿態,一對鋒利的角像是要挑開一個並不存在的對手。年輕人在金牛前排隊,輪流與金牛合影留念。 張大爺瞧著來往的人群,臉上的冷靜與周圍頂沸的噪音形成鮮明的對照,好像老人絲毫沒有被眼前的“繁榮”所打動。 兩個汗流浹背的記者朝張大爺走來。年輕的女記者跳到攝像機與張大爺之間,她右手握著一隻無線話筒,左手裏纂著幾頁類似稿紙的東西。女記者用手輕輕捋了一下蓬鬆,染得發黃的“鏽”發,在與張大爺的目光相遇時,記者姑娘突然很專業地微笑著,用普通話和張大爺打訕。攝影師閉著一隻眼,將張大爺拉入鏡頭。 “大爺,您好!我們是電視台的,您能和我們聊幾句嗎?”姑娘專業地試探道。 “電視台的?采訪我?我算老幾啊!你們應該去拍領導啊!”張大爺裝著受寵若驚的口氣。 “您老親眼目睹咱們城市的變化,您最有發言權,最能代表廣大消費者和市民!今天,商業街開業大吉,您有什麽感想嗎?”姑娘邊說,邊朝鏡頭的方向劃了個半圓形,覆蓋了整個街道,好像示意張大爺一個新世界。 張大爺不加思索地說,“好啊!多好啊!聽說花了一個億,可是。。。”張大爺慢慢轉向金牛的位置,一隻手拍了兩下身後的椰子樹,“可是啊,都是假的!您甭說,這樹還真能以假亂真,不知道的,還真以為是到了海南島了!” 張大爺頭一次上電視,說話是故意放慢了半拍,也放開了聲帶,二三十米外的都聽得一清二楚。一邊說,張大爺還模仿列寧的手示,好似一位設計師不無諷刺地介紹剛剛竣工的工程。 張大爺的話逗樂了圍觀的人們,更如一股熱風吹紅了記者姑娘的粉頰。攝影師原來閉著的眼如報時的貓頭鷹,啪地睜開了,又像是被張大爺的話所驚醒。記者姑娘登時啞口無言,瓜子兒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定住了。來不及對張大爺的“采訪”做結尾就在眾人的哄笑聲中尷尬地退走了,消失在正午的洪水裏。 . . . . . . 澡堂裏人越來越多, 張大爺一邊品著煙,一邊向問候的老少爺們兒點頭回禮。旮旯裏有人在下棋,“長白山”的棋子兒摔在三層板兒的棋盤上,啪啪作響。小夥計報菜名兒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勤。 “炒幹尖兒拌海蟄八兩米飯嘍!” “一碗餛飩兩個茶雞蛋!” “青醬墨鬥兒醋溜兒白菜外帶四瓶五星啤酒!” “澡堂子裏報菜名兒”我是頭一回見識! 家鄉好多本來司空見慣的東西突然變得新鮮起來。語言是其中之一。沉浸在母語之中,我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親切和輕鬆,就像一條被撈住的魚,在魚缸裏生活了一段時間之後重新放入了大海。 記得以前我也曾把普通話,或“北京話”,當做“標準”的漢語,甚至對家鄉的一些方言產生了偏見。那時,值得自己驕傲的東西不多。可能是被那種複雜的自卑心理無形地影響了。天真的年代,哪裏會找到什麽“曆史”上的根源! 到了國外,才發現一個人的口音裏蘊藏了豐富的內涵,似乎成了與家鄉連接的一條看不見剪不斷的臍帶。慢慢地,我對“標準”這樣的詞匯產生了懷疑。誰來給誰製定“標準”呢?那些人為的“標準”不正是使那些“不標準”的人產生自卑心理的根源嗎?在國外,還沒見有口音的美國人由於自己的英文不“標準”而自卑的。相反,人們把口音視為自身的組成部分,如四肢,也將性格,風格,智慧融入自己的語言之中,為之驕傲。 盡管小夥計扯著嗓子喊,可大廳內的秩序絲毫不受影響。泡澡的人老老少少,來來往往,脫衣穿衣,下棋聊天,喝酒吸煙,品茶敘舊,各自享受著澡堂子裏那份懶散逍遙,甚至是“與世隔絕”的氣氛。我目不暇接地飽覽著眼前的“浮世繪”,奢侈地享用著雜亂聲中的那片“平靜”。 有節奏的敲背聲極其自然地融於棋子落地的脆響,一位穿白大褂兒的老中醫在給一個滿身刺青的中年人拔火罐兒。中年人的背上露出兩排紫紅的圓印兒,如烙跡,而臉上卻是一幅參又快感的痛苦。 張大爺不時扭頭看著上菜的小夥計,老人家似乎能“看”出菜的質量。“量給的還算足!”張大爺衝姐夫點了下頭。 “嗯,還行!不就圖個方便嘛,您說呢?這也是一大享受,要不滿頭大汗地出去吃,冷冷嗬嗬的,又得一口涼氣!來來,您嚐幾個!夥計,再給添雙筷子!”姐夫讓著張大爺。 “嗨,你甭客氣,跟我你還客氣!我吃完來的,我哪敢空著肚子泡澡兒啊!”張大爺回絕著,又衝小夥計擺了擺手,示意不要筷子。 煙吸到半截兒,張大爺開口了。雙眼又落到了姐夫臉上: “你提年貨了,我打上禮拜就開死[始]往家裏倒騰,花錢唄!我昨天忙了一天,昨天那個髒[張]力昌,原來那個寺[市]長,喪[上]電寺[視]了。你看了吧?” 我和姐夫搖頭不語。 “昨天早晨吃完早點,我奏[就]去了‘新村’集寺[市],聽說有新鮮肉來,現宰的!趕早兒吧,我奏去了。你[唆]說,過年了,兒子孫子們一大幫孩子一來,不燉鍋肉行嗎?欸,你別唆,肉還真好,五花三層兒的,我幺了十八斤,買了兩掛鞭,一把兒韭菜,五斤蘋果. . . .中午吃飯,我還喝了盅酒兒。吃完飯吶,我奏把那鍋肉燉了,弄完了奏省心了!這鍋肉忙了我整整一個下午,別的嘛也沒幹. . . .晚上,老伴兒奏飯,吃完嘍,我還看了個電寺 . . . . 播的嘛呢, 寺[市]長訪問孤老戶烈軍屬! 每年不都這一套嘛!”張大爺說到這,貓腰將煙灰兒仔細地彈進了痰盂,臉上若有所思。 “有個鏡頭啊,拍了一個老太太給孤老戶捐款,欸,說是老太太捐了五百塊!電寺台的到老太太家裏拍的。”張大爺的聲調往上提了提,擦了把臉頸上冒出的汗水。 我和姐夫默默地吃,緩緩地喝。我完全被張大爺的話吸引了,一字不漏地品味著那久違的鄉音。我臉上忍不住的微笑和精力集中的眼神大概鼓舞了老人,好像難得碰到個喜歡聽他白話的年輕人。老人不知道我剛回國“探親”,更不曉得我內心的思緒。 “這年頭兒,五百塊錢算嘛?”姐夫放下酒杯,搭了一句。 “說的是呢,咱也不知道老太太姓嘛叫嘛,在哪住。也不知老太太有幾個兒女,就知道一個‘五百塊’。嘛意思呢,咱知道老太太家裏還有幾個‘五百塊’?你不知道啊。老太太可能還有五個‘五百塊’,十個‘五百塊’,五十個‘五百塊’!對嗎,咱不知道啊!咱退休不才拿三百多嗎!你別說,掏五百塊上回電寺也值!”張大爺的話吸引了周圍的幾個老人,一雙雙被蒸熏的眼睛盯著張大爺,沒人搭話,一副副鬆軟的肢體不想再做更多的思考。張大爺意識到“聽眾”的存在,又點上一顆煙,然後,喝了一大口濃茶,接著道: “一個寺[市]長,更人家老太太要錢,這叫嘛事啊?丟不丟人呢?假設老太太有錢,假設老太太的兒子是局長,廳長,部長,可你個寺長是幹嘛吃的?這個項目那個項目,張嘴奏他媽上億,你連扶持孤老戶烈軍屬的錢都沒有?這不他媽的唬小孩子嗎?哪個當頭兒的現在不坐著進口車?這些錢都打哪兒來的?羊毛能出在狗身上?噢,過年了,假麽惺惺在電寺上說幾句拜年話兒,為民造福呀,為老百姓辦事呀,不知打哪兒找個老太太出來,別他媽的騙人啦!每年都這一套!” 張大爺越說越激動,夾香煙的手抖著,眼睛掃著周圍的“聽眾”。外麵的天逐漸暗了,一些常客在穿衣裳,準備回家過年了。零星地能聽到迫不及待的孩子們放的炮竹聲。 姐夫和我點頭讚同著老人的話,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姐夫由桌下摸出一副象棋,衝張大爺說,“來,大爺,咱殺一盤兒?” “我呀,我不跟你們閑掰了,趕緊衝一個[淋浴]回家嘍!”說著,張大爺一躍,好似年輕了十歲,邁著小碎步兒,嘴裏哼著曲兒,消失在洗浴間的蒸氣裏。 ---LTG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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