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年的觀察感悟

飽經戰患動亂,提筆寫下生活感受。。。U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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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金戒指

(2014-07-16 19:02:19) 下一個

一隻金戒指       劉振墉

      姨母有一隻金戒指,不知何時給了我母親。

     我家是市鎮貧民,隻有一畝半耕地和幾間出租房,經常食不果腹。兒時還記得祖母櫥裏收藏著一卷卷的“當票”,最後連可當的東西幾乎找不到了。姨母家是小地主,竭盡全力地幫助我們,讓我們得以活下來。

姨父是老實人,沒有主見,一切聽姨母的。五十年代初姨母去世,姨父另娶妻生子。在鄉下過日子十分艱難,我們每年都要寄一些錢和糧票去,從未間斷,有時也寄些衣物去。姨父去世已二十多年,他的兒子和孫子隻會種田和做苦工,所以到現在我們還偶爾要給予接濟。

 文革高潮時,我母親突然收到姨父的一封信,大意是說造反派在追查金戒指。有人多年前看到過,土改時又沒有拿出來,一定是收藏著,逼他交出來,被打不過。隻好交待是給了你,他們一定要我討回來,等等。這封信顯然是村上的造反派用姨父的名義寫的,無異於公函。但這時金戒指老早賣了,無奈之下我母親將這封信轉到我哥哥處,大哥隨即匯了四十塊錢給姨父的生產隊,幫助他過關。當時銀行的黃金收購價是每兩九十八元,四十元抵充一隻金戒指多多有餘了。

姨母與我母親間姐妹情深可以說天下無雙。因為姐姐要比妹妹大十一、二歲,她們的媽媽又體弱多病,於是從小就是姐姐帶妹妹,直到出嫁。我母親要比姨母聰明能幹得多,也就做了姨母一輩子的導師。每次分別幾個月後再見麵時,姨母總要將這期間她家裏遇到的大事小事以及如何處置等一一介紹,母親則逐一給予點評,姨母總是認真聽取虛心討教。見麵的第一天必定是徹夜談心,直到快天亮時我母親說“睡一會兒吧”才休息。姨母沒有生養,也就將希望寄托在我們兄弟身上,恨不得把心掏出來幫助我們。可惜她住在偏僻的農村,距我家有四、五十裏,在兵荒馬亂的年代,有時信息不通,道路阻塞,常常有心幫助也無能為力。大概在某個非常時期,她將這隻金戒指交給我母親,以備必要時救命之用。

一九四七到一九四八年間,內戰打得最激烈而且殘酷,原來能夠並且肯幫助我家的地主親戚,逃亡的逃亡,挨鬥的挨鬥,自顧不暇了。本來有幾間空屋和店麵房可以出租的,現在整個社會經濟活動停頓了,也就沒有人來租賃。“水深火熱”、‘饑寒交迫”不是空乏的形容詞,而是當年廣大民眾的真實處境。我那時在縣城裏上學,已跟家裏失去了聯係,母親帶著十一歲的妹妹,和將近八十的祖母,不知道她們是怎樣活下來的,也許這隻金戒指救了她們三個人的命。我這裏隻是分析和猜想,關於金戒指的事,母親晚年不肯提起,問到她都說:“過去的事,不提了!”

大約到了七十年代後期,姨父請人代筆來信說,文革時眼睛被打傷,現在全瞎了,想到縣醫院去查查,看能不能恢複一些視力,我們又隨即寄錢去。過了些時來信說,眼科醫生檢查後回絕了,認為已不可能有治療效果。

姨父本來就是深度近視,可能還有別的眼病,視力很差,但有一定的光感。文革前我去探望時,看到他可以自己慢慢走路,能發現前麵的障礙物;在灶下燒火時,火頭小下去,能隨即添加柴草,文革的暴打,剝奪了他最後一線光亮。

被打不完全是由於金戒指的原故,他是地主,是村上主要的或是唯一的批鬥對象,即使沒有金戒指一事,被鬥被打還是不可避免。在那個瘋狂的年代,在人性被壓抑,獸性極度張狂的環境中,他是逃不過這一關的。但因為有金戒指這件事,讓我們深感內疚,實在對不起他。

後來姨父來信說,眼睛瞎了什麽也看不見,想要隻收音機聽聽聲音。我買好了一隻台式機,因為快要放暑假,想托回鄉的學生帶過去。沒想到他突然胃部大出血,送到衛生院就去世了。兒子來報喪時,我將收音機交給他帶回去,臨走時他說,回去要把收音機放在牌位旁邊,開響點讓老人家聽聽,這句話讓我心酸了好久。我深為懊悔,“風燭殘年”實在是個很形象的比喻,要想為老年人辦點事就要及時辦,被我稍稍擔擱,就再沒有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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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劇團 回複 悄悄話 歎, 一部家史,也是一部中國當代的曆史。
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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