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年的觀察感悟

飽經戰患動亂,提筆寫下生活感受。。。UH
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歸檔
正文

黃 家 染 坊

(2007-10-01 08:26:37) 下一個


黃家染坊在我家北麵,相隔三戶人家。正門上方有一塊橫匾,上書“青出於藍”四個大字。大門對麵的空地上,豎立著曬布架,足有兩丈多高,橫梁上掛著一匹匹染過色的布,老遠就能看到,比什麽招牌都醒目。

本鎮上還另有兩家染坊,都不及黃家生意好。最早的時候用天然染料,我看到過農民用獨輪車推著一桶桶的深藍色臭水往染坊裏送,這是農民用“青”,也就是中藥板藍根的莖和葉,在水裏長時間浸漚出來的,不知染坊裏是怎麽防腐防臭的,不然臭氣真要熏煞人。以後漸漸地變成以化學染料為主,常有裝染料的空鐵筒送人,我家也去要過一個,記得上麵有“卜內門”三個字,不知出自什麽生產廠家。

藍印花布是主要產品,我常常在染坊門口看師傅們操作。在一張大工作台上鋪上白坯布,再在布上墊上長方形牛皮,牛皮上己鏤空雕刻有各種圖案,用石膏糊在上麵來回地刷,讓鏤空處填滿。待石膏半幹後起出牛皮模板,曬幹以後放到染缸裏染,染過的布再次曬幹後,用鏟刀將布上的石膏鏟掉。這樣,在沒有石膏的地方染上了藍色,在有石膏的地方基本上還是原來的白色。

染過的布都是皺皺的,表麵更是毛絨絨的,怎麽使它們變得平整光滑呢?靠的是兩塊青石頭的擠壓。下麵的石塊足有幾百斤,形狀像凹字,凹槽是圓弧形;上麵的石塊也有一兩百斤,形狀近似倒凸字,突出部分也是圓弧形,不過曲率半徑要比下麵的小一些。要整形的布鋪在兩石塊間,人站在上麵搖晃,使上麵的石塊在凹槽裏左右滾動,讓布受到擠壓變得平整光滑。這是種原始的方法,效率低,勞動強度又大。

染坊的每一道工序都是強體力勞動,常年雇傭五六個師傅和學徒,主人與夥計一起幹活,走出來雙手和手臂都帶有青藍色,而且個個都顯得粗壯有力。農忙的時候,染坊歇工,工人們又全是農活好把式。黃家種著近二十畝連片的耕地,上熟麥子,下熟水稻,因為有充裕的勞力、農具和肥料,每畝產量可能是別人家的雙倍。水稻的產量要比高梁、大豆、粟子等高出很多,這是常識,但這條街上卻隻有黃家染坊種水田。

在我剛懂事的時候 黃家亂了一陣。先是說當家的黃三爹失蹤了,派人四出去找,幾天後隻找回來屍體,對外說是出外收帳過河時淹死了,但在我的小腦袋瓜裏,卻總認為是被土匪撕了票。大兒子吃苦耐勞卻不善經營,己出嫁的最能幹的大姑娘,回到娘家掌管全局,相當於董事長;女婿裏外張羅跑前跑後,像是總經理;老大帶領師傅們勞動,好比車間領班;兩個弟弟年輕,在櫃台上學做生意。就這樣各盡其能,經營了十幾年。

黃家可說是農、工、商三位一體,業業興旺,財富當然滾滾而來,是個完美的聚寶盆。這家人兄弟姐妹間很團結,衣著簡樸,也沒有任何不良嗜好,別說吸毒、賭博,連抽煙酗酒的都沒有;東家與夥計的關係特別和諧,雇工們多是一二十裏範圍內的農民,但食宿都在他家,有的人己在他家做了幾年或十幾年。到處都有愛說家長裏短的婆婆媽媽,但外人卻很少聽得到有關黃家的是非。我們這裏雖隻是個農村小鎮,但當地農產豐富,向南到長江大堤才四公裏,交通方便,居民的文化水平也比較高,又鄰近上海、無錫等工商業城市,按理說,隻要有一個和平的法治的環境,經過一段時期的原始積累後,這家最有可能發展成為現代化的企業,可是……

俗語說“家有黃金外有秤”,黃家的殷實富裕早己盛名在外,成了牛魔王們垂涎的唐僧肉。我還記得,有兩次土匪半夜裏上街搶劫,一次搶的我家對門李姓南貨店,另一次搶的南邊張姓醬坊,都是中小店鋪。也曾經對黃家染坊進行過試探,終因黃家門堅牆高,裏麵又經常有七八個強壯男子,不敢輕易強攻。

對付幾個偷偷摸摸的小毛賊好辦,要對付帶洋槍、有番號的就難辦了。

我們這個小集鎮,抗戰前是江蘇省保安第四旅(何四旅)的防區,日本鬼子打來的時候,何四旅的部隊,朝天開了幾百槍後逃之夭夭,從此,在鬼子兵駐劄時,由維持會出麵伺候,鬼子兵一走,就有附近的什麽野雞司令帶著人馬來填補真空。不管誰成了小鎮的統治者,首先要設卡收稅,按戶派捐,此時,黃家染坊必定是重點對象。黃家的特點是忍辱負重,不管被攤派了多少捐稅,都是打掉牙齒往肚裏吞,從不在外麵流露不滿。由於社會動蕩和經濟停滯,再加上苛捐雜稅,敲榨勒索,街上不少店鋪關了門,不過黃家染坊還是堅持了下來。

新四軍東進到這裏後,成了在新四軍管轄下的遊擊區。當時交通阻塞,物資匱乏,舊式紡織和印染卻特別興旺,黃家染坊生意興隆了好幾年。黃家人本來是最行事低調、遠離政治的,可是在抗日的高潮中,年輕的黃家老三也被卷了進去,參加了新四軍。一九四六年的某天,一支叫做“交警總隊”的中央軍進駐我鎮,於是我們又成了“蔣委員長”的臣民。從此,黃家染坊被戴上了(共)匪屬的帽子,我親眼看到,帶槍或不帶槍的,穿便衣的,穿各種不同製服的,佩不同徽章的人,三三兩兩的到黃家去,有時一天去幾批人,沒有錢是打發不走的,黃家就是有再多的財富,也吃不消這樣沒完沒了的敲榨勒索。

幸運的是,到了四八年春天,蔣委員長的國軍退走了,本鎮又成了解放區。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匪屬也變成了光榮的革(命)屬,黃家染坊應該能擺脫桎梏,企業可以長足發展了吧!想得太美了,一頂新帽子正在等著它呢。

這頂新帽子的名字叫“富農”。解放區提前進行了土改,當時有句口號:“鏟墩兒,填塘兒”,也就是要將財富拉平。黃家的地被分成一畝到兩畝的好多小塊,分給了少地的人家。還有所謂“浮財”,比如家具擺設、銅器錫器、絲綢皮毛、金銀細軟等,也在沒收之列。既然土改是一場轟轟烈烈的群眾運動,就不可能溫良恭謙讓,就一定要傷筋傷骨。幸運的是,作為工商業的染坊得以保存了下來。

我家是貧農,分得了黃家的一畝半地和一張八仙桌。這一畝半地,距家近,土質肥,但到了我們這些人家手裏,不得不將水稻改種旱穀,還有用肥不足,鋤草不及時等等,產量下去了一大截。什麽是富農?富農是農村中最有技術、最有資本、最為勤勞因而勞動生產率最高的族群。或者說,富農代表著農業的先進生產力,是農業發展的方向。建國初期全麵土改時,富農經濟列入打擊對象,農業生產力受到了破壞,糧食供應緊張,於是才有了一九五三年的“統購統銷”決定,這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怨不得老天爺的。

五六年我再回到老家時,工商業己經過了“三反”、“五反”以及“對私改造”,黃家染坊變成了國營油坊,黃家老四被油坊留用。這位黃家老四比我年長五六歲,還是我的學長呢!記得我五歲開蒙時,向孔夫子磕過頭後,塾師就將我領到他的旁邊位子上坐下,承他多有關照。聽鄰居們說,隻要是老四掌秤,兩、錢不差,來換油的群眾人人放心;如果是老四管帳,筆筆清楚,他的帳本經得起查。這我相信,誠信本來就是黃家染坊許多年來的經營傳統。至於他的極具管理和領導才能的大姐,吃苦耐勞的姐夫和大哥,以及雇用多年與鄰居們相熟稔的陸師傅的命運,我也沒有去留心打聽。

五九年我又回到家鄉,聽說油坊因為不景氣,不久前合並到另一家糧油加工廠去了,黃家老四還在當營業員,做事仍然是那樣的有板有眼,一絲不苟。黃家染坊的老房子空空蕩蕩的,顯得更加高大,同時也開始陳舊和破損,公管的房子,有誰會愛惜呢!

[ 打印 ]
閱讀 ()評論 (6)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