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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無常師”與“勵誌守常”--走馬觀花看日本

(2005-05-03 02:59:22) 下一個
於仁秋專稿 (中國風工作室供稿)(chinesenewsnet.com) 曆年來讀日本曆史,覺得這個國家存在巨大而深刻的矛盾,不好懂,有時仿佛懂了其實是似懂非懂。2003年七月中旬,我和妻子到日本旅遊了十天,在東京、京都、廣島、奈良、鐮倉、橫濱、新瀉等城市走馬觀花,增長了很多見識,也時時有不少疑惑。在廣島城天守閣,看到江戶時代的兩件墨跡,一書“德無常師,”一書“勵誌守常,”心下一凜,竟覺得這是日本人送給我的精神文化導遊圖,幫助我理解日本曆史文化之謎。(chinesenewsnet.com) 一、隻園祭、神道信仰、儀式與日常生活(chinesenewsnet.com) 到日本隻有兩個小時,我便注意到日本人日常生活中的宗教性。我們住在東京南部的品川王子旅館,出門不遠就是一條繁華大街“第一京濱大道,”這條大道上有一“高輪神社。”我從成田機場坐火車到品川,從火車站出來恰是下班時分,隨眼就看到西裝革履的男士、著裝整齊的女士步履匆匆中突然在“高輪神社”前停下,上台階到神社前鞠躬、拍掌、祈禱、再鞠躬,有的停留一分鍾左右,有的隻花十來秒,然後匆匆接著趕路。我對此現象甚為好奇,不知這種簡單儀式在當代日本人感情生活中有什麽作用,請教了一些日本人,卻是不得要領。(chinesenewsnet.com) 後來我們在日本各城市看到許多神道廟宇,無論大小,都有日本人按同樣的規矩鞠躬、擊掌、祈禱、再鞠躬,於是我開始認識到,這種宗教儀式其實是日本人日常生活中的一部份,人們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不管是什麽文化,日常生活中人們是“過日子,”不是“分析日常生活。”我作為外來者,提的問題自然使得普通人覺得怪。我們有位日本學生請我們到新瀉她家住了一晚,並和她父母一起陪我們逛公園、看神道廟。我問她父母,為什麽神道鳥居會有木製與石製之別?廟前所掛的白紙條代表什麽?這對五十歲左右的夫婦全部答不上來。我還有無數的問題,也隻好不問了。(chinesenewsnet.com) 我注意到,絕大多數的神道廟宇沒有偶像,空間開闊,不收門票,來參拜的日本人麵色肅穆,祈禱時閉目默祝,一片靜悄悄;而佛教寺院則大多收費,佛陀、菩薩、羅漢、天神塑像排列成陣,來訪的日本人則指指點點,交頭接耳,很明顯是要辨識各佛像之身份,從旁察形辨音,可以猜想他們或是質疑,或是討論,或是表達領悟之後的欣喜,總之是開了口,出了聲,與他們在神道廟中的自信、沉穩、無言形成有趣的對比。這使我想起,曾有學者指出,日本神道儀式中人與神的交流,是直覺的,不依賴語言的。我亦感慨,佛教日本化已逾千年,與神道相比,畢竟看得出外來的痕跡。(chinesenewsnet.com) 七月十七日,我們在京都適逢一年一度的“隻園祭,”看其“山□巡行。”此慶典據說已綿延千年,極具地方色彩。隻見神道、佛教各宗各派舉旗推車,或鑼鼓喧天、或笙歌悠揚,各擁其“總本山”“本山”之“本尊”逶迤而來,爭奇鬥勝,煞是熱鬧。我和妻子正好在與烏丸通交界的四條通北側占據了一個有利位置,逐一觀看各派信徒簇擁神車而來。我細辨其幟,看得懂有些是神道一派,像供奉各類神道神靈的“岩戶山、”“霰天神山、”“占出山”等;有些是佛教宗派,像“北觀音山、”“南觀音山、”一望可知;有些則有極濃的民間信仰色彩,如“螳螂山、”“木賊山、”“綾傘□”之類。(chinesenewsnet.com) 我欣喜地注意到,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已在日本被尊為神,其本山是“白樂天山。”遙想一千二百多年前,白居易那些“婦嫗能誦”的名篇,被韓人、日人爭相傳誦,價值千金,如今詩人竟以神的形像存活在日本通俗文化中,曆史於是在我心中鮮活起來,千姿百態,如許清新。(chinesenewsnet.com) 可是,當我看到“郭巨山”的車隊時,領會到這是以“二十四孝圖”中“郭巨埋兒、掘坑得金”的故事為基礎的崇奉“孝道”的宗派,心中一時震駭。在此“眼見為實”的現場,我默誦魯迅批判“郭巨埋兒”的章句,隱約感到,曾對中國的“五·四”運動起過關鍵作用的日本,本身並沒有像現代中國一樣經受過像“五·四運動”那樣的精神洗禮。(chinesenewsnet.com) 巡行慶典於上午九時三十分開始後,無論何宗何派,都有一組身著和服的男子集隊到四條通與烏丸通交界處搭起的幄舍前,向總其事的神道教士行禮致敬,接受祝福,然後再前行。如果你邊看邊想,這真是一幅奇異的圖景:這些從“京都八百廟”中選拔出來的寺廟精華,淵源各異,然而各派大加炫耀的卻大都是舶來品;“雞□”將其起源追溯到中國遠古堯的時代,而走在最前邊的幾輛神車上掛的掛毯,據本地人說,是經由絲綢之路進入中國的波斯製品,宋代時傳入日本,年年隻園祭掛展於神車之上,如今加在一起展出的還有日本文部省“重要文化財”的鑒定書。這些崇洋媚外的各宗各派熙熙攘攘而來,經過一番簡單、肅穆、無言的神道儀式整理後,變成井井有條的熱鬧非凡,喧騰於京都街道上,成了吸引無數遊客的獨特的日本文化風景。在這一古老儀式的巡行行列中,許多小女孩和青、中年男子的頭發都經過了後現代的染發處理,小女孩染成酒紅色,青、中年男子頭上一片焦焦黃,在我看來極為刺眼、不協調,因而他們臉上那渾樸、自然的表情,仿佛這一切都是天經地義之事,便更增加我心中的困惑疑問。(chinesenewsnet.com) 次日在廣島城天守閣見到“德無常師、”“勵誌守常”兩橫幅,受其啟示,我覺得對“隻園祭”的種種矛盾現象便若有所悟。我對妻子說,日本曆史文化真是一言難盡、二言可導:“德無常師”與“勵誌守常”,恰是日本特質的一體兩麵,任何日本現象都可以依據這兩種仿佛截然不同的態度與角度同時觀察。(chinesenewsnet.com) 二、明治天皇、國家神道與明治神宮(chinesenewsnet.com) 在近代日本,明治天皇及其時代(1868-1912)最能體現“德無常師”與“勵誌守常”這兩種相輔相成,並行不悖的特性。從明治維新(1868)起,明治天皇及其周圍一批改革家,麵對西方的挑戰,以驚人的速度進行了一係列的政治、經濟、教育、軍事改革,很快將日本從一個封建小國建設成為一個高度中央集權的現代化強國,先敗清帝國於甲午戰爭,後勝俄帝國於日俄戰爭,攫取台灣,吞並朝鮮,成為近代亞洲唯一的殖民帝國。與此同時,明治天皇頒布一係列詔書,將記載古代神道神話的《日本書紀》、《古事記》定為神典,設神隻官,定祭祀日,建立了國家神道,並用它來鞏固與加強國家權力與統治。 日本的國家神道,也是一個一言難盡的奇妙東西。(chinesenewsnet.com) 它本是日本在現代化過程中創造的一個現代神話,其核心概念是日本是神造國家、天皇是天照大禦神之嫡係子孫、全體國民必須對天皇效忠。這套中世紀的貨色,竟被寫入標誌著日本由封建政治進步到立憲政治的明治帝國憲法之中,所以說它奇妙。(chinesenewsnet.com) 毫無疑義,一八八九年二月二十一日《大日本帝國憲法》頒布後,日本便具備了近代國家的形態與性格;同樣毫無疑義,《憲法》第三條所規定的“天皇神聖不可侵犯”使它具有中世紀的濃厚色彩。作為一個近代國家,日本憲法規定臣民有“信教之自由”(第二十八條),但他們必須在“天皇神聖不可侵犯”的大前提下才能行使這一自由--就是說,你必須先承認天皇是神,然後你願意信什麽宗教才是你自己的事。這種事,在日本古代是沒有的--那時候各人信各人的神。所以說,國家神道是日本創造的現代神話。(chinesenewsnet.com) 日本國家權力的這種宗教性格,本是一目了然之事,但是明治維新改革家學習西方,改造日本,在製度上最為留意,深知政教分離是現代國家的基本特徵,所以他們一再強調,明治憲法頒布之後,日本已是一個政教分離的國家;日本沒有國教,憲法保證信教自由;神道不是宗教而是超宗教,因為它沒有教義、隻有祭祀儀式,等等。(chinesenewsnet.com) 其實,這些都是似是而非的強詞奪理,是日本政府的對外公關宣傳。在實際生活中,從明治到昭和年間,國家神道是日本地地道道的國教。它當然有教義 --那篇明治天皇在一八九零年以“現世神”身份公布的《教育敕語》,其實就是國家神道的教典。這份教典列出基於神道神話的日本“國體”之教義,“下賜”各學校,對日本人從小便強製進行“對天皇滅私奉公”的洗腦,對全體國民的道德行為有巨大的規範作用。請讀其原文:(chinesenewsnet.com) 朕惟我皇祖皇宗,肇國宏遠,樹德深厚。我臣民克忠克孝,億兆一心,世濟厥美,此我國體之精華,教育之淵源亦實存於此。 它命令臣民: 一旦如有緩急,則義勇奉公,以扶翼天壤無窮之皇運。(chinesenewsnet.com) 這次我在日本,在一些神道神宮中還見到刻有這篇《教育敕語》的石碑。在鐮倉宮,便有這麽一塊久受風雨侵蝕而而字跡漫漶的石碑,我匆匆經過,匆匆一瞥,從表麵上看,它的模樣已是曆史陳跡;但對那些依舊尊崇明治天皇的日本人來說,不知這石碑會引起他們怎樣的反應。(chinesenewsnet.com) 國家神道強調祭祀,其儀式有強大的宗教功能。首先是天皇擁有祭祀大權,所有的儀式都加強了他的絕對權威;其次是所有參加儀式的人都通過參與而表達一共同意誌,並互相確認這一意誌。現代國家的凝聚力通過古老儀式的翻新重鑄獲得,也是國家神道的奇妙之處。(chinesenewsnet.com) 翻史書得知,到明治晚期,國家神道儀式使天皇、神社、臣民聯成一體,而國家創設的“神前結婚式”則被製度化,最後逐漸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一部份。古時日本的結婚儀式和宗教沒有直接關係。一八九九年,日本政府特別製定“皇室婚嫁令,”以準備皇太子(大正天皇)的結婚典禮。一九零零年五月,皇太子先是在宮中舉行了“神前結婚式,”然後根據《古事記》的神話記載,以宮中的神前結婚式為典範,到東京大神宮(日比穀大神宮)舉行了盛大的“神前結婚”典禮。(正是此時中國北方發生義和團運動,隨後八國聯軍攻入北京,遂使中國人有“亡國滅種”之懼。)此後,這種創建於二十世紀初的“神前結婚式”便以簡略的形式普及於民間,並被集體想像為古已有之的結婚形式,成為人們日常生活中的一部份。好一個“德無常師”的“勵誌守常!”(chinesenewsnet.com) 國家神道在日本對外發動侵略戰爭中亦起過巨大的作用,是日本進行國民戰爭動員的利器。美軍曾在衝繩島之戰,硫磺島之戰,以及日本“神風”自殺飛行員的空襲中領教過這種現代偶像崇拜、現代洗腦的厲害。據說,震駭於神風隊自殺行為之威力,曾有人建議,在美軍戰艦上遍畫日皇裕仁之像,以阻嚇神風隊員之襲擊。此建議雖因美國領導人怕引起國內輿論反彈而未付諸實施,卻是一個非常具有想像力的“以汝之神,為我之盾”的防禦計劃。(chinesenewsnet.com) 戰後,美軍占領日本,拿定主意要廢除這作惡多端的國家神道,卻又認定日皇是穩定日本社會的關鍵,於是一方麵否定了皇室中有人提出的讓天皇遜位的建議,一方麵又要求天皇自己出來說話,說他不是神。日本人在接受、配合美軍占領政策時,又巧妙地保持了天皇製、以及他們對天皇製的理解與闡釋,再次運用了他們“德無常師”與“勵誌守常”的獨門功夫。麻省理工學院的道爾教授(John Dower)在其獲普立茲獎的著作《擁抱失敗--二戰後之日本》中,對此有精妙的描述和分析。(chinesenewsnet.com) 美軍占領日本後,發布指令,禁止國家神道的活動與宣傳,因為神道理論與信仰鼓吹日皇是神、日本民族優於其它民族,這些理論被用於軍國主義與極端民族主義的宣傳,欺騙日本人民,引導他們參與侵略戰爭。美國占領軍的“神道指令”沒有引起任何公眾抗議,甚至沒有引起人們的興趣。皇室人員則極為關心這一指令對皇室命運的影響。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裕仁天皇與數位親信請來一位日本學者分析局勢。這位日本學者說,美國人用“此世”的語言來談“彼世”之事,有如以剪刀剪煙霧,是徒勞無功的。裕仁與親信對此心領神會,便在語言上大下功夫,於一九四六年元旦發布了天皇的“凡人宣言”:(chinesenewsnet.com) 朕與爾等國民之間的紐帶,始終依互相之信賴及敬愛聯結,並非單憑神話和傳說而產生者。亦非基於以天皇為現世神,且將日本民族視為優越於其它民族,進而具有可以統治世界命運之架空觀念。(chinesenewsnet.com) 據道爾教授分析,裕仁天皇雖說他不是“現世神”(akitsumikami),但他從未說他不是“神之後裔”(kami no shison; kami no sue)。他的“凡人宣言,”日文、英文版本讀起來會有不同理解;英文版是供外人看的。(chinesenewsnet.com) 果然,英文版“凡人宣言”公諸於世後,《紐約時報》發表社論,稱讚裕仁是“日本曆史上最偉大的改革家之一,”他的“凡人宣言”給了國家神道“致命一擊,將使其從此一厥難振。”麥克阿瑟將軍向全世界宣告,通過發布此“凡人宣言,”裕仁已“肩負起使其人民民主化的領導責任。”(見Dower該書,頁302-318。)戰勝者的這種簡單明快,遂為日本成為“好的輸家”(good loser道爾教授語)提供了條件。這“好的輸家”輸得起,因為它在不動聲色中盡可能地保持了自己的利益和文化認同,仿佛輸了其實未輸,不輸便是贏。(chinesenewsnet.com) 如今,五十七年過去了,煙霧散盡,美國手持大剪的年代也已一去而不複返,我在東京明治神宮的巨大鳥居前,站在七月豔陽天下,讀該神宮的英文導遊小冊子,劈頭便清清楚楚地寫著:(chinesenewsnet.com) 在此受祀的神是:(chinesenewsnet.com) 明治天皇(日本第一百二十二位天皇)(chinesenewsnet.com) 昭憲皇太後(明治天皇之後)(chinesenewsnet.com) 英文原文: Deities enshrined: Emperor Meiji (The 122nd Emperor of Japan) Empress Shoken (The consort of Emperor Meiji)(chinesenewsnet.com) 小冊子推崇明治年間是“日本兩千多年曆史上最光榮和最繁榮的時期,為現代日本奠下基礎。”不動聲色之間,它表彰了明治天皇的“勵誌守常,”說他“為建設現代日本,極為關心國民教育製度的建立和提倡道德,遂頒布《教育敕語》以詔示每一公民應遵行之道德原則,”並附有《教育敕語》日文全文及英文翻譯。(chinesenewsnet.com) 國家神道早已灰飛煙滅?《教育敕語》不過是曆史陳跡?我翻看這薄薄的十來頁小冊子,心中疑惑未減反增。我注視小冊子上的一幅照片,細辨之下,看出照片上“奉祝天皇陛下禦大典、明治神宮奠基七十年大祭、教育敕語頒發一百周年記念大會”的小字,於是明白,一九九零年日本曾有盛大慶典,慶祝平成天皇登基的同時,紀念後麵的兩件事。我一麵感愧自己知識的貧乏,一麵又若有所悟:一件事,兩件事,三件事,湊在一起慶祝,其實便是一件事:“勵誌守常。”(chinesenewsnet.com) 將明治天皇供奉為神的明治神宮位於東京代代木,皇宮之西北處,是東京最大的宗教建築群,建成於一九二零年,二戰期間毀於戰火,戰後一九五八年重建。這一建築群規模巨大,若一處一處細看起來,幾天功夫都不夠。一般遊客所看到的,是供奉明治天皇和昭憲皇太後的主神宮。除主神宮外,明治神宮還包括神道音樂歌舞廳、綠草如茵、繁花似錦的皇家花園、國寶博物館、武術館、明治紀念藝術廳、神宮棒球場、高爾夫球練習場、以及可以舉行盛大婚禮的明治紀念館;還有宴會廳、配備高科技設備的音樂廳、會議廳等。也就是說,除宗教儀式外,這一宗教建築群還具有休閑、娛樂、教育等世俗功能,正是這些世俗功能使其成為人們日常生活之一部份。(chinesenewsnet.com) 它是日常之常:人們到此散步、鍛煉、聽音樂、看體育表演。它是家常之常:人們到此慶祝孩子滿月、舉辦婚禮、為新車祈駕馭平安、祈求身體健康、家庭幸福、考試合格、找到滿意的工作。它是習以為常之常:皇家一年一度或一年數度到此舉行祭祀或慶典,另有無數各種節慶儀式,按時舉行,年年相沿相襲。這種“守常,”已不需“勵誌,”因為它已成為生活習慣的一部份。或者說,這已成為日常生活之“守常,”本身就包含融合了“勵誌。”(chinesenewsnet.com) 據說,每年元旦、明治節(十一月三日)湧至明治神宮朝拜的民眾數以百萬計,都欲親至主神宮祈禱,那些被人潮所阻無法前行的參拜者,情急之中拋硬幣以擊主神宮前的大柱子,以此獨特的方式來祈求明治天皇之靈的庇護。我對此極感興趣,長時間地細看那幾根“幣痕”斑斑的大柱子,揣測想像這些參拜者胸中熾熱的欲望,以及由這種熾熱欲望而產生的手上力道,竟忘了照像。(chinesenewsnet.com) 在日本,回到美國以後,我都曾向人請教,明治天皇在當今日本人心中倒底是不是神。我得到的,大都是斬釘截鐵式的清清楚楚的答案:明治天皇也好,平成天皇也好,其他天皇也好,都不再是神了。(chinesenewsnet.com) 每逢此時,我腦海中便清晰地浮現起那些斑斑幣痕,心中倒底是半信半疑。(chinesenewsnet.com) 三·靖國神社與節慶日子的氣味、聲音與景象(chinesenewsnet.com) 靖國神社位於皇宮和明治神宮之間,亦處於交通便利的東京中心地帶。在曆史上,它本是國家神道的重要組成部份。(chinesenewsnet.com) 靖國神社起源於一八六九年六月在東京皇宮西北的田安台修建的招魂社,祭祀在明治維新中支持天皇的陣亡將士,其儀式是明治年間創建的獨特的招魂慰靈儀式,不同於傳統的神儒佛葬祭儀式。一八七九年改稱靖國神社,由陸、海軍管轄,是國家出資支持的“別格官幣神社,”其後在各道、府、縣設有分社,稱“護國神社。”(chinesenewsnet.com) 靖國神社,關鍵是那個“國”字。這裏祭祀的是從明治維新起一切在以天皇名義進行的戰爭中陣亡的將士。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時,此神社共祭祀這類“神靈”二百四十五萬三千一百九十九名。其中絕大多數(二百一十二萬三千六百五十一名)死於太平洋戰爭,十八萬八千一百九十六名死於太平洋戰爭前的中國戰場;還有六千多神風隊自殺飛行員。(見Helen Hardacre, Shinto and the State,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9; 頁25)。(chinesenewsnet.com) 這些死者,不管生前行為是善是惡,隻要是為“國”戰死,便在靖國神社被祀為“神”--締造和捍衛現代日本國家之“神,”天皇來參拜(這也是國家神道形成過程中史無前例的創舉),國家為其定期舉行祭祀並強製民眾參拜。大正年間(1912-26),曾有學者對此不管死者生前的行為是非善惡,隻要為天皇而死便奉之為神的做法提出批評,指出這會混淆國民的道德標準。這微弱的理性聲音立即被狂熱的國粹份子封殺。靖國神社在三、四十年代日本軍國主義者發動的國家戰爭動員和對外侵略戰爭中起了極大的作用。祭祀參拜這些“為國捐軀的英靈,”在促進民眾對以天皇為中心的國家強烈認同的同時,亦增強了他們的排外性。(chinesenewsnet.com) 如今,戰爭結束五十八年之後,我來到靖國神社,各處細看,覺得這種“不問是非,隻講認同”的傾向仍存在於靖國神社,並已延續於靖國神社的種種民俗活動之中。 靖國神社是一個麵積不小的建築群。如從南麵進入,要經過三個鳥居,約莫兩、三條街的路程,才到達內神社及主殿。我們去的那天,恰值該社夏季舉行的一個類似街坊節的慶祝活動,一進其南門口,便見兩旁高掛一排排的黃色燈籠,是各公司、財團、或個人捐納的,色彩鮮豔,排列整齊,極是醒目。兩排燈籠牆之下,擠擠捱捱搭起了無數小食攤,有烤各式海鮮的,有烤各式肉類的,有推銷熱狗的,也有吆喝叫賣各地特產的;冰淇淋、新鮮水果、各式各樣冰鎮汽水,應有盡有。空氣中漂浮著燒烤香味,翻滾著小販的叫賣聲與遊客的嘻鬧聲。隻見一對對、一群群的年輕男女,笑逐顏開,興高采烈地來來往往,或持烤肉烤魚串,或捧飯盒水果盤,或邊走邊吃,或席地而坐,全然是一派自然而然的草根民俗節慶景像。許多少女,身著傳統和服,腳穿木屐,呼朋引類,不時碎步往前趕路,仿佛等待此一節慶,已經等了一年,趕不及似的趕。(chinesenewsnet.com) 前行至內神殿及主殿,便見有老年、中年日本男女以神道儀式祈禱。主殿旁是一“參拜殿,”有一些人在登記參拜,我們隻往裏張望了一下,未知其詳。往東行數十米,便到了“遊就館,”一個陳列、歌頌日本軍國主義曆史的博物館。(chinesenewsnet.com) “遊就館”是一個具有最先進科技設備的現代博物館,但它展示的卻是基於三、四十年代日本戰爭宣傳的曆史觀,其要旨是日本進行的是捍衛自己權益的自衛戰爭,日本沒有錯。(chinesenewsnet.com) 近年來,尤其是前社民黨總裁村山富市任首相時於一九九五年發表為日本戰爭行為對亞洲人民謝罪的講話之後,日本人為“戰爭史觀”進行了激烈的爭論。雖有學者、官員認為日本應該反省、謝罪,卻有右翼政客及學者激烈反彈,認為反省派的曆史觀是基於“東京審判判決”的“自虐史觀,”完全不能接受;他們辦演講,出專書,力辯日本發動戰爭是一場自衛戰爭。(chinesenewsnet.com) “遊就館”展示鋪陳的,便是這套曆史觀。它共有二十個展室,一樓二樓各十個。展覽從二樓開始,先上溯日本武士精神、軍事傳統,接著敘述明治維新、靖國神社之起源,然後講述中日甲午戰爭、日俄戰爭、九.一八滿洲事變,以及七.七事變。(chinesenewsnet.com) 明治時期的輝煌在此被濃筆渲染。如果說,明治神宮的導遊小冊子裏隻有“明治是日本兩千多年曆史上最光榮、最繁榮的時期”的輕輕一筆,“遊就館”便賦予它強烈而鮮明的符號--在“日俄戰爭”展室中,有一巨大銀幕,不停地播映日本帝國海軍大敗俄國艦隊的對馬海戰:海風獵獵,軍旗飄飄,配上男播音員的激昂解說,極具煽動性。我見到幾位日本中年男子,在此銀幕前徘徊低回,久久不願離去。(chinesenewsnet.com) 細讀其英文解說詞,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日本戰勝俄國的日俄戰爭,揭開了現代反殖民運動的序幕。”日本一八九五年將台灣變為其殖民地,一九一零年將朝鮮變為其殖民地,這些事實完全被解說詞撰寫者無視了。(chinesenewsnet.com) 但這些展覽解說詞有它自己的邏輯與前後一貫的語氣,強調的是從明治維新以後日本創造、發展、捍衛其現代國家的努力和成就,要喚起一種情緒化的認同,決無進行客觀分析、與世界各民族平等對話的意思。它對日本國內的反省史觀,也沒有討論、商量的意思:它所展示、鋪陳的,全是對反省史觀的駁斥。(chinesenewsnet.com) 展示九.一八事件的英文解說詞,多用被動語態,三十年代日本的官方宣傳,被作為史實陳述:“基於五族共和、王道樂土理念的滿洲共和國,於一九三二年建立。”一樓的展覽廳,共有五個展覽室細述“大東亞戰爭”的起源和經過,展示日本“不得不戰”的種種原因,以及日本皇軍擊敗美、英、荷軍的輝煌戰績。另有三個展覽室,陳列被祭“英靈”的照片,掛滿展室四壁。一樓的展覽大廳及“遊就館”外,都有“神風”自殺隊員的頭像或全身雕像,他們駕馭的“三菱零式戰鬥機,”就擺在一樓入口處。(chinesenewsnet.com) 走出展覽廳,步入書店、禮品店合二為一的小商店,我想買一本英文或中文的說明或圖集,找不到。所有的出版物、錄像帶、DVD等全是日文的。我看到兩本批駁張純如《南京大屠殺》的書,日本人著,已翻成英文,但沒有張純如的書。店裏有不少日本人選購皇軍軍帽一類的紀念品。(chinesenewsnet.com) 從“遊就館”出來,我們在旁邊的露天小劇場略站片刻,看了一會兒衝繩島的民俗表演,然後沿著主通道,由北至南徐徐而行。我邊走邊想,前幾年曾有日本學者建議,靖國神社常引起日本與其它國家的爭論、衝突,原因之一是它供奉了日本甲級戰犯;何不將這些甲級戰犯的靈位搬出,以平息幾乎是一年一度的爭論?在靖國神社細看數小時後,我覺得即使此建議被接受實施,也決不可能達到其平息與它國爭論的目的。甲級戰犯的靈位搬出去,那麽乙級戰犯的呢?那六千多神風自殺隊員的呢?還有,對於身受其害的中國人、亞洲人、美國人來說,那十八多萬死於中國戰場、那二百一十多萬死於太平洋戰爭的日本軍人,都是日本侵略戰爭的幫凶、炮灰,怎能期望中國人、亞洲人、美國人接受隻把幾個甲級戰犯靈位搬走、仍將這二百多萬炮灰奉之為神的靖國神社?(chinesenewsnet.com) 平心靜氣地說,在戰爭中失去親人的日本人,不管是個人,還是家庭,應該有機會、有場合表達他們的哀思。如果他們以私人、民間的方式進行,本不會引起什麽太大問題。而靖國神社的各組成部份將日本具有侵略性、破壞性的大東亞戰爭觀渾然一體地保存下來並大力宣揚,使得每一個被祀於此的個體亡魂都與日本的國家戰爭機器聯在一起,中國人、亞洲人、美國人,還有其它國家的人民要大聲抗議,有什麽可奇怪的呢?(chinesenewsnet.com) 慢慢踱步,我們又回到了熙熙攘攘的小食攤前。據我所見,小食攤這邊的食客、遊客,數倍於神社裏麵的參拜者。我環目四顧,看這些在種種食物香味暗香浮動的暮靄中忽隱忽現的日本人,尤其是那些身著節日盛裝的年輕人,仿佛若有所悟:這些人與靖國神社的感情聯係,是他們記憶中的烤肉香味、熱鬧聲音、與悅目景象,是一年一度來趕熱鬧的習以為常。我猜想,如果我隨便找其中一個年輕人,對他說,這個他認為如此好玩的地方,我有許多不同的想法和看法,他一定會非常吃驚。我不知道,他會不會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說完我的看法。(chinesenewsnet.com) 我想起,兩年前,一位二十多歲、隨丈夫來美國工作的日本少婦,注冊來修我的《現代東亞史》。上課的第一天,她看到必讀書目上有張純如的《南京大屠殺》,便給我寫了一張紙條,說她直覺地感到,她讀這樣的書感情上會受不了,因此決定不修這門課了。看完她的紙條,我覺得她是一個感情重於理性的人,直覺的感性反應竟使她封閉了理性的求知之路。我為她的決定遺憾,也為失去了與一個日本青年對話的機會而悵然。(chinesenewsnet.com) 親眼看到靖國神社的節慶熱鬧、日本男女青年樂在其中的景像之後,我心中更為悵然。(chinesenewsnet.com) 四、廣島和平紀念博物館、廣島曆史、現代理性與普世語言(chinesenewsnet.com) 廣島是世界曆史上第一個被原子彈襲擊的城市。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上午八時十五分,晴空一聲劈靂,美軍扔下的原子彈霎時將廣島炸成廢墟,人員傷亡總數目巨大,難以精確統計。據估計,到一九四五年底,死亡人數已達十四萬 --差不多是廣島市三十五萬人口總數的一半。(chinesenewsnet.com) 戰後五十多年來,廣島人民為原子彈爆炸死亡者(日文稱“原爆死沒者”)立碑設館,逐漸在原爆中心地帶建成了一個麵積不小的和平紀念公園,以紀念原爆死沒者、在世界上徹底銷毀廢除核武器為宗旨。(chinesenewsnet.com) 從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起,廣島在日本、在世界上的獨特性自不待言。廣島和平紀念公園另有一獨特性,那就是它的日本文化色彩極其淡薄,其紀念館建築風格、雕塑、浮雕、紀念塔等,都是現代性的。我們在東京、京都遊覽古跡名勝之後,再到廣島和平紀念公園參觀,強烈地感覺到這種文化景觀的不同。後來向一位知道背景的前美國外交官請教,才得知這果然是當初設計者的刻意安排,不用日本民族形式,隻選現代樣式與風格。(chinesenewsnet.com) 廣島和平紀念博物館(日文稱為“資料館”)便是一個現代博物館,提供日、英雙語解說詞,並有日語、英語、漢語和朝鮮語四國語言的錄音介紹指南出租,其“出售部”出售的圖書資料亦有英語、漢語、朝鮮語的翻譯本。(chinesenewsnet.com) 該博物館自然以紀念原爆死沒者為中心,並以大量圖片、實物、雕塑,展示原子彈的巨大破壞力量,令人怵目驚心,難以忘卻。該館展覽亦詳盡介紹廣島人民救助受害者、戰後重建的種種努力,二樓有一大廳專門展示當今世界的核武器,要求聯合國及世界各國人民一起努力,徹底銷毀一切核武器。(chinesenewsnet.com) 稍加留心,便可注意到,廣島和平紀念博物館館的曆史敘述,與靖國神社的很不一樣。(chinesenewsnet.com) 首先,此館的曆史敘述不回避日本曾是亞洲的侵略者的事實。據該館展覽的簡略介紹,廣島曾是江戶時代一個繁榮的城下町(以大名城堡為中心的城市),明治維新之後,廣島迅速發展成為一個重要的工業港口城市,並成為日本的一個軍事要地。一八九四年甲午戰爭爆發後,駐紮於廣島的第五師團被派往亞洲大陸打前鋒。來自日本全國各地的陸軍及軍需物資也在廣島集結,經宇品港遣往中國及朝鮮。九月,明治天皇將大本營移往廣島,親自坐陣廣島城指揮、督戰。同時,廣島建成臨時國會大廈,政府搬至廣島辦公,廣島成了戰時首都。(靖國神社則展示明治天皇一八九五年四月馬關條約簽訂之後還都東京的盛大“凱旋”儀式,讚頌其“戰功。”)(chinesenewsnet.com) 此後廣島的軍事工業迅速發展,成為越來越重要的軍事重鎮。“九·一八事變”及“七·七事變”之後,日本陸軍多由此遣往中國大陸。太平洋戰爭末期,日本軍方預備在本土上抗擊盟軍,曾設想日本會被盟軍的優勢兵力切成兩半,便擬以廣島為“西日本最高軍事指揮部”的大本營。(chinesenewsnet.com) 在敘述這段曆史時,廣島和平紀念博物館很清楚地采用了以家永三郎為代表的自由派曆史學家的觀點。兩年前去世的家永三郎曾提出著名的“十五年戰爭史觀,”即研究太平洋戰爭必須上溯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事變,”認為日本的大陸侵略導致太平洋戰爭,有因果關係。家永三郎批判日本戰時極權統治不遺餘力,在其著作中提出日本人民也是戰爭受害者,戰後應在思想上、製度上作深刻反省。家永三郎先生以捍衛憲法保障的“言論自由”為由,抗議日本文部省強迫他修改其著作,官司一打數十年,贏得世界史學界的尊重,曾被提名為諾貝爾和平獎的候選人。(chinesenewsnet.com) 廣島和平紀念博物館的中性曆史敘述,暗含對日本軍國主義、戰時極權統治的批判,以及對日本人民在高壓下盲從國家權力的反省。它展示了廣島人在“七·七事變”後手持太陽旗送軍隊“出征”的照片;他們在日軍攻陷南京之後所舉行的慶祝遊行照片(解說詞說到,與此同時,日軍在南京屠殺中國人,死亡數字仍有爭議,中國官方的數字是三十萬。)展覽中的“戰時市民生活”部份,既有日本婦女為日軍繡“千人針”祈平安布片的照片,也有戰時食物缺乏,學校操場用作養豬場的圖片,還有日本戰時發行的公債、各種配給供應的糧票、油票、糖票、醬油票、以及種種“代用品”的實物。(chinesenewsnet.com) 這些展覽,與靖國神社“遊就館”所展出的有東條英機等內閣大臣簽名的日本國旗、“神風”自殺飛行員所用的寫有“必沉”字樣的白布條、日本將領的軍刀及遺書等表彰頌揚軍國主義狂熱的展覽,形成強烈的對照。它們也與鐮倉宮展出的明治天皇、日本曆任海軍司令官(包括東鄉平八郎及山本五十六)的手跡書法,大異其趣。這裏沒有靖國神社所要強烈表達的“大東亞戰爭”是日本的“自衛戰爭”曆史觀的任何痕跡。這裏所表達的和平願望,是強烈而真實的。(chinesenewsnet.com) 我們在廣島和平紀念公園內,見到一群一群身著製服的中、小學生,手拿本子,看得出是到這裏來做老師布置的作業。言語不通,我無法和他們交談。但看完展覽,我覺得我有信心,我應該可以和他們交談--我們看的是同樣的展覽,同樣的基於現代理性和普世言語的曆史敘述,我們應該有可能對話。(chinesenewsnet.com) 離和平紀念公園不到兩公裏之遙,是廣島城堡;城堡之旁,有一座一九九零年代新建的“廣島護國神社。”參觀完和平紀念公園之後,我們去看廣島城堡,順便到此“護國神社”一遊。戰前,各地“護國神社”本是東京靖國神社的分社,現在它們之間關係如何,不得而知。但我看到,這裏也有“遺族會”“同誌會”的捐納,也有被祭祀的“英靈。”(chinesenewsnet.com) 正是下班時分,我看到一些日本人單獨到此擊掌、默禱、鞠躬,我心裏想,如果言語相通,我真想和他們交談。我想問他們,他們來此默禱,與到離此不足兩公裏之遙的和平紀念博物館參觀,是有同樣的感受呢,還是有不同的心情?(chinesenewsnet.com) 我也想問他們,日本首相每年八月六日必來廣島參加紀念儀式,發表演說;他們當中有些人,比如說小泉純一郎,回到東京後又去參拜靖國神社,他們是否覺得自己國家的首相這樣做有甚麽矛盾?(chinesenewsnet.com) 我亦想問他們,廣島護國神社的建立,仿佛與和平紀念博物館全麵改裝完成(一九九四年)同時,不知廣島人對此是否有過爭論?我在該博物館的展覽中看到對軍國主義的批判和對侵略戰爭的反省,不知他們是否也有同樣的看法?(chinesenewsnet.com) 我還想問他們···(chinesenewsnet.com) 言語不通,沒有人會回答我的問題。我看著他們在煙雨迷蒙中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心中隻是悵惘。(chinesenewsnet.com) (於仁秋,中山大學曆史係畢業,加州大學洛杉磯校碩士,紐約大學曆史係博士,現為紐約州立大學珀切斯校曆史係教授。)(chinesenewsne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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