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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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飛馳的列車上(小說)

(2023-08-04 12:56:27) 下一個

在飛馳的列車上(小說)

 

直到如今我仍然記得那天我是怎麽一路尾隨著他,又怎麽在黃昏時分登上了那趟即將開向夜色深處的列車。

那是一個空曠的小站,暮色四垂中顯得有幾分荒涼。我上車時特地看了看手表,18點48分。列車時刻表上標明這趟列車將於明天早上5點55分抵達終點站。我有時11個小時,時間很充裕。

我找到列車員——一位還沒有被生活搗碎過的活潑甜美的年輕姑娘——補了一張高級軟臥包廂的車票,心裏嘀咕了一句“他還挺奢侈”,然後步履輕鬆地直奔他所在的包廂。

打開包廂門的時候,他看我的眼神有一絲驚詫和疑問混雜的情緒一掠而過,不過他飛快地恢複了平靜,先向我點頭微笑算是招呼。

我在他對麵空著的床鋪坐下來,終於可以仔細地端詳一下他的樣子。他中等身材,年過五十看上去卻顯得很年輕,五官長得非常端正,眉眼清平溫和,舉手投足從容得體,甚至有一種不易覺察的氣宇軒昂。他的穿著打扮幾乎算得上樸素,但是渾身上下卻散發出這個時代難得見到的儒雅沉靜的氣質,仿佛他是從一張微微泛黃的老照片上走下來的。

“這個人看上去很正派很有教養,一點都不像該死的樣子。”這個念頭在我腦海裏升起時,我感受到一種奇異的顫栗劃過內心,我做這一行很多年了,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感覺。

那是個隻有兩張床鋪的小包廂,窗明幾淨,空氣中仿佛有淡淡的清新劑的香味,讓人心情愉悅。

一聲汽笛過後,列車啟動,臨窗的茶幾上他攤開著的書跟著輕輕晃動了一下。潔白的桌布映襯得窗外的暮色更加深沉了,毫不顧惜地把流光易逝的憂傷拋進人的心裏。每到暮色蒼茫時分,都是我的心情無端低落的時候,當然這種低落隻是短短的一瞬,像夕陽驀地墜下山去,之後一切都隱藏在慣常的平靜裏。

我忽然有了跟他聊一聊的衝動,反正時間多的是,而且這裏是飛馳的列車上的私密空間,一切都盡在把握。

“你看著很麵善,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似的。”我故作隨口說。

作為一個知名人物,他大概早就習慣了這樣被人搭訕。他沒有說什麽,隻是從書本上抬起眼睛,靜靜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很淡定地衝我笑了笑,笑容溫暖樸實,沒有謹慎的距離感,更沒有一般人小心翼翼的警惕,然而正是這一笑,讓我內心閃過一個直覺——他知道我的身份了。

“他一定是發現我的尾隨了,”我暗自想,“難得他竟然能不動聲色。”

像所有短暫共度一段旅程的陌路人那樣,我和他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天來。

“天短了,黑得早了。”他指著緊貼著車窗玻璃的暮色,“馬上要秋天了。時間過得太快,就像飛馳的列車一樣。”

“有時候快也是好事,至少這列飛馳的列車的盡頭是黎明。”我高深莫測地說。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溫和的目光對著窗外沉思,好像那一團漆黑的夜裏隱藏著什麽真理。

“幸運的是,這是一個自由的夜晚。有時候即使是黎明也是不自由的。一千個不自由的黎明不如一個自由的夜晚。你說是不是這樣?”

他把含著笑的眼睛轉向我,仿佛一道平靜卻深邃的探照燈倏地直射進我的靈魂深處,讓我霎那間有一種被剝去衣服赤身裸體站在舞台燈光下的感覺。

“自由有那麽重要麽?這可是一千個黎明啊。”我不自覺地掏出煙盒,在手中掂了掂,又把它放回衣兜裏,“況且什麽叫自由?難道盡情地享受陽光,藍天白雲,綠樹清風……這些不都是珍貴的自由麽?”

“這些是自然的饋贈,是每一個人生來都可以享有的最基本的自由,真正的不分高低貴賤,連在監獄裏的人都可以享有。”他眼中的笑意加深,閃爍出一種智慧的光芒,“但是就像馬斯洛描述的人類需求分層次一樣,人活著還需要更高級的自由,意誌的自由。”他用手指點了一下腦袋,稍停又接著說,“當然不是每個人都注重精神生活,有的人一輩子也不需要精神生活同樣可以很滿足很快樂。但是另有一些人他們卻有自己豐富的精神世界,這些人就極其需要意誌自由,他們對這種自由的渴求不亞於人體對食物,水和性的渴求……”

“人缺少了食物和水會死,難道他們沒有自由也會死嗎?”我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這種說辭我聽得太多了,都是陳腔濫調,毫無新意。

他絲毫沒有覺得我粗魯打斷他有什麽不妥,依舊平心靜氣卻目光堅定地看著我。“對他們來說,就是不自由毋寧死。沒有自己意誌的絕對自由,他們的精神就會死,至少會失去活力。一具精神死去的肉體跟行屍走肉沒有什麽分別。”

不知為什麽,我的眼前竟然出現了他口中所形容的那種精神死去的僵屍,一排排地行走在幽暗的荒野上。這個畫麵對我來說其實並不陌生。

“我在幹什麽?”一個激靈讓我從沉浸的想象中清醒過來。我暗暗倒吸一口涼氣,忍不住認真地盯著他的眼睛看。那一雙溫和的仿佛明徹世事的眼睛裏隻有真誠和平靜。

“是不是你也體驗過精神枯萎的時刻,似乎肉體也跟著死了?”他微微笑了笑,“但是你也一定體驗過,當你的精神世界處於自由的空氣中時,自由就像信仰之神,帶著你走向一切不可知不可能的領域,它讓你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充滿生命的活水,富有創造精神,仿佛你擁有了無所不能所向披靡的神力——這就是自由帶給人的神奇和美啊!我非常熱愛這種精神的自由,擁有這種自由會讓我平靜愉悅,讓我感覺到自己是活生生的,任何對這種自由的壓製和削弱都會讓我感到難受,就像被人扼住咽喉:哢——”他把手放在自己的咽喉處做了一個扼緊的動作。

“看起來您是一位學者,或者是一位詩人——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我忍不住說。

他自嘲一笑,眼睛明亮,“我是個認死理兒的書生。一輩子都在追求自己想要的自由,自由對我來說就是精神食糧,沒有自由還不如去死。’人生而是自由的,但無往不在枷鎖之中’,對我這種人,活著的最大目的和樂趣就是不斷拆除和打破精神世界裏那些有形無形的枷鎖。”

“那麽您覺得自由到底是什麽呢?我總覺得這個詞太虛無縹緲了。”

“自由麽,”他頓了一下,看著我認真地說,“自由這個話題確實非常大也非常有趣。用最簡單的話來說就是意誌的自由,意誌的自由最基本的一個體現就是你有說不的自由。換句話說就是,你可以做最真實的自己,包括自由思考,自由表達,自由地傳播自己的思想,與此同時你內心沒有絲毫恐懼,你確信自己這樣自由地做自己不會受到來自任何方麵的權力的打壓和迫害。”

“這是政治自由了。”我警惕地打斷了他的話,“政治自由是一個極其特殊又敏感的話題。”

他點頭,麵色凝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政治自由對我們這個年輕的國家來說是新事物,所以更需要積極去探索這種自由最恰當合理的邊界。要知道沒有民權,就沒有自由可言。同理,沒有民眾的自由,就不可能有國家的長治久安。”

我剛要張口,他好像知道我要說什麽,緊接著說,“沒錯,我很同意自由是有邊界的,是在法律許可的範圍內的自由。問題是法律的本質是維護統治者利益的工具,假如統治者本身自私貪婪又缺乏必要的智慧,他們為了鞏固自身的統治,隨意擴大法律的規管範圍,不斷壓縮個人的精神空間和自由領域,比如為了管理方便,不允許人口自由遷徙,不允許你按照自己的意誌跟相愛的人多生幾個自己的小孩……你覺得這樣的法律是合理的嗎?”

“但是現在可以隨便生小孩兒了。”我笑著回答他。

他也笑了一下,語氣卻變得更為嚴肅,“但是你知道嗎?直到今天我國憲法仍明確規定的是,夫妻雙方有實行計劃生育的義務,這是扼殺人性的規定。”

我們倆個同時陷入沉默,把頭轉向窗外。天已經完完全全黑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隻能聽到有規律的列車爬過鐵軌的震動聲。

我忽然想起我的母親曾經告訴我,我本來可以有個妹妹的,我母親一直非常想要一個女兒。她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懷到了一個女兒卻不得不打掉。

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之後,他接著說,“如果法律嚴重滯後,或者為了極少數人的利益無視絕大多數人的反對冒充公意擅自更改,或者明明規定了公民該享有的權利和自由卻無故擠壓和剝奪……你覺得這樣的法律還有必須履行的嚴肅性和權威性嗎?它跟一紙空文有什麽區別?如果法律單純地淪為保護統治者利益的工具,連基本體麵的遮羞布都揭去,那麽作為廣大被統治的普通民眾,為什麽不可以反抗和爭取自己的天賦自由?”

“你說的天賦自由是指什麽?”

“天賦自由就是,一個人生來的目的是要成為一個有自由意誌的人,自由思考,自由選擇,自由地做自己的主人,而不是生而為了讓別的跟他一模一樣甚至品德操行才能都不如他的人來支配,操控和奴役。”

他的話對我產生了一種神奇的魔力,暗合了很多我一直在思考的理念。

我徹底沉默了。

“天賦自由還是,當權力讓你去殺一個手無寸鐵的無辜平民,你有自由說不。你有自由對著權力說不嗎?”他忽然轉過剛才盯著窗外夜色的臉,直直地看著我的眼睛。

無端地,我的心頭泛起一陣思想的漣漪。我回望進他的眼睛裏去,那裏麵依舊隻有他特有的深深的幾乎是天真的平靜。

“也許這個平民想造反呢?”我反問到。

“不,這個平民隻想追求他想要的自由。他對權力的寶座沒有興趣。”

“那權力為什麽要殺他?”

“因為他追求的那些自由很大一部分被鎮壓在權力的寶座下麵。要取回那些自由必然會撼動權力的寶座。但這不是平民的錯。權力本來是用來服務民眾的,而不是用來欺壓民眾。如果權力不受製約,違反公意來威懾壓製民眾,隻為維護自己的統治,那麽這樣的權力與其說是人民的公仆,不如叫人民的公敵更為恰當。”

“可是當你試圖從權力的寶座下拿回你的天賦自由時,既已動搖了權力的寶座就該受到懲罰。沒有權力喜歡受到威脅,沒有權力喜歡被顛覆。”

“不對,那些自由本來就理應屬於民眾,民眾不過是拿回合理的部分而已。何況槍杆子裏才出政權,假如這個平民是用槍去搶奪回權力的寶座下壓製的自由,或許你可以把他當作敵人殺掉來效忠你所服從的權力。但是假如他手中根本沒有槍,連一塊小小的鐵器都沒有,他有的隻是思想,自由的無拘無束的孩童一樣天真的思想,甚至他試圖拿回自己的自由的方式也是笨拙的,他想靠著一張嘴一支筆去說服權力改變,而這種改變本身恰恰是有利於權力的長久鞏固的……你覺得,這個人還是該死嗎?”

我看著他,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但做出困倦不堪的樣子,連打了幾個大嗬欠。

我們兩個幾乎同時低頭看了看手表,時間已經是淩晨時分了。

“我知道這個問題很難回答,答案本身大概就是一個迷宮,一個交叉小徑的花園。”他微笑著仿佛自言自語般地說了這麽一句,再沒有繼續說下去。

談話很自然地戛然而止。他體貼地跟我道了晚安,我們各自休息。

 

淩晨四點整,我的手表輕輕震動了一下,我立即習慣性睜開眼。我竟然睡了一個十分安穩的覺。轉頭看他,他睡得正酣。

我輕手輕腳地下床,站在他的旁邊,借著窗外朦朧的月色看他的臉,他沉睡的樣子跟他醒著時一樣平靜,隻是更多了幾分毫無防備的溫和與脆弱。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處境竟然不怕嗎?

“怕又如何?不如不怕。”我的腦海裏出現的是他平靜的聲音的回答。

這是一個真正自由的人。

我拿起自己的背包,輕輕拉開包廂門,走了出去。下一站馬上就要到了。

那天早上,當我踏到那個陌生城市的馬路上時,亮了一夜的路燈懨懨欲睡,空氣裏是濕潤的清新,我還在想著他——他是一個正直的人。他不該死。

“殺死弗瑞德姆”,是我這次行動任務的代號。假如那個人不是他,此時我應當已經順利地完成了任務。

“自由是殺不死的。”——我想他一定會這樣說,說這一句時他的神色也一定一如既往的平靜。想到這裏,我忽然笑了,身心感受到無比的輕鬆。

我輕快地大踏步地向前走著,闃無一人的街道上回響著我的腳步聲。我無法預知將會麵臨什麽,但至少那一刻我非常清楚地知道,與他的交談讓我長久以來內心裏很多模糊的思想一下子清晰了。

我是那麽確定,那時那刻我正在走向一個新的自由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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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塵凡無憂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帶娃是持久戰' 的評論 : 來,加個豪華軟墊。:)
帶娃是持久戰 回複 悄悄話 板凳 :)
塵凡無憂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花似鹿蔥' 的評論 :

嘿嘿,密閉空間裏討論嚴肅問題安全啊。。。:)
花似鹿蔥 回複 悄悄話 沙發!那麽密閉的空間裏,討論那麽嚴肅的問題?O(∩_∩)O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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